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子午山孩-郑珍诗传(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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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道忧:晋代石勒之乱,邓伯道夫妻用牛马驮着儿子与侄儿逃难。半路牛马被抢,担着走。担到实在担不动,无法两全了,乃舍儿负侄,因为弟弟已死,不能绝后,自己还可以再生。不料竟终生无嗣,时人哀之,说:“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

    介子推:晋臣,曾随晋侯逃亡。后晋侯即位,论功行赏,他背着母亲藏匿在绵山,搜访者放火烧山,逼他出来,竟焚死不出。子尹这里戏用此典。

    一个小小南瓜,从别人园子偷出来,就成了掌珠似的宝贝。如果天公看见,也要把破瓦壶当宝贝,刮目相看了。

    送瓜的队伍锣鼓喧天,爆竹震地,大人伫观小孩撵,热闹非常。莫要嘲笑这是无聊的陋习,它源自《诗经》“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来头大哩。

    没儿子的妇女,接到送瓜就爱抚不忍释手;种瓜的妇女,明天发现瓜被偷了却要生气咒骂。送瓜的风俗就是讲究瓜主咒骂,越骂得凶越灵验,生的儿子根骨越好。

    人生在世,谁人甘愿无有后嗣,受“行善无后”的邓伯道那样的愁苦呢?巴不得像石榴那样一瓮百子。所以那些新婚少妇,靠在门边,眼睛跟着队伍痴看,头不都掉。

    我老来也喜欢这种小孩游戏,不知不觉跟着他们到了受瓜人家。但是明年你家设汤饼筵庆贺添丁生子,论功行赏,我会像介子推那样躲避的,“不言禄,禄亦弗及”。

    送罢了独子青(瓜名),回家正赶上月挂中天。仰望牵牛星和织女星,哈哈,连他俩也抱着一个瓠瓜(天鸡星)哩。

    这组小诗,生动地记录了一个有趣可笑的民俗。大概由于知道它源于《诗经》的大来头,学者郑子尹才对它这样兴致盎然吧。

    冬季,局面又复恶化,近在咫尺的乐安里也经常发生抢劫案件。郑家被迫再次逃亡,“忧与穷俱及”,茫茫然跟着人流走。他称之为“移民”:

    乐安上流六十里,避贼移民去如蚁。经巢一叟携老妻,亦杂其间溯江水。人多径窄时不通,十步徐行九步止。呜呼乐安户口能几何,一路且然想空矣。若贼初来侵我疆,但集此路几里之逃甿。纵不殄除亦驱出,何至乃尔谁实贻之殃?伤心哉,邓令推去樊守来,茸裘当门揖且开;团局奴趋杨总管,令守父事田钦差。外边贼日规我肉,内间只解抽厘谷。乐安民穷岁御贼,偏又今年旱干独。有者全输炀火粮,无者苦抱锒铛哭。山团既破溃,坝团锣击碎。督御自携粮,百呼无一至。守土经旬如未闻,局司团长皆潜奔。百里连山贼纷下,顾此散众安能军。噫吁嚱!乐安杀贼素有名,遵义所恃为长城。前年贼及禹门山,斫贼如瓜不闻声。秦营杨营费巨万,半岁不闻出一兵。去秋乐安三百丁,一日龙水破九营。不因秦令阻越境,那许坉山遗蘖萌。一误复再误,春来贼饥不可度。草根食尽食人肉,大疫复行尸满谷。乐安策期誓灭贼,更莫放令及秋熟。不费官家半钱及粒米,亦不望论功告身一张纸;但求不科擅举罪,使众安眠事耘耔。老夫当时生热肠,万言指画言之详。岂知杀贼必官练,谑谑反笑余风狂。到今乐安一片贼,令守受替方屏当。叹息徒令百姓苦,君门天高奈何许。北风吹日江水寒,女踬儿颠号满路。呜呼万家逃去将安归,但活一朝父子忍死莫相离。(《移民哀》)

