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命平生此尽头,岂徒断手直舂喉。天心门运从何说,气涌如山泪不流。(《其一》)
这辈子的厄运,今天达到顶点了!岂止是断我手足,简直是扼住咽喉不让我呼吸。还有什么天心天理可问?!还有什么积善致福可信?!只觉得气涌如山,眼泪都不会流了。
衰门人物总堪怜,磊落无人及汝贤。纵有后生能似得,庙成鬼老待何年。(《其二》)
我们家运不旺,人人可怜。弟兄之中,就数你正直能干,无人能比。以后子侄辈中,纵然有人能及你,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修得庙成,鬼已老了。
活人三世不瘳贫,考妣无家寿殁身。到汝一穷还不得,更将阴骘语何人!(《其三》)
我家从祖父学山公到父亲文清公再到你,三代人精通医理,救治的人不计其数。虽然行医救不了穷,他们总算享点年寿;到了你,竟连穷日子也不能多过几年。还向谁去说什么善有善报、修阴功积阳寿呢?!
伤心吾道老尤非,长饿何由手足肥。致汝苦生还苦死,敛时犹是阿兄衣。(《其九》)
最伤心是儒道误我,自己长年饿肚子,更无力让兄弟吃饱饭,害你活得苦死得也苦,连装殓入棺都是穿的哥哥旧衣服。
两女三男昔可伤,喜今儿女各成行。无娘只说长相守,谁识先从季指亡。(《十五》)
父母生我们两女三男,常叹息人丁单薄,幸好现在各家都儿女成行了。我常说,虽然父母不在了,还有我们长远相守,万不想手足中竟是小指头最先断掉。
事我如爷嫂似媭,酸肠汝嫂擗胸时。最是一声听不得:万方想尽不能医!(《十六》)
你待我如父,待嫂如姐,你走了,她哭得捶胸气噎,一句“是法都想尽,留不住你呵!”令人心胆皆裂。
廿年徒有异居名,虽是吾家待子行。从此哥哥行不得,米盐凌杂要亲撑。(《十八》)
二十年来,名义上是三弟兄分家单过,实际同父母在时没有分别,我家大事小事,都要等你来张罗。从今以后,哥哥样样都须自己动手,无人依靠了。
季虎朝来绝怒音,遗孤满目我何心。登床共此俱亡恸,吹角卢碑子敬琴。(《十九》)
子敬琴:晋王献之死后,其弟王徽之取弹他的琴,总也调不好弦,叹息道:“呜呼子敬,人琴俱亡!”
你教子最严,呵叱孩子的声音传得老远,村人叫你“三老虎”。今天,这只老虎的吼声绝了。看着一堆孩子,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与他们一道守在床边痛哭,回忆起那年听说綦江吹角坝有一块汉代的卢丰碑,让你带着夫子去寻取。你真找到了,但冰天雪地无法搬运,就地埋藏起来,后来就没有机会再去。现在,去过的人一个不剩了,再没人知道那地方,真的是“呜呼子敬,人琴俱亡”了。
郑家本已人丁单薄,近年又遭连凋残,以诗人柔弱善感的气质,更不堪忍受。予近年遭遇相似,读此如出自心。
十月,子尹应唐鄂生约,去其四川任上相晤。
十七日行经遵义县西的天旺里河梁庄,这是郑家故里,他就出生在玉磬山麓的老宅。向老重经诞生地,自然感慨万端:
桑梓重经十载余,笋篮一望一踟蹰。涧西长亩归新主,林外先人有敝庐。去里年多相识少,亢宗才拙至亲疏。伤心无复为儿日,玉磐空怀堕地初。(《十月十七行经故里》)
暌隔十多年,重过生身之地。从轿子里张望一眼又一眼,想走近又怕走近。涧水西面的那块长田,早已换了主人;但那林子外边,还有我家的祖坟。离开多年,认识的人本已不多;没本领光宗耀祖,更是连至亲也生疏了。远望玉磬山,只伤心不能再返回儿时,返回呱呱坠地的儿时。
随后乘船到青龙滩,又走十五里山路,宿斤竹冈。又下二郎滩、猿猴滩,过遥场坝,十一月初一方抵鄂生职所南溪,不巧唐鄂生带着团练到叙州(今宜宾)去了,那里正被云南彝族义军围困。子尹给鄂生捎去两首诗,让他知道自己来了。
在寓所住着,阅读鄂生的诗稿,觉得大有进境,作《书鄂生诗稿后》诗,称赞他不仅能继承父亲,甚至青胜于蓝:“读君近诗惊我神,此事何止作替人。麒麟缓步不动色,百兽帖耳为之驯。不见三年日能几,有功翰墨乃如此。信知碧海掣鲸才,不只聪明三十里。”(蔡邕在曹娥碑上写了八个字的隐语称赏,魏军路过观看,杨修当场解读,曹操思索了三十里路才明白。)
