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为证-那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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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年秋天,丰鸣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一个离县城很远的崎山乡中学工作。

    人生地不熟,一下班就百无聊赖。就在那一个月亮明媚的夜晚,丰鸣就着那一闪一闪的电灯光,写下了一封与惠子的绝交信,那时丰鸣想,自己已参加了工作,也该成熟了,也得为自己活着了。

    信写得很长,可以说整个是虚情假意,胡编乱造。丰鸣说自己分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小山乡,为了惠子的幸福,自己宁愿忍受失恋的痛苦。

    那信寄出去后如释重负般地坦然了几天,再次让丰鸣心神不宁的是那一天傍晚,丰鸣正在洒满夕阳的河水里游泳,远远看见一位穿着洁白连衣裙的少女走在长满意杨树的堤岸上,头发长长地在晚风中飘扬,那风摆柳似的窈窕身姿,活脱脱一个惠子。少女款款走来,又袅袅婷婷地走去,直到消失在金黄色的意杨树林里。

    这时丰鸣就想起了惠子,想起了给惠子的绝交信她恐怕该回信了吧。

    过了两天,丰鸣就真的收到了惠子的来信。

    惠子竟同意不再谈恋爱,还随信寄来一张笑容满面的照片,还说她一个人也很好,只是要求丰鸣经常写信给她,丰鸣很满意,心想山外的姑娘就是想得开。

    丰鸣向校长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到女朋友秀子那里过未婚同居的生活。丰鸣与秀子已恋爱了两年。秀子是一个有着漂亮眼睛和一张娃娃脸的姑娘。秀子是一个很丰满的姑娘,秀子占据了丰鸣整个初恋的记忆。

    2

    丰鸣从秀子那里回来,心情是非常好的。虽然迟到了两天,校长还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由丰鸣接替工作的陈桂已接到调令到另一个乡里工作,但陈桂赖着不走,说老婆离了婚。又都28岁的人,还到外乡去,那不存心想让他打一辈子光棍。陈桂说28岁时很认真的,虽然他实际上早已过了30岁生日。

    下了班,陈桂邀丰鸣去他那里喝酒。从没有人主动请丰鸣喝酒,看见陈桂很是诚恳的样子,丰鸣当然高兴。

    但直到吃完饭,丰鸣才醒悟,陈桂这家伙太他妈缺乏修养,他竟然把惠子用泪水写就的一封长达四页纸的信给拆开看了。那信是写给丰鸣的。丰鸣当时就气白了脸,第一个念头就是起诉这卑鄙的小人。但是,当丰鸣看见他那副笑容可掬天真可爱的脸时就泄气了,何况刚喝完人家的酒,剔牙的竹签还未扔掉。

    丰鸣接过信时打了个饱嗝,不知怎的还向陈桂挤出了一丝笑容才离开。那是一封很凄惨的信,是一封令任何人都掉泪的信,丰鸣以前老是斥责她没知识文化,普通老妈子一个,没想到写起信来还挺能让人撕肝裂肺。陈桂后来多次强调他看信的时候哭过,还说丰鸣起码应该回一封信给惠子,不然就太他妈的不近人情!

    惠子在信里说不管丰鸣走到天涯海角,只要丰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就要永远爱丰鸣。她说为了丰鸣她可以辞去工作,到崎山乡来摆摊卖菜也心甘情愿。她说她要永远跟着丰鸣,做牛做马做奴隶也行。

    丰鸣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3

    丰鸣与惠子认识是在那一年的四月份。四月份是春情萌动的季节。

    丰鸣的一个很哥们的同学有一天对他说,春天尽他妈令人想入非非,有一位姑娘玩玩就好啦。隔不多久就去下面实习了,丰鸣那哥们分配在另一个县。临别时,哥们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丰鸣心领神会地一笑。可是,分别才五天,那家伙就来信报喜了,并且把那位姑娘的照片以及写给他的情书作为证据寄给了丰鸣。

    于是,在满街的人流中,丰鸣认识了惠子。惠子长得如何,丰鸣觉得在与他认识过的姑娘中,她是最漂亮的一个。但必须得说明的是惠子仅仅是漂亮而已。

    认识惠子的第二天,丰鸣就用他语文老师何老师教的求爱方式向惠子表达了自己的爱情。

    那是夜晚,在惠子的闺房里,丰鸣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惠子坐在床沿上,丰鸣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地对惠子瞎侃了几个钟头,正吹得头昏脑涨极想睡觉的时候,丰鸣突然对惠子说,嫁给我吧,惠子。惠子像被猛然一击,呆了好一阵,才喘出气来,即刻脸涨得通红。当然丰鸣毕竟是第一次用何老师的方法,心里也慌乱极了,斜了一眼惠子的窘态便再不敢正视她,但丰鸣还是记住何老师的话,明晚再回答我,好吗?惠子仍然一句话说不出来,丰鸣站起来双腿抖抖索索地就走,走到房门口,又想起什么说,如果你同意,明天就把门敞开吧。

    显然,第二天晚上惠子的门是大大敞开着的,而且连终日关闭着的窗户也打开了,窗台上摆了一盆红艳艳的玫瑰花。当时,丰鸣激动极了,矛盾极了,丰鸣含着热泪在大街上急匆匆地走了一大圈,然后才从容地迈进惠子那充满玫瑰花香的闺房。

    惠子看见丰鸣就扑进他的怀抱,手用力地在丰鸣的背上肩膀上拧。待两人四目相对时,丰鸣发现两人的眼睛都湿漉漉的。

    那一天晚上天气闷热得喘不过气来。就在惠子那张窄窄的床上,丰鸣让惠子第一次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惠子激动地说,呵,男人原来是这么个样子的。