    告身:古代任命授职的证书。

    乐安江上流六十里,逃亡避乱的老百姓多得像蚂蚁搬窝。巢经巢老汉也携妻儿老小,混杂在人群中渡江。路窄人多挤不动,走十步,停九步。唉!乐安里不知有多少人口,看这样子,怕都跑空了。官军若是一开始就把这几里路扼守住,乱军逼近来,虽不能一举歼除,至少也能赶跑,何至于弄到这种地步。说起谁该负责任,真叫人伤心啊:邓官去了樊官来,各行一套,终至开门揖敌。团局是杨总管的奴才。田钦差是郡守的老子。最后弄成这种局面:外边乱军想着怎么吃老百姓的肉,里面官儿想着怎么榨老百姓的钱。

    乐安百姓本来就穷,还要出钱出力防御土匪,偏偏今年又遇大旱,有粮的一多半捐了军饷,没粮的抱着鼎罐哭。山里的团练垮了,坝子的团练散了;县令自备军饷,带领四百官军到老蒲场防御,调民团相助,无人响应。守了十来天,不见动静,局、司、团的长官陆续开了小差。乱军趁势漫山而下,这种官军挡得住吗?!

    可悲啊!乐安民团素以善战闻名,遵义自来倚为长城,前年乱军逼到禹门山,被乐安民团杀得像砍瓜似的。而官军的秦营和杨营,每年耗费官帑上万,却半年没出过一兵一卒。去年在绥阳龙水,三百名乐安民团连破九座敌营,要不是秦长官下令不准越境,哪会让屯山留下残余呢?!一误再误,拖到春天,乱民们粮食吃完吃草根,草根吃完吃人肉,加上疫病蔓延,死尸满山。见此情景,乐安民团策划克期消灭乱军,不让他们再拖到秋天收粮食。既不要官家出一粒米,也不望论功褒奖,只求不要扣一个“擅举妄动”的罪名,能让乐安百姓安心种田,睡个好觉就行。我老汉当时也心肠发热,替他们写了万言书,向官府详说他们的计划可行。不料仗只能由官军打,不准组织民团打,我倒成了被冷嘲热讽的疯子。时至今日,乐安一带已经被乱军占据了,遵义还没料理好新官接替旧官的事。可叹如此种种,害苦了老百姓,天高皇帝远,又奈其何。天上是北风凛冽,吹得江上冷飕飕,太阳无热气;路上是儿跌女倒,哭声不绝。呜呼!千家万户这样逃,逃向哪里才是生天呢?我只求活一天全家团聚一天,莫要冲离走散就算万幸了。

    这首诗写尽倾乡逃亡的惨状,并抨击造成严重局势的腐败官府,义正词严,声色俱厉。

    号军越逼越近,子尹一家又步行六十里,投奔绥阳县螺水乡的二女婿丁小衡家:

    贼近无三里,携家走婿乡。风寒千丈发,江急九回肠。救死行偏健,依亲老暗伤。不知归得未,回首意茫茫。(《步六十里至螺水》)

    乱军逼近到不足三里路了,我又带着全家向女婿家乡逃跑。冷风刮得没完没了,像有百丈长千丈长。江水弯来拐去地流,好比愁人的九曲回肠。逃起命来,腿脚倒变硬朗了,不愁走路;只是老来还要投亲靠友,未免令人难堪。而且这一去,谁知道还回不回得来!转身遥望子午山,心中一片茫然。

    老来遭遇这种境况,欲说无从,欲哭无泪,只能寓深愁于浅语。

    除夕是在潘家坝度过的:

    昔我远游时,屡尝值兹夕。孤身感异乡,自慰意还释。今来北村寓,家虽一程隔。妻子复满前,时事异畴昔。地炉止忧坐,苦念里中贼。开门向东望,积雪一片黑。数日断家书,变故不可测。墓庐绕梅花,两月去如掷。向来今夕例,灯火明兆域。弟侄奔命余,知无山中迹。百感集茫茫,寒鸡渐腷腷。那知为守岁,自是眠不得。(《潘家坝除夕》)

