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为证-老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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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注定是一个怀旧的夜晚。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差不多有三十多年没这样聚在一起了,老友重逢,叙旧是很自然的;但真正勾起他们那份怀旧情绪的,应是那台落地两用机。这玩意儿在当今的家庭里,恐怕早就看不到了。录音机、电视机、音响、影碟机、摄像机都不知换了好几代,谁还会去用这电唱收音两用机?可倒回四十多年去,这可是件奢侈品,时髦不过,时髦得普通百姓家也都想方设法自己去安装它。那是个穷得只剩下时间的年代,无所事事的岁月培养出一大批能工巧匠。小屋自己盖,家具自己打,衣裳自己缝,连电唱收音机都是自己装。这就叫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们三个人,除了老陈始终没有离开过团风城外,其他两个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考取了武汉的名牌大学,毕业后又分别定居在南方和武汉。这三十多年里,老陈和老谢,老谢和老许,老许和老陈虽分别见过几面,但像今晚这样聚在一起,聚在老陈的家里,却还是第一次。

    说来也巧,这天下午,老谢和老许在团风最繁华的地段普济路口不期而遇。两人兴奋地寒暄了一阵子之后,便相约一起来找老陈。老许说,今天就是不遇见你,我也打算去的。你听说了么?他两口子下岗好多年了。老谢说,我听我小妹说了,不过不是下岗,算是提前退休。老许说,真是荒唐,人五十岁不到就下岗,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居然让人退休!老许说,你看我们买点什么东西去?老谢说,把他两口子请出来算了,我做东,到龙腾大酒店撮一顿。老许说,别摆你大老板的谱了,那样好么?叫我我就不去。不如买点吃的,到他家里聚聚,又随和又亲热。于是,老谢便买了五六样卤菜,无非是盐水鸡叉烧肉鸭脖什么的,老许买了两瓶黄鹤楼大曲,一起去了老陈家。

    老陈家自然不是四十多年前的家,那时他们家只有两间平房,一家六口哪住得下?幸亏屋后还有个天井,老陈的父亲便倚着邻居的山墙搭了个小坯屋,大约有十个平米吧?足够老陈一个人起居的了,有时候玩得晚了,老谢和老许也睡在这里呢!十年,他们三个有多少时光是在这间小坯屋里度过的?后来,这一带的棚户全拆掉了,盖起一幢幢居民楼,早已娶妻生子的老陈,便用这间小坯屋换得一套一室一厅的居住权。这天晚上,他们就是在那间小小的客厅里相聚一堂的。

    半瓶子黄鹤楼下去了,老许才突然发现墙角那台落地两用机。他的两眼一下子睁大了,闪出一种异样的光,怎么,这落地机你还在用?说着,竟站起身来走了过去。老谢也看见了,笑着说,真难为你还留着,可以算是古董了吧?老陈笑了笑,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苦涩。他见老许像抚摸一个孩子似的摩挲着机壳,便说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翻弄出来,闲着没事,就重新又油了一遍。这些年一直撂在阳台上,你弟妹几次要扔我都没舍得,这不,拾掇拾掇,照样能听。那些唱片还在?老许急忙问。在,老陈说,全在那只小橱里,七十九张,一张不少。老许把橱门打开一看,不禁又是一阵惊喜,嘿,真有你的,老陈,够意思!这有什么,老陈说,从法律上讲,这些唱片是我们三人共有的财产,连这台落地机也不例外。老谢却说,落地机可是全靠你才装起来的,你的手打小就巧。手巧有什么用?老陈说,手巧只能当一个工人,哪像你们两个,有知识有文化。话可不能这么讲,老许说着,从橱里抽出一叠唱片,怎么样,听一张?当然啦,老谢说,我可好久没像今晚这么惬意了。好吧,老许拣出一张说,《梁祝》,这可是我们当年最爱听的。我看还是听听《哭灵》吧,老谢开玩笑说,让弟妹听听她老公当年是怎么哭他那位林妹妹的。老陈笑道,去你的,你在南方还不知有了几个林妹妹呢!话说到这里,一支优美的长笛已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从音箱里扑棱棱飞了出来,紧接着,一根根竖琴的弦,荡开平静的水面,将轻漾的碧波,漫过整个小客厅。