    第二天,丰鸣就把这件事极为详尽极为潇洒地写信告诉了那哥们。

    但是潇洒了没多久,丰鸣对惠子就已经心灰意冷,而且见鬼的是丰鸣与秀子的事被惠子发现了。

    那天傍晚,太阳还没有把余晖收进地平线,惠子就找丰鸣来了。他们来到铁路边上的小树林里,小树林里很安静。

    亲爱的,真想再见到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觉得这时光好长好长。惠子用眼角斜着丰鸣,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吟着。突然,丰鸣的心狂跳起来,这不是秀子写给自己的信吗?丰鸣惊奇地看着惠子,惠子笑了,随后,便是惠子歇斯底里的大笑,那笑声使林子里顷刻变得恐怖。这是丰鸣第一次看见女人带着泪水的狂笑。丰鸣傻了,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原来丰鸣实习的办公桌有锁,惠子在找丰鸣时丰鸣逛街去了,百无聊赖之中惠子就打开了丰鸣办公桌的抽屉,秀子刚来的信就被惠子看见了。惠子说我们之间已没什么秘密可言,她完全有权利打开丰鸣的抽屉。丰鸣知道惠子的意思,那就是让自己再一次重视她与他的关系。

    有过这种经验的人都知道,那就是极力申诉与第三者之间的矛盾。申诉了好一会儿的丰鸣才与惠子达成了协议,第一,惠子不能计较丰鸣的过去。第二,丰鸣坚决重新做人。第三,马上回去写绝交信给那个秀子,而且用红笔写,惠子负责寄信。

    惠子说她宁愿花这个邮票钱。

    回到丰鸣的房里,惠子就马上找红笔。找了许久没找到,她说,打了草稿再抄吧,看看能不能通过。于是,丰鸣脑袋木木地就拿起笔,在信笺上写下了一个秀字。惠子看了眼睛就红了,大声说,怎么还能这样写,分明是藕断丝连。丰鸣一狠心,撕下一张,重新写上秀子同志,惠子看了看,还说不行,同志要涂掉,同志不还说明你还想志同道合么?也不知怎的丰鸣就火了,把笔狠力一扔,算了,不写了,我与秀子结婚去。说完站起来就要走,说真的那时丰鸣真想一走了之,惠子哭了,她搂住丰鸣说,不写就不写,只要离开秀子就行。于是,她又拉着丰鸣在他那里过了一夜。丰鸣承认自己不是完人,有七情六欲,而且,惠子又那么漂亮,充满着青春活力。

    过了几天,惠子对丰鸣说,大姨妈还没来呢。说时,用眼角瞟了一下丰鸣,很得意的样子。丰鸣吓坏了,尽管心存怀疑,但毕竟第一次碰见这事,而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真没人替他出主意想办法。丰鸣愣了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拔腿往新华书店跑去。丰鸣在新华书店医学类书柜上猛翻,翻了许久才发现惠子就站在自己身后偷着乐。丰鸣知道自己上这女人的当了。

    后来丰鸣就老想,如果仅就这点自己也还不至于那么决然地不理惠子,关键的一点是惠子把两人之间的事告诉了实习领队,而领队一直与自己貌合神离,多亏领队并没有神经不正常,把这事捅给学校,要不,那几年自己不就白混了。

    那是丰鸣实习完毕临走的前一天夜晚,那一天晚上月光很好,丰鸣和惠子就在铁路边的那一片树林里呆到深夜转点。

    月光如练,毛茸茸的青草地波光汹涌。惠子直挺挺地立在月光里,目光呆滞。飘动的裙裾像她那飞扬的长发。

    丰鸣心里很难过,他有一种预感,一种很强烈的犯罪感,他知道,明天的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丰鸣抱起惠子丰满而温暖的胴体,眼泪发疯般地流淌。

    分别的时候已将近凌晨两点了。在惠子的窗前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对方被夜露打湿的身体,吻得喘不过气来。那时,丰鸣的心的的确确一阵一阵的疼。

    大约凌晨三点,睡梦中有人擂丰鸣的房门。丰鸣睡眼蒙眬地起床打开门,领队木木地站在门前说,你的女朋友找你。说完转过身回自己房间去了,丰鸣抬起头就看见了惠子抖索索地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丰鸣说,这晚了你还来干什么?丰鸣的声音很冷。丰鸣很想挖苦她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宿舍,敲别人的门算怎么回事。但丰鸣毕竟没说,他预感到大事将不再美好。在凌晨的冷风里,丰鸣不自觉地打了几个寒噤。

    惠子的脸也铁青着,往日的妩媚荡然无存。惠子说,我刚问过你们领队,你后天才回去,请你明天跟我去领结婚证。丰鸣没料到惠子会来这一手,他当时直恨得咬牙切齿。那一瞬间的念头就是扯住她那在冷风中飘曳的散发,然后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劈个痛快。然而,丰鸣却一动未动,任那怒火在头脑中燃烧。眼睛绝望地望着这位面容姣好的长发女人。

    丰鸣的眼前老是浮现出上一届两对男女同学蔑视学校校规因恋爱被学校勒令退学时的悲痛欲绝的情景。丰鸣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丰鸣把惠子拉进宿舍,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给她倒开水给她披上自己那件刚垫进俩人屁股的白色衬衫,然后耐心地给惠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保证一毕业立马就来与她领结婚证。其实那时丰鸣也昏了头,他怎么就没想到,那一年他根本就没有达到结婚的法定年龄。

    天快亮了,丰鸣替惠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心里很不是滋味地一步一步地把惠子送上了回家的早班车,告别时,再也没有当初的那种激情。

    4

    送走了惠子,丰鸣再也没有心情睡觉,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与惠子两人的故事。天亮后,丰鸣站在校门前的河堤上看哗哗的波浪拍打着岸边时终于做出了决定,自己从来就没有爱过惠子,不能再给惠子回信,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的!

    上班了,整天提不起精神。就在那种心境里,丰鸣碰见了林子。

    林子老爱背一个月牙包,藕荷色的旗袍裙衩开得很高,一大截套了肉色丝袜的大腿一晃一晃地露出。

    碰见林子的那天是黄昏。林子散着长发背着月牙包就站在桥上,桥是水泥桥,长近100米,栏杆断了多处,听说夏天乘凉已有几个小孩掉了下去。林子就站在断了栏杆的桥边,桥下水很浅,深的地方也不过淹及大腿,但河面很宽,且铺满鹅卵石。浅滩上,有许多男男女女面对面很不避嫌地隔了衬衫裤衩搓了上身搓下身。不时男的打女的一拳,女的嗔男的一声。整个河面笑声喊声不绝于耳。

