子尹曾幻想:天总有眼,怜惜人命。实际上天无眼,以万物为刍狗,而且对郑子尹的打击格外残酷。八月二十七日,孙儿玉树又夭折了。
乙卯丧长孙,吾已及五秩。今年丧次孙,吾年又过七。门祚日以衰,肌肤益不实。生平只独子,望孙意犹疾。长者若今存,十龄只欠一。即不与我元,犹应了瑟。赖此慰人心,暖眼到今日。出语类老成,举步无颠踬。去腊未周四,忌闰已占毕。默喜更十年,我死或未必。庶几礼堂业,可以授之膝。天胡不我衰,万事忽如失。既夺读书孙,又毁藏书室。老矣尽一生,待死更无术。(《玉树殇,命同儿送棺归葬子午山感赋·其一》)
即不与我元:扬雄的儿子童乌,九岁就能与他谈玄,早夭。玄改元是避康熙讳。
瑟:《诗经·卫风·淇粤》中的诗句,背诵诗经是学童的必修课。
乙卯年长孙夭亡,我刚五十岁。今年失去次孙,我又增加了七岁。家门越来越衰微,身体也越更不结实了。生平只有一个儿子,望孙的心很切,长孙如在,今年九岁了,即使不能像扬雄的儿子,九岁就能与我谈玄,也该会背诵《诗经》的“瑟兮兮,赫兮晅兮”了罢。亏得有了次孙,就靠他开开心,养养眼,直到今天。虽然小,说话像大人,走路很稳当。去年腊月,因为忌闰年,已经做了四周岁。我高兴地想:再过十年,或许我还死不了,就可以把他揽在膝前,讲授我郑家的“三礼”之学了。忽然之间,读书的孙子夭折了,藏书的屋子烧掉了。老天为什么等不及我衰朽,就要把我剥夺一空呢!我老了,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一条路:等死。
老妻听不得,哭踊如坏墙。在礼诚已过,于思岂复常。落地即为命,两龄已同床。卧则抱其乳,行则牵其裳。一旦夺手中,如何禁恸伤。却念六十姥,义无从孙亡。以我断肠人,复宽人断肠。胡令至此极,哽咽瞻昊苍。(《其二》)
老妻听不得孙儿夭折的消息,哭得死去活来。从常理讲,似乎哀伤过度了,但从亲情讲,她与孙子的关系就是超乎寻常的。生下来就宝贝得像命根子,两岁断了奶就带着睡。孙儿也巴她,睡觉抱着她胸口,走路牵着她衣裳。忽然从她手里夺走了,能叫她不伤心哀痛吗?!我也肝肠欲断,却也不能让六十岁外婆为孙子哭死,只好反转去宽慰她。喉咙哽咽说不下去,只有抬头问天: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要让我家走到这个地步呀?!
孙槥出北门,远即先人兆。我舆出东门,敬谒夫子庙。平生拜庚子,茹泪不敢告。缅惟尼山孙,眉寿至于耄。下授邹公业,上亲祖庭教。虽缘特气钟,实是圣德报。薄植自不能,天刑满身绕。余殃及此辈,徒羡含饴笑。归途岩桂发,欲折心已耗。遥怜十里外,婴魂引无旐。与往已三月,抚己增悔懊。(《其三》)
孙儿的小棺材往北门走,是远去陪伴太祖母的坟。我的轿子往东门走,是去敬谒孔夫子的庙。庚子是孔子生日,我每年都要祭拜。对着先师牌位,我含着眼泪,不敢禀告孙儿夭折的消息。夫子的孙儿子思,活到耄耋大寿,还把孔学传授给孟子,传承了祖父的事业。虽然这是他天才特异,也亏了圣人的道德泽被。我自恨根柢薄弱,不但自身多受上天的惩罚,而且殃及后代,只配眼馋别人含饴弄孙。回家路上,看见岩上的桂树,刚想折一枝带回去,心里就痛起来:孙儿坟上,怕是连一支招引小魂魄的坟标也没有罢。一转眼他离去三个月了,我做爷爷的,只有没完没了的自责自悔。
子尹年近六十,在当时已属老年,况又孱弱憔悴,须发斑白。这样接二连三地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纵刚强汉子也难禁受,何况多愁善感的诗人!