    三个人不再说话,就像三十多年前聚集在小坯屋里一样,整个身心都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之中。他们的思绪都飞向了哪儿呢?现在听着这乐曲,跟当年听着这乐曲,感觉一样吗?要知道,正是这七十九张唱片,伴随他们走过了青春,走过了那十年的荒漠啊!随着唱片的旋转,他们都曾不止一次地回忆起当年,回忆起那个浸着春寒的濛濛雨夜。

    2

    最早发现那个秘密的是小谢。

    退回四十多年去,他们三个自然都是小字辈。小谢把小许和小陈叫到一起,悄悄地对他俩说,我发现生产指挥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有好多唱片,一筐一筐的,全是中外名曲。小陈说,可能都是去年扫四旧扫的。小许说,不是扫的就是抄家抄的。小许的家被抄过,所以印象极深。他接着问小谢,你没顺手牵两张出来?小谢说,大白天,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谁敢?小许说,你不会瞅个机会?小谢说,那恐怕就得夜里。小陈说,那不成偷了?小谢说,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孔乙己不是说过吗?窃书不能算是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哼,偷?小许不满地说。去年夏天扫四旧,抄家跟抢有什么两样?这些唱片说不定就有我们家的在里面!硬说我们听敌台,把一台长江牌的电唱收音两用机都给砸了。就是,小陈也改了口说,我们都亲眼看见的,烧了多少书,砸了多少唱片,还有刘老先生家那些字画,不是全撕的撕烧的烧了么?与其毁掉,还不如我们拿来,当反面教材好好批判批判呢!

    那时,他们三个都是团风中学的学生。刚上完高中二年级,学校就跟社会一起乱了套,他们所学的知识在之后的十年里都将定格在高二的课本上。三个人既是同学,又住在一条街,年龄虽说小谢最大小陈最小,但差也差不出几个月来。不同在于小谢和小陈都是红卫兵,而小许出身于黑五类没有资格参加。小谢还能歌善舞,是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因此他可以自己出入镇革委会和生产指挥部。小许虽拉得一手小提琴,却没人用他。但这些都没妨碍他们成为好朋友,他们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个秘而不宣的协议:找一个合适的夜晚动手。

    那年春天,团风和其他地方一样,经历了一场夺权运动,即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伟人说,还是叫革命委员会好。可是团风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并不为许多造反派所承认,他们说这是假夺权,真保皇,于是又纷纷联合在一起要重新夺权。这样,团风城的居民就分成了两派,相互争吵,相互辩论,比小孩子吵架还热闹,因为闹到最后竟真枪实弹地干起来了。那自然是两三个月以后的事情,在这之前的没完没了的辩论,确实给他们三个人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时机。

    那晚,两派的头头都去派出所谈判去了。两派手下的人马也都集合到派出所大门的外面,以便随时声援自己的人。小谢知道这种谈判绝对是马拉松式的,不谈个通宵不会罢休。其实,谈个通宵也不会谈出个什么结果来,但他们必须谈个通宵。两派都标榜自己是响当当的造反派,彻底的革命派,而指责对方是铁杆的保皇派,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假革命派反革命派。这样,不谈个通宵争个通宵辩个通宵,何以见得自己革命呢?他们三个人决定这天夜里动手是有道理的。小谢可以大模大样地先从前门进去,然后在约定的时间悄悄溜到后院,打开旁边的一个小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小许和小陈放进来。

    那晚好像老天爷也愿帮忙,天还没黑就下起了濛濛的细雨,街上少有行人。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小谢打着一把木柄黑布伞来到指挥部的大门外。离着门口还有十几步远呢,就听见一声断喝:口令!

    小谢连忙答道:舍得一身剐。

    对方立即回了一句,敢把皇帝拉下马。

    走到门口,两个值勤的纠察才看清他是谁。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小谢说,有几份传单还没印完,我得赶出来。里面有人夜战吧?

