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为证-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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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村支书二牛气喘吁吁上山找桃子的时候,桃子正悠悠然晒太阳。

    一块花生地,安逸地躺着。一杆锄界标样插在那儿,一边是经雨的硬地,一边是刚锄过的新土。花生刚出苗,每棵上都有一对变绿的花生仁瓣儿,它们既小心翼翼护着那簇新芽,又没忘记向世界炫耀自己创造力的伟大。地的北面,东西躺着条地堰。茵陈、丹参、苦苦菜、酸酸溜,一株一株,远远近近互望着,正传递着经历过一个冬后重逢的问候。

    地堰的斜坡上,躺着桃子。

    桃子的褂子是敞开的,毛衣是掀卷到颏下的,于是她白皙而丰满的胸部都暴露在三月的阳光下。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过身边有动的,那是朝阳和明月。这两个小子都三岁半了,还是离不开娘怀,吸不出多少奶水也还吸。他们满周岁的时候,桃子是想给他们断奶的,可朝阳和明月不让,哭得天昏地暗。桃子心就软了,心想他们两个同时出生,一人才摊一只奶,是有点亏呢。你们愿吃就吃吧,吃到娶媳妇也行。不过到那时候,恐怕你们就不屑叼娘的奶头喽。

    想到这儿,桃子奶头上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浑身也感到了一阵热燥。

    桃子想到了嫁给得安后的第一个春天。也是这样的天,也是这样暖烘烘的太阳。得安到这儿种地锄地,都要桃子中午送饭。桃子在家纳鞋垫,纳一阵就瞅瞅桌上的小闹钟。虽然小闹钟上了发条,到十点半准响,可她还是要频频张望。终于,小闹钟当当叫响,她便把鞋垫一丢去了厨房。灶上灶下,锅铲一阵急响,十一点多钟,小院里就走出了挑着饭的桃子。走到村南,走上山坡,拐足羊肠小道的十七个弯儿,就到了这块枞树林包围着的旱地。来的时候,得安一般还在地中央干活,撅着个屁股卖力得很。桃子放下挑子,半眯着眼睛看上片刻,就开口作唤猪状,喽喽喽喽。唤完便手捂着嘴巴大笑。得安听了,直起腰把脚一跺,你才是猪,看我不把你揍扁!拔腿奔过来就不知如何处理了。直到桃子塞过去一块热气腾腾的海碗,他才知道巴掌该作何用,于是,拿它去屁股后面蹭蹭土,接过海碗香甜地大吃大嚼起来。吃完饭,两口照例要歇上一会儿。

    唉,爬山爬得好累。桃子嘟囔这么一句,就在地头边上躺下了。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过身边有动的,那是得安。他一声不吭,把叶子的褂扣解开,又把她的毛衣推上去,一直推到颏下。这时,桃子就有了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她闭着眼,觉得这太阳特别特别地暖和,那阳光洒遍她的全身,穿透她的肌肤,一直照到了她的心田。

    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听得安说该干活了,桃子才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她边扣褂扣边说,我也帮你。得安冲她后背轻轻一掌,还用你干?快回家歇着。桃子便一噘小嘴走了。走了一大截山路,她胸脯上还保留着那种味儿。

    这时,桃子忽然感到了胸脯上的骚动。她睁眼瞧瞧,原来两个小子已不再吮奶头,却在那儿玩起了打仗游戏。他们分卧在桃子的两边,正利用高耸的奶山作掩体,一眼睁一眼闭,伸出一个指头,嘴里做着激烈的射击声,叭叭叭叭、咕咕咕咕。桃子就笑了,笑得奶山乱颤,打乱了兄弟俩的对峙阵势。兄弟俩相对一笑,化干戈为玉帛,又各自拿嘴衔上了奶头。桃子便又甜甜地闭上眼睛,一手抚摸着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又沐浴在三月的阳光里。

    就在这时,二牛来了。他急忙忙喊了一声嫂子,就向桃子扬起了手中的电报纸。桃子浑身一颤,腾地坐起来问什么事。二牛念道,湖北省团风县崎山乡白羊村陈桃子你夫病重速来北京市新建七路21号拆楼公司邵才顺。