    从前我出远门,也曾多次在外地过年三十,虽然孤孤单单,思念家乡,但自己宽解一番,也就释然。今天在这北村潘家坝过除夕,离家不过一天路程,老妻儿孙又都在一起,却比往昔孤身辞岁还要凄苦。守着地炉发呆,愁烦排解不开,只念着家乡的乱局。拉开门向东方望,只有白蒙蒙的雪,黑糊糊的天。弟弟几天没有带信来,那里变故难测。按家中老例,今晚要在父母墓地把灯烛点得亮晃晃的,但弟弟侄儿也要逃难,今天山里肯定没有人迹,只能是漆黑一片,冷冷清清。心里酸涩苦楚,纷乱如麻,忽然听见公鸡啼叫拍翅膀,才警觉天快亮了。我并不是熬夜守岁,是睡不着啊。

    ◎同治元年壬戌(一八六二),五十七岁。

    ◎纪事:开岁三日独自破雪出潘家坝,返子午山,五宿墓下,复返北村。

    正月,子午山被号军焚毁。

    长遵义启秀书院,居新葺之书带讲堂。

    唐鄂生官定远知府,邀子尹往游,未成行。

    正月初三,子尹按捺不住对家里的牵挂,孤身犯险,踏着厚雪进子午山。次日抵家,伴着父母坟茔住了五宿:

    冈原积尺雪,路自我后生。两日八十里,径达亲所茔。隔溪望午山,松柏犹青青。邻曲见我揖,喜尚记新正。各言于公至,办贼有章程。比来贼亦缓,行见巢窟倾。岁前始敢归,尚阁妇与婴。惨淡凌中语,田冰风刮棱。墓庐无人守,冷寂门不扃。练卒自搜掠,壁破笆篱崩。园中尽菜根,室内无瓶罂。惟剩四部书,兀兀列纵横。山后栅棚黑,东西布连营。当昼畏跫响,向晨闻战声。空房夜淅淅,肃然鬼挑灯。孤归绝依倚,况乃刀枪明。踟躇攀宰木,欲去不忍行。如何更小住,含辛理行縢。(《开岁三日,破雪出野葱坝,渡洪江,明朝至山堂,五宿墓下,将返北村,有述》)

    小阜平冈堆积着一尺厚的雪。雪上蜿蜒着一条路,是我一步一步踩出来的。两天走了八十里,一直走向双亲的墓地。隔着溪水望子午山,墓园里松树柏树还是青幽幽的。路上偶与邻里邂逅,作揖问好,都欢喜我没忘记新春来拜墓。他们说,新县令于钟岳来后,办号军有办法,敌军势力大减,眼看覆亡有望。他们也是初一前偷偷回来看看的,家小还躲在外面。我们几个人站在刺骨的凌冻里,说些惨淡烦心的事。水田结了冰,风刮起来有棱有角。墓园冷清清,家屋冷清清,门锁掉了,篱笆倒了,墙壁破了,到处是团练搜掠过的痕迹。园子里菜根狼藉,厨房里锅碗全无。幸得我那些书还横横竖竖排列在那里,没人动它。屋后山坡上,一大片黑糊糊的栅栏棍棒,排列着官军的兵营。一个人住在空屋里,白天提防着哪里有动静,凌晨听见远处有开火打仗的声音。夜里,木屋这里响一下那里响一下,灯头忽暗忽明,真像有鬼挑灯,令人紧张。孤身一人待着,有事无人相帮,又是这样刀枪明晃晃的时势,留不能留,去不忍去,攀着母亲墓树犯愁。想去想来,还是只有收拾收拾,再回北村去,此外没有别的办法。