    说真的,林子立在桥上极像一幅精彩的剪影,丰鸣想起这也许就是自己在河里洗澡时见过的散着长发像惠子的姑娘。当然,那个时候自己还不知道她叫林子,当时丰鸣只是觉得一个极像惠子的少女自杀了,于自己是一种罪过,自己应该上去拉姑娘一把。于是丰鸣走近林子,用一种极柔极亲切的语音轻轻地说,姑娘,这世界上是不会有什么事让你想不开的,是吗?林子转过身,很惊诧地望丰鸣许久,直望得丰鸣像一个小流氓似的,待丰鸣心神不定正欲转身羞愧而去的那一刻,林子开口了,很突然的一句,我好像见过你。说时露出一口很细很白的贝牙,嘴唇很红很鲜,可能刚擦过口红。于是,两人就交谈起来。原来,林子还是丰鸣中学时的校友,只是比他低一届罢了。谈了很久,林子说想起丰鸣来了,她说她在学校举办的晚会上听过丰鸣唱歌,丰鸣很喜欢唱的那首《我的小路》。

    林子是招干招到乡里来的。

    以后的几天,就总见林子背着那个很漂亮精致的月白色的月牙包走进丰鸣的房间,无话找话地聊一些中学时的趣事。那几天丰鸣心境不好,没兴趣海阔天空地吹牛皮。

    后来的一个傍晚,林子又背着那个月牙包来了,浑身还透着股香味,她说刚洗过头。这是废话,头发明摆着还湿漉漉地披在肩上。丰鸣对林子说,林子,你包里背些什么呀?林子打开包,手一摊,没什么,空包一个。丰鸣说,空包背来干什么,别人还以为你给我送礼呢。林子极妩媚地说,送礼你会要吗?丰鸣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她,那要看送什么礼啰。

    丰鸣是直到接到了兰子的信那一天,才模模糊糊地觉得林子在试图与自己恋爱。丰鸣说林子试图与自己恋爱这话不是瞎吹牛皮,是有充分理由的。

    那是林子说送礼你会要吗之后的第三天夜晚。说到夜晚,尤其是美好的夜晚,总让人想起月上梢头星满天。但那一晚是在丰鸣住的学校单身宿舍里,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是否有星星月亮。

    那天晚上兰子给丰鸣的信就搁在桌子上。

    林子来找丰鸣的晚上仍然背着那月白色的月牙包。顺便说一句,林子那一年19岁,是个既懂事又不懂事的年龄。

    林子一来便伸出红嘟嘟的舌尖斜斜眼睛朝呆呆的丰鸣做了一个鬼脸,丰鸣耸耸肩,在那一刻丰鸣几乎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耸肩更合适的了。

    林子于是就坐在丰鸣的床上翻丰鸣的书看。

    过了不久,林子趁丰鸣不注意伸手就把兰子给他的信拿在了手上。她从容地说,我看看。说着就要抽出里面的信,那神情自然得就像那是一封别人写给她的信。丰鸣一想林子这人比他妈陈桂还来得洒脱,真是气不打一处出,扑过去就抢掉林子手里的信,当然丰鸣是笑着扑上去的,而且还没碰着她。丰鸣的性格决定他不忍心对女孩子铁着脸,特别是漂亮的女孩子。

    没想到林子从床上跳下来还要抢。丰鸣房间原本就窄,门是关着的,无路可逃的丰鸣只有将信高高举起,就在这时,林子双手拦腰搂住了他,丰鸣那时经常穿背心,那晚上无疑他就只穿了件背心,当然这时的丰鸣在女孩子面前不显得窘迫了,丰鸣就任林子用那高挺的双乳在自己的背上磨蹭。

    你不让我看,我就永远不放开。这是林子沙哑而颤抖的声音。丰鸣不知在哪一本关于性爱的书上看到过,沙哑而颤抖的声音意味着女人动情。说实话,丰鸣一听到林子的声音仿佛有一股电流从背上掠过,在这种时候,丰鸣想就是英雄人物也免不了要心猿意马,那一股电流从背上掠过之后,丰鸣全身的血液就沸腾起来了,眼前是一片云山雾海,丰鸣轻飘飘地好像一个失重的宇宙飞行员在天空中翻飞。似乎过了许久,丰鸣才从云山雾海中跌落下来,眼前出现惠子满含泪水的脸,秀子大大的眼睛也在狠狠地盯着他。林子仍在搂着丰鸣,丰鸣一咬牙,轻轻地用一只手掰开林子,把信递给她。

    后来丰鸣想,要是当时自己的手不是去掰开林子的手,而是用手拥着林子,那应该是另一番结局。丰鸣想我现在能够坦然地与林子继续来往,而不至于有负罪的感觉,那是惠子和秀子的力量,丰鸣知道,自己已不再能摆脱她们。

    林子把丰鸣给她看的信逐字逐句地看过一遍之后就狠狠地扔到床角,说,这种屁信也值得保密。她的神情于是就很兴奋,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丰鸣看了许久,丰鸣的心当时还怦怦地乱跳不止。

    说到这里,就暂时把丰鸣与林子的故事放到一边,先说说丰鸣与兰子的故事。

    5

    首先声明,丰鸣与兰子之间一直是清清白白的。

    认识兰子是一个必然的巧合。兰子的父母与丰鸣的父母同过学,具体怎么认识兰子的大家也想象得出,什么都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丰鸣与兰子第一次觉得有许多共同语言的是那一年上大学从团风开往武汉的大巴车上。之后,丰鸣与兰子的交往大约有一年半的时间,这主要是丰鸣的学校与兰子的学校不远,兰子是学中文的,而丰鸣用句时髦的话来说则是文学爱好者。于是,俩人在一起就很有一些话要说。

    丰鸣和兰子几乎每一个周末都呆在一起,要不看电影,要不就东走西逛,找一个地方一聊就是几个钟头。

    兰子是一个挺文静挺斯文的女孩子。看书看电影时,小巧的鼻梁上还架一副眼镜,整个看上去总像带着一丝忧愁。因此,丰鸣一开头就断定兰子是一种典型的悲剧式人物。但是,跟她在一起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丰鸣老是说不出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她那善解人意温柔善良的性格。兰子老是喜欢静静地听他述说,但绝不是傻傻地唯唯诺诺地听着,在你的述说当中,她总能提出一些有独特见解的语句。

