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子午山孩-郑珍诗传(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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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依虎崖石,黯黯龙潭云。杜陵泣新交,何况我与君。人生非麋鹿,岂得常相群。但保岁寒姿,何异同朝曛。(《其五》)

    快要分别了,虎崖的石头也依依不舍,龙潭的云也黯然神伤。杜甫对新交的朋友都是“临歧别数子,握手泪再滴”(《发同谷县》),何况你我相处四月之久呢。人生身不由己,不能像麋鹿那样时时成群,只请保重傲霜耐寒的体质,那就像我们仍然朝夕相见一样了。

    浊水鳅鳝肥,秽场蝇蚋归。鸴鸠抢榆枋,安知黄鹄飞。与子几濒死,不死中有微;忍待天理定,勿云吾道非。(《其六》)

    鸴鸠句:鸴是一种小鸟。抢,抄掠。《庄子·逍遥游》说,大鹏能飞九万里,蝉和鸴笑道,我们能很快地超越榆树、檀树,够之足矣,飞九万里干什么。

    浑浊水里黄鳝泥鳅肥,腥膻之地苍蝇蚊虫多,鸴鸠以超越榆树檀树为满足,哪里知道黄鹄会高飞摩天。我与你屡屡大难不死,其中或有微妙的天意。我们只应耐心等待天理彰示,莫要认为是我们的大道错了。

    一家人回到子午山,已是夏末秋初。湄潭的局势并不如他想象已恢复平静,但也只有听天由命,别无他途。某日,一个邻居少年来访,向他诉说心中的烦恼:

    西家小儿年十六,抱书过门诉我哭:不忧所学终无成,但恐学成空一生。州家久罢童子试,乡贡长停鸣鹿声。处处卖官贱如土,阿爷只识求科名。同学去年犹乞相,今日巍巍八扛上。荣身何必在读书,学作贵人吾岂让。虽云人多缺少取偿难,但折十牛终是官。虽云丈夫致身贵选举,十科举人已空苦。有子留金焉用为,劝说宜从丈人所。嗟汝小儿休叹呻,孔孟固应避钱神。便嗾汝爷排上兑,只今三卯正需人。(《西家儿》)

    西邻的十六岁男孩,抱着书来问字,说着说着竟哭起来:我忧的不是学不出来,而是学出来无用处,空费一生。因为动乱,州、府、县早就不举行童子试了,暂停乡试已经十年之久,再也听不到考试结束开“鹿鸣宴”的声音。时兴的是捐官,出钱就能买,价钱也很贱,只有我老爹才死认应试这条老路。我有的同学,去年还一副酸相,现今坐八抬官轿了。求荣耀不一定非得读书应试,学做官我不会比谁差。虽说捐官人多空缺少,难得实补,但十条牛换个空衔头,总算个官。虽说男子汉科举出身才尊贵,但那么多中了举的人还不是在白吃苦?!有儿子舍不得花钱,那钱留起有啥用?我求先生去劝导我爹,您说话他肯听的。我说:孩子你不要唉声叹气,孔夫子孟夫子就是命中注定与财神菩萨无缘的。快去告诉你爹:第三卯(期)筹捐正缺人,赶紧去交银子买官吧。

    这日又听见东邻的老太婆数落丈夫:

    东家老媪六十五,日指其夫詈还数:当年自比朱买臣,今日穷无一棺土。赫赫军功邻舍郎,生时曾为煮兰汤。役门转眼士门贵,但看人尊新嫁娘。即云功成贼未见,胜似牵被覆头不出面。即云主案舞上台,胜似未尝见有显者来。岂少金夫惜衰老,苦随鸡狗终身哀。嗟汝老媪莫长怨,郅恽耻以取高宦。此翁正颇重听亦何伤,不见太公齿师文王。(《东家媪》)