    有个鬼,都去派出所了。

    小谢听了不由得暗暗高兴,放心地走进大门。他先去宣传队的油印室,打开灯,灯光从后窗射出去,将后院映得朦朦胧胧的。这是他们预先约定的信号——平安无事。他一边摆弄油印机,一边注意着屋外,觉得整个大院确实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才悄悄掩上门出去,拐到后院,打开那扇旁门。

    小许没打伞,只戴了顶风雨帽,外衣都已淋湿了。小陈则是全副武装,穿着他父亲的帆布雨衣,浑身上下罩得个严严实实。

    瞧你这身,行动方便吗?小谢埋怨地说。

    嘘!小陈连忙把食指伸到嘴唇上,示意他小声点,接着把雨衣敞开,露出吊在脖子上的两只大书包,左右一边一个。小谢见了,不由咧嘴笑了笑。

    小谢领着他俩走到西北角的一间屋子门前说,就这里面。小许说,他们也放心,连锁都不上。小谢说,本来就是间堆破烂儿的屋子,现在堆上些四旧,谁敢来动?小陈说,我们这不来了吗?

    三人相视而笑。小谢说,抓紧了,唱片在右手墙角的竹筐里。留神外面,我一熄灯就是有情况。

    小谢回油印室边印传单边放哨,小许和小陈则蹑手蹑脚进了储藏室。室内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小陈刚迈脚就碰倒了件东西。小许埋怨,你轻点儿,毛手毛脚的!小陈说,哪个晓得嘛,灯在哪儿?小许说,灯你个头,开着灯,那不成了明火执仗了?说完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个比香烟盒还小的手电,一揿,亮了。

    哟,这玩意儿好哎!

    这叫袖珍电筒,我爸去年从武汉买回来的。

    这么小,电池放哪儿?

    老土!它用的是七号电池,团风买不到的。老头子平日舍不得用,今晚让我偷着给拿来了。

    小小的光柱朝右手墙角晃了晃,很快就看见摞在那儿的几只竹筐。

    你先把顶上那只搬下来。小许吩咐说。

    小陈便照他说的搬下来一筐。一不小心,又不知碰倒了什么,咣的一声,显然是摔碎了。两人吓了一跳,小许连忙关上手电。黑暗中两人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呆了一会儿,见外面毫无动静,小许这才又揿亮电筒,照照刚才碰倒的东西,原来是一只瓷塑的观音像,有婴儿那么大,摔成了好几瓣。叫你轻点轻点,他一面说,一面用脚轻轻地把摔碎的观音划拉到一边去。

    两人打开搬下来的那只竹筐,一看,里面乱七八糟堆插着些唱片,有的散着,有的用牛皮纸封套装着。小许一边翻看着一边啧啧地咂着嘴,乖乖,全是名家名曲。

    别磨蹭了,拣好的拿。小陈说着,敞开雨衣,露出一只书包并掀开书包盖。只要33转的,不要78转的。

    33转,老土!小许说,那叫密纹唱片,懂吗?这些都是。瞧,肖邦的《G小调钢琴奏鸣曲》,圣桑的《天鹅》,古诺的《圣母颂》。

    少啰嗦,快递过来!

    于是,小许递过来一张,小陈就往书包里塞一张。递什么小陈就装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无法看清唱片上的任何一个字。不一会儿,一只大书包就快塞满了。

    哎哎,小陈说,你挑一挑拣一拣好不好?这才第一筐,书包就满了。

    小许说,全是好东西,怎么拣怎么挑?他晃晃手中拿的一张,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能不要?

    尽是些奏鸣曲交响曲,你听得懂么?

    你晓得什么?这都是些大师,大师的,你晓得么?

    你老嚷什么!小陈说着,顺手捡起一张小许扔在一边的唱片,凑到手电光下看了看。

    你怎么把这张扔了?徐玉兰的《哭灵》,我最爱听了。

    去去,小儿科!林妹妹林妹妹的,一哭哭上个一二十分钟,烦不烦人啊!

    你不要我要。小陈将那张《哭灵》塞进了书包,还说,我爸最爱听越剧了。

    喏,这还有张《追鱼》,也拿回去给你爸吧!小许又递过一张来。

    正在这回头的工夫,小许发现前院小谢屋里的灯灭了。他连忙关上手电,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小陈,别出声,有人来了。两人趴下身子,敛声屏息,一动不敢动。少顷,果然听见有人进了后院。

    深更半夜的,又下雨,谁会到这儿来?是小谢的声音。

    难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提高警惕。阶级敌人常常利用这个时间这种天气进行破坏活动的。

    只见一道强烈的光束在院子里扫来扫去,几次从积满灰尘的窗玻璃上扫过,吓得小许和小陈跟两只鸵鸟似的,头低得几乎触到了地面。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又是小谢的声音。哎,派出所那边不知谈判谈得怎么样了?小谢这么说显然是想分散那个人的注意力。

    红钢城那些狗日的有什么好谈的?那个人说,这权谁夺了就是谁的!他们那个高司令我又不是不晓得,农机厂的一个小痞子,他也想下山摘桃子?

