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抱层峦叠嶂的大崎山,一年到头呈现黛绿色,似乎冒着油光光的水气。山脚下,撒豆一般稀稀拉拉地摆开了一溜子人家。
二十几户的小村庄,满打满算一百几十来口人,从祖宗上起都一个姓,两口吕。
传说道祖吕洞宾到过此地,他扮成要饭的叫花子,沿户乞讨,结果无一人布施。这里山多石头多土地薄,家家吃了上顿愁下顿,谁也舍不得施舍半碗冷饭给行乞的叫花子。吕洞宾原是看在同姓的份上,要施展仙术点石成金,解救此方人氏,没想到竟连半碗剩粥也没讨到,而且还被恶狗咬了一口,于是就留下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句俗语。神仙的行踪是露头不露尾,纯阳老祖一怒之下升腾而去,全村人这才知道叫花子原来是上八仙的吕洞宾,面对神仙却无缘错过,解救不了贫困,便只好一辈辈地穷下去。
这都是老祖宗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故事。
吕家村从祖祖辈辈上就穷,这确是真的。穷的吃不饱肚子,穿不上衣裳,长年累月靠红苕野菜加上山果凑合着活。逢年过节,能吃顿白面馒头,定会惊动左邻右舍;送的挂面那只能看不能动,下到锅里也煮不烂。因为那是用山上的竹子刮去青皮劈成竹蔑做成的面条的样子,仅仅是象征一下而已以示吉祥。人们从祖辈上没吃饱过肚子,仿佛饿怕了,时时刻刻把吃放在第一位,就连上茅厕见面也先问,吃了么?答,吃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吕家村穷得出了名,却也穷出了一个人物来,这就是外号称为铁公鸡的吕本山。吕本山一向吝啬得出名,吕家村的大人小孩哪个不背后叫他铁公鸡,可当面是没有人敢叫的。一来是本山老汉的辈分高,山里人讲的就是论辈分,哪怕是背后骂的再难听,见了面还得叫大爹;二来是怕得罪本山老汉的两个儿子,幸福和生活。兄弟俩年轻力壮,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当面败坏人家老子的名声,怕不是皮痒痒找打?可背后里村里有人把本山的吝啬都编成故事和笑话。
大跃进那会儿,人口逐年增加,而老祖宗留下来的几十亩山坡地没增一分一厘,平均每人摊不上几分地。光种红苕都不够吃的,一年到头红苕干当主粮。小麦每人每年分不了二十斤,平日里舍不得吃,留着过年包顿饺子待个客就没了。后来听上边的人说稻子产量高,非得要把稻子种进山里。早稻引种后,只可惜大米好吃但吃得多。不少人家舍不得吃大米,偷偷背到集镇里去换小麦,一斤可换两三斤。
当本山老汉生平第一次见到黄澄澄的稻谷变成白花花的大米时,他小心地用手掌托着,好奇地端详着它们,不由得流出了眼泪,口中喃喃地说,这……这可是皇帝老子吃的,咱也能吃上这个?