    东邻的六十五岁老太婆,三天两头数落老汉:从前你自比朱买臣,先贫穷后富贵;现在呢,哪天死了,棺材都无埋处。隔壁那个立了军功的年轻人,生下来我还帮他烧过洗胎水,一个差役人家,转眼就胜过你读书人家了,你看人人把他新媳妇奉承得那样子。就算你说他立的军功无凭证,那也比你躲在被窝里不敢出头强呀!就算在上司面前像条狗,也胜过你从不见富贵客人上门呀!(“主案”句费解,白、杨二书无注,《辞源》《辞海》亦无。据下句揣度,暂作此解。)世上好男人多的是,可惜我老了几岁没人要,守着你这鸡狗一般的汉子,一辈子受苦伤心。我劝老太太莫要怨气冲天:后汉的郅恽就是不愿以军功取位,辞官回乡的。你家老爹虽有点耳背不打紧,你不见姜太公老得牙都掉光了,还能出来辅佐周文王吗?

    以上二诗,通过童子哭诉和老妇詈夫的喜剧性场面,反映了当时定价卖官、伪功鬻职之风,官场已腐烂到不可收拾,可补正史之阙。而且结尾出之以诙谐讽刺笔调,在郑诗中也不多见,可备一格。

    南乡源源传来官府强征军饷,百姓苦不堪言的消息:

    提军驻省科军粮,县令鼓行下南乡。两营虎贲二千士,迫胁富民莫摇指。计口留谷余助官,计赀纳金三日完。汝敢我违发尔屋,汝敢我叛灭尔族。旬日坐致银五万,秤计钗钿斗量钏。呜呼南乡之民苦诉天,提军但闻得七千。(《南乡哀》)

    提督坐镇省城,下令征集军粮,县令亲率两营兵勇两千人,来到南乡。首先胁迫殷实人家带头,不准哪个摇手推辞;然后挨家挨户按人头留口粮,多的全部征收。按户征收的钱款,限三天缴清。你敢违拗吗?拆房子!你敢反抗吗?杀全家!许多人家只好把妇女的首饰取下来折钱,听说多得用秤称、用斗量。这样干,十来天就坐收银子五万两,逼得南乡百姓呼天抢地。真到了提督手里的银子呢,据说不过七千两。

    此诗揭出吾邦贪官污吏的一门学问:把老百姓的祸、福、丰、歉,一切一切,都变成肥己的机会。

    有一天又听到催捐逼死人的新闻:

    虎卒未去虎隶来,催纳捐欠声如雷。雷声不住哭声起,走报其翁已经死。长官切齿目怒瞋:吾不要命只要银。若图作鬼即宽减,恐此一县无生人。促呼捉子来,且与杖一百:陷父不义罪何极,欲解父悬速足陌。呜呼北城卖屋虫出户,西城又报缢三五。(《经死哀》)

    经死:吊死,自缢。

    虎狼般的差役皂隶,一批没走一批又来,催捐索欠,咆哮如雷。堂屋雷声还没停,后面哭声传出来,说是家主吊死了。长官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我要的是钱,不是人命。如果一死就免了捐款,恐怕这县里一个活人也没有了。下令捉了死者的儿子来,先打一百大板:你陷老父于不义,罪大恶极!还不快去凑足银子来缴,好把你爹从梁上放下来。

    形状酷吏,其声其色,跳出纸面。“吾不要命只要钱”四句,令人寒栗。“陷父不义”四个字,更把苛政逼死人命的罪责,轻轻巧巧转嫁到受害人身上,尤见深至。

    士绅阶层本是社会的门面菜、广告牌,从来受官府优遇,这次也不能幸免:

    文绅系牢发一尺,武绅坐狱面深墨。此虏守财胜铁牛,明日请看死猪愁!问尔得何罪?止尔无钱亦无罪。问尔何深仇?止尔送钱亦无仇。鸡飞狗上屋,田宅卖不足。搜尽小儿衣,无人买诰轴。呜呼白金入手铁笼开,未至一日出者埋。(《绅刑哀》)