    桃子呆呆地听着,对自己的胸脯依然裸露毫无察觉。

    2

    当天夜里,桃子在武汉上了火车。同行的还有她爸和她的两个儿子。

    本来,桃子打算把朝阳明月托付给娘,只让爸一块去。桃子没出过远门,最远就是结婚后跟得安逛了一回县城。爸却是出过远门的,当年他出水利差,到过新洲、浠水、罗田和黄冈,在外头认得东西南北。她领着朝阳明月步行三里路,去娘家说了意思,爸一听连声说快走快走,并叫她把儿子也带上。桃子说,带他们干吗事,远路长程的。爸说,还是带着好。娘也说,带着吧带着吧。桃子想,让他们去也好,坐坐火车,长长见识。于是,桃子就揣了三千块钱,同一老两少去乡驻地坐上汽车,辗转来到了武汉。

    朝阳明月第一次出门,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在汽车上欢闹了一路,到了火车站月台更是兴奋,来一辆火车就扑过去要上,吓得桃子只好和爸一人一个,把他们牢牢牵在手上。等挤上去北京的火车,父女二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火车上人真多。老少四口走了三节车厢没找着空座,只好在通道里站下了。桃子想,怎么有这么多人坐火车呀?敢情都有亲人在外头生病?可是看那些人的样子,又不像是去看病人的,喏,有的还打牌呢,有的还聊天呢;看,那个把眼皮抹得像泥鳅皮一样乌青的小妞,还跟小伙子碰脑袋玩呢。碰一下,笑一笑,碰一下,笑一笑。桃子不好意思看了,就低头瞅她的朝阳明月,这两个小子也在看人,不过他们是看一个胖男人啃烧鸡。男人啃一口,他们就咽一口口水,四只小眼儿都直勾勾的。桃子跟爸说,我们到那边坐。于是两个大人又牵着两个孩子去了车厢连接处,在一个旮旯里坐成一堆。

    正庆幸这儿清静,朝阳却说话了,妈,我也要吃鸡。明月跟着吵,吃鸡吃鸡。桃子拎过提包,把带的熟鸡蛋拿了出来,但小家伙不接,依旧叫着要吃鸡。桃子突然火了,啪啪,一个脑壳上一巴掌,是饿牢放出来的馋鬼,就知道吃呀?朝阳明月觉得委屈,一齐咧起嘴哭。桃子爸说,细伢晓得么事,不就顾一张嘴么,我去给他们买一只。说着就要起身。桃子揪着他的褂子说,你甭管,他爸正病着,还有钱给他们买鸡!桃子爸便不去了,瞅瞅两个小外孙,再瞅瞅闺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朝阳明月哭了一阵子,就一左一右伏在娘怀里睡去了。睡时还没忘了把小手从娘的褂襟下伸进去,在那坨肉上一挠一挠。叶子低头看着,心中顿时涌起一片柔情。她想,儿子到底是儿子,挨了娘的打也不记仇。好朝阳好明月。

    桃子想,自己可真是有福气。有人一辈子只生闺女,盼儿子盼得两眼发青,我倒一下生了两个。怎么会一下子生两个呢?桃子平时曾多次思索过其中的原因。她想,这一定与他们白天在地头上干那事有关。人的精气都是白天旺盛,所以得安一给给了两个。

    那个春天,她跟得安也太那个了,在太阳下躺着忍不住,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有了那许多回,她夏天里肚子就大了,秋天里肚子就大得不得了。娘端详了半天说,八成是两个。桃子当时还不信,可过了年果然就生下两个。生下头一个,得安出门抬起头,正好看见一轮朝阳生起。接生婆张二奶奶扎好孩子脐带,第二个又来了。得安这时出门正好看见天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一轮朝阳,一轮明月,两个孩子,得安把手一拍,嘿,这名字好起啦!于是,头一个来的就叫朝阳,第二个来的就叫明月。

    有了朝阳明月,得安整天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有空就扒开被窝瞧那两块嫩肉。他最爱看的是嫩肉吃奶。小家伙也不睁开眼睛,只管用小嘴一吮一吮。得安伸手过去故意一拨,让桃子的奶头从他们口中拔出,小家伙便晃动着小脑袋急急忙忙搜寻,那慌张的样子活像大人丢了巨款。每当这时,得安便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惹得桃子直骂他坏东西。