三天后,两次从洗马池登高山下七星山,坐在江边石梁上,远远观望南溪水师攻打被义军占据的真武山,皆有诗。
唐鄂生在官军取得上风时,冒着生命危险,单骑入敌营招抚,晓以利害,说服了对方,愿意归顺。回来报告给永宁道陈枚,陈犹豫不决。唐说:开初按察使以十万两银子招降,没有成功;现在他们有畏惧之心愿降,不可失去这个机会,错过这三天,必定反扑。陈不听,三天后果然又打起来。郑子尹对此事非常气愤,作长篇《唐南溪单骑抚贼歌》,留下这段难为人知的史实。诗中说:“吾观自古办贼者,要以剿始以抚终。力足杀人亦有限,何况起翦非其风。单骑定乱世有几,此事诚骇乎庸庸。”子尹认为对待民变,即使打起来了,也应以招抚结束。官府武力再强大,总杀不完那么多人,何况也没有白起、王翦这样的名将。像唐鄂生这样能以单骑平定动乱者,天下能有几人,足以惊世骇俗。可惜当政者优柔寡断,错过良机。朝廷对民变只知一味武力剿灭,“天心民祸将焉穷”!祸患将永无休止。
很快,家乡遵义传来南乡失陷,县令江炳琳殉死的消息。子尹知道东乡也难免一劫,坐不住了,匆匆告别鄂生,踏上归途。
乱中执手言别,彼此前途皆不可卜,且伤且忧:
与子忽言别,凄然恻中肠。欲行且少留,爱此一日光。人事何悠悠,天运何茫茫。茫茫将奈何,百年可怜伤。(《留别鄂生八首·其一》)
与你刚见面,转眼又要分手,心中无限凄楚。虽急于动身,又决定多留一天,因为这一天太珍贵了:人事悠悠,天意茫茫,谁能知道以后会是如何。怎么办呢?没有办法!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可怜又可伤。
前去知若何,与君且前期:安当吾重来,危惟子之归。斯邦民气朴,于子父母依。郁洲不可忘,皂帽良称兹。(《其八》)
这一去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且留下一个约定罢:如果这里能安定下来,我会再来看你;如果情况危急呢,你还是回家乡为好。那里民风朴厚,把你当父母一样信赖,乱起来会成为全家的避难所,就像汉末闹黄巾时,邴原一家避乱的郁洲;你按老百姓一样打扮:黑帽布衣,徜徉其间,十分协调,不会引人注目的。
一路风尘仆仆,心急火燎,大年三十才回到子午山家中。而家中居然扃户锁关,阒无一人,把子尹吓坏了!赶到亡弟子瑜家,才从弟媳得知:南乡被占以后,东乡这边也乱起来了。儿子知同想着他在南溪,就带领全家北上寻他;没想到他又从南溪往南走,双方在路上错过了。
乱上加乱,教他心绪万端:
入山空屋在,开户乱鸦飞。绝叫从何说,翻疑不是归。平生天地鉴,恶命子孙微。今日还如此,心枯泪不挥。(《除日至家八首·其一》)
回到山里,看见的竟是空荡荡的屋子。开锁推门,惊得乌鸦扑扑乱飞。我茫然大叫,找不着人问个究竟,简直怀疑不是回到自己的家。我一辈子问心无愧,天地可鉴,命运却很恶劣,人丁单薄。今天更落到这个地步,真真叫人心灰眼枯,要哭都哭不出来了。
告至抽先椟,方知主亦行。当亲存是藉,并此去何生。故俗崇年饭,危时尚爆声。有灵应逐子,何处荐杯羹?(《其二》)
出门归来,要向祖先禀告,这才发现神主牌也带走了。神主牌是先人魂魄之所寄托,现在也离家漂泊了,还成个什么世界!民俗最重年夜饭祭祖,世道再乱也要放爆竹迎送。今天正是除夕,没有了神主,我在什么地方设祭呢?祖宗有灵,定要把我这个不肖子孙逐出家门罢。
众人同避寇,寇退各团。独我全家去,今知寄所难。存亡宁遽置,日月不相宽。岁尽教谁探,明朝复履端。(《其三》)
履端:元旦。
家家户户一样跑反,闹完了各自回家团聚。唯独我,一家人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吉凶不知,要赶紧打探个着落。但是今天送旧岁,明天开新年,谁能为我去办这件事呢?