这段时间,遵义乃至贵州全境的乱局达到极致。除了“号军”(分白号、黄号、老号,实则各自为战)和各少数民族起义军,遍及各州府县之外,后来又加上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拉出来的队伍,局势十分复杂。子尹作长篇五古《闰八纪事》,记其见闻,长达近二百句,对于今日读者,不仅读起来费劲,而且头绪纷繁,不详知背景读不明白。兹从略。
有一天,忽然有人送来一挑米,开读所附来信,原来是弟弟送的。读着信,子尹老泪纵横:
书儿怨孔子,贫儿悲闰年。所苦虽不同,其实并可怜。朝来见米担,意谓雨自天。开缄得弟书,览之涕汍澜。言经烧劫后,乡人不能田。两家共一锄,数家共一犍。强耕十之五,夏至水犹悭。望望六月中,老秧方插完。于时寨禹门,有力不暂闲。田多未经薅,安望好与坚。秋又匝月雨,熟倒如铺毡。家家人字篷,收得何由干。去年一石者,大底不及半。知尔七月来,贷食恒失。山中有薄获,可以助苜盘。东道时不通,今乃急尔难。吁嘻龟背毛,于吾何益焉。国税未可缓,军抽岂得延。更为佃者忧,明年待谁餐。信还莫复致,仰屋看旧编。(《家米至》)
读书人埋怨孔子,贫穷人怕过闰年,所苦不同,却是一样的可怜。今早晨家里忽然出现了一挑米,好像真的“天雨粟”了。里面有弟弟的附信,读了忍不住眼泪长流。信中说:自从山里被烧掠之后,庄稼活没法干了,两家共一把锄头,几家使一头耕牛。勉强翻犁出一半的田,又遭干旱,夏至还不见雨,不能打田撒秧。慢慢拖到六月间,才把已经老了的秧子插完。当时禹门山驻扎了官军,常派差使,种田人管不了田里,多数没有薅草,稻子长不粗壮。秋收季节又下雨,一下个多月,谷子都倒伏了,像田里铺了毡子。谷子收回来,又都堆在“人”字形的窝棚里,没办法晾干。所以,去年能收一石的田,今年收不到一半。听说你家从七月里就在借粮食,有时稀饭都喝不上,就想着山里多少有点收成,可以添补添补,但那时候东路还不通,现在才带来给你们应个急。
读了信我只有苦笑:弟呵,你的米好像乌龟背上的毛,能有几根,对我没有多大用处。你自己皇粮不能少、军抽不敢欠,明年更不知吃什么,我正为你们发愁哩!你千万不可再送来了。
回了信,我望着天花板发愣。愣了半天,还是只有低头读书。
这挑米浸透了手足深情,相濡以沫,令人感动,催人下泪。当此际,真所谓愁肠百结,无从说起。
十月里,子尹夫妇俩回了一趟子午山,查看被烧毁的老屋:
我闻寇烽急,寇去我事牵。乘此两粗缓,与妇归午山。日短复泞途,炬行生苦颜。水轮响渐大,已及竹溪边。禹门苍林空,战格环四垣。旧时清净地,鼓角何喧喧。三更扣松门,乡人喜我还。软脚一杯酒,醉依经藏眠。(《还山·其一》)
软脚:《唐书·杨国忠传》:“出有赐曰饯路,返有劳曰软脚。”相当于接风洗尘。
地方闹乱子,我闲着做不成事;乱子过去了,我要做的事做不完。趁现在刚刚平静下来的空隙,与老妻回子午山去看看。冬季白昼短,脚下又泥泞不堪,打着火把走烂路,走得愁眉苦脸。远远听见水碾坊轮子转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楚,知道是走在斤竹溪边了。途中过禹门山,看见山林都砍光了,四处围着防守的栅栏。过去佛门清净之地,现在鼓角喧嚣。走到三更天,才敲开相熟乡邻家的门,他家见了高兴,立刻做晚饭,还敬我一杯“软脚酒”。带着几分酒意,就在书箱边胡乱睡了。
明晨至山堂,向墓惟一哭。桂柏余凄苍,瓦砾堆旧筑。一二火所赦,欹残不名屋。太息在当时,丙舍因墓卜,穷人作富相,亭馆间花竹。成来如升天,毁去在瞬目。何力更办此,吾年已衰促。寇贼况相寻,言归何由复。潸焉攀宰树,便恐随鹿触。(《其二》)
鹿触:《晋书·孝友传》说,许孜在父母坟场植大片松柏,常被鹿群触撞,他掉泪说:“鹿独不念我乎!”
