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鹅卵石铺成的乌林街,肠子似的随着江道弯曲着自西北向东南延伸。一排面江而立的木构楼瓦房,高高低低向乌林街敞开着铺面。竹器铺、铁器铺、裁缝铺、杂货铺、餐馆、粮店,与江上飘梭的船只,营造出当年这条远近闻名的乌林街的繁华。
乌林街历史上最出名的要数小脚会。盛行了数百年的小脚会,跟今天的选美一样热闹,只是标准不同:它只评女人的三寸金莲。每逢新年,乌林街的人家便家家户户在木楼上悬挂一块布帘,太太小姐们就坐在布帘之内,于布帘底露出那双已变形的粽子脚参赛。乌林街一年一度的小脚会自然吸引了远近十八乡爱看热闹的闲人。他们或步行或坐船,瞪着双铜铃铛似的眼睛,啧啧地惊叹着一家一家地参观,比看稀奇动物还专致呢。
王虹的外婆嫁到霍家之前,就曾得过乌林街最末一届小脚会的冠军。加上这位小脚冠军又是位书法世家,能写一手洒脱的行书,为此,财大气粗的霍家少爷很是牛气了好一阵。只可惜,霍家后来不幸家道中落。堂堂的霍家大小姐到后来就只能屈尊给刘家作了三姨太。三姨太就是王虹的亲娘。
谭飞听他娘说三姨太死得很惨。那时谭飞的娘给刘家作奶娘。谭飞娘说王虹并不是刘家的骨血。王虹的生父是走江湖唱楚戏的王二。谭飞娘说王虹这孩子真是命苦。在刘家那些年,替母亲还债的王虹,小小年纪的比丫环还丫环呵。相书上说,大脚命苦。谭飞娘一说到这个跟谭飞一奶吊大的王虹那双大脚板,就止不住要抹眼泪,造孽呵,她外婆还是乌林街上的金莲第一呢。
王虹九岁那年,乌林街解放了。王虹娘领着女儿谭飞和自己奶大的王虹回到老家黄土岗。
由于尴尬的身世,从刘家深院解脱出来的王虹就很自卑。她寄住在谭飞家那么多年,谭飞就从没见她对人说话敢调个高声的。半大的小子当她面骂她是地主崽子婊子养的,她也不急。谭飞娘说这闺女心里像有几千年的头绪理不清呢。后来,谭飞娘跟她说婆家,问,隔壁村观音墩的卢瑞要不要得?她也不问卢瑞到底怎样,只是默默地就点了头。瞧着她那木头人似的模样,谭飞真担心,到了卢家她跟人家怎么过日子?
然而事情并没朝谭飞的担心方向发展。王虹是个漂亮而又温顺得如同小猫小狗的女人,当大队支书的卢瑞就一天到晚捡了宝似的乐呵。大伙见王虹字写得好,又没半点弯弯肠子,就推选她当了生产队的保管员。嫁到卢家头年,国家还刚从最困难的日子里挣扎出来,平常人家半饱半饥的是常事儿,然而她脸上反而渐渐地泛起了两片桃花红。谭飞想人要是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位置,这比吃什么补药还养身啊。
两年后,王虹生了个女儿,取名金花。
同年,卢瑞由大队支书荣升为公社副书记。
卢瑞进了乌林街以后,回观音墩的次数就渐渐地稀了,到后来竟一连几个月不见他回观音墩打个转。开始,谭飞还以为他当了书记忙啊,可不久,就听到人们风传卢瑞跟县革委会主任的千金眉来眼去,火热得很呢。他们说这小子心大,眼睛盯着上面的高位。
这时候,国家像一只船儿,颠簸着驶进了除了红色什么都不要的红色海洋中去了。乌林街上的红色标语,仿佛是一夜功夫,就挤痛了人的眼睛。
每当人们群众激昂地要批斗地主老财时,谭飞就很失阶级立场地想到观音墩的王虹。王虹在刘家的那九年,将永远成为扣在她头上的黑锅。
2
一个周末的傍晚,黄昏网着大地。王虹行色匆匆地跑到谭飞家,说是金花进了医院,得借钱呵。瞧着王虹一脸的菜青,谭飞终于得到证实,卢瑞的那个绯闻,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王虹不是个轻易求助的人,看来金花一定病得不轻。谭飞一边急得不知所措,一边大骂卢瑞不是个东西。
谭飞娘抹着眼泪,在内衣贴身口袋里掏了半天,才颤巍巍掏出不知攒了多久的三十块钱,说,王虹呀,这样下去可不行呵,你得给他生个儿子,没儿子你就拴不住他的心啰。王虹捧着还在散发着谭飞娘体温的钱,呆了好久,才沙哑地说,可他现在根本就不拢家呀。不行,等过一阵子,我得到公社找他去。
公社大院所在地就是乌林街刘家大院的旧址。解放后,王虹就再没去过乌林街。即使到了要买油盐必须赶集,王虹竟宁肯多走几里路,也不愿图近跨进乌林街半步。谭飞知道她是怕旧地重游,遇到的故人故事,会触发那早已埋葬掉的噩梦。
王虹那双大脚板再次踏响刘家大院旧址的前一夜,乌林街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小雨。雨后的冷清,以及那些花花绿绿斑驳残缺的标语,仿佛给这座空荡的深院,于简陋中又添沧桑后的陈旧。
王虹说,那天刘家大院,不,应该叫公社大院,潮湿的地板,沁得我双脚又痛又麻。
那天,王虹脚上穿的是一双自制的新草鞋。她沮丧地说事前真该去隔壁借一双凉鞋的,不然她不会一踏进院子里,就那么紧张了。
找谁?院子中央老槐树下,一个戴红袖箍,胸佩领袖像章的中年女人,截住了东张西望的王虹。做么事?有大队证明吗?