痛绕先人兆,新添季子坟。乱离犹汝幸,生死复谁分。渴葬魂应识,丛辰我未闻。聊为归复计,他日改埋君。(《其四》)
丛辰:星相术士以阴阳五行配合年月日时,定出吉凶的理论。
一筹莫展,只有绕着父母的坟墓发愁。看着旁边的三弟新坟,心里祝告:你再不用管这些动乱流离的忧心事,倒是福气。像我这样活着,跟死掉又有什么区别?!你知道,你当时是按急葬的方式办理,没有请人算过吉利时辰;你暂时入土为安,以后再正式安葬罢。
婿口多于侄,逃归共眼前。旧贫还破碎,何术得完全。惨淡新伤里,萧条欲尽年。弟嫠仍办饭,哽对不能。(《其五》)
婿口句:三弟女儿多,所以外甥比侄子多,此时皆聚于岳宅。
弟嫠:弟弟的未亡人。嫠妇即寡妇。
去到三弟家,看见外甥比侄儿多,一屋子都是逃回来避难的。家里本来就穷,现在更加破败,没有办法收拾。人有旧痛新伤,时当萧条辞岁,难为弟媳仍然办出饭食来,可是谁咽得下呢?只能相对无言,欲哭无泪。
妹家三里隔,黑夜省兄来。慰我生成福,先期巧脱灾。(下佚两句)乱世无年节,宵深未拟回。(《其六》)
婆家只隔三里路的妹妹得到消息,夜里赶来看我。找话安慰说:哥哥有福气,先就去了四川,把祸躲脱了……乱世讲不得过年过节了,她也就留在三弟家陪我,没有回她家去。
谁子忽惊告,贼临溪上头。团丁呼什伍,号火接林丘。岁尽原宜备,民讹亦孔忧。独怜心一寸,悲恐几时休。(《其七》)
孔忧:巨大的忧惧。
子尹自注称:“讹传惊数十里。”
半夜里,谁家男子忽然报警,说是乱民打到藻米溪了。一时之间,远远近近,团练呼叫集合队伍,信号火把在黑糊糊的山林中连成一路,所幸终于没事。虽是一场虚惊,但年节期间原该有所警戒,老百姓误传消息是由于恐慌,可以谅解。只可怜这样的担惊受怕,不知道何时才到尽头。
心孤愁转退,灯死拨犹燃。逐水年何尽,行空月自圆。百离那免命,一介总关天。便作游僧看,寒山且寄眠。(《其八》)
事过心定,反而不愁了,就像油灯将灭,拨拨又亮起来。时间如水没有尽头,月亮运行缺了又圆,离离合合难逃天命。我想,再是贫贱小民,也属人命关天,天总不该不管,无须过于忧虑。权当自己是个游方和尚,寄住在寒山古庙罢。
子尹的这个除夕,集中了大惊大骇,充满戏剧色彩。古人说“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真是血泪凝成的人生总结。时至今日,中东等地区,何尝不是如此。
◎咸丰十年庚申(一八六〇),五十五岁。
◎纪事:二月十七日,子尹西走避乱,至桐梓,依故人赵旭。
在桐梓遣壮夫赴南溪,寻儿子知同一行归。
开年后,子尹独守冷清清的空宅,觅人给唐子方去送信,询问家人的行踪。正月底收到复函,子方说:嫂夫人一行已安顿在官署西房,大小平安;等天候暖和了,再安排回程。子尹这才放下心来。
二月里传来消息,官军与民军在湄潭交火猛烈,县城再次被攻占,并向东面蔓延,子午山又紧张起来了。子尹乃于十七日向西方出走,到了桐梓,寄寓于故友赵旭家中。
三月初,儿子知同带着老小来到桐梓,总算又全家团圆。子午山一时回不去了,子尹已先在桐梓的杨家河岸,租赁了刘姓人家的房屋,一家人居住下来。自此,自号五尺道人、且(音居)同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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