    缴不足捐献的士绅,都捉去坐牢。文的坐得头发乱蓬蓬,武的坐得脸孔黑糊糊。长官大骂:守财奴一毛不拔赛过铁牛,明天要叫你变成死猪!你问身犯何罪吗?缴不出钱就是罪。你问有仇无仇吗?缴了钱就没仇。缙绅们只好变卖房舍田地,撵得鸡飞狗跳。房屋田地卖了不够,又卖家什杂物,小孩衣服都搜出来卖,只有尊贵的诰封裱轴无人要。呜呼!银子进去,铁笼放出,人已经奄奄一息,第二天就死了。

    “无人买诰轴”句颇具讽刺力度:花大钱、立大功换来的“荣誉证书”,其实一文不值。

    卖菜负樵谋一日饱的贫民,自来不够格捐交纳税,现在也成了勒索对象:

    东门牛截角,西门来便著。南门生吃人,北门大张橐。官格高悬字如掌,物物抽厘助军饷。不论儳十取一,大贾盛商断来往。一叟担菜茹,一叟负樵苏。一妪提鸡子,一儿携鲤鱼。东行西行总抽取,未及卖时已空手。主者烹鱼还瀹鸡,坐看老弱街心啼。噫吁嚱!贸束布者不能得一匹赢,售斗盐者亦不能赢一升。厘金大抵恃商贩,欲入闭门焉可行。村民租铢利有几,何况十钱主簿先奉己,纵得上供已微矣。乃忍饲尔饿豺以赤子,害等丘山利如米。呜呼,贯率括率有时可暂为,盍使桑儿一再心计之。(《抽厘哀》)

    牛截角:北魏拓跋晖出为万州刺史,半路上车子需要角脂,就把遇上的牛拦住,截其角为己用。喻恃强凌弱,不择手段。

    儳:零星琐屑。

    十钱主簿:后魏宗室拓跋庆智的绰号。此喻眼光短浅,虽毫厘微利亦不放过。

    桑儿:桑弘羊,西汉政治家,盐铁酒官府专卖制的创始者。

    官府设置新法,一切大小买卖都要收厘金,以助军饷。于是东门见牛被截角,西门来啥抓啥,南门活吃人肉,北门张起口袋抢劫。放抢的凭据就是官府告示,拳头大的字下令:再零星的交易,也要抽一成厘金;再豪富的商家,也不准私下打点。于是,一个老汉挑担菜,一个老汉背捆柴,一个老妇拎只鸡,一个小孩提条鱼,走东走西都要抽,还没卖就抽光了。他们在街上啼哭,主事的官吏在堂上煮鸡烹鱼,视而不见。唉唉!官府收捐税厘金,从来只能靠正规商贩,定例也不能过高。利润最大的盐,卖一斗也赚不回一升,税厘定高了,无异自断后路,行不通。城乡贫民的小小交易,能抽得几文钱?何况还会被贪婪的“十钱主簿”中饱私囊,即使上交,也微乎其微了。怎么想得出这种拿孩子喂狼,害如山大、利如米小的蠢事呢!唉唉!朝廷在非常时期,暂时采取“贯率”“括率”等方法增加捐税收入,也不是不可以,但千万莫让妄学桑弘羊的无知酷吏,把“计利于秋毫”当作急救药方,一再拿它打主意啊。

    这项杀鸡取卵的厘金苛政,曾被反对者告御状,朝廷下令调查,调查者官官相护,上奏说查无此事。从子尹此诗看,实有其事。

    自古享受优待的和尚尼姑,官府也颁新令:核查庙产田亩,定量每人每年三斛谷,多余的全部交军饷。僧尼叫苦不迭,到处找关系。后经官员斡旋,改为一庙可留十石,十石以上抽一半。但和尚尼姑们还是惶惶不安,上下通关节,设法瞒减十石以上的粮谷数量。子尹对此,就与对市民村人和士绅的态度不同了:

    (前略)噫吁嚱,朝廷未闻有此旨,纵有亦行乐安里。尔曹平时饱欲死,固应香饭供国偫。但惜官之所获能几何,猫翻甑盎狗饫多。(《僧尼哀》)

