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子午山孩-郑珍诗传(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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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定思痛,根据弟妹家人的叙述和自己亲历,作长篇五古《避乱纪事》:

    帝九年仲冬,贼入我南疆。能宰江固勇,战死邑失梁。众遂据团溪,炰烋分而东。湄潭贼亦合,廿一焚虾场。家距二十里,惊看半天红。仓皇夜出走,潜行不敢声。儿怀其祖栗,背上将孙绷;新妇持厥姑,手各有携擎。四更去七里,投憩烘于堂。主人抱薯蓣,掷炉请燔尝。小大乱稽首,辞祖倒插香。开门已先去,门外如堵墙。于时空乡溃,晨雨方大零。弟妹亦来并,滑挞无笠簦。或泣或叫号,惨极不可听。向来骑马儿,亦复负衣囊;处女变嫁妇,钝牛弃道旁;穷叟玉黍,冻涕垂尺长;妪颠水濡袴,袴重脱复僵。纷腾争奔前,路壅或不通。家人杂之行,留宿八木塘。丁氏女所家,乃进至螺江。出亡已五日,里居不闻殃。遣视及半途,火烟蔽天光。谓何有午山,此亦肤剥床。所依互相保,遂至真安城。我时在南溪,新还自从戎。初心观汶岭,至是蜀乱张。小住拟即归,岁酒梅花窗。俄闻南里破,惊呼东必崩。我巢想已倾,且归视存亡。心飞足益缓,旅肠若煎烹。妻孥焉从知,真安寇又萌。就我独前去,亦已六日行。信至贼大败,虐亦未及。追之自不及,偕者皆还乡。老弱昧昧去,道险犯雪冰。时危胫胻硬,竟透万羊肠。岂知及綦市,我已丁山阳。药溪访陈生,甫知里寇凶。又知家已逃,意必奔兄妐。及宿长干山,百里息不遑。二更见吾姊,云传在城中。明日促入城,言者都莫明。茫茫至丙舍,不记历已终。室有赵家女,初还资我粮。见我哭不止,历述离合踪。弟妹亦渐集,首尾乃备详。当时相逐走,复有女氏丁。奔渠父豫州,至綦当北艎。家人或中留,或径我之从。飘蓬焉能定,问蔡止告臧。两道发访使,沿洄迹其迒。寄言随所在,料理复我邦。贼又日以炽,湄潭重失防。前时靖播乱,实我东团功。功成官不闻,土吏争奏庸。城中设大局,捉人劝输将。养练名五千,千少还孱甿。将贪又持饷,纵掠增虎狼。湄民绝控告,贼至甘俯降。以此贼益众,仇窥我东方。乐安七十团,论众足以亢。于外攻且守,内又科丁馕。民力有定数,贼扰无春冬。一朝与之隙,得免再至伤。悔不语儿息,但在归无忙。正末去人至,书自南溪封。唐君我重表,视我如其兄。言自腊尽来,馆嫂于西房。此国亦濒乱,可归归诚良。仲春风日暄,当为具还装。行期不及阻,戒心亦日生。计惟出来路,卜侨与之迎。十日住永安,不惬因来桐。故人有赵子,问舍喜得朋。偕行魁岩下,赁此洁且闳。足以屐四部,别轩尤明光:开窗纳村岫,前对竹王藏。溱溪绕平畴,缘以十里杨。日日望家人,伺路数遣僮。昨果大小至,女亦仍双双。抱我玉雪孙,数月尚识翁。我别始学步,今语如新簧。中肠结忽解,忧患俱若忘。寝食为粗置,卷轴排纵横。静思百年内,苦乐岂有常。但得一日安,时还事丹黄。以后谁料得,天眼终无盲。不述何闻哉,杂书遂成章。