    十个月过去,朝阳明月会站了。再两个月过去,他们又会走了。这天两个小家伙走到得安跟前,一齐仰脸看他,得安笑着说,两个笨蛋,怎么还不会叫爸?叫!叫哇!不料朝阳把小嘴一张,爸!明月也把小嘴一张,爸!得安一下子不笑了,只把两个儿子紧紧抱着。夜里,得安对桃子说,这头一声爸,真叫得我招架不住。他说,从今以后,我真得拿出当爸的样子来啦。俗话说,孩子只愁不生莫愁不长,我要好好挣家底子,准备以后给他俩盖房娶媳妇。那个多雪的冬天,得安没有再像往年那样找别人打牌,而是天天扛着镢头上山,像当年学大寨那样,硬是把五亩承包地深翻了一遍。后来,他每天都要出门捡粪,每天都要在地里干到天黑。一连三年,他家的庄稼长得比全村哪一家都好。

    但得安并不满足。他说就这么几亩地,庄稼打得再多也换不了几个钱。桃子说,还能有什么法子?得安说,法子倒有,好多人出外打工赚大钱。听说北京好找活干,只是家里没法办?桃子想了想说,你去吧。儿子是我们两个的,我俩就齐起心拼呗。带孩子,种地,都算我的。你会种地?原先我还怕不会生孩子呢。两口子就笑了。

    等年一过,得安就约上本村的大头去了北京。走后二十天,桃子接到得安写的一封信,知道得安已经找到活儿了,是在北京雇给人拆楼。桃子正纳闷为什么要拆楼,大头却从北京回来了。他说,那儿搞建设的多,盖新的往往要拆旧的,一个当地人就成立了拆楼公司专干这行。钱是赚了不少,可都是进了人家老板的腰包,工人一天除去吃喝,也就剩个二三十块钱,实在不如在家守着老婆孩子舒坦。桃子问得安为什么不回来,大头道,得安说了,钱再少也是个进项,在家里谁给?桃子明白了丈夫的心思,就一心一意在家里种地,拉扯孩子。两个月下去,虽说桃子手上先是血泡后是硬茧,但地里是该种的种了,该锄的锄了,没见得落在别人后面。

    谁料想,竟来了那样一封电报!

    病重。怎么病的呢?累的?冻的?不服水土?病成什么样子?尿血?拉稀?不省人事?老天爷,你千万别让我的得安有个三长两短。

    桃子的心突突直跳,不敢再往下想了。

    3

    北京果然贼冷。桃子他们一下火车就穿上在家带的棉袄,但还是冻得难受。抬头看看太阳,已近中午了,它还是那么矮那么矮,而且黄着个小脸相个病老头儿。桃子想起这个时节家乡的太阳,不禁向天上投去了鄙夷的一眼。

    出了站,老少四口在小摊上买了几碗面条吃下,又急急忙忙赶路。问过几十个人,从中午走到傍晚,才找到了那家拆楼公司。

    既叫拆楼公司,大概就不能住楼,所以它安在郊外的一个大院子里,都是平房。五间大的迎门立着,几排又矮又窄的趴在后边,院里则堆了一些烂钢筋木板之类。桃子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太阳已被西边的楼群与烟尘遮住,平房里一律亮起了电灯。

    几个人正在大房里争论着什么。一个猪脸汉子跟一个圆脸汉子正四目相对,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

    桃子爸走进去问,谁叫邵才顺?

    圆脸汉子转回身,瞅瞅他和门外的桃子娘儿仨,急忙说,是刘得安的家属吧?

    桃子爸点点头,是。

    噢,总算来了。俺就是邵才顺,你们跟俺走。说完,他扭头又冲猪脸汉子瞪了一眼,领桃子他们去了后边平房。

    走进最后一排最右边的一间,邵才顺对屋里正吃饭的两个小伙子说,湖北来人了,还不快让座。二人急忙扔下碗筷,整整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桃子他们在床沿上坐下。

    桃子见这屋安着四张床却只有三个人,就问,邵大哥,得安呢?

    邵才顺不自然地笑笑,他还住在医院里。

    什么病?你快领我去看看吧。

    不要紧。出血热,已经好了,医生说三两天就出院。你们大老远来的,先喝点水再说。邵才顺说着,递给桃子一个搪瓷缸子,又递给桃子爸一支烟。

    桃子说,是出血热呀?前年我爸也得过。这不,如今身体好好的。桃子笑着瞅了爸一眼,然后就端水让朝阳明月喝。

    桃子爸闷闷抽了几口烟,问道,老邵,这儿的活还干得?

    老邵咧咧嘴,怎么说呢?说干得也中,说干不得也中。

    这话怎讲?