肚子里正盘算着等会儿见了卢瑞该如何说出那说不出口的话的时候。王虹对谭飞娘接着说,压根就没料到没见到丈夫之前,老槐树下会冒出这么个女人,一时间,懵懵地竟觉得嘴巴不是自己似的了。
哪个大队的?干什么的?家庭什么成分?
那年头,人的警惕性特高。王虹的迟疑,更引起了那女人的注意。
在那女人连珠炮似的追问下。王虹对谭飞娘继续说,那看起来很威仪的女人,两眼就像把刀。想找丈夫生个儿子的邪欲早就烟飞云散。
老槐树下,王虹下意识地用一只从草鞋里裸露出的大脚拇指,在潮湿的泥板地上拱出个小坑坑,像是要掏出一道遁逃的地道。
王虹说她不记得是怎样从刀一样的目光中逃出来的。她说当时唯一留下的记忆,是感到自己的衣裳,像被刀子一件件地剥落。
谁料到,王虹这连卢瑞的影子都没见着的乌林街之行,竟会成为她有生之年上乌林街的最后一次。
谭飞是高中毕业生,嫁到观音墩后当了一名民办教师。王虹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谭飞丈夫在城里当工人,于是就近吃住在她家了。谭飞娘说,王虹不容易,你这当妹子的可得帮衬着她些。
自从那次很不成功的乌林街之行之后,原本就言语金贵的王虹,更是嘴紧了。
每天夜里,王虹待金花睡下后,便拢在谭飞备课用的煤油灯下捣鼓她那些积攒起来的碎布条条。她要做双鞋。然而,她却并非为自己。曾听她说,卢瑞成天吃住在刘家大院那种地方,其实也真够难为他的了。她还说,他有一回曾讲过,每次填什么表的时候,望着配偶成分一栏,他就想哭。
卢瑞哭没哭,谭飞不知道,但王虹说这话的时候,倒是两眼红红的。
瞧着她密密麻麻把自己的欠意纳在鞋底上,谭飞就禁不住要寒碜她,他未必就穿呵。
王虹两眼便蒙上一团惘然的雾气。
可谭飞说的却是实话。上回王虹托人带去的那双布鞋,卢瑞收是收了,却托话回来,说以后不要再费神了。他说他有鞋穿。
3
缠住金花身子的病,抽丝似的不肯离去。
采药便成了王虹生活的一部分。每天队里休工以后,按草药医生开的方子,她就遍山遍野去挖,然后细细地洗尽草药根上的泥沙,连同自己的一番苦心一起投进药罐里。
然而,药渣在卢家后院瓜地上都堆起了一个黑色的小山,金花的病却不见有甚大的起色。最叫王虹揪心的是骨瘦如柴的金花那哭啼声——饿,娘,我饿!
谭飞的工资不高,一个月才十八块钱,隔不了三个月还得给她娘捎回几块。谭飞来王虹家后,虽然锅里的内容多了些,然而病秧子似的金花,小小的肚子像个漏斗,没过多久就又喊娘我饿了。谭飞怀疑金花吃下的饮食全叫病魔给吞了去。
于是,编草鞋到集市上换点零钱便成了王虹顶重要的一项经济来源。
如果不是那股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王虹也许就这么着惨淡经营一家子清贫的日子。但是这股风还是强劲地从北极村到海南岛把全国吹透。
饿,娘,我饿!
