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太白楼茶色玻璃大门,夜风一吹,任吉才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任吉才这些天好不得意。生意兴隆钞票越赚越多不说,光是把那个绝色姑娘搞到手这一桩,他在睡梦里都笑醒了好几回。
那姑娘叫白玉珍,任吉才雇请的女招待,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窈窕丰满,容貌姣好,尤其是那双墨玉般的杏核眼,波光流盼,撩人心扉。
那是一个漆黑的雨夜。
任吉才家在鄂东的乌林镇西老街。走到十字路口,他脑子一转,又返身朝镇东走去。他经营的太白楼就在镇东,这是一幢三层小楼,楼下是餐厅,二楼是客房,三楼大半作保管室,两间套房是任吉才的办公室和卧室。有时忙得晚了,懒得回家,便在这里歇宿。
他知道那天晚上是白玉珍值班。
白玉珍那天打扮得更加妩媚动人。她兴许刚洗过澡,身着一件浅绿色无袖低领睡衣,裸露的脖颈和双肩在日光灯映照下显得格外白晳光洁;高髻的秀发黑瀑布一般从头顶倾泻而下,把一张生动的俏脸映衬得愈发皎洁迷人。
任吉才一进门目光就呆了。
白玉珍见状,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匆匆把门锁了说,任老板,没事我去睡了。
任吉才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时间还早,你跟我上楼去,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上了三楼,任吉才从冰箱里取出一听饮料给白玉珍,又给自己泡了杯清茶,这才在沙发上坐下。
太白楼紧傍江北一级公路,远离闹市。开张时,生意清淡。随着经济发展,流通渠道畅通,不到半年,公路上来往的车辆越来越多,司机和货主成了太白楼的主要顾客。有些跑长途的司机贪图赶路错过站点,到乌林镇正好天黑,把车子往路边一停,便不跑了。太白楼门外常常停满了汽车,餐厅酒菜飘香,客房人声鼎沸,一派兴隆景象。几年工夫,任吉才的腰包便胀得鼓鼓的了。这几天,他正盘算把这幢房子重新装修一番,再在旁边另起一幢,增加几个雅座和客房,设个卡拉OK舞厅。屋后置块地皮,圈个停车场,办个小修理厂,搞吃、住、玩、修一条龙服务。他兴致勃勃地把这个打算告诉白玉珍,征询她的意见。
白玉珍见老板这般器重自己,有点受宠若惊。她是个爱慕虚荣的姑娘,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后来勉强进了县里的职业高中,学的是烹饪,毕业后靠关系进了供销社的招待所当厨师,不甘心地干了两个月,碰巧任吉才的太白楼要招聘招待员,便毛遂自荐找上门。任吉才见她容貌俏丽,性格开朗,正中下怀,便用双倍于招待所的薪金聘请过来。干了几个月,又提升她为领班。对此,白玉珍很开心,也很感激。对任吉才的宏图大计,她表示全力支持。
任吉才话锋一转,和悦地问,小白,你来我这里工作,还满意吧?
白玉珍点了点头,不明白老板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任吉才又说,我知道,你这个当领班的很辛苦,店里的事你操持了一半。这样吧,下个月开始,你的工资再加一百。
老板,这……我的工资够高了。
高什么?任吉才嘿嘿笑着打断她的话,你是店里的功臣,也是我的亲信,工资再高也是应该的。小白,只要你听话,我会关照你的。
谢谢你,任老板,只是伟中他……
秦伟中怎么了?