    老叔你是湖北的,俺是河南的,离得挺近。咱都明白,不为挣几个钱,谁往这北边跑?俺是去年春上来的,背过煤,修个路,卸过火车,后来又到这家拆楼公司干。说这里干得,是说干这活在城里,有住处,一天还能挣二三十块钱。说这里干不得,就是他娘的太受人欺负。说到这里,邵才顺咬着牙把头摇了几摇。

    桃子爸问,受谁欺负?

    旁边一个小伙子说,二猪头那王八蛋。

    谁是二猪头?

    邵才顺说,就是老板黄大猪头的二弟。三年前黄大猪头成立了这个公司,仗着拳头硬能玩命,硬是在北京踩下了一块地盘。有些拆楼的活儿,他说声要干别人就不敢插手,所以就挣下了大钱。钱一多,他狗日的就想玩了,在外头包了几个女人,轮换着住,整天不回来,家里的事都扔给二猪头。这二猪头一肚子坏水,也不知在哪里学过几天武,两天不揍人手就发痒,这里弟兄们没有不挨他的打。

    今年年一过,市里要拓宽一条大街,好多楼要拆。大猪头看能挣大钱,就一下子包下十多座楼,让二猪头带着俺们拼命干。从早干到黑还不够,吃了晚饭还要加班,一气干到十一二点。可就这样干,一天才多给十块钱。这不,刚才我正跟大猪头争论这事呢。

    活儿一紧,二猪头揍人就更多了。上工晚了要揍,干得慢了要揍。拆下的楼板砖头、钢筋之类是要分拣出来再卖的,谁拣不干净也要揍。

    旁边另一个小伙子插嘴说,那天我干了一阵子去解小手,正巧他也在茅房,一见我去他就骂,懒驴上磨屎尿多,快给老子滚回去!一脚踢在我小肚子上,疼得我倒在地上直打滚,一连尿了三四天的血。小伙子说着说着就要哭。

    见他说得可怜,桃子骂道,这种人不得好死!

    邵才顺低下头,好一阵子不再说话。

    桃子这时把缸子一放说,邵大哥,我们去医院看得安吧?

    邵才顺摇摇头,去医院干啥?弟妹,刚才俺是哄你的。

    桃子站起身惊问,哄我?那么得安在哪里?

    邵才顺揭开对面床上的一张塑料纸说,他在这里。

    一个制作精巧的栗壳色骨灰盒,正安安静静地躺着。

    桃子脑壳里轰地一响,急忙上前捧起它。她左看看右看看,脸上满布着疑惑。接着,她抠开上面的盖板,往里瞅了两眼,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快把得安给我找来。说着,她将骨灰盒往地上一扔,蓝森森的骨灰渣子撒了一地。

    众人一愣,桃子爸失声喊道,桃子!

    桃子还是呆呆地站在那儿说,我不信,我不信。

    邵才顺说,这真是得安兄弟,他是条好汉!他把二猪头杀了。那天得安干活砸伤了脚,二猪头还是让他上工。他忍住痛干了一会,见脚上又出血,就坐下想包一包,没想到二猪头却冲他拳打脚踢。得安让他揍苦了,就操起一根钢筋结果了他。

    桃子爸问,得安是怎么死的?

    那天正拆一座六层楼,得安杀死二猪头,一口气跑到楼顶跳下去。俺们本想把他留着,让你们再见一面,可他摔得实在不成样子,就把他火化了。

    桃子听完,眼光直直地瞅着地上,得安,这真是你?这真是你?得安!她哇地一声,猛地扑到那摊骨灰渣子上,又是哭又是滚,骨灰在她的扑打下腾起了一团灰雾。

    朝阳明月走上去说,妈,快起来,地上脏,地上脏。

    包括桃子爸,屋里几个人都哭了。哭声引来了其他屋里的人,他们有的走进屋里,有的挤在门口,眼睛都湿漉漉的。

    桃子爸擦一把泪,扯起桃子。桃子站起后还颤着身子哭,满身沾的骨灰渣子都跟她一块儿抖。桃子爸从她头发拂起,一下一下,把那些骨灰渣子都拂到地上。然后,一捧一捧,连灰带土,又装进了那个盒子里。

    接着,邵才顺又向桃子交代了得安留下的东西,一床被子,几件衣裳,一张两千元的存折。桃子看看亲手缝的被子和几件衣裳,又是一阵恸哭。

    这时,外边有人大声喊,上班啦上班啦。

    邵才顺对众人说,你们去吧。俺把他们安排安排。

    众人走后,邵才顺把桃子他们送到了附近的一家旅馆。饭菜要了一桌,但桃子不动筷子,只是瞅着大吃大嚼的两个儿子流泪。桃子爸勉强吃了一点儿,见桃子这模样,也坐到一边抽起了闷烟。