    像往常一样,周末傍晚还是丰鸣去兰子的宿舍找她。兰子宿舍里的一位爱说笑的姑娘见到丰鸣就说,你的那位正为你梳妆呢。丰鸣脸红了,感觉到自己的脸热热的,但兰子却很平静地对丰鸣笑笑,说,坐床上吧。丰鸣如坐针毡一般地坐在兰子的床上,看着兰子不慌不忙地往那张略略苍白的脸上扑粉,画眉。

    天黑了,这一晚月亮很圆很亮,满天的星光绕着月亮闪烁。

    梧桐遍布校园。丰鸣与兰子就走在这一片梧桐林里,斑驳的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一对对倩影在林子深处以各种姿势在拥抱接吻。

    丰鸣与兰子挨得很近。兰子说,人家说你与秀子恋爱,是吗?丰鸣绝没有料到兰子会在这种时候谈起秀子。秀子在丰鸣与兰子之间是一个早就公开的秘密,就像兰子的男朋友徐老师一样。但在他俩漫长的交往中,从没有谁提起过他们。看得出,不管是兰子还是丰鸣,谁都不愿去揭开这层秘密。丰鸣心里很慌乱,似乎像一个小偷被当场抓住,支支吾吾地做着无力的辩解,我怎么能与那种姑娘恋爱呢?

    沉默着走在林阴小道上。猛不丁丰鸣也不自觉地说出这一句来,人家说你与徐老师恋爱,是真的吗?兰子没有作声,但往丰鸣身边靠了靠,过了许久,兰子才说出一句仅能让丰鸣听到或者是意味到的话,我怎么能与他结婚呢?

    在这里说明一下,兰子高中时就与她高中老师恋爱上了。徐老师比她大10岁,那一年,兰子才16岁。这一点丰鸣比谁都清楚。兰子考上大学设宴请客,兰子的舅舅当众宣布说,兰子,你不能亏了徐老师。那天,丰鸣的母亲也坐在宴席上。

    校园里稀拉拉地有几棵相思树,当他们走到一棵很高大枝叶很繁茂的相思树下,兰子站住了。兰子从口袋里摸出眼镜,蹲在地上似乎在寻找什么,丰鸣问,兰子,找什么呢?兰子头也没抬说,找一颗心。丰鸣为兰子的冷静所感动,于是也蹲下去,在零零碎碎的月光下寻找。找了许久才找到一颗红豆,丰鸣把红豆托在手心里递给兰子,她没理丰鸣,径自在地上摸索。终于,兰子找到了一颗并不饱满的红豆,她说,你说,这像一颗心吗?丰鸣接过来放在手心,仔细端详了一番说,像。兰子笑了,笑得很苦,她望着远处说,你留下吧,这是一颗疲惫的心。丰鸣把红豆紧紧地攥在手心,眼泪悄悄地滑落。

    夜深了,夜露渐渐地湿了衣襟。

    分手的时候,他们没有说再见。他们只是默默地对视着,许久许久,兰子说,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丰鸣的心当时猛劲地跳,差点就蹦出,就喜欢像你这样的人。

    但是,丰鸣没有说出来。

    丰鸣始终认为,那一刻就是自己终身的遗憾。丰鸣老是想就是我把那句话说了,而被兰子臭骂一通,以后再也不能与兰子呆在一起,自己仍然感到欣慰,因为,自己毕竟不再虚伪,毕竟敢在这个世界上对着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说出自己的喜怒哀乐了。遗憾的是丰鸣支吾了半天后,竟然说出一句不知道。

    该说的却不敢说,这就是丰鸣的悲剧所在。

    再讲一个与兰子的故事。

    这个故事跟丰鸣开头就提到过的何老师有关。何老师刚大学毕业,在大学时何老师就曾经发表过一些小说和散文诗歌之类的东西。那一天晚上丰鸣就带了兰子去见何老师,何老师是一个爱咵天吹牛皮的家伙,那晚何老师稀里糊涂不着天不挨地地一直吹到深夜12点。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

    说到这里,顺便插进一些何老师的一点花边事。前不久,何老师找到丰鸣说,哎,你们县那个文秀不是处女。文秀不仅与丰鸣同县,而且还曾与丰鸣同过学。丰鸣当时很惊讶,怯怯地问何老师,你怎么知道?何老师脸红了一刻,就镇定地回答,我看得出来。于是,何老师就叫丰鸣回家乡时查一查,看是谁把文秀干了。

    当然,丰鸣没能查出来,丰鸣的同学都说,文秀是个挺纯洁的女孩子。

    后来,何老师就与丰鸣的关系一直很好。经常叫丰鸣去他房里听他吹牛,还拿出一本抄得很工整的他与大学时的女朋友的两地书给丰鸣欣赏。何老师告诉丰鸣与女孩子玩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上床,还传授了丰鸣先前提到过的捕获惠子的办法。声明一点,何老师没教唆丰鸣去捕获惠子,他是教丰鸣用这一套方法针对兰子的,后来是丰鸣自己把这方法付之于实践当中用到惠子身上去的,丰鸣已经说过,那方法很是灵验。

    下面接着讲与兰子那晚的事。

    那晚上何老师兴致很高一直吹牛吹到12点,丰鸣与兰子从何老师的房里走出来时,雨越下越大。何老师翻腾了许久,才找出一把破伞,说,就这一把伞了,我平时再大的雨也不用伞。丰鸣记得,何老师曾说过不用伞在雨地里行走,就是男子汉的气概。

    丰鸣与兰子有说有笑地走到楼下,兰子说,这雨真大呀!丰鸣也不知是那根神经发生错乱,急慌慌地说,兰子你等着,我回宿舍拿把伞再来。于是丰鸣头也不回就撑着破伞冲进了雨幕里。过了十来分钟,等丰鸣拿伞来时,见到兰子孤零零地在屋檐下走过来走过去,目光忧虑地望着雨幕。丰鸣把伞递给兰子,兰子不声不响就接过去走进雨地里,脚步很快。一路上俩人都没有再说话。

    丰鸣把兰子送到女生楼下,兰子把伞递给丰鸣时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以后,你不用再来找我了。