    炰烋:自矜气健之貌。

    问蔡句:蔡,占卜用的大龟。告臧,卜占得吉。

    皇帝(咸丰)九年仲冬,乱民攻打遵义,郡守江炳琳固然是个干才,然而一朝殉职,地方就失去了支撑。敌势大炽,占据了团溪,又汹汹然向东蔓延。湄潭那边也合围过来,二十一日烧虾场,隔我家只二十里,满天通红,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家人仓皇出走,声气都不敢出。儿子怀里揣神主牌,背上驮小孙子;儿媳搀扶婆婆,还都拎着包袱。走到四更天,走了七里路,向一个人家投宿,主人让他们在堂屋里烤火,拿些芋艿红薯焐在火灰里给他们当晚饭。主人一家则向祖宗神龛叩头辞别,胡乱插上几炷香,就各自开门逃走了。

    这时外面跑反的人已经牵成线线,像堵长墙似的。天蒙蒙亮,又下起雨来。村寨空空荡荡,人群满山遍野,就像是洪水决堤。我家和弟弟家、妹妹家也在其中。头上无斗笠遮雨,脚下泥滑路烂,小的哭大的喊,更叫人心里发毛。一向骑马的阔人,现在也大包小包扛着步行。没出嫁的大姑娘,装扮成老相的妇人。笨拙的耕牛,扔弃在路边。有个老叟,用破衣襟兜着几个苞谷,踉踉跄跄,鼻涕拖下来尺多长。有个老太婆跌了一身泥水,湿裙子沉甸甸地裹着腿,不脱迈不动步,脱了又怕冻坏。大家争先恐后,走到窄狭处堵塞起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挤成一团,都没法动。我家的人夹在人流中,当晚宿在八木塘,接着朝螺江走,那是女儿章章的夫家。赶到那里,邻里说她家五天前就走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回来。派人到路上观看,前后都是烟火蔽天,这才省悟:何止子午山,这里同样危在眼前,不能停留,就互相照应着慢慢挨到正安城。

    这时候我正在四川南溪,刚到唐鄂生的营地。原是想看看岷山,没料到四川乱得那么厉害,就准备只逗留几天,还是回去喝春酒看梅花。但很快传来遵义南乡被攻占的消息,料想东边也难保,算不定我家已遭了劫,得回去看个生死存亡,于是立即动身。一路上,心越急,腿越慢,五内若焚,怕妻儿不知道我的行踪,担心着急。随即听说道真、正安也乱起来了,我又还有六天路程才能到家。只好侥幸自解:听说官军已胜,想来家里不会有多大危险罢。

    这时,一路逃跑的人,都又结伴回去了,只有我家的老老小小,还在糊里糊涂往四川走。路又险,天又冷,还算人在难中脚杆硬,居然走通了那么长的弯弯拐拐羊肠路。他们到綦江时,我在赤水河丁山之南,相隔不远,但互不知情。我到药溪口访问陈生,他告诉我,家乡一带闹得很凶,我家里人已经出逃,猜想是去投奔大伯家。我一百里路不歇气,赶往仁怀长干山。二更天见到我姐,她说,据某人讲,我家人像是在遵义城里。第二天我找到这位知情人,他却根本不晓得此事。

    茫茫然回到子午山,都忘了那天是大年三十。嫁赵婿的女儿昭淑,带了粮食来看我,见我掉泪不止,给我讲述当时种种。渐渐弟妹们陆续会齐,也就尽知了来龙去脉。当时与他们一起出走的,还有嫁丁婿的女儿一家,准备到綦江后乘船去北边,投靠豫州的父亲。其余的人,有的暂时留在那里,有的继续往前去找我。求签卜卦,说是会逢凶化吉,实则像落叶一样,随风吹来打去。于是我两次派人沿着路线查踪迹,如果找到了,叮嘱他们就地安顿下来,等候局势平定,再作归计。