    4

    北京的夜好长好长。桃子搂着两个儿子和得安的骨灰盒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才等到窗户发白。

    桃子爬起身,洗洗脸,拢拢头发,便坐在那儿瞅着骨灰盒发呆。桃子爸醒过来,刚想开口劝慰闺女,不料房门梆梆响了两声。

    桃子把门打开,见外边站着两个男人。站在前面的瘦子说,你们是刘得安的家属吗?我们公司的老板看你们来了。

    桃子瞅瞅后头那个猪脸汉子,一声不吭走进门去。两个男人也随即跟了进来。倒是桃子爸客气,急忙让座,寒暄。黄大猪头瞅瞅桃子,又瞅瞅床上睡着的两个孩子,眼里迅疾闪过一丝凶光。

    他在椅子上坐下,点燃一支烟,开口道,你们来了,也知道这桩事了,那么咱们也就把话挑明,这可不是工伤事故,是你们刘得安杀了我二弟。

    桃子爹点点头,不错,是这么回事。

    他这么行凶,假如还活着的话,是要逮捕枪毙的。

    是得这么办。

    可惜我那二弟呀。这几年他帮我打了江山,没想到却死得这么惨。好在刘得安也没跑,自己把自己结果了,这算一命还一命,两扯平了。不过账是这么个算法,可我姓黄的心肠软,看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就给你们三千块钱,算是你们的路费和刘得安的安葬费。

    这时,瘦男人立刻从包里拿出了一扎票子。桃子爸说,桃子,老板要给,就拿着吧。

    桃子不接。她冷冷地道,你既然说两扯平了,现在我要了这钱,不就欠了你的么?

    桃子爸冲她把眼一瞪。桃子也冲爸把眼一瞪。老汉见女儿眼里有吓人的成分,就不敢再瞪她了。

    黄大猪头说,真不要?

    桃子说,真不要。

    好!黄大猪头一拍大腿,佩服你这位大姐!既然这样,我就告辞了。

    他们走后,老汉把脚一跺,桃子你真苕,给钱还不拿着。

    桃子不理这话,起身道,爸,我们回家吧,去跟邵大哥说一声就去赶火车。

    老邵不是让我们住两天再走吗?

    桃子说,不啦,我想,得安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一定是想早点回去了。

    老汉眼圈一红,点点头,好,回家,我们这就走。说着就动手收拾东西。桃子把朝阳明月喊醒,为他们穿好衣裳,然后与爸一人背一个出了旅馆。

    刚走进拆楼公司门口,正碰上邵才顺和另外一个黑脸汉子。邵才顺说,怎么来啦?俺正要去看你们呢。

    桃子说,邵大哥,来这里多亏你照应。我打算回去啦。

    回去?还是歇上两天再走吧。

    不啦。

    这……邵才顺搓起手来。他朝院内的大房瞅一眼,小声问,大猪头刚才从外头回来,是不是找过你们?

    桃子和她爸都点了点头。

    去干啥?

    桃子爸说,给了三千块钱,桃子没要。

    邵才顺眼珠定定地瞅着桃子,一字一顿道,弟妹,你有骨气。

    他扭头与黑脸汉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又说,你们既然要走,俺们也就不强留了。不过,这里弟兄们有点儿心意。你们跟我来。说完,他把这老少四口领到大房门前,然后向黑脸汉子使个眼色。黑脸汉子把头一点,转身向后边小平房走去了。

    桃子不知他们要干什么,疑惑地这瞅那瞅。她隔着门玻璃看见,黄大猪头正在大房里朝她望着,手指逢里夹支烟,抽一口,再抽一口。

    这时候,小平房那边忽然走来七八个人,为首的就是刚才那黑脸汉子,他走到桃子跟前,掏出五张一百元的票子说,弟妹,得安让人逼上那一步,不能养家了,这点钱你带着,以后给两个侄子念书用。桃子一听,连忙往回推。邵才顺在一旁厉声说,弟妹,你要看得起俺这些跟得安在一块出苦力的,你就拿着!桃子一下子掉了眼泪,只好抖着手接过。