    丰鸣呆了,直到那时还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兰子。第二天,丰鸣请教何老师这是何故,何老师把丰鸣臭骂一通,说,你为什么就不能与她在一把伞下避雨呢?丰鸣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何老师平静下来给丰鸣分析,他说,你爱你的女朋友吗?丰鸣当时回答得很干脆,不爱!何老师说,你爱兰子吗?丰鸣支吾了许久,说,不知道。何老师又激动了,不知道就是爱嘛,我知道你生怕负于你女朋友,但是你已经不爱她,你们迟早会有分手的那一天,我问你,你即使与你女朋友结了婚,你对得起你女朋友,但你对得起你自己吗?你对得起兰子吗?我看得出,兰子也在爱着你。丰鸣眼睛湿润了,但丰鸣最终没能把兰子也有男朋友的消息告诉何老师。

    两天以后傍晚,吃过饭丰鸣就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一位同学对丰鸣说,有一位姑娘找你。丰鸣问是谁?那同学说是一个戴了眼镜很秀气的姑娘。丰鸣拔腿就跑,嘴里在唤着,兰子、兰子……

    丰鸣是在兰子的宿舍找到她的。其他的同学都上晚自习去了,就兰子一个人坐在床前,眼睛悲哀地凝视着窗外。窗外,有一棵结满了红豆的相思树。丰鸣没有说话,轻轻地就坐在兰子的身边。望着兰子那伤感的侧影,丰鸣的心都快碎了。

    过了不知有多久,兰子喃喃地说,你看见了吗?那外面的红豆正落着哩。丰鸣的泪差不多就要流了,声音哽咽,不管落在什么地方,永远是一颗相思豆。兰子吃惊地转过身,忧郁的大眼蓄满了泪。

    不久之后丰鸣就去实习了,实习的时候就认识了惠子,就与惠子发生了那一系列苦痛的故事。

    再一次见到兰子是在两年之后,那时,她已大学毕业,而且与徐老师结婚了。当时,丰鸣也正与他的未婚妻现在的妻子准备结婚。

    丰鸣记得很清楚,兰子来找丰鸣的那一天正有一帮人在他家里聚着。兰子当时就坐在一大堆人中间,样子很不自然,神情仍然是凄凄楚楚的,丰鸣现在的妻子刚好也在那一大堆人中间,而且很有点家庭主妇的味道。

    吃过饭,丰鸣的未婚妻就上班去了,丰鸣陪兰子就去了江边。忘记告诉大家了,丰鸣的家乡就在长江边上。

    记得那时是夏天,江边杨柳依依,江水悠悠的,鸟儿不时在追逐欢唱。丰鸣和兰子默默地走在堤上,远远吹来的风也是热热的。兰子穿一条洁白色的连衣裙,长发高高地挽在头上。

    丰鸣说,过得还好吗?

    兰子抬起头,叹一长气,说,还过得去。话说得很慢,声音也很轻,你呢?

    丰鸣从兰子的脸上移开眼睛,看着悠悠的江水说,就像这江水,别人是不会发觉水底那搅动着晃荡着的秘密的,但是,江水仍然在悄悄地流。

    他俩走过城区,来到了郊外的举水河,丰鸣说,这就是举水了,举水对岸归武汉,这边是团风。兰子若有所思地苦笑了一下。

    举水边上有一块青草很茂盛的坪地,他们就坐在青草坪上。兰子转过头来,你刚才说举水,就是你以前在信里提到过的是从你们学校流过来的吗?丰鸣说,是的。你想不想去崎山乡中学看看呢?兰子摇摇头说,不了,那太遥远了吧?

    离开举水河的时候,丰鸣自言自语道,不知何时我们再见面。兰子想了许久,眼睛红红地说,见面又如何?

    后来,丰鸣又见到了几次兰子。如今,兰子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过得似乎很幸福,只是神态仍然很忧虑。

    6

    上班几乎没什么事。本来一个人就很轻松的工作,现在由丰鸣和陈桂两人来干,成天就只有在办公室开玩笑。

    有一天教育局里来电话让陈桂赶紧去单位报到,否则就停发他的工资。

    当校长把这话告诉陈桂时,陈桂暴跳如雷,谁要扣老子的工资,老子给刀子让他妈的尝尝。陈桂说这话时绝没有平时那种挺世故的微笑,说完,还亮出腰间别着的一把刀子,那刀子不短,人要是挨一下就够呛的了。

    过了半个月,下午上班不久,接到乡医院的电话,说是陈桂打架住院了,让单位去一个人照看。于是,校长就叫丰鸣去,走时还交代丰鸣带几斤苹果。

    丰鸣见到陈桂时,陈桂正躺在病床上,一根输液管弯弯地伸向他缠了纱布的手臂。陈桂的头上也缠了纱布,纱布上还渗出殷殷的血迹,两只眼睛红红的瞪得老大。

    丰鸣走上前去扶住正要起来的陈桂,低声说道,老陈,你怎么会被打成这样?报警了吗?

    陈桂摇摇头,没什么,总有一天会这样的,今天我是带个头住院。

    丰鸣问,为什么?

    陈桂也不回答,用手指指值班室,去叫医生来吧,输液快完了。于是丰鸣就去叫医生。

    叫医生的当儿丰鸣就认识了燕子。

    丰鸣走到值班室,大声喊,医生,三床的输液瓶完了。值班室里一位戴着白帽子白口罩,身穿白大褂的姑娘抬起了头,就在这一刻,丰鸣看见了那一双使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大眼睛。那是一双眼角稍稍往上挑的丹凤眼。那种眼神能让你见了一次就会激动。

    燕子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是护士。

    陈桂的亲属第二天才能够赶来,丰鸣只有暂时充当陈桂的陪床,服侍陈桂。

    那天晚上,是燕子值班。

    在值班室里,丰鸣与燕子开始了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交往。丰鸣问燕子,你知道老陈为什么打架?燕子斜了斜那水汪汪的丹凤眼说,你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还不知道?