全家人共分了六十斤稻谷,辗出的雪白大米一粒一粒从本山老汉的手指缝里流过,装到布袋里,紧紧地锁在箱子里,钥匙牢牢地系在他的腰带上。有一天,幸福的小儿子病了,发着高烧,粒米未进,大媳妇急得求爷爷告奶奶,本山老汉这才打开箱子,几乎是数着米粒给了大媳妇半碗米熬了口稀饭,给小孙子喝。清汤寡水的能照见人影。惹得大媳妇背后一个劲地骂,一个劲地吵着幸福要分家自己过。
五黄六月,鲶鱼鲜蟹子肥。靠牛车河只有七八里的吕家村,不管谁家再穷一年也得吃上几次鲜鲶鱼,哪怕一年只吃一次,也算吃鱼了。但本山老汉家从来不吃。幸福和生活兄弟俩,做贼似的偷着帮人运了一天石头,挣了两块钱,狠狠心一咬牙,跑到牛车河边上买了两条小鲶鱼,想了半天,才想出了个好计策来,生怕他爸知道了心疼,要大发雷霆。瞅着本山老汉赶晌午往家走时,生活就急忙抢先一步把这两条鲶鱼挂在路旁的大树上,自己爬到树杈上藏起来,幸福则在路旁的大石头后面偷偷地瞅着。本山老汉走到树下,照例要坐下吸袋烟歇歇脚,一见挂在树枝上的鲶鱼,不禁一愣,四下张望,一个人也没有。他连烟也顾不上抽了,急忙提着鲶鱼往家跑,进门就神秘地对着老伴说,老婆子,今天吃鱼了。我把大米拿出来,做顿干饭宴鲶鱼。两个儿子捂着嘴巴偷偷地笑。全家人这才算吃了顿想了多年的鲶鱼大米干饭,而且还都没吃饱。
年轻人嘴馋,吃了这次鲶鱼后,几天后喉咙里还向外冒鲜味。幸福的两个儿子更是吵着要吃鱼。弟兄俩又偷偷帮人运了两车石头,又赚了两块钱,又买了两条鲶鱼,又如法炮制挂在树枝上。没想到,本山老汉来到树下,一见两条鱼挂在树枝上,伸手摘了下来后,狠狠向地上一摔说,呸,上次都是吃你,多吃了好几斤大米……事出意料,把生活惊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鱼还是拣回去吃了,不过,锁大米的箱子老汉坚决不打开,全家只好就着红苕干吃鲶鱼了。
事过很久,当本山老汉得知是两个儿子搞的经,不禁心疼得跳脚大骂,败家子,两块钱能买二三十斤红苕,能吃两三天啊!唉,吃鱼,吃了好去死!正在生火做饭的大媳妇手里还捏着盒火柴,听着实在不堪入耳,便出来为自己的丈夫辩白几句,还不是让全家吃上顿鲜鲶鱼,他又不是光为自己。话音刚落,本山老汉又是一声吼,我为谁?我还不是为这个家,当家方知柴米贵,年轻轻的就是不会过日子。没料到大媳妇猛听得一声吼,手一哆嗦,整盒火柴掉到泔水桶里去了。本山老汉急忙伸手去捞,哪还捞得上来。火柴在那时确实金贵,按户发票供应,每天三顿饭,本山老汉只给三根火柴,生怕多用了一根,就连他自己抽烟都舍不得用,能借火就尽量向人借火。这一来,本山老汉火上浇油,又生气又心疼,不住声地骂儿子骂媳妇,闹得不可开交。一怒之下,幸福全家四口人分家另立灶头自己过,惹得村里人吃吃地偷笑。从此以后,本山老汉便在全村出了名,加上有的人添油加醋,本山老汉的外号铁公鸡就是逆着风也臭出了几十里。
2
话说到现在,整个吕家村却像翻了个儿,对于社会上的些事,吕本山老汉怎么也看不懂弄不明白了。用他的话说,那就是,现如今的事呀,变得就像他娘的坐飞机一样,太快了。尽管他没坐过飞机,在他的心目中,飞机就是最快的了。
吕本山老汉摸着黑下了床,用双脚在地上划拉着摸索着鞋,趿拉着走出了大门,抬头望望天上,黑蓝色的天空蓝得透明,缺边的月亮斜挂在西边天上,三星泛着淡淡的白光,离天亮还早着呢!可自从昨晚听到了这个消息,倒腾得一宿也没能合上眼皮,只好穿衣出来,再也无法平息内心的火气了。
虽说刚交了十月,天气还不算冷,可在这黎明之前,山风嗖嗖,寒意却十足。他回身找了件棉袄披在身上,蹲在院子里,掏出烟袋按上一锅烟末,深深地吸进去吐出来。浓白的烟雾团团包围了他的脸,慢慢地盘旋着升上去。他眯着眼,脑袋里也像这团烟雾一样,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生活这个小杂种,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商量!这是一万块钱呢!他拔出含在嘴里的烟嘴,愤愤地骂了起来。大概烟袋的发明,就是要让人有个东西堵住自己的嘴巴,好少骂几句娘。他叭叭叭地朝鞋底敲打着烟灰,一锅又一锅的狠狠地抽了起来。
天色还早,几只肥猪在圈里打着呼噜乱哼哼,鸡舍里传来扑愣愣地拍打着翅膀的声音,过了一会,便安静下来。
不行,得上山去问问这个小杂种!有了钱了,烧的!本山老汉愈想愈气,愈想愈心疼!天空刚刚放亮,便有公鸡喔喔喔地叫了。吱呀一声房门开了,老伴彭菊英一只手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只手扣着衣服大襟上的扣子,走出门来,小声埋怨着,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一宿翻过来覆过去唉声叹气的,这是怎么了?