金花永无休止地喊饿声,像一把利刀,慢慢地割着王虹的心。已经好一阵子不敢上集市卖草鞋的王虹,有一天傍晚终于把手哆哆嗦嗦地伸向了生产队的仓库。
对于家里一下子多出来的一担红苕,谭飞开始并不感到奇怪,谭飞知道她们队里刚挖了一大堆红苕,她还以为队里分了红苕呢。叫谭飞犯疑的只是王虹。谭飞总觉得那几天她老是恍恍惚惚的,一双眼睛老是不敢与谭飞对视,躲躲闪闪像是眼里掖着藏着什么东西。
渐渐地,谭飞发现只要王虹一在众人面前露脸,人们眼里便多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内容。
谭飞终于悟出了那一担红苕的来历。呵,谭飞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一担粗粮,在那些被饥饿围困的人们的心目中的分量,绝不是当今年轻人所能理解的。
墙倒众人推。
有人大喊要查查王虹这几年的老底子,还有人夜里摸黑到生产队长家绘声绘色地说某个傍晚亲眼看见王虹挑着担红苕往家里跑。
几天后,王虹的保管员一职终于给免掉了。至于该怎么处分,生产队长说,待队干部开会研究后再定。
从此,王虹成天惶惶然宛如一只猎枪下的惊兔。
4
这是个秋末初冬的中午。天空淡淡地排出一抹鱼鳞似的细云。剥掉蛋壳似的太阳,在北方冷空气来临的前夕,也只是懒懒地出来应个景。
谭飞绾着刚洗过的头发,端着一盆脏衣服来到大队部附近的井边搓洗。学校的斜对面就是大队部。
井边早已松松散散围坐着不少搓洗衣服的女人。谭飞知道,再过些日子,太阳将躲进厚厚的云被里昏昏地睡上整整一个冬天。赶在太阳闭门前把家里所有衣物清洗一遍,这是老天爷授给女人们的最后一个天职。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些围在一起的女人,一边或槌或搓,双手利索地忙乎着,一边就嘻嘻哈哈说些让男人们都脸红心跳的话题。谭飞一个姑娘家自然不敢多嘴,只能心跳地听着。谭飞突然发现,床,在她们眼里成了娱乐的场所,她们把它当成牵制或征服丈夫的砝码,供人睡觉休息只是它的附带功能。
就在这些女人毫无遮掩地说些没穿裤子的话的时候,三嫂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三嫂是大队支书的老婆。她除了替支书管好家务,也替大队掌管招待所的房门钥匙。所谓招待所不过是间大队部供上面来的干部临时落脚的房子。
哈,又要招待什么大官了三嫂?
见三嫂抱着招待所的被子枕巾怨天忧人地走来,有人就问。
卢瑞又要交官运啦,后天县里组织部的干部要来大队搞政审呗。三嫂粗声粗气地说,他卢瑞在乌林街吃饱喝足呜呜摇个电话来,就把我家那个冤家调得飞转。电话里卢瑞还专门强调,要把招待所的用具好好浆洗一遍,好像生怕县里的领导嫌弃,把他的官运给冲没了,哼!那屋里的东西怕几天都洗不完。三嫂咣当地把系了绳子的铁桶撂进井里说,这么好的太阳,这是成心不让我屋里霉了一夏的被子晒一晒。
这消息像是炸响一包几吨重的炸药,直震得井边的女人两耳发聩欲聋。顿时,热闹的井边,出现了死一样的沉寂。谭飞却在心里暗暗叫苦:王虹知道此事吗?没听她说呀。
哟,这么说王虹这官太太可要越做越大了。有人首先用揶揄的口吻打破死一样的沉寂。
哈哈,可有好戏看了。他媳妇偷队里的红苕,后天看他卢瑞怎样摆平这件事!