    偫:容器。

    唉呀呀!没有听说朝廷有这个旨令,有的话为啥不见我们乐安里执行呢?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些出家人,一年到头吃饱饭,分点出来充公库也是应该的,只是怕“猫翻甑子狗得益”,真入官仓的恐怕剩不了多少。

    《避乱纪事》以下诸诗,可贵主要在直录事实,不加粉饰,留下这段历史的真实而生动的材料,名副其实的“诗史”,具有极大的认识价值。政治的腐败,底层的愤怒,官吏的贪婪,百姓的痛苦,都鲜活如画,跃然纸上。在这段历史(以及从秦末以来的千年中国历史)中,忍无可忍的武装反抗是正义的,官府的镇压是必然的,而老百姓夹在两者之间,备受双重荼毒,这也是铁的事实;而且永远是以暴易暴、反暴政者变成新暴政者。对这种历史现象,一味以“造反有理”一刀切,凡动乱即进步,就把复杂、具体的历史简单化、片面化了。真实的历史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这几首诗展现了它的立体性。

    读郑子尹的避乱诗、哀时诗,令人联想杜甫的“三吏”“三别”,艺术上容或有差距,反映的社会现象却更多面、翔实、深至。

    ◎咸丰十一年辛酉(一八六一),五十六岁。

    ◎纪事:二月,动乱更炽,全家到郡城避乱,署知县于钟岳为葺启秀书院以居。

    冬,义军占据遵义近郊之禹门山。

    回子午山几个月,四近尚能苟全,子尹照常读书观画,应酬友朋。有一次逢场作戏让一个和尚给算命,事后失悔,作长诗《自讼》,中云:

    徐徐我默悔,此诚不值咍。藐藐生之初,五福受已赅。奈何使髡残,评辱吾官骸。百年岂不识,先觉先我开:生尽天所命,死为地所埋。奈何要前知,即知何用哉。

    五福:出《书·洪范》,指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听和尚预言我将会如何如何,我渐渐后悔起来:不应该做这种不值一笑的事。生而为人,就是享了五福,为什么要让一个和尚胡言乱语,侮辱我的身体魂魄呢?人生百年的道理,先贤早就昭示我们了:好好活完老天给的寿元,死了就埋到土里。有什么必要预知命运呢?预知了又有什么用处?

    “前知无益”之论最惬予心:所谓前知预言,不仅无从验其真伪,即使真确,不过徒增烦恼,减却生趣,有如观已知比分之球赛重播,索然无味矣。

    中秋节到了,村人们虽日在动乱惶恐之中然循例“偷南瓜”。这是一种古老风俗:中秋之夜摸进别人瓜田,偷一个瓜,送给没有生儿子的亲友家,说这样可以促其生子。其俗来自《诗经》的“绵绵瓜瓞”诗句。很多地方都有此俗,但具体做法有地域差别。据子尹《送瓜词六首》诗序,他们那里偷的是绿皮小瓜,用彩布包裹起来才送亲友,或悄悄藏在人家被褥里。郡城则节日前三天就用小儿负着瓜,或骑马或步行,灯烛箫鼓前导,招摇过市。子尹以为“亦乐事也,为赋词”:

    一瓜偷摘谢园官,便作奇珠掌上观。才识康瓠真是宝,天公也要洗眸看。(《其一》)

    钲鼓轰天纸爆豗,儿童逐队闹如雷。漫嘲此俗全无谓,都自绵绵一句来。(《其二》)

    笑接青团便抚摩,明朝觅蒂恼园婆。要知根种生来好,只到投胎咒骂多。(《其三》)

    人世谁甘伯道愁,都思百子瓮中求。含情最是新来妇,倚户痴看不掉头。(《其四》)

    先生老去爱儿嬉,也逐投瓜两不知。一笑明年汤饼会,论功我似介之推。(《其五》)

    送了人家独子青,归来明月可中庭。笑看牛女东西对,同抱瓠瓜一颗星。(《其六》)

    康瓠:贾谊《吊屈原赋》“斡弃周鼎兮宝康瓠”,意为轻宝器而重贱物。康瓠即破瓦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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