    后来局势陡变,湄潭再度失守。前次取胜,全仗东团出力,但官吏向上隐瞒,彼此争功,在城里强征捐献,敲诈勒索。号称办了团练五千人,实际不足一千,都是些孱弱贪婪的游民,只知道抢掠街市,欺压百姓。缺的是作战兵卒,来的却是吃人虎狼。湄潭百姓知道无处申诉,干脆缄口不语,等着外面的造反军打进来。于是乎,对方势力越来越大,渐渐向东扩张,威胁到我家乡。乐安民练多达七十个团,人数众多,对外要攻又要守,对内就须不断征集粮秣。民间财物有限度,乱民骚扰无定时,一旦与开衅,永无宁日。我于是又后悔,该让人叮嘱儿子,耐心住下来,不要急于回子午山。

    正月底,派出去的人从南溪回来,带来唐鄂生的信,鄂生与我是重表亲谊,一向视我如兄。信上说:腊月末嫂子一行来后,已安顿在西房住下,平安无事。但此间也动乱不已,能回去还是以回去为好。等到开春暖和了,就为他们打理行装。我想:南溪也乱,不能让他们推迟行期,但家乡又回不去。想去想来,只有选个地方,赁处房舍,全家住下来再说。

    先在遵义城北永安乡住了十天,找不着合式的屋子;又到桐梓,求助老朋友赵旭。找他真找对了,他陪我到魁岩,租到了一座又整洁又宽敞的住宅,足够我陈列书籍,又有敞亮的书斋。推开窗子,山林村庄很幽静,屋前就是竹王墓。溱溪蜿蜒在田畴之间,十里溪岸杨柳成行,环境很合心意。

    居处安排好了,天天盼家人,不停地派小童去路边观望。等到昨天,终于到了,一个不少。抱着玉雪可爱的孙子,分别几个月,他还记得我,不认生。那时刚学走,现在叽叽喳喳说得像吹唢呐似的了。一时间,心中的郁结消释了,忧虑愁苦忘掉了。简单安排好食宿,摆开我的书籍字画,又开始了家居生活。

    心静了想:人生在世,总是苦苦乐乐,没有定凭。能得一天安稳,就一天读读抄抄罢。以后的事不去考虑,想来老天总不会瞎了眼罢。

    这段经历,如果不记下来,以后没有人知道了。于是拉杂写成这首《避难纪事》。

    这首长诗写于“当下”,比较杂乱粗糙,价值在于留下一段史实。乡人夤夜逃亡一段很生动,历历如在眼前。

    异乡赁住,虽不能与子午山家园相比,毕竟是一家团聚,也就安下心来,读书著述,游山玩水。曾带着儿子到东门十五里的上下天门山,以游观过生日。“两门内有田有村。游其中,俯仰周览皆崖石,苍白相间,而垠堮上又皆长萝古松,碧入云表,恍然已出尘世也。”子尹又与赵旭游观音寺,喝酒,找文石;还到城南访竹王墓,作长篇七古,对《华阳国志》记汉代夜郎国主生于大竹之中的传说表示怀疑;探望明代殉职的两个地方官员的坟墓;与儿子和赵旭到场家河钓鱼,钓得三条,四人同食,玩得很高兴;与赵旭多次诗酒唱和;等等。均有诗。

    《避乱纪事》诗称赞赁房“洁且闳”,但农舍布局不能符合读书人对居室的要求:

    读书牛栏侧,炊饭牛栏旁。二者皆洁事,所处焉能常。读求悦我心,食求充我肠。何与粪壤间,岂有臧不臧。(《读书牛栏侧三首·其一》)

    臧:善也。

    读书在牛圈旁边,做饭也在牛圈旁边。或问:读书做饭都是洁净的事,怎么可以经常在这种地方呢?我说:读书使我快乐,吃饭免我饥饿,与粪土两无干涉,无所谓好不好。

    幽幽小窗光,耿耿微炭火。萧萧白发叟,把卷终日坐。雨中十余日,亦觉腰膝跛。来时杏花初,起视花已堕。(《其二》)

    小窗户光线暗淡,小炭盆火力微弱,其间坐着白发萧疏的我,捧着书从早读到晚。十多个下雨天,就这么坐着,坐得腰酸腿跛。想起初来时正开杏花,起身一看,已经谢了,落得一地都是。