    两人边说边回前院去了。

    咦?仍然是那人的声音,你屋里的灯怎么关了?

    哦,随手关灯嘛,习惯了。小谢又连忙把话题岔开,我们这红色政权来之不易,决不能让高司令这种人钻进来,你说是吧?

    小谢老练得很嘛,一点都不慌。小陈佩服地说。

    这叫遗传,小许说,人家老爸解放前是地下工作者,他能沉不住气?

    那你呢?小陈打趣说。你家老爸是米行老板,你不成饭桶了?

    去去,快往下搬吧!小许见小谢的后窗又亮起的光了,催促小陈说。

    我怎么搬?小陈拍拍挂在肚子上的一大书包唱片说。

    小许只好用嘴噙着手电,搬下第二筐。

    不一会儿,第二只书包也快装满了。小陈说行了吧,这么两大包够惹眼的,万一路上遇见巡逻的纠察队可就完了。

    小许用手电照照墙角,还有一筐。他实在舍不得扔下,索性走过去打开。瞧,他说,柴科夫斯基的《1812序曲》,这种名曲恐怕以后再见不到了。喏,广东音乐,这还有刘淑芳的《小小的礼品》呢!

    哎哎,我的小祖宗,塞不下了!

    小许似乎还不歇气,看看小陈的书包实在撑得无法再往里塞,便把手中的两张掖进了自己的毛衣里面。两人这才从屋子里溜出,掩好门,贴着檐廊的墙脚,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小谢的后窗下。小许伸出半个脑袋往里瞅了瞅,见小谢正背对着他印传单呢!油印室的门敞着一半,小谢一边印,一边不时地瞄瞄门外。

    这小子,鬼精得很!小许想,并用手轻轻地在窗子上叩了两下,见小谢转过脸了,他就做了个撤的手势。

    墙外是一条小巷子,黑黑的,只在巷口有一盏路灯,昏昏黄黄的只能算是一个标志。小许和小陈从旁门出来后,看着巷子里没有人,便沿着墙根往后走,拐进另一条小巷。

    小许走在前面,小陈则像个孕妇似的捧着个大肚子跟在后面。雨似乎比来时大些了,青石铺就的路面还有点滑。小陈抱怨说,这鬼天气,下起来没个完。他穿着个大雨衣,远不如小许走起来利索。你少啰嗦,小许说,小心脚下别摔着了。小陈说,你还说呢,连个手电都不打。小许有点不耐烦地说你省省吧,别没事找事,到人民闸那边再说。于是,他俩不再说话,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转着。他们对团风城的这些小巷再熟悉不过,待转到人民闸时,小谢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小谢一见小陈那样子就想笑,但连忙又忍住了。小陈问现在几点了,小谢说哪个晓得,没有十二点也有十一点半。小许说,快走吧,有话回去再说。

    按预先商量好的,东西先放到小陈家里。一来小陈独住一间小坯屋,外人不易觉察;二来小陈的父亲是船厂的工人,正牌的工人阶级不会有人来找麻烦。一回到家,小陈就脱下雨衣,把两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卸到自己的床上。真他妈的把我累死了。他有些夸张地喘了一大口气说。小许也从内衣里掏出那两张唱片,小谢看看笑了笑说,你真是财迷到家了。

    三人清点了一下,一共七十九张。小许说,你看,再多拿一张,凑八十张多好。小陈说,你还不如再拿二十一张,凑足一百张呢!小谢说,行了,这也不算少。他又把脸转向小许,你们家过去有这么多吗?我们家,小许把嘴一撇,比这多得多了,不过尽是梅兰芳马连良的戏片子。我老爸就爱听京剧,解放前那些78转的老唱片,都有上百张!说着不由叹了口气,全没了,要是那台两用机没砸该有多好啊,今晚我们就可以一饱耳福。小谢却说,就是没砸今晚也不能听。今晚的事我们对谁也不能露,过一阵子再说。小陈说,你也别太神经兮兮的了,今晚的事儿,神不知鬼不觉,进了这儿就等于进了保险柜了。小谢听了这话很有些不高兴,他正色道,你别以为就我们聪明,人家比我们精的人多着呢?你老老实实藏好了,小心些没坏处。