都是你的宝贝儿子,这可好了,要登报纸,还要上电视了!
这可是个好事,你发哪门子火?老伴意味深长地笑着问。
好?是好!一万块钱买个好名声。这是一万块,一万块呀!他手一扬,仿佛要从空中抓回来什么似的。他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我上山去看看。没等老伴回答,便拔腿走出了院门。
他沿着灰白的通村公路往前走,村里已有人家起来了,吱吱呀呀的开门声,轰鸡赶鸭的声音乱哄哄地响了起来。沉睡了一宿的吕家村渐渐充满了生气。天也变得越来越亮了。
吕本山老汉沿着崎岖的山路急冲冲地向前走,上身努力向前倾着,身子变得像只弓。山路被巨大的山影笼罩着,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过三里地,就累得气喘吁吁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停下脚,回过身来看看身后的小村庄,影影绰绰地看到公路上已经有人走动了,炊烟袅袅上升。唔,现在的人怎么又都变得勤快了?老了,老了。他用拳头捶了捶发麻的双腿,心里不由得涌上一丝悲哀,不中用了。他心事重重地坐在路边的大青石上,慢腾腾地掏出烟袋,装上烟,歪着头点上了火,一边抽烟,一边仔细地回想昨晚的事。
昨晚吃罢饭,他便蹓跶着来到了村头的大朴树下。
谁也说不清这棵树是野生的还是人栽的,反正爷爷的爷爷就看见这里长有一棵朴树,高大的树冠能遮半亩地。村里没有宽敞地方,人们习惯围坐在树底下聊聊天。这几年不大兴开会,从前开个批判会啦,学大寨啦,表个决心什么的都是在这棵大树底下进行的。村里的人养成了习惯,放下饭碗,有事没事总愿意到这树下呆上一阵子,谈天说地,海阔天空地胡吹上一通。不管是官方消息还是小道消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首先在这棵树底下发布,似乎要让这棵大树作个证人似的,然后才传遍全村。
吕本山老汉一边往大朴树下走,一边支起耳朵听见人们正在吵吵嚷嚷。说话一向刻薄的吕文才一手正端着个饭碗,另一手赶忙向嘴里扒着饭,粗门大嗓嚷得最凶,好像在和谁争辩着什么,说别人拿出多少钱来,我都信,要说本山叔这个铁公鸡,他能舍得拿出半分钱来,我把头砍下来当凳子坐!人们点着头哄笑起来。
吕本山老汉的脸立刻火烧火燎般地红了起来,大朴树下的人越来越多,说东道西品头论足的样样有。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成了中心人物。还是孙子辈的村支书走过来才给解开了哑谜,本山大爹,还是您老大气,等登了报纸,再上了电视,嘿,您就给我们村立了大功。到时候,谁再敢说您铁公鸡,那就和他比试比试。支书满面放红光,不觉说走了嘴,自己却一点也没觉察到,挥动着双手大声对大伙儿说,本山大爹一下子拿出一万块,要给小学换上木桌子木板凳,修门窗镶玻璃。这可好了,我们村的孩子再也不用坐石条凳在黑屋子里上课了。这事都报上县里了,都快上报纸了。支书的这几句话,震惊了所有的人。吕文才张着大嘴愣在那里。如春雷轰顶,本山老汉面色苍白,耳朵里尽是嗡嗡的轰鸣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头昏昏沉沉的,心疼得直打颤。
3
吕本山老汉磕掉了烟灰,站起来,抬头望了望前面。太阳刚刚升起来,那红色的朝霞像千万只紫红色的蝴蝶,在山头上飘动。阳光仿佛给山头镶上了一圈金边,明晃晃地耀人眼睛。路旁的山坡洼地里,一团团一簇簇地生长着一些箭竹,杂草丛生,苇子草高过人腰,草儿青青,野菊花一簇簇地盛开着,泉水淙淙,远远望去,整座山都是墨绿色的,就连石头仿佛也吸足了水分,显得水灵灵的一派生机!大崎山变得更美了。
吕本山老汉眯着眼迎着朝阳向上走,心里直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自己还蒙在鼓里,真是儿大不由爹了。一万块呀!难道说,这小子真抱上了金娃娃?这么多钱,别说是摸,见都没见过!花花绿绿的怕是一大堆吧?这小子……前年的事又历历在目浮现在眼前——