    丰鸣问燕子怎么知道我成天跟在人家后面,燕子说,你一来崎山乡就引人注目啦,成天穿件破牛仔在街上游来荡去的,目中无人着呢。

    丰鸣认真地问燕子,陈桂到底是怎么受的伤。燕子说,他前妻与别人通奸,离婚了,他还想方设法报复人家。她压低声音说,这种男人特没味。

    燕子说陈桂离婚之前把他妻子肚子里七个多月的孩子给引下来了。丰鸣问陈桂为什么要与妻子离婚呢?燕子说,陈桂不是个东西,硬说他的一个朋友把他妻子给搞了。燕子说这话时非常自然,毫无半点羞涩。丰鸣想了想说陈桂总不能乱诬赖别人嘛,可能真的也搞了呢?燕子就很认真地说,你不清楚陈桂这个人,陈桂人可坏透啦!听说陈桂是拿了刀子逼那个人承认的。丰鸣说承认了就行了,反正也不坐牢。燕子笑笑,那倒是,不过,那家伙后来听说又要翻案。

    后来,陈桂就老是把刀子别在腰间。后来,陈桂就住院了。再后来听陈桂说那家伙是猛然扑向他的,陈桂的刀子没来得及抽出来。

    那天晚上丰鸣与燕子谈了很久,临走,发现俩人都很健谈。于是,就约好下次有机会再谈谈。

    7

    那年秋天,不知怎么的就刮起了一股舞风,而且还波及丰鸣当时所在的崎山乡。

    丰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识飞飞的了。飞飞说他在学校当过班里的文娱委员。飞飞人不高,一身除了骨头几乎就没有肉,因此,跳舞是飞飞的绝活。那时丰鸣对跳舞一窍不通,而且学跳舞说有多笨就有多笨,也许就在这种情况下,飞飞乘机走进了丰鸣的小圈子。

    第一次开舞会就在陈桂的那个套间里。陈桂住在学校三层高的楼房的二层里,一到枯水期,乡里就停电了,学校里有一台柴油发电机,晚上的学校大楼就成了小镇里唯一的瞩目点。尽管那电灯一闪一闪的,鬼火一般。

    那天晚上很热闹。下午丰鸣与飞飞坐在电话机旁打了几个电话,陈桂的套间里就挤不下了。到了晚上连走廊里也挤满了少男少女。后来丰鸣调到县城与别人合伙开了个舞厅,仅音响灯光就用掉了两万多元,红男绿女们还嚷嚷设备太简陋。而当时在山乡的第一次舞会,音响就是飞飞那台120元的小盒子一样的收录机,灯光就是那鬼火一般闪烁的电灯。

    收录机放出不怎么流畅的舞曲,人声鼎沸的房间里只有几对人不生不熟地跳着交谊舞。林子偎在丰鸣的怀里,丰鸣刚买的新皮鞋差点让她给踩扁了,舞曲一终,丰鸣对林子说,林子,我看你挺累的,你休息一下好吗?林子听了丰鸣体贴而温柔的话语很高兴地嗯了一声就站到一边去了。于是丰鸣就挽起了燕子。

    燕子的舞步开头也并不熟练,但跳了不久就比丰鸣这个偷偷跟飞飞学了好几个时辰的傻帽潇洒多了。燕子那双纤细修长的玉手凉津津的,但似乎又有汗渗出。

    燕子说,不要看脚下,注意,看着我的眼睛。丰鸣说过,燕子有一双让人见了就发疯就神经错乱的丹凤眼。说实话,丰鸣从来就没敢正视燕子的眼睛。那时候流行的舞曲是《请跟我来》,丰鸣记得那歌词是这样的,别说什么,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别说,你不要说,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丰鸣抬起了头,两人目光一碰几乎就碰出了光,一阵电流掠过脑际,真的,丰鸣再也不敢正视燕子的眼睛。

    那晚上一直跳到11点钟。林子没跟丰鸣告别就走了,听飞飞说,林子是很不高兴走的。回寝室的路上,飞飞说,我以后就搭你睡了吧。当然,丰鸣一百个不愿意,但你想,别人想跟你亲近总不可能拒绝吧?

    睡在床上,飞飞仍然余兴未尽。丰鸣说,飞飞,你今晚可大出风头了。飞飞在床那头嘻嘻笑了几声,笑得很有点像陈桂常说的那种叫做邪乎的笑。末了,飞飞说,真他妈过瘾。这一个多月,没电影没录像,整晚整晚守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都快要闷死我了。

    第二天一早上班,飞飞就告诉丰鸣,你听说没有,派出所要拘留我俩啦。丰鸣忙问,为什么要拘留我们?飞飞压低声音把嘴凑近丰鸣的耳朵,今早我去饮食店吃早点,听你们校长对别的人大声说,如果今晚上飞飞和那小子还搞地下舞厅,派出所已经许诺要把他俩抓起来。

    丰鸣想了想说,那今晚就不跳算啦。飞飞很蔑视地看了看丰鸣,谁说不跳,看他校长能把我卵子扯脱。

    下午,听说有许多年轻女教师被校长找去谈了心。校长对她们说,他们为什么搞地下舞厅,不就是想摸摸你们的手,抱抱你们的腰吗?姑娘啊,你还年轻,社会是复杂的,要当心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们不知道,我昨夜就一直守在发电机旁边,要是灯黑了,那可就危险了。校长说得语重心长,末了还拍拍姑娘们的肩,再警告你们,如果还有谁去地下舞厅,就通知派出所把你们一起拘留起来。

    那天晚上的舞会寥寥几人,燕子来了,女孩子就她一个,因此,她挺自豪的。

    过了没几天,校长亲自屈驾来拜访丰鸣和陈桂,校长那天满脸堆笑,拉着丰鸣和陈桂的手一直不放,他说,你们的舞会开得很有意义,开得很及时,以后你们每晚上都开吧,我支持你们。

    校长走后,丰鸣与陈桂莫名其妙,把这事说与飞飞听,飞飞说,莫不是想引我们上钩,真的要给我们来个一网打尽?