    三个人虽说都不过十七八岁,但小谢要显得老练些。他的担心很快就应验了,没过几天就有人发现后院失窃。明摆着的事,但凡有人进了那间储藏室,一眼就可以看明白。三只竹筐全翻乱了,有两只筐里的唱片少了一大些,还有一只瓷观音摔成了七八瓣。这下可惊动了整个指挥部大院,有人说这是阶级敌人反攻倒算,有人说这是存心向红色新政权挑战,有人干脆说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反革命事件。嚷嚷归嚷嚷,可谁也不知是谁拿了?是内部的人还是外面的人?团风城不大,也就五六万人吧!

    东窗事发的当晚,小谢就约着小许,急匆匆地来找小陈商量。小陈说,他们还能为这么几张唱片挨家挨户搜?小谢说,搜倒不至于,但既然头头们把这事儿当个事儿了,总归要查一下的。要不红色政权怎么行使它的权力?要查自然会查我,因为我晚上一个人去过。查到我,自然也就会查你们俩,因为我们三人是好朋友这是谁都知道的。小陈说,关键是唱片,如果他们找不到唱片,怎么查都没有用。小许说,那,我们是不是把唱片转移一下?小谢瞅了他一眼说,往哪儿转移?你以为这是李玉和藏密电码,往饭盒底下一放,盛上两勺粥盖住就行了?小许问,那你说怎么办?小谢说哪个晓得,反正得想个法子。

    三个人囚在小坯屋里,一个坐在椅子上,两个坐在床沿边上,苦苦地思索,不知如何是好。小陈抬起头来,茫然地望望报纸糊的天花板,眨巴着眼睛。忽然,灵机一动,说有了。小谢和小许忙盯住他问,有什么了?小陈把头朝上翘了翘说,放上面去。上面?小许瞅了一圈,诧异地问,这上面哪有地方?捅个窟窿塞进去?小陈说,我说的是屋顶上面,把瓦揭起来,藏到瓦底下。他们就是来个全城大搜查,总不会拆我的屋吧?小谢笑了笑说,这倒是个法子。小许却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压垮了?小陈说,我们仔细点嘛!有牛皮纸封套包着,没有的包上两层报纸,保准没事儿。小许说,那我们现在就干!小谢瞅了瞅他,急什么?你现在上去谁看不见?怎么也得等左邻右舍都睡下吧?

    幸亏那天半夜他们把那些唱片一张张都藏到了屋瓦下面,实际情况是在事情过去之后他们才恍然大悟的,原来所谓的春季卫生大检查查的就是这些唱片。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再大的检查也不会将居民住房的瓦掀开,看看里面是否卫生。不过,这场危机的彻底度过还得归功于两派斗争的升级,一个多月后,文斗上升为武斗。两派的头头几乎都这样动员他们的部下: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为什么说不要武斗呢?这就说明武斗是不可避免的。一派说,我们必须用武装来保卫红色新政权;另一派说,我们必须用武装来夺取政权。真枪实弹地干起来了,谁还记得那几张封资修的唱片?据说当时有一枚炸弹就落在那间储藏室的房顶,炸得里面一塌糊涂,只剩下一堆瓦砾。小许当时还很为此惋惜了一番。

    在那段日子里,他们三个人的家长都把他们三个管得严严的,禁止他们上街胡串。于是,三个人就开始谋划自己动手安装一台带唱盘的落地收音机。小陈负责组装和制作外壳,小许和小谢则四处寻觅零件。待武斗结束了,改组后的革委会成立了,他们的落地机也大功告成了。中秋节的晚上,三个人凑钱买了些卤菜,还打了半瓶纯谷酒。他们认为自己现在已经成人了,本来也是,如果去年夏天不开始这场革命,他们现在不都已高中毕业了么?说不定都已坐在大学的课堂里了呢!但他们现在却坐在小陈家的坯屋房里喝酒。他们那会儿都不会喝,只是用嘴唇沾沾而已。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听唱片,藏藏掖掖的,半年多都过去了,还不该痛痛快快地听它一晚么?巧了,小许顺手抽出的第一张就是《梁祝》。