山村闭塞。当市场经济的大潮涌到吕家村时,有些心眼灵活的人早就搞承包、拉建筑队、采石……由地下而转入地上,大干起来了。政策一放宽,各行各业都活了起来。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吕家村地处大崎山下,大崎山有的是好石场。那巨大的花岗石,如果剥去黑黝黝的外表,就是白花花夹着闪闪发光乌金般黑点的花岗石石料。吕家村从前就有一半人以采石为生,终身为石匠。自打以农业为纲之后,各种副业均成为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石场闭塞了多年。现如今,有的人干脆没要责任田,重操旧业。幸福也加入了石匠的行列,也没要责任田,直把本山老汉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跺着脚骂,老天爷,盼啊盼,好不容易分到手的田地,白白地扔了。民以食为天啊!他不知从哪儿学的,无师自通地说出这么句话。大畜生,不种田吃什么?农民就要种田!到时候扎起嘴来,别想从我这里借走一粒粮!他痛骂不已,惋惜幸福家四口人的责任田全飞了。
吕家村算来算去,除去那些没要责任田的人外,多余出了十几亩田,村里决定让几把务农的好手包下做重点户。这可气坏了本山老汉,面红耳赤地向支书、村主任争吵着要,我家里里外外八口人,个个要吃饭,不多分给我,那可不行!本山大爹,幸福叔那四口不是早就分出去过了?支书的一句话,堵得老汉没了话,心里直骂大儿子,思忖了半天才强辩着说,我家里还有四口,我、老婆子、生活和秋妹子,三个整劳力,可不能让我闲着吧?实际上秋妹子早就出嫁了,只是与丈夫没什么感情,常住娘家而已。
村主任和支书交换了一下眼神,哈哈地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本山大爹,咱村的田少,土地薄,有的人你给人家土地人家还不要呢!如今政策变了,致富的门路很多。说实话,种田收成少,一锄头挖不出个金娃娃。生活叔也说了,他也不种责任田了。
什么?本山老汉差一点没跳起来,这小子也不种田了?不种田喝西北风?他没想到,四个人的家庭成员又有一个背叛了他。好说歹说,村主任和支书终于答应再分给他二亩八分地。本山老汉感激得差点给这两个孙子辈的跪下,乐颠颠的一溜小跑来到了分给他的地里。
他蹲下身来,双手使劲地向土地深处插下去,抓起两把湿润的泥土放在鼻尖上,用力地嗅着判断着肥力。深耕过的泥土散发着芬芳的气息,好像把他熏醉了。他喃喃地自语道,我的地,我的地,这是我的地了……眼中不由得流出了眼泪,脸上却笑着。忽然,他像个孩子似的,扑倒在土地上,撒着欢地滚来滚去,尽量让身体的每部分都接触到冰冷地土地,他的心咚咚地敲打着身下的土地,他的身体仿佛要化入这泥土中去。
吕本山老汉拍打着衣服一回到家,就和生活开了火,爷儿俩谁也不让谁,生活娘急得拍着两手劝这个,哄那个,结果哪个也不听!秋妹子明显地倾向哥哥这边,但也阙着嘴不敢出声,只是不服气地不住地用白眼珠子瞅他爸。
小畜生,我问你,你……你也不要田了?本山老汉憋着一肚子火,用手中的烟袋,指指点点地大声斥责道。
爸,咱村田少,让给人家专业户种吧,咱不去和人家争,咱干别的……生活耐着性子劝说着。
呸,不种田你吃什么?农民,就是从土地里刨食吃,不种田你喝西北风?本山老汉振振有词,一丝不让。
干别的也一样。有了钱还怕没粮食吃?我哥不是也没包田地吗?没等生活说完,本山老汉跳了起来,指着生活的鼻子就骂上了,小畜生,你跟你哥一个样,都是败家子。大畜生不要责任田,差点气死我,可倒好,你也学他的样,也不要!本山老汉越说越气,脱下一只鞋抓在手中,扬起鞋底就要打生活,他的事我不管,你可不行,你和我一块过,就得听老子的。要不就给我滚出去,老子不能白种给你吃!本山老汉气势汹汹地扬起一只鞋,跳起脚大畜生小畜生地乱骂着。
爷儿俩个互不搭理地过了好几天,本山老汉终于忍不住了,虎着脸,冷冷地瞅着生活,追问道,你不种田,要干什么?