    自然,丰鸣不会再组织很有意义的舞会了。用飞飞昨天晚上的话说,他妈的女人就像他妈的茅草,跳起舞来都晓得挺舒服,但一点风吹就连根都恨不得趴下,山里的姑娘就他妈这么不够味。陈桂说,茅草根本就是趴着的。飞飞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反正就是一个意思,形象点罢了。

    后来丰鸣去燕子那儿玩,把校长支持办舞会的事说给她听,没想到燕子竟哈哈大笑起来,燕子笑时整幢屋子似乎都在动。笑过之后燕子告诉丰鸣,她曾去县城冒充团县委书记打电话批评了校长压制青年文娱生活,还对校长大发雷霆,说青年活跃是好事,好多地方都还死气沉沉的,说校长你喜欢年轻人都像老头子一样吗?从那天开始,丰鸣就注意到燕子笑起来时无拘无束,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尽的畅快感,燕子笑时丰鸣也曾笑过,但那种笑丰鸣永远笑不出来。丰鸣想这也许就是造成自己悲剧式的生活所在的原因了。后来丰鸣老想,自己从小就缺乏那种潇洒甩脱的气质,只能做一个极普通极普通的普通人了。

    8

    又到了秋天的时候,满天就开始飘起黄灿灿的意杨叶了。意杨叶很像一把老太太常用的老蒲扇。

    就在这个时候,秀子从大老远的地方来看丰鸣,丰鸣去车站接秀子,接到秀子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向同事介绍秀子。秀子的形象不怎么漂亮,不说跟燕子比,就连林子都比秀子漂亮。

    把秀子从车站接回学校。走到崎山乡唯一的一条街上正好就碰上林子。林子跳舞的那晚上显然生了丰鸣的气,而且一直到现在好像还在生气。林子一看见丰鸣,点一点头就想蒙混过关。但丰鸣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把林子叫住了。丰鸣说,林子,你去哪里呀?林子抬起眼望望丰鸣又望望秀子,很蔑视似的笑了笑,也不作声。丰鸣忽然说,介绍一下吧,这是我表姐,来看我的。丰鸣再转过身,用手指指林子,这是林子,我同学。秀子勉强笑了笑,顺便说了句,晚上来玩吧。

    那晚上林子真的就来了,而且谈了很晚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后来林子走了,秀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你为什么说我是你表姐?你这个坏了良心的家伙。这当然难不住丰鸣,丰鸣清了清嗓子说,我刚毕业还没转正,没转正之前不准谈恋爱,我不叫你表姐还叫你表妹呀?叫表妹不就正好不打自招吗?

    那几天,林子就一直呆在丰鸣那里,把秀子表姐长表姐短地喊得很亲热。

    后来秀子告诉丰鸣,林子谈着谈着就总是把话题往你身上扯,还要缠着秀子说说对你这个人的评价,秀子还说有一天她俩一起帮丰鸣洗衣服时林子老是选丰鸣的内衣内裤洗。秀子走时,林子买了几斤上好的苹果梨子硬塞给秀子,要秀子拿回去带给丰鸣的母亲,还对秀子说一定要与她做一对好姐妹。

    丰鸣请了假送秀子回去。秀子和丰鸣的母亲在一个单位里上班。

    到秀子那里的第三天收到林子的信。林子在信里对秀子大赔不是,说她与丰鸣根本没怎么回事,只不过是同学关系而已,请秀子不要生她的气。秀子把信给丰鸣看时一直看着丰鸣的表情,显然,没做亏心事的丰鸣镇定自若。待丰鸣看完了信,秀子说,我临走前把我们俩的事告诉了林子她姨娘。想不到林子这么傻,写信来申明什么。丰鸣说过,林子那年十八岁,是个既懂事又不懂事的年龄。

    9

    丰鸣从秀子那里回来就挨了校长的训,原因是丰鸣迟到了两天。校长拍桌子气急败坏地吼,不打招呼不请假,这个单位是我领导你还是你领导我?丰鸣知道自己不对,但一想你校长不也今天回去割麦明天回去犁田后天回去上山砍柴吗?自己不就是两天没来,就做出这等吃人的模样来了!丰呜呼地站了起来,嘴唇哆嗦了一阵,但终于没说出什么来。就从那次开始,校长有事无事就训丰鸣几句。尽管那些年文凭吃香,知识走红,但校长胸无点墨没一点经济头脑却同样神气十足。

    丰鸣挨了训的当天晚上,飞飞扛了把吉他来找他,飞飞的吉他弹得很好。

    飞飞说,我们去找燕子玩吧。

    他们找到燕子时,燕子正在跟着录音机叽里咕噜地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问燕子,燕子说是日语。飞飞说,燕子,别叽里咕噜地瞎嚷嚷了,想跟日本鬼子当翻译的多啦,轮不上你的。燕子把录音机一关说,当翻译不行,当日本鬼子的老婆总可以吧。

    那年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正在中国内地上流行。飞飞弹起吉他用他那自以为优美而实质上糟糕透顶的嗓音唱起《我的中国心》的时候,声音憋在喉咙里出不来,因此,一唱完飞飞瞟一眼燕子时,燕子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就是丰鸣原先描绘过的那种笑,末了,燕子还大声说,我说飞飞呀,你那歌声中国人听到了会把胃都吐到长江黄河去。

    丰鸣说过自己曾上过台独唱,因此可以想象丰鸣的嗓门肯定不赖,但没想到的是丰鸣与燕子的男女声二重唱竟是天衣无缝,配合默契。唱了一首《外婆的澎湖湾》,燕子高兴得跳起来,嚷嚷着,太棒了,我敢打赌,我俩灌一盒磁带,绝对赛过王洁实谢莉斯那对男女。丰鸣也没想到燕子的歌唱得这么好。就禁不住提议再来一首,燕子正在兴头上,转个圈,喊一声,好,就来一首《天仙配》。

    飞飞不高兴地弹起了吉他,懒懒的,似乎有气无力。正当燕子唱完顺手摘下花一朵,丰鸣要唱到我与娘子戴发间时,乒地一声,吉他弦断了。当他俩余兴未尽地把脸转向飞飞时,飞飞很不自然地笑笑说,弦断了。

    丰鸣知道是飞飞故意把弦弄断的,丰鸣想燕子心里也明白。当时燕子还不满地嘟哝了句什么。

    晚上燕子走后,飞飞对丰鸣说,你都有女朋友了,你就把燕子让给兄弟我好吗?像一面倒塌的墙压下来,丰鸣只觉得猛然间透不过气来,沉重难受,脑子里木木地一片空白。虽然丰鸣从来没有对燕子表示过什么,但丰鸣有一种感觉,自己喜欢燕子。

    哦?当然,当然。丰鸣口里似乎含了一枚酸果子,心里恨不得一脚把这瘦精精的家伙踹得远远的。

    那晚上飞飞没在丰鸣那里搭铺,他抱着把吉他很忧伤似的回到他自己的住地。

    10

    天渐渐转冷了,时不时有冷雨敲窗,落叶蝴蝶般狂舞。

    这时候燕子和飞飞都在丰鸣那间小屋子里做饭吃,热热闹闹地做饭,热热闹闹地吃饭。吃了饭就扯起嗓子吼几句管他流行不流行的歌曲,把平凡的一天发生的平凡的小事添油加醋地制成笑料供哥们姐们仰天大笑,吃过了唱过了笑过了之后渐渐地就有些发冷,于是,乒乒乓乓就把丰鸣那间十平方米小屋子里的写字台椅子凳子搬到外面举办三人舞会,直跳得大家筋疲力尽心里热乎乎麻乎乎粗气猛喘才把东倒西歪的燕子护送回医院。

    那段时间丰鸣自我感觉非常好。丰鸣成天穿件洗得发白的牛仔服潇潇洒洒神气十足目不斜视地走在冷冷清清的崎山乡唯一的一条街上,就像一个将军身披黑色披风在检阅自己的部队。

    有一天飞飞对丰鸣说,你这套破牛仔也该换一换了,破拉巴叽的影响我们的整体形象。当时燕子正在打毛衣,她腾出一只手摸一摸丰鸣那脱线的衣角,换一换也可以,不过,破牛仔穿着也还潇洒。于是领了工资的丰鸣就决定与飞飞去县城每人买一套西服,那年秋天,崎山乡里西服还没有人带头穿过。

    燕子听说他们要去县城,也嚷着要去。

    星期天早上,丰鸣和燕子已整装待发,等了老半天飞飞才匆匆赶来说,不行了,主任要我加班。丰鸣正想开口说那就下星期天再去,燕子接过了话头,不行就不行,把钱拿来我们替你买。你不就是与我一样高吗?飞飞瞪了瞪眼,希望丰鸣改变主意,但丰鸣听燕子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何况心里正希望这样。

    就这样丰鸣和燕子坐上汽车走了,飞飞站在街口望着汽车很久,就像送别似的。

    丰鸣环顾左右,在美女如云的县城,燕子竟如同鹤立鸡群。在一间装饰得很典雅的铺子里,老板娘拿出一对双人绣花枕头递给燕子说,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应该有一对漂亮的枕头。那枕头确实很美,而且很软和,燕子转过脸用那勾人的丹凤眼望望丰鸣,丰鸣窘极了。于是,燕子哈哈大笑起来,把那老板娘笑得莫名其妙。

    在一个很偏僻的小酒馆里,丰鸣与燕子面对面啜饮。丰鸣说,燕子,来一杯酒,敢吗?燕子瞟了一眼丰鸣,怎么不敢,你喝一杯,我跟着来一杯。就这样,丰鸣和燕子平分了一瓶黄鹤楼。走出小酒馆,燕子的脸红灿灿的,脚步老是踩不到点子上,丰鸣扶着燕子,感觉到天和地也不如以往平静。

    坐到汽车上,燕子就倒在丰鸣的怀里睡着了。暖暖的鼻息轻轻地拂在丰鸣的旧牛仔服上,不时嘴角还滴出一丝香甜的口水。

    燕子直到下车才醒过来,她从丰鸣怀里抬起头,拢拢头发,擦擦嘴角,没有丝毫羞涩的感觉,没有一点难为情。

    11

    丰鸣从县城回来没多久,西服穿在身上还没觉得潇洒,秀子不写信不打电话悄悄然地就来了。

    秀子来告诉丰鸣说,她怀孕了。

    秀子来的第二天燕子就回老家休假了。飞飞说让丰鸣两口子团聚团聚也就没露面。秀子来的前两天还很温柔,答应丰鸣过一段时间去做人流。第三天的晚上秀子就变了,秀子泪流满面地站在丰鸣面前,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似乎要呑食了丰鸣。秀子用手指点着丰鸣的鼻子要他坦白他与燕子的罪恶勾当,还没等丰鸣反应过来秀子的巴掌就扇过来了,没想到女人的巴掌也能把男人打得头昏眼花。丰鸣气极了,女人打男人这世道还了得。于是俩人就扭打起来,从地上打到床上,然后,秀子就不动了,实质上丰鸣还是懂得保护妇女儿童的,丰鸣只是把秀子的双手按住了,丰鸣没有打秀子。

    丰鸣让秀子听自己解释,可秀子根本就听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地哭。最后哭累了骂累了倒下去就睡着了。

    第二天第三天秀子仍然是又哭又闹,丰鸣怎么哄也哄不住。

    第四天秀子就走了,临走时丢给丰鸣一句话,当心点,你等着。

    秀子走后丰鸣就等着,丰鸣知道秀子的性格,她也许会叫上一帮哥们来修整自己。于是丰鸣就加倍提防着睡到飞飞那里去了,并照陈桂的样子还别了把刀在身上以防秀子的报复。

    12

    等来等去没等着什么,却等来了秀子死了的消息。

    丰鸣的母亲来信告诉丰鸣,秀子不小心被车撞死了,本来是要告诉丰鸣叫他回去,是秀子她父母没让告诉,说生怕丰鸣太伤心,路途又远。

    秀子就这样去了。这世界上只有丰鸣知道秀子是为了他而去的,丰鸣很难过,在丰鸣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丰鸣亲手扎了一朵小白花佩在自己的胸前,两天两夜粒米未进。燕子就坐在丰鸣的床前守着他,神色也戚戚然,却始终没开口劝丰鸣吃点什么。

    过了几天之后,丰鸣就收到了秀子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封信。秀子的字还是像以前的字一样东倒西歪,秀子在信里说,我去了,因为这世界上已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牵挂的事。我不怪你,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是我要说这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像我一样了解你,没有谁能够像我一样爱你,作为你初恋的情人,作为我永恒的爱人,我相信你会忘不了我,而我却永远爱着你了。

    在信的背面,秀子还写了这么一段话,不要跟燕子结婚好吗?这是一个曾做过你非法妻子的女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自私的要求。

    那天晚上的北风唿啦啦地在屋顶上吹,丰鸣心里清楚,秋天已经过去了。

    过了那一个秋天,丰鸣的心就已经冷却了。丰鸣找了一片曾经青过黄过的意杨叶子夹在那一年秋天的日记本里。几年过去了,丰鸣从来不敢去翻一翻那日记本,丰鸣知道,那片树叶也一定是干枯了。

    就说到这里吧,别的故事不再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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