    3

    当两只美丽的蝴蝶在雨后的彩虹中翩翩起舞,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天边时,老许说,这些年,我听过多少人演奏这个曲子,中国的外国的,甚至俞丽拿本人的,但怎么听都觉得不如她当年灌制的这张唱片。瞧这感觉,手指的每一下颤动,都饱含着无限情思。那时,她才十几岁,这感觉是怎么找到的呢?老谢说。我可是三十几年没这么静下心来听音乐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整天忙得个头昏脑涨,所谓的音乐,不过是陪着客户去卡拉OK,干号干吼一通。还是你老弟惬意哟,大学教授,温文尔雅。你以为我就不累了?老许苦笑了一下说,不说别的,光说这职称的事,去年就要了我半条命,我是搞美国文学的,因此晋升职称我就不能考英语,非让我考第二外语。文学和语言是两码事嘛,没办法,五十多岁的人了,现去学法语,这不要我的命么?行了!老陈说,你们两个别得了便宜卖乖,照你们说,我这浑身力气的人在家闲着是最惬意的了,是吧?

    这番话,弄得老谢和老许挺不好意思。老许说,在家闲着总不是个事儿,老谢啊,你现在财大气粗,帮帮忙嘛。老谢说,我的公司又不在团风,要不,老陈跟我到南方去闯闯?先喝酒先喝酒,老陈说,我开开玩笑罢了。下乡插队那阵子,我们一年有十个月赖在家里,不也过来了么?文革十年,文化一片空白,可我们却有这些中外名曲相伴,多幸运!现在我把这老唱机老唱片找出来,重新过过三十年前的生活,不挺好吗?

    老许想了想说,要不你开个店吧?酒店商店都行,资金不够我们两个补上。老谢说,如今的酒店多如牛毛,那钱不好赚。老许说,不一定非得赚大钱嘛,够本就行,有点事做总比闲着好。对了,我看索性开个茶坊,高雅一些,名字就叫做老唱片茶坊怎么样?老陈一听挺高兴地说不错,我把这唱机唱片都搬去,让顾客一边品着茶一边欣赏这些老唱片。老谢听着却讪笑了几声,你们呀,别那么浪漫了,做生意是不能跟这种情调沾边儿的。老许说,你就别管浪漫不浪漫吧,你说你投不投资?老谢摇了摇头说,这样吧,我出十万块钱,五年后收回,不要一分利息,这行吗?

    4

    两个月后,在人民闸附近,老唱片茶坊开张了。这怪里怪气的名字还真吸引了不少顾客,而荡漾在厅堂内的乐曲,更使来喝茶的人感到既陌生又亲切。

    这天,一位白发老人气度不凡地走进门来,一听音乐,心中不由一惊,《南方的岸》?他喃喃自语了一声,便坐下要了一杯茶。慢慢地品尝,慢慢地欣赏,曲终之后,他站起身缓缓走到吧台前问老陈,先生,我可以看看你刚才放的那张唱片吗?老陈顺手从柜下拿出来递给了他,老人接过唱片后,竟微仰着头将那张唱片翻过来覆过去地仔细端详,最后,又摘下他那副无框的金丝眼镜,把两眼近近地凑到唱片中间有文字的部分,仿佛是在检查着什么寻找什么,老陈不由有些诧异了,他小心地问道,老先生,您这是……哦!老人释然一笑,戴好眼镜,一边用手指指点着一边说,这两个字母还在,接着又面对着老陈说,我姓何,He这两个字母是何字的汉语拼音。老陈一听怔住了,半天似乎才明白过来,这么说,这张唱片原来是……不错,老人点了点头说,四十多年前,团风城里恐怕就我有这张《南方的岸》。

    老陈原已接过唱片,现在却手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是否应该把这张唱片物归原主还给这位老人,更不知柜子里那些唱片中究竟还有多少张上面有He的标记。

    老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拿着唱片的手上轻轻握了一下,笑着说,别介意,我不是来找你要唱片的。四十多年了,你能如此珍惜地保存下来是很不容易的,以后,我会常到你这儿来喝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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