他工资低,母亲又经常生病,能不能……
任吉才脸色阴沉下来。秦伟中是同白玉珍一块进店的厨师,论烹调手艺,在乌林镇颇有点名气,也算得上太白楼一根顶梁柱。他和白玉珍是职高同学,又是邻居,关系很好,据说正在热恋中。任吉才不明白,活泼可爱的白玉珍为什么会看中孤傲木讷的秦伟中?而且他还是个穷光蛋。任吉才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楚。他摇了摇头,驱走了那个近来经常突如其来的不堪回首的记忆,鼻子使劲地哼了一声,嘴里冷不丁蹦出一句,他算什么东西。
白玉珍心里一愣,明亮的杏眼顿时黯淡下来。进店以来,任吉才的精明能干豪爽大方给她留下了好印象,他对她关怀备至。她钦佩他,敬重他,有时甚至想到自己应该报答他一些什么。她尽心尽责拼命干活,以此回报任吉才的知遇之恩。任吉才很信任她,也很器重她,只要是她提出的意见和建议,他总是言听计从,从不挡手。可是今天一提到秦伟中,老板竟莫名其妙地冲自己发起了脾气。一霎时,她感到委屈,伤心,两颗晶莹的泪珠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任吉才见了心里一沉:这姑娘真是个感情丰富的尤物!顿时,一股妒意袭上心头,但他很快又强抑下去,换上笑脸,轻轻拍了拍白玉珍的臂膀,柔声道,好了,算我没说,就按你的意思办,秦伟中也加一百块,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谢你,任老板。白玉珍破涕为笑,我也代表秦伟中谢谢你!
任吉才心里又是不阵不快,他趋势拉过白玉珍的手,故作严肃道,你说,你该怎么谢我呢?
白玉珍睁大杏眼望着他。她从他火辣辣的目光中似乎看出了什么,身子一颤,脸上腾地飞起两朵红云。
白玉珍心如鹿撞。她想抽回手,可他劲太大了。她渐渐麻木的手中像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听到他带着酒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白,你看看手里,喜欢吗?
白玉珍低头看去,一条沉甸甸光灿灿的金项链正躺在她的手掌中。
任吉才拿起项链给白玉珍戴上,又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吻了一口道,小白,你真的没有看出我喜欢你吗?
不,不……白玉珍感到一阵惊悸,一阵眩晕……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可双腿竟瘫软得动弹不得。
任吉才趁机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在她唇上脸上脖颈上胸口上一阵狂吻滥啃。
任老板,别,别这样!我有男朋友,我有秦伟中……白玉珍在他怀中无望地央求。
秦伟中?他算个屌!任吉才喘着粗气恨恨道,他配不上你。他有钱吗?没有。他能让你吃好穿好玩开心吗?不能。只要我一句话,他就得卷起被盖滚蛋。小白,听我的话,我要让你一辈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享受不尽!
我,我年纪还小……
不,你都二十多了,俗话说,老夫少妻,神仙莫比。哈哈……任吉才像饿狼抓羊羔似的将白玉珍抱到床上……
吉才。楼下,有个怯怯的声音传来。
任吉才看了看身边熟睡的白玉珍,不耐烦地披上睡衣来到窗前,见路灯下站着一个女人,定睛一看,不由蹙起了眉头,是她?
女人见任吉才开门出来了,踌躇着近前,说,吉才,我想跟你谈谈……
吉才一声冷笑,有什么好谈的?往事如梦,我们早就恩断情绝了!
吉才!女人痛楚地哀号一声,泪水顿时溢满眼眶,又顺着那张憔悴不堪的脸颊潸然而下,求求你,看在我们当年那段情分上,你饶了我家伟中吧!
哼!任吉才别过脸,冷笑一声,揶揄道,你儿子怎么了?怎么不像他老子那样有本事了?秦占根不是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吗?他这条龙怎么也生了只老鼠?说罢,哈哈大笑,撇下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灯下,女人的脸惨白吓人。
2
这张脸曾经也是那么娇艳迷人。
那一年,任吉才当小店员的父亲得了肺痨卧床不起。母亲早亡,弟妹年幼,他不得不离开中学校门到镇上一家饮食店当了学徒。
报到那天,他认识了她。
饮食店坐落在乌林老街,双开门面的旧木楼,店堂里摆了七八张方桌和一只柜台,墙壁上泥灰斑驳,污秽不堪。
任吉才刚踏进店门,一个身系白围裙的姑娘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姑娘很年轻,很漂亮,体态娇小,肤色微黑,一双高挑的丹凤眼乌亮发光,仿佛两泓清澈透明的秋水。他们就这样有了认识和接触。她叫郭桂荣,比他早进店两个月。
郭桂荣向他一一介绍了店里的同事。
任吉才坐在一旁,望着她忙里忙外,一会儿端菜送饭,一会儿洗碗抹桌,袅娜的身影轻捷如燕,心里忽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都十七岁了,他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朦朦胧胧觉得从见到郭桂荣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这个漂亮活泼勤快的小妹子了。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店门外大摇大摆踱进一个人来。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瘦长个,丝瓜脸,穿一件白大褂,戴一顶黄军帽。他走近正在收拾碗筷的郭桂荣,冷不防在她脸上摸一把。郭桂荣扭头一看,厌恶地拧紧了眉头,正色道,秦占根,你正经点!
秦占根乜斜着三角眼嬉笑道,嗬,还发小脾气哩!桂荣妹子,快给你占根哥下碗肉丝面来。
郭桂荣知道这是一个惯常白吃又惹不起的无赖,便不搭理他,端起碗筷进了厨房,歇了一会才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冷冷地放在他的面前。
秦占根嘿嘿一笑,并不生气,吱溜吱溜把面条吃光,抹抹嘴巴抬腿走人。
郭桂荣叫住他,喂,还没付钱哩。
秦占根说,没发工资,荷包里没钱,你先给我记上账吧。
郭桂荣说,我们是国营店,不赊账。
秦占根涎着脸说,那你先给占根哥垫上,好妹子,哥会记得你的。
郭桂荣说,谁要你记得,少干缺德事就行了。
秦占根吹着口哨晃晃悠悠出门走了。
等郭桂荣过来,任吉才问,你真的给他垫钱?
有什么法子?碰上这个无赖,倒霉!郭桂荣答道。
任吉才说,不给他吃,别理他!
郭桂荣说,你不理他,他老粘着你,脚板上的屎,想甩也甩不掉。
任吉才笑笑,不再作声。
几天后,郭桂荣轮休没上班。秦占根又来了,照例白吃不给钱。任吉才找他理论,秦占根便找来几个小流氓要跟他拼命。任吉才提了两把锋利的菜刀威风凛凛站在店门口,吓得秦占根和小流氓抱头鼠窜。从此,秦占根再也没有在饮食店露面。
饮食店很小,只有七名职工,经理和两个厨师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年轻人只有任吉才和郭桂荣。任吉才生性乖巧,又肯卖力,师傅们很喜欢他,也都乐意教他手艺。不出三年,他红案白案要领都已谙熟,烹饪出的菜肴色香味俱佳,不逊师傅,因而很得经理赏识。他和郭桂荣,一个风华少年,一个豆蔻少女,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渐渐地便有了感情。花开花落,春去春回,两人漫游爱河,感到谁也离不开谁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们沉醉在未来幸福生活的美妙憧憬中时,十年浩劫开始了,灾难接踵而来,一双罪恶的魔爪把他俩活生生地拆散开来。
文化大革命的恶浪狂涛呼啸而过,孳生出一批大大小小的政治扒手。秦占根就是其中一个,他仗着自己祖宗三代贫农兜子,凭着一张油嘴滑舌,居然当上了乌林镇工人造反司令部的总司令,后来又结合进了镇革委会当上副主任,成了全镇第二号人物。他对郭桂荣觊觎已久,对任吉才怀恨在心。现在机会来了,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郭桂荣被抽调到镇里文艺思想宣传队,留在秦占根身边工作。
任吉才父亲曾经开过一家小百货店,被戴上了反动资本家的帽子。工作组进驻饮食店,发现任吉才每天都要端一盘剩菜残汤回家,说是给患病的父亲补充营养。于是便把他定为多吃多占,侵呑劳动人民血汗的贪污分子。一盘菜算五块,一天一盘,一个月就是三十盘,五三一十五,每月一百五,几年下来,少说也贪污了五六千块!
不容任吉才分辨,秦占根带着几名造反派队员气势汹汹地一顿拳打脚踢,把他绑进了县城监狱。
听到任吉才被抓的消息,郭桂荣心急如焚。她找到秦占根求情。
秦占根沉下脸说,他老子是反动资本家,他自己又是贪污分子,这次抓进班房,没准得判个十年八年,你还不与他划清界限?
不!郭桂荣急了,不顾一切地叫道,他没有罪,你们不能诬陷他!
秦占根阴险一笑,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本本在郭桂荣面前晃了晃,告诉你,这就是证据。铁证如山,你不要执迷不悟!
郭桂荣吓得脸色煞白,哇地一声哭了。
秦占根望着郭桂荣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快意。他眼珠一转,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缓了口气说,好了,别哭了,实话对你说,这事虽然很严重,不过要救他办法还是有的。
郭桂荣听了心头一亮,忙止住哭泣,眼睁睁地望着秦占根,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办法,你快说吧!
秦占根嘴边掠过一丝诡谲的笑意,这事就得看你的行动了。这样吧,你回去让任吉才家交出六千块钱来,我帮他去活动活动。
六千块!郭桂荣惊骇地张大嘴巴,这对一贫如洗的任家来说,比登天还难。
就这样定了。不容郭桂荣思索,秦占根拔腿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明天晚上你到我房里来一趟,我等你的回音。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径自走了。
郭桂荣一时陷入了极度的恐怖中。从秦占根淫邪的目光里,她隐约预感到将会发生的事。顺从他吗?自己将一生洗不尽耻辱,对不起心上人。拒绝他吗?他心狠手毒定会把任吉才逼上绝路。她肝肠欲裂,抱着一线希望,四处张罗借钱,可是在那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家家穷得丁当响,谁有多余的钱借给她呢?跑了一整天,还没凑齐一千块。望着面前一大堆沾着泪带着汗的面值不一的钞票,她绝望了。
万般无奈,她被迫走了殉道者的祭台。
几天后,任吉才被放了出来,接着是一纸通知书,他被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山村劳动锻炼去了。
不久,任父在一次批斗会上吐血不止,当场死亡。
两个月后,任吉才得悉郭桂荣同秦占根结婚的消息……
3
这几天,秦伟中痛苦极了。
那晚在医院陪了母亲一宿,第二天回到店里,他发现白玉珍像变了一个人。她脸色苍白,目光迷乱,见到他既无往日的笑脸,更无平素的亲昵,远远近近总同他保持一段距离。他心中纳闷,主动接近她,她却陌生人似的望也不望他便赶紧走开。一连几天都是这样。问她,不开口;说她,不做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秦伟中和白玉珍从小在一条小巷里长大,十年同窗,情同兄妹。职业高中毕业后,他俩同时被安排进了镇里供销社的招待所,后来白玉珍应聘到太白楼,把他也拉了过来。年龄渐长,情窦亦开,两人的友谊也就渐渐地顺理成章发展成了爱情。白玉珍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小学教师,从小看着秦伟中长大,虽然秦占根在镇上声名狼藉,但他对郭桂荣却抱有好感,况且秦伟中这孩子聪明伶俐,知情达理,招人喜爱。对女儿的选择,他没有表示反对。
秦伟中从懂事开始,他就憎恨自己的父亲,当年的镇革委会副主任那骄横跋扈,欺小凌弱的神态至今令他感到羞愧。父亲后来在一次车祸中死了,他庆幸母亲终天得到了解脱。他爱母亲。在他眼里,母亲总是那么勤劳、温顺、善良,上班忙忙碌碌累得疲惫不堪,下班还要承担全部家务。父亲对她却经常怒目相向,拳脚交加。母亲只知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身上流着父母的血,也同样具有他们不同的性格,有母亲的软弱,也有父亲的要强。他并不安心在太白楼当一名小伙计,那不过是暂时栖身之地。他的理想是创立自己的家业,当一个名副其实的老板。他的勃勃雄心从来没有向别人透露过,甚至还瞒着白玉珍,到这一天,她对自己却疏远了,冷淡了。秦伟中痛苦万分,百思不得其解。她厌恶自己了么?他反躬自省,也没有想起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他如坠五里雾中,开始暗地留神观察白玉珍的变化。
不出一个星期,他终于发现了内中的蹊跷。近来,白玉珍值班的次数明显多了,有时还主动提出让当班服务员回家休息,说是家里来了客人住不下,愿意代替她们值班。而每当白玉珍值班时,任吉才也大多在店里留宿。难道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他不敢相信,任吉才快五十岁的人了,当白玉珍的父亲还差不多。但他又想到,任吉才至今还是个单身汉,而且平时对白玉珍特别关心。这段时间,只要任吉才在场,白玉珍的目光也总是有意无意在他身上逡巡,偶尔场面上只有两个人时,白玉珍还会同他说几句悄悄话,露出几分亲昵。秦伟中心中疑窦顿生,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
几天后,又轮上白玉珍值班。秦伟中下班后谎称回家,趁大家不注意时溜进三楼保管室里,把门反锁上。晚上十二点后,酒楼打烊,夜阑人静。他悄悄钻出来,蹑手蹑脚来到任吉才房门前。门紧锁着,里面熄了灯,但有轻微的响动和说话声。他屏住呼吸,耳朵紧贴门缝,听出果然是任吉才和白玉珍的说话声。
任吉才问,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样子。
这几天秦伟中老盯着我,我好害怕。白玉珍答。
任吉才说,小傻瓜,别担心,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怎么能发现?
白玉珍带着埋怨的语气说,都怪你,害了我,也害了他。
任吉才分辩道,怎么是害你?我这是疼你,爱你,喜欢你。至于他,算了,今天不说这个,小宝贝,我们睡吧。
秦伟中在门外牙齿咬得咯嘣响,肺都快气炸了。他真想一脚踹开门冲进去,抓住这对狗男女狠揍一顿,又想到厨房里拿把菜刀剁了他们。但他克制住自己,他毕竟深爱着白玉珍,虽然她背叛了他,出卖自己,他还是认为这是任吉才的罪过,他的仇敌应该是任吉才。秦伟中强忍心头的悲愤和羞辱,搜肚索肠思谋报复的方法。突然,他离开房门跑回保管室,把一桶桶食用油倒在纸箱上、米袋上、门框上,然后擦亮火柴一一点燃,这才悄悄溜下二楼,爬上阳台栏杆。正当他纵身往下跳时,衣角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落地时摔了一跤。
秦伟中迅速爬了起来,飞快跑出几十米外,隐藏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观察动静。约摸过了十几分钟,他看见太白楼三楼的窗口窜出一股火苗,接着又听见隐隐传来的喊叫声,一楼二楼的灯光也骤然放亮,显然是值班厨师和旅客被惊醒了。路上,他看见两辆消防车鸣着警笛飞驰而过。秦伟中悄悄离开现场回到家里,这才感到右腿剧痛难忍,挽起裤子一看,整条腿都肿成个小冬瓜了,再看身上的衣服,腋下竟被扯开了一道大口子。
第二天,他瘸着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上班。酒楼关了门,店里人全聚集在三楼。他凑近一看,火烧得并不厉害,除保管室的粮油食品焚毁外,只是门窗燎了几处,墙壁被熏得黑不溜秋而已。他不禁有点后悔自己心不狠手不辣了。
任吉才见到他时目光有点异样,但什么也没说,很快别过脸去向大家宣布,酒楼需要整修,全体放假三天。
傍晚时,两名派出所的警察便找上门,说秦伟中涉嫌纵火要收容审查,一副冰凉的手铐扣住了他的手。
4
秦伟中被抓走的时候郭桂荣吓懵了,等人走