有人马上尖着嗓子附和。末了,这人还特意用眼斜瞟了一下谭飞。谭飞蓦地就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尖笑声,又把井边的热闹重新煽了起来。这群敢把床上的悄悄话赤裸裸说出来的女人,尽极丰富的想象力,穷尽后天将会出现的戏剧性场面。
正当井边的人笑得前合后仰,王虹抓着把草药突然出现在井边。
由于血管里流着不便当面说人坏话的鲜血,刚刚还被自己的想象所陶醉的女人们,脸上便都有些尴尬,便都低了头忙手里的活儿。叽叽喳喳的水井边,一时间再次出现死一般的静寂。
敏感的王虹大约也察觉出水井边的气氛不对劲了。她讪笑着,三嫂,洗这么多东西,又有什么大官要来?看来王虹当时的确不知三嫂浆洗的活儿会跟自己的丈夫有关。不然,她不会自讨没趣。
然而,王虹这句类似于你吃了冒一类的问候语,在三嫂听来,显然显得特别刺耳。还有谁呢?卢瑞呗。三嫂那张巧嘴的一角,明显地往下撇了一撇。
三嫂此言宛如定身的咒语,把王虹就桩在了那里。卢瑞?他要回来么?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不对呀,观音墩是他的家,干吗还要住招待所?见她一副嗫嚅的样子,谭飞想这些疑问一定像电波一样激荡着她。
王虹瞧瞧谭飞,又瞧瞧那些故意把搓洗的衣服捶得山响的女人,脸上便愈发露出蹊跷的苍白。既然是卢瑞要住招待所,就没麻烦别人的理。王虹捋了捋衣袖。
三嫂很认真地看了看王虹,见王虹没半点玩笑的意思,两朵彩云便飞上脸来。她正愁没机会打脱身拳哩。
三嫂抽身走后,其他的女人便也匆匆洗好衣物走了。于是,水井边就只剩下谭飞和王虹。
王虹低着头,叭叭地用衣槌捶着被子,一头枯发瀑布似的遮住了她的脸,好像她的整个身心全集中在了那一上一下的衣槌上。谭飞忐忑不安地叫了声姐。王虹侧过头来,用沾满白沫的左手抹了一把贴在脸上的头发。谭飞蓦地发现,王虹那双韭菜叶子一样宽的双眼皮的底下,滞呆地透出温柔的眼神。有书上说过,这种眼神最习惯于后退与寻求谅解。姐,我,我帮你。谭飞笨拙地站起身。其实谭飞心里刚刚闪动的意念,是想说点别的什么,但王虹这让人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改变了谭飞的主意。谭飞怕自己多余的提醒,反而弄巧成拙,拨动王虹心里某根痛苦的神经。
不碍事,不碍事。王虹倔强地说。或许是她见谭飞有些尴尬,便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来。然而她笑得却十分凄凉。这样吧,你帮我把这些草药拿回家煎煎。但她立即又改变了主意。算了,还是等我回去煎。
王虹自己能做的事,她从不想让谭飞插手。特别是帮金花煎药的事。
5
第二天上午,谭飞经过大队部的时候,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正为一件事争得面红耳赤。谭飞由于无意中听到他们争论中有王虹的字眼,不由得驻足偷听。
支书说,你们队也太目无组织纪律了,事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就自做主张要今晚上揪斗王虹。简直不把我这个书记放在眼里嘛!
生产队长针锋相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她家成份复杂,却不好好加强世界观的改造,竟敢胆大包天偷集体的财产!不把这样的蛀虫揪出来,叫她低头认罪,我们队就没法把生产搞上去!
支书的声音,你呀你,唉!
谭飞赶紧跑回学校,在校长面前匆匆地撒了个谎,便忧心忡忡地赶到王虹家。大门洞开着,金花不在,王虹也不在。谭飞焦急地在家等着,当她的目光触到门背后的锄头时,谭飞蓦然醒悟,今天王虹没随大伙儿出工。谭飞这才想起,吃早饭的时候,王虹好像交代金花吃了饭要好好在家呆着,她要洗招待所里昨天没洗完的被子。
谭飞急急火火地赶到水井边,发现井边并没有王虹的影子,只有招待所的床上用品干干净净地泡在大水桶里。姐,姐……谭飞叫了几嗓子,见没有应声,便原地环视一番,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柳树下,金花甜甜地睡在那里,手里还捏着一个熟红苕。
顿时,一种不祥便抓住了谭飞的心。
谭飞三步并着两步跑向水井边,扶着井围子往深不见底的井里俯视,谭飞看见井里有一团墨鱼似的头发,随着井水而微微荡漾。她赶紧喊人救命。
七八个壮汉把王虹从井底打捞出来,所有的抢救措施于她已没有作用。
十来分钟后,卢瑞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余都响的破自行车,咣当咣当大出人们意料地出现在大队部门口。从时间上看,他事先不可能知道王虹已经西去。显然,促成他提前一天回村的是一件别的事情。事后谭飞才知道,他口袋里装着一份草拟的离婚协议书。
卢瑞火爆爆地显得有些别人欠他钱不还似的。
许久不见,乍眼之下,卢瑞比谭飞上回见到的要苍老了许多。两只眼睛虽然燃烧着一把燥火,但凹陷下去网成的皱纹,却无法掩盖地写出憔悴二字。他朝提着扁担匆匆赶来的支书吼一嗓子,王虹去哪里了?支书怔了怔,用手朝前一指,说,在那。水井上空凝固的空气,咣的一声把卢瑞推在手里的破车砸倒在地。王虹在众人围出的空地里不甚文雅的睡相,像一瓢冷水,扑灭了卢瑞眼中的燥火。熄火后的两只眼,像一只枯井,既空无一物,又深不可测。
王虹的死,骤然之间,显然令他不知所措。
卢瑞蹲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用手擦拭着王虹鼻孔里渗出的一丝丝血迹。
闻讯从黄土岗赶来的谭飞娘,哭得悲天呛地,谭飞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谭飞在固执地思索着一个毫无价值的问题,王虹是洗干净了招待所的东西以后,才带金花出来的,还是没洗之前就把金花带到了井边?