我想包那道干渠。生活平静地回答,显然是酝酿已久,下定决心了。
什么?本山老汉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包干渠?包你娘的个脚!你要那个祸害干什么?
生活说要包干渠,不啻一个炸雷打在本山老汉的头顶上。
你要包那玩意儿干什么?莫不是山上的狐狸精把你迷住了?他疑惑地问。
爸,你不懂,现在我包下来,没准过几年你想出大价钱还包不着呢。原先说好一年交500块,可我要交2000块,合同签好了,一签30年不变,免得有人以后眼红。生活的一席话,说得本山老汉脊背上嗖嗖地冒冷气。拿两千块包干渠,他怀疑生活是不是疯了。
爷儿俩个谁也说服不了谁,闹得不可开交。爷儿俩身上流着同一种血,生就一样的脾气,各自认准的道,犟得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一气之下,本山老汉把生活赶出了家门,生活背起行李卷,离开了家,头也不回地上了山,一头扎进干渠里,再也没回过家。
4
再往前走,就不用爬山路了。干渠就从大崎山的半腰上,向上蜿蜒伸展着。沿着干渠往山上走,就好走多了。
提起干渠,本山老汉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三十多年前的底火仿佛点燃了导火线,轰地一声爆炸了。
那还是农业学大寨的年代,山坡上造平原,平原上造梯田,一心要学虎头山上的英雄们。在大崎山的半山腰上,有个碗口粗细的泉眼,名叫龙王井,一年到头汩汩地向外冒水,在四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深潭,深不过几尺,清澈见底。清冽的泉水顺着山势,又分成条条细涓,从石缝里缓缓向下流去,滋润着这满山满岭的花草树木。不知是那个公社干部的主意,要在大崎山上造一条引水的渠道——引龙王井的泉水。渠道深一米半多高,宽达两米,原计划要围着大崎山转一圈,全程近二十公里。寒冬腊月,调集了全公社上千名劳力,抡大锤开山石,挖沟放炮凿石叠岸,乒乒乓乓地干了起来。上千人吃在山上,住在山上,大大小小的干部没白天没黑夜地催,贫下中农们革命加拼命没黑夜没白天地干,手都磨起了血泡,要把这道干渠看成是战天斗地的文化大革命成果,学大寨的样板。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浪费的人力物力不必说,光是断胳膊断腿地就有十几个人。一直干了一年多,勉强修了原计划的四分之一,就再也干不下去了。干渠全部用方方正正的石头砌成一米半高的石墙,渠底用两米长的石板铺就,水泥抹缝,距龙王井还差一大截,工程太浩大了,物资供不上,便撤兵回营不了了之。别说是引水,就是老天爷下场雨也存不住,就像野小子撒了泡尿,没啥湿头。村里的老人偷着骂,真作孽呀!满山满岭的大石头还用灌溉吗?干渠修完后就像条死蛇似的躺在半山腰,毫无用处。如果谁有兴致要到大崎山顶上去玩玩倒可以沿着干渠往上走,免受爬山之苦,或能省省鞋底平平坦坦地走得顺当些。
虽然当时的老人背后里骂瞎指挥,可没一个人敢当面阻拦,谁也不想也不敢戴破坏文化大革命伟大成果这顶大帽子。时光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干渠似乎被人遗忘了。干渠成了堆积枯枝败叶,野猪山羊藏身的处所。
阳光暖暖地照在本山老汉的身上,棉袄披不住了,他佝偻着身子挟着棉袄沿着干渠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盘算,生活这小子包了干渠,到底弄些啥?难道真的抱上了金娃娃?前几天就听说生活成了万元户了,老伴和秋妹子喜开颜笑地偷着嘀咕什么,一见他进了屋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也不说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农村里有三件大事:一要有粮,心中不慌;二是盖房子;三是娶媳妇,这都是要钱的。那土地没有亏待他的汗水,稻谷打了三千斤,麦子也收了一千多斤,花生种的少,也收了几百斤,红苕收了几千斤——那是喂猪的。粮食不愁了,该盖房子娶媳妇了。生活捐了一万块,能盖三间大瓦房呢,就是自己的那几间老屋,也该换换顶了。