    他离去没几天,初十日,号军就占据了禹门寺,纵火烧掉许多村子。

    十四日,弟弟子行带着家人也逃到潘家坝,这时已是三更天,子行稍稍歇口气,五更又动身回贾萧坝去接掉队的媳妇。

    十七日,传来子尹家望山堂被号军烧毁的消息。最担心又最存侥幸之望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无可奈何,只能强作达语:

    室场不作子孙图,自挈家行有若无。火尽村居何况此,但求冢木免焦枯。(《闻望山堂以十七日为贼毁,书示儿·其一》)

    贫家万卷得来难,连屋成灰也可叹。细算十三年七十,纵存能尽一回看?(《其二》)

    建屋造园本不望子子孙孙万代永享,一家人到哪哪就是家,老宅有没有都一个样。多少村落都烧光了,何在乎我们一家呢?只求没把先人墓地的树木烧焦,也就够了。

    贫士之家收藏那点书,一本本来之不易,一旦跟着房子变成灰烬,难免心痛感叹。不过,烧了就烧了罢,我再过十三年就七十岁了,就算在,也读它们不完。

    不久,战局发生变化,官军渐占上风。近两个月后,号军完全退出了乐安里。子尹想到将能回乡,高兴起来:

    去日仓皇守墓号,乐安恐便似胡刀。岂期百日氛全靖,幸免三年众尚逃。洗甲临江抛黑矟,归旗卷雨映红桃。却思善后艰难极,独立春风首重搔。(《喜乐安贼出境》)

    离家那天,守着父母坟墓,凄凄惶惶地哭,心想乐安里眼看完了。谁知短短百来天,局面就完全平静下来,千家万户免却了长期逃亡的罪。军士们在江边洗涤战袍,扔掉残刀断枪,举着战旗在桃花细雨中离去。我高兴一阵,又发起愁来,站在春风里挠头:残毁殆尽的烂摊子如何善后呢?实在太艰难了!

    善后再艰难,也得回去料理,几兄妹在潘家坝依依分手:

    流离弟妹各牵衣,泪洒还乡事尽非。劫数难逃嗟已过,破残休怨喜能归。支篷勉为耕栽住,食籺聊充早晚饥。太息禹门方卖谷,万人皮烂几家肥。(《送弟妹至潘家坝归》)

    籺:米麦碎屑。

    流离中暂聚的弟妹又要分手,牵着我的衣服掉泪,担心家里成了那个样子,回去怎么办。我告诉他们:劫数难逃,总算熬过,能回去就好,哪怕家里已经破破烂烂。在方便耕种的地方,先支个窝棚住下;管它碎麦糙米,先求能填肚子,一切慢慢恢复罢。听说禹门山下已有人在高价卖谷了,可叹千家万户皮开肉绽,到头来只肥了几个囤积居奇的人。

    子尹一家回到遵义,子午山住宅已毁,回不去了。只好接受启秀书院山长的教职,把书院的破敝房舍修补一下,全家住进去:

    家具虽贫不满车,九旬三徙病何如?图书且借南庠住,林木终怀北海居。难即故人分禄米,耻从邻舍乞园蔬。侧身东望还凄绝,守暖松楸廿载余。(《借启秀书院,粗整腐敝,移家来居》)

    虽然贫家家具不多,三个月搬迁三次,也够累人的。借住在图籍满架的书院固然不坏,毕竟更怀念林木茂密的家山。不想向朋友借米,不想向邻居讨菜,忍着饿侧身眺望东方,凄楚难忍:那是我二十多年焐暖了亲墓松楸的家园啊!

    一家住在启秀书院,生活大致安定下来,子尹又对这座暂寓之所写起“诗体小照”来。仅从诗题,就可知它破败的模样:《破斋》《颓堂》《古井》《敞帐》等等;也略有花木:《紫竹》《老桃》《榴花》,还有荒园特有的《菖蒲》、《浮萍》、《葴浆》(酸浆草)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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