谭飞知道,金花这病,除了能吃,还有畏风。金花患病以后,王虹就从没让她出过门。
王虹今天为什么不出工呢?三嫂提出的这个疑问立即在沉默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嘿嘿,恐怕是……生产队长两嘴唇皮一张一合挤出半截意味深长的话。
是啊,今晚生产队就要召开批斗会。这点很容易让人有理由作沉思状。
众目睽睽之下,卢瑞的双腿明显地趔趄了一下。
三嫂你也没记性了!在这个问题上,谭飞可丝毫容不得别人朝其他的方向上想,不是三嫂你让她洗招待所的被子么?
井边水桶里洗得干干净净的被子正好为谭飞的话作了很好的佐证。
卢瑞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他巴巴地看着支书,用力地看,好像要把支书整个攫入他的眼睛深处。
支书便晃了晃手中的扁担,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吸了过去。他十分认真地用扁担量了量水桶的位置,然后开始咳嗽,不是感冒引起的那种,而是清理嗓子。
井边太滑,失足落水。
这句被支书说得十分沉痛的话,死掉的王虹是听不到了,然而对于卢瑞来说却显得十分重要。至此,因公而死的说法,自然而然就统一了人们紊乱的思绪。
谭飞突然发现,阳光在卢瑞的眼睛里跳动着闪亮。他的目光像一把梯子似的架在生产队长的头发上,并把一串笑声送上碧空无云的蓝天。
哈哈,哈哈哈……
这串笑声,蓦然间宛如乱坟堆里突然窜出的一只乌鸦,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众人张着嘴,呆鹅似的望着笑罢后的卢瑞,蹲下,用手轻轻地梳理着王虹潮湿的头发,一下,两下,三下……
由于王虹的死去,队里原定晚上的批斗会,只能取消。第二天卢瑞的政审果然再没出什么波折。谭飞不知道这是不是王虹的本意。
后来,谭飞翻读她那本有些卷角的《毛主席语录》,发现里面夹着一张非常熟悉的行书写成的字条。小小字条上写着:弄脏了井水,我很抱歉,但我实在不愿我跟女儿再在江里见到我娘。
谭飞曾不止一次地听自己的娘说过,三姨太跟跑江湖唱楚戏的王二,当年是被刘家五花大绑当猪仔沉进江里的。
谭飞丢了字条,浑身哆嗦地把金花紧搂在怀。
不是为数十年前的悲剧,而是为怀里的金花。妈呀,差点金花也随着西去了。
至今,谭飞也没法知道,是什么原因改变了临死前的王虹,让她把金花从死亡线上推了出来。
过了王虹的头七,卢瑞提出要把金花带到乌林街。
你有什么资格?谭飞断然拒绝。谭飞当然有他拒绝的理由。你要当官自己当去好了,我可不愿再看到金花在乌林街成为第二个王虹。
卢瑞脸上立即成了一挂酱猪肝。他张着嘴,呆了好久,才表情复杂地说,我把金花带出观音墩,我保证,她会有一个好前途的。
谭飞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王虹临终前放下金花的理由?
6
三十年后,金花成了一家跨国公司派驻中国的首席代表。她这次是专程从海外回来,准备在乌林街考察投资的。
金花一下飞机,便驱车直奔谭飞家。无意中,她在谭飞房里发现了王虹留下的那张字条。金花望着已经发黄了的小字条,默默地看了好久,说,姨妈,这是谁写的呀?好一手行书呵。
这下,倒把谭飞给问住了。望着眼前这位在乌林街上长大的女孩子,谭飞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谭飞支吾了半天才说,一个苦命的女人。金花抱怨她娘为什么要生她呵。
金花不知道字条上的故事!
谭飞心里,有一种难言的苦楚,又有一种希望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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