    接过这份,桃子面前早又站了一帮农民工。他们操着不同口音,争先恐后地递过钱来。桃子爸老泪纵横,弯腰摁着两个小外孙的脑袋,快跪下!快跪下!朝阳明月一左一右,顺从地跪在了娘的腿旁。

    这一帮农民工给毕,后边又三五成群地走来。桃子手里的钱渐渐地拿不了,只好扯起袄襟兜着。等到后边再也不见有人来了,邵才顺也掏出五张百元大钞塞到桃子手中。

    桃子望着眼前这一百来条汉子,卟嗵一声跪了下去。她想说几句什么,无奈嘴唇直抖眼泪直流,什么也没能说出,只好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然后,她起身把钱往提包里一塞,领着两个孩子就走。

    邵才顺伸手一拦,等一等,俺帮你要辆出租车。说着就推门走进了黄大猪头的办公室。

    外边的农民工涌到门口,七嘴八舌道,老邵,要最好的!要最好的!

    老邵问,什么最好?

    有人说,奥迪!

    有人说,宝马!

    黑脸汉子大声叫道,不,奔驰最好!

    众人便纷纷喊道,要奔驰!要奔驰!

    不大一会儿,一辆漂亮的小轿车开进了院里。

    5

    回程的火车上,桃子他们是有座的。有了座,朝阳明月就有了一种优越感,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如入无人之境,他俩见别人的小桌上都有面包水果饮料瓜子之类,就也一样一样叫娘买。桃子不再呵斥他们,儿子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小桌子堆得满满当当,让两个小家伙高兴得又跳又叫。

    伺候好了两个小的,桃子又从卖货小车上要了一瓶酒,一包花生米。爸,喝点酒吧,这几天你累了。桃子爸瞅瞅闺女,不声不响拨开瓶塞,就着花生米喝下了小半瓶,然后,他打了几个呵欠睡过去了。朝阳明月见姥爷张着缺齿的大口,打着响亮的呼噜,又扯头发又揪耳朵想把他弄醒,但折腾了半天不奏效,而后受了姥爷的感染。他们一左一右枕着娘的两腿,不知不觉就睡熟了。

    桃子没睡。她坐在那儿,抬头看看行李架上那个小栗壳色盒子,又低头瞅瞅朝阳明月。

    她瞅着两个光光的小脑壳,忽然想起,儿子至今还没给他老子戴孝呢。于是她觉得非常对不住丈夫。她心里说,得安你别生气,怨我脑瓜子糊涂了。我这就给他们做。

    桃子低头寻思了一下,就把两个儿子平放在座位上,自己一人去了厕所。关好门,她抖抖瑟瑟脱下了贴身穿的一件白衬衣。把毛衣外衣又穿上后,桃子展开那衬衣打量了一下,哧哧哧哧,从后襟上撕出了两块较大的白布。

    她回到座位,就将那白布往儿子头上缠。朝阳明月睡得太香,任娘怎么摆弄也是不醒。邻座的旅客们都用诧异的目光看桃子,桃子却浑然不觉。为儿子缠好孝布,她再度坐下,又让儿子分枕在她的两条腿上。低头看看儿子,抬头看看丈夫,她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

    车过郑州,桃子感到眼皮越来越涩,头越来越重,就也朦朦胧胧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下突然嘎地一抖。她睁眼一看,火车正停在一个站上,问问别人,说是武汉到了。

    桃子急忙推醒老人,喊醒儿子。当她收拾行李时,却突然僵立在那儿了。那个装钱的提包不见了。

    桃子爸问,怎么啦?怎么啦?

    桃子脸上现出一个惨笑,多亏给朝阳明月买些吃的了。

    6

    到家的第二天,得安出殡了。桃子按照乡里习俗,请来一帮吹鼓手,吹吹打打把得安送到刘家祖坟山上。乡邻们持锨相助,为得安建了个高高的坟堆。

    桃子爸一直守在闺女家中,当闺女葬完得安归来,老汉说,一张纸翻过去了,打今后的算盘吧。

    桃子不吭声。

    如今有剩男无剩女,二十七八的大青年有的是。

    桃子还是不吭声。

    等上完五七坟,就叫你娘托人找。

    桃子平静地说,爸,你出外好多天了,快回家去吧。我想上山干活。说着,她就扛上锄头,领了儿子,腰杆直直地走出院门。

    桃子爸只好也走出门去。他站在门外的老苦楝树下,呆呆地看着闺女锁好院门,呆呆地看着她领朝阳明月,走到村南,走上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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