吕家村这几年盖的房,都是石头到顶,从房基到屋檐全是方方正正的甲级石,顶是红瓦,颇气派!有的人家已经盖上小洋楼了。本山老汉看在眼里,馋在心里。农活刚忙完,就有人家翻修旧屋,掀去苫在屋顶的山茅草,换上了红瓦片,那房子顿时就气派多了。本山老汉眼瞅着自己老屋顶上的茅草随风摇摆,心里真着急。
本山老汉住的房子还是土改那年分给他家的,那是半截石头半截泥土插花着砌成的墙,茅草顶,小格子窗。这房子原是二地主家的,没等土改,二地主就携带全家逃跑了。房子就归了本山他爸,这个给二地主扛了一辈子活的长工。按辈分论,二地主是本山的二爹。那阵子本山已经二十来岁了,有了自己的房子,本山他爸就托人说媒娶媳妇。有天傍晚,吕本山路过牛车河边,只见有个女人倒在河水里。水深不过二尺,河床里的鹅卵石滑溜溜地很难走。吕本山急忙上前扶起她,把她背过河去。一问原来是个大姑娘,几天没吃上东西,见水晕倒了。吕本山急忙把她背回家,赶紧煮了一锅红苕让她吃……这才知道是从大别山里面逃荒过来的,家早就让大水冲了,这就是彭菊英。彭菊英比吕本山大三岁,无家可归,便住在他家。本山他爸说女大三抱金砖,忙托人一说合,彭菊英也愿意,便同本山成了亲。转过年便生了个儿子——幸福。本山一下子有了房子,娶上了媳妇,生了儿子,把本山他爸激动得热泪盈眶。土地、房子、媳妇、孙子都有了,都有了,就是死也放心了。于是,本山牢牢记住了父训,土地,儿子,儿子的儿子和粮食,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彭菊英生了幸福后,直到六年后,才又重新开怀,生了生活。这一年龙王爷在位,风调雨顺,粮食大丰收。接着便是家家户户砸了自家的锅,准备过共产主义美好的日子,人人吃土豆烧牛肉。丰产不丰收,粮食糟蹋在田里谁也不心疼。
没想到,接连而来的是三年自然灾害。彭菊英又生了个闺女。吃饭的嘴多了,粮食越来越不够吃的了,便用瓜菜代粮。龙王爷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是旱就是涝。自古吃不饱肚子的吕家村人,刚刚吃上了几年饱饭,三根肠子又闲了二根半。每人每天只有几两红苕干,山上的野果,野菜全都采尽了,每天都有人倒下再也起不来了。吕本山的老爸,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
惊心动魄的大饥饿,使吕本山触目惊心。他亲眼看到有的人面色发青,浑身上下像用气吹的似的,肿得发亮,皮一破流出黄水,便没得救了。
秋妹还正在吃奶,彭菊英每天吃不饱饭哪有奶水?孩子饿得哇哇直哭,两个儿子饿得软塌塌地挺着个大肚子。吕本山顾了小的顾不了大的,顾了老婆顾不上孩子。全家人眼睁睁地瞅着他,好像从他脸上能掉下救命的粮食似的。吕本山逼得没法,偷偷地扛着锄头强挣扎着在山背后,在乱石坡隐蔽的地方开荒,开出了巴掌大的一块地,种下了一片胡萝卜。每天数着红苕干分给孩子吃,当全家人连红苕干全部吃光了,再也无东西可吃时,那一小片胡萝卜长的已有拇指粗,偷偷地收回来,这才救了全家人的命。从那时起,吕本山得知粮食的重要,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感情,这都是些命啊!从那以后,吕本山过得战战兢兢,一分一厘都不浪费,久而久之,养成了他比较吝啬的性格。
5
本山老汉抬眼望去,干渠尽头快到了,已能看见那座小石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半山腰上,这间小石屋就是当年战天斗地的指挥部。当年掀不动的巨石纹丝没动地呆在老地方,垒的半截石岸,挖的沟槽已颓废了,这里就是干渠的另一头开端。
本山老汉不由加快了脚步,心想,生活这小子,哼,我非搧你两巴掌,叫你看看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爸!