    闰岁耕事迟,一牛常卧旁。草看人读,其味如我长。置书笑与语,相伴莫相妨。尔究知我谁,我心终不忘。(《其三》)

    今年逢闰年,春耕还早,圈里那头牛总躺在我旁边,嘴巴嚼干草,眼睛看人读书,好像也是有滋有味。我放下书,笑着对它说:我两个正好做伴,我不妨碍你,你也不妨碍我。你不认识我是谁,我却会一辈子记得你。

    子尹在桐梓只有赵旭一个朋友,过从甚密。四月初九,赵添孙子,子尹作诗祝贺,十二日去喝三朝酒,席上又作诗,踏月归来又有诗:

    轻风细柳余光景,晚咏归途笃好申。一路乱蛙初插稻,半溪明月不逢人。婆娑自惜空心树,辘谁怜故脚薪。入舍仍呼浇万虑,免教韩子醒还新。(《自城乘月归魁崖,四次前韵》)

    空心树:韩愈《枯树》诗:“犹堪持改火,未肯但空心。”

    故脚薪:《晋书》载,荀勖陪皇帝吃饭,说这饭是用“劳薪”(经常使用的木头)煮的。大家不信,一问厨师,果然烧的是旧车轴。

    踏着月色回家,晚风轻轻吹拂柳条,在地上留下凌乱的光影。边走边随口吟哦,任自己舒心畅意。水田里,蛙声呱呱乱叫,溪水中,月光闪闪晃晃,一路走来没遇见人。看着自己的影子,老态婆娑,就像韩愈说的枯树:还可生火,不甘空心。又像荀勖说的旧车轴:拉一辈子车,临了当劈柴给人烧饭。一路胡思乱想,回到家又叫妻子拿酒,还没喝够,要“与尔同销万古愁”,不学韩愈“数杯浇肠虽暂醉,皎皎万虑醒还新”。

    良朋宴集,被酒踏月而归,心情本来轻松;不料越想越深,万虑丛集,心结难解,只能醉上加醉,暂时忘怀。人而不如枯树废木,语极沉痛。

    这次一家人在桐梓,足足羁留了四个月,见时局趋于平静,就准备回子午山了。赵旭非常舍不得,惜别诗中说:“寇退君有家,君归我无友。”子尹读了感动,酬诗六首:

    初来止一身,继聚乃八口。读书魁崖下,倏已四月久。贫士力几何,物物赀市取。持此将安归,浪出默自咎。(《将归酬晓峰弟六首·其一》)

    刚到桐梓,是我孤身一人,后来才全家八口聚齐。在魁岩读书过日子,一转眼就四个月过去了。穷读书人在外乡,一针一线都要花钱去买,难以支撑;但空着两手回去,又怎么过活呢!说到底,只怪自己轻率地离家出走。

    昨日弟书来,忧怀忽迸溃。王师及湄潭,我里净无秽。天道有盈虚,人厄亦当退。归哉复归哉,荒园即种菜。(《其二》)

    那天接到弟弟的信,郁闷的心情忽然间松散下来。官军恢复了湄潭,我家乡也清静无事了。天道有亏有盈,人间灾难总会消退。回去罢回去罢,赶紧回去把荒芜的园子种起菜来罢。

    自性非傲物,懒拙难世群。城中近千家,往还惟有君。及兹起去念,已怅行当分。奈何出别语,先遣不忍闻。(《其三》)

    我并不是生来轻人傲物,只是疏懒笨拙,不善于与别人相处罢了。桐梓千家万家,我来往相亲的只有你一人。刚起了回乡的念头,就为要与你分别而惆怅,想告诉你,还没开口先不忍心了。

    言旋亦不易,家具无半车。随身一万卷,彼亦思还家。叹息复自笑,舍尔何生耶。辛苦相同去,但无离乱嗟。(《其四》)

    真要回去也不容易:家具没几件,书有许多箱。书们也想回家了罢。自叹又自笑:要是扔掉你们,我活着也没意思了,再难再累也要与你们一同回去,不要再有各在一处的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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