第二天早晨,回到望山堂,对着父母坟茔,无话可说,痛哭一场。园子里树木虽在,看上去却灰暗苍凉。住宅成了一片瓦砾,烧剩下的破壁断柱,倒的倒,残的残,不成个家了。可叹建造的时候,看中它靠近母亲坟墓,后来又像富贵人家一样置亭馆、种花木,完工以后,像住在天堂一样快乐。一转眼,成了这样子。我老了,衰了,再没有力气恢复它了。况且动乱还未完全结束,回都还不能回来。我攀着墓树掉泪:就连你,怕也难逃被野兽撞断的命运罢。
仲氏居残厢,季家在桐冈。米楼独完存,四壁仍洁光。妹氏住其中,我亦因而床。临阶鉴池水,傍槛题修篁。梅萼细如麦,松子堕生秧。平生山林意,对久还自伤。弟妹知暂留,客我罄所藏。一食数家馈,莫美齑豆汤。艰难复何欲,但恨不可常。(《其三》)
眼下,二弟家住在残存的厢房里,三弟家住在桐冈。只有米楼还完好,四壁干干净净的,妹妹住在里面,我也就在那里暂时搭个床铺。阶下是水池,房边是竹林,梅花打了麦粒一样的小苞,掉土里的松子生出了幼苗。看着它们,不觉自嗟自伤:平生所望,不过是终老山林而已,居然也不能如愿。弟妹知道我是暂住,当成客人一样,尽其所有做来款待。一顿饭吃了几家的菜,最可口的还是最普通的辣豆汤。艰难乱世,得此已足,只怕还不能经常有它可吃哩。
黄土一堆新,悲端万重赴。使人情何已,地下埋玉树。老妻临哭恸,一掷不再顾。我乃未能然,入林即视墓。目拟九泉底,秀眉只如故。安得呼之出,抱随阿翁去。世物无大年,百龄亦朝露。爱根宁有穷,默念毋乃误。(《其四》)
老坟旁边,一座草都还没冒出来的黄土小坟,令我千悲万痛。孙儿玉树就睡在里面,叫我情何以堪!老妻刚毅,在孙儿夭折时痛哭一场,以后再不提起。我做不到,一进坟地就去看他的小坟。眼睛看着黄土,心里的他还那样眉清眼秀,能用什么办法把他叫出来,抱着跟爷爷回去?也知万物不能长存,百岁与朝露同样短暂,告诫自己不要执迷,但亲情是无尽的,告诫能有什么用。
全家避贼日,不拟更得归。虽然载主行,得伸霜露思。今朝我犹来,两亲喜可知。无龛有体魄,墓祭礼亦宜。土铏治大妇,燔肉分先师。风吹十万钱,化作蝴蝶飞。洒泪溅林木,声哀彻灵祇。浪噩鱼失窟,飙横禽丧枝。不知子与妇,更有同来时?(《其五》)
无龛句:神龛里供奉的是历代考妣,而墓茔里只有父母遗骸,只能墓祭,只好说于礼亦宜。
当初全家避乱的时候,想着可能这一去回不来了,所以把神主牌带着,时时寄托思念;今天父母看见儿孙又回到子午山,也一定喜欢的罢。这里虽无神龛,却有遗骸,在墓前祭祀也是符合礼仪的。土盆里的祭品是长媳手制,烤肉分了一份奉奠先师孔子。烧化十万纸钱,在山风里蝴蝶一样飞扬。跪下行礼,眼泪簌簌滴在草木上。默告神灵:巨浪中的鱼失去窟穴,狂风里的鸟无枝可依,局势如此,只好从权;不知道儿子媳妇还有没有一起回来祭拜的那一天了。
卅年尧湾居,邻舍皆我亲。墓下十五年,改居不改邻。惊心十阅月,死不余几人。存者就寨去,故屋无遗薪。米溪一带水,影绝寒粼粼。自此纵能归,谁复同苦辛。已矣天实为,终期静风尘。(《其六》)
我家在尧湾居住三十年,左邻右舍都成了交厚的亲戚。迁到子午山十五年,地方变了,邻居相亲没有改变。听弟妹说,就在我离开的这十来个月里,邻里竟死得不剩几位了。余下的人,也都躲到团练栅寨里,老屋连根柴火也不剩了。藻米溪一带,如今冷清得溪水里都没个人影。纵然回去,也不能那样与邻居们同作同息了,罢了,这是天意啊!只盼这乱糟糟的局面,最终能平静下来罢。
不仅家园夷为断垣残壁,爱逾性命的图书也化为灰烬。子尹像葬孙儿一样,把它们也埋进大地:
人之所以贵,不在七尺躯。则贵乎书者,又岂故纸欤?然人道之器,书亦道之舆,人死既宜葬,书毁可弃诸?我巢正月焚,我归十月初。徘徊赭阶上,历历思旧储。中堂接右夹,北出连先庐。累箧楼上下,壁壁无隙余。庋案必中窗,窗窗可卷舒。奈何都不存,惟见瓦砾铺。一哀为出涕,万有良归虚。数日封积灰,不令落秽污。冢笔念怀素,瘗文悲复愚。乃今巢经翁,伤心埋毁书。汝存我尽力,汝亡我收枯。借问烬中人,识此孝子无?(《埋书·其一》)
人之可贵,不仅在于血肉之躯;那么书之可贵,又岂在一摞纸张。人是大道的容器,书是大道的载体,人死了要入土为安,书毁了也不可随意扔弃。正月里我家房屋被烧,十月初我回来,徘徊在烧得黑糊糊的石阶上,一件一件地回忆珍藏的书籍字画。中间的堂屋,右连厢房,北面伸出去挨着墓园,楼上楼下,摆的都是书,没有一面墙壁是空的。书案对着窗户,窗户都能开关,又敞亮又通风。奈何都没有了,剩下一堆瓦砾。心痛得为它们哭泣,好像守财奴万贯家财转眼不名一文。花费几天工夫,把残灰封埋起来,不让它们落入污泥粪壤之中。怀素埋废笔,刘锐埋文稿,今天巢经叟埋书灰,更比他们伤心。书啊,你在时我尽力珍惜你,你死了我为你收枯骨,请问书灰中的那些古贤,识得我这个孝子的心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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