金秋十月,天高云淡,秋高气爽。生活只穿了件衬衣,裤脚上溅满了泥土,正忙着从龙王井挑水。四五公里长的干渠,只有一小段被生活整理过。本山老汉走到跟前,掀开覆盖在干渠上的草帘子、塑料布,仔细向里一看,不由得惊呆了。只见渠底满满当当铺着厚厚的烂树叶,木粉,麦麸,米糠,颜色乌黑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味,上面长满了一层一片片白色的小伞型的蘑菇,一排排碗口粗的杂木棒子交叉横迭靠在渠壁上,长满了密密麻麻黑亮的木耳,一簇簇雪白的银耳——突然,他看到在一棵粗大的树墩上,长着几个拳头般大的又白又亮的白花花的东西,这是什么?他不认识。事实上,他做梦也没想到生活精心培育的猴头菇已经成功了。
本山老汉呆呆地蹲在渠边上,心中的怒气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儿子不容易啊。整理这么长一段干渠,该要下多大的力气啊!两三年了,儿子就自己吃住在山上,连年都没回家过,敢情是忙的。看着这满满的一段干渠里的黑木耳、银耳、蘑菇……闪动着金光、银光,本山老汉的眼睛都看花了。
生活放下水桶,拿起喷壶灌满水钻到干渠里,一壶一壶喷洒着水。本山老汉默默地掏出烟袋含在嘴里,一袋又一袋地抽着烟,默默看着不远处忙得浑身是汗的儿子。
生活擦着满脸汗水,笑着地来到父亲面前,爸,你怎么上山了?哎,本山老汉拔出烟嘴,淡淡地应了一声,田里的活都忙完了,今天有空。生活笑盈盈地指着面前的干渠,对他说,今年从春上到现在,已经收了几茬了,蘑菇四十天就成了。一平方米收入平均达几十元,总共整治了两千多平方米,除去苗种,买的木粉木头棒子塑料布等等,剩下了五万多块,放在银行里……儿子的账没算完,本山老汉吓了一大跳,手握烟袋杆站了起来,双眼勾勾地瞅着儿子,仿佛不认识生活似的。
听说你用我的名义捐给小学一万块?这是真的?本山老汉的手哆嗦着,紧张地问。
是真的。爸。生活平静地回答,这不过拿出个零头,大头还在后面呢。等我把这条干渠全部整顿好,办个养殖厂,就给小学盖座楼!生活忽然笑了,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爸。
你干的好事,我能不知道?我问你,我还是不是你爸?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商量?本山老汉生气地说。
商量?同你商量有什么用?儿子眼里流露出不信任的目光,好像在说,你在村里铁公鸡一只,一分钱不得掰成两半花,你能让我掏钱?那还不等于向外掏你的心肝吗?
那你就不盖房子,不再娶房媳妇了?本山老汉感到儿子眼里这种不信任的目光,脾气又上来了,火辣辣地问。
生活是个结过婚的二茬子光棍,原先那个媳妇,是用秋妹子与人家换亲换来的,没过上两年,就因生孩子大出血去世了。那个年代家家穷得要命,就连童子身的年轻小伙子也难娶媳妇,何况生活还是个二婚头,如此一拖,生活已经四十了,仍旧光棍一条,这几乎成了本山老汉的心病!
没想到生活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给了他爸一个大脊背,手里扯着一根狗尾巴草,用指甲掐成一段一段的,慢慢地说,爸,现在钱是有了,盖房子也不成问题,等到了冬天我就下山去办料。但要娶媳妇?哼,你也不打听打听,就凭你背的那个名声,谁愿意来咱家数着米粒下锅?再有钱人家也不会来!一席话,说得本山老汉羞红了脸,耷拉下了头。其实他也明白,儿子说的都是实话,山里人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和根底!穷富倒还好说,穷有穷过,富有富过,最穷的时代都熬过来了,还不照样娶亲生子?可名声呢?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活在世上就是图个好名声好根底!是啊,名声和金钱,过穷日子时好像金钱重要,可过富日子名声更重要。如果既有钱又有个好名声该有多好!他也知道自己背个铁公鸡的名声不好听,经儿子这一刺激,真使本山老汉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起来。
只听生活语气里还有些埋怨的味道,我是个二茬子光棍,娶不了媳妇还不要紧,可是还有秋妹子,你能让她在人家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再说,还有你的两个孙子,再过上几年,也快娶媳妇了,人家一打听,嗬,爷爷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谁还敢跟咱?
生活的话像一阵山风一样,吹醒了本山老汉的头脑。对呀,自己一辈子拼死拼活,口口声声为了这个家,为了下一代,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辈子也没见几个钱。还是儿子的眼光长,看得远,想得周全。
生活的话像敲响的一面鼓,咚咚地震撼着本山老汉的心。他琢磨了好半天,仿佛明白了生活的用意。哦,是为了给我摘去铁公鸡的帽子啊!本山老汉想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不禁心头一热,从心底涌起一股热流,埋怨生活,那你不怎么早说?也不和你妈商量商量?
早就商量好了,怕你心疼气出病来,就一直没敢告诉你,我还让村支书给保密呢!生活笑着解释道。
什么?原来闹了半天只瞒我一个人?本山老汉气愤愤地想,怪不得老婆子昨晚睡得像个死猪似的,怪坦然的,原来她心里早就有了底!一丝口风也不露。本山老汉不由得一阵难过,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唉,何苦呢?老了,老了。脑筋旧了,跟不上时代了。儿子比自己强多了。这回可是心服口服的了。
本山老汉讪讪地对生活说,唉,爸这大半辈子没过过好日子,是穷怕了,生活逼的。现如今好了,再也不能窝窝囊囊地活了……
这就对了,爸。生活高兴地说。
可你也得抓紧点,给我赶紧找个媳妇回家过年。
哈哈,爸啊,你就放心吧。实际上,生活早已有了意中人了,那就是帮他出主意的小学老师陶宝珍。当年生活和宝珍都在村里小学坐过石条板凳,趴在石头垒的桌子上,在黑洞洞的教室里念完小学的。生活对冬天坐在石条上的滋味刻骨铭心,深有体会,至今难以忘怀。他曾向陶宝珍发过誓,只要一有了钱,就先修小学门窗,换上木桌椅。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6
本山老汉眯着眼睛,四下打量着,金色的十月,天更高更蓝了,朵朵白云在高高的山头上飞过,它们变幻着像一群群草原上的野马,又像大海中飘动的白帆。本山老汉突然觉得自己的腰板直了,背也不驼了,胸怀宽广了。他从来没觉得大崎山风景是这样的美!
大崎山变得更青了,满山的树木变得更绿更翠了,黝黑的山峦,像大崎山的脊梁。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播下什么,就收获什么。
突然,生活用手指着半山腰欢快地叫了起来,爸,有人上来了!
本山老汉忙顺着儿子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见村支书和七八个人说说笑笑地沿着干渠上来了,那几个人,有的挎着照相机,有的扛着摄影机和一些叫不出名的器材,金属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身后,小学教师陶宝珍领着一群小学生,扛着红旗也上来了。
本山老汉赶紧整了整衣服,伸手给生活拍打着裤脚上的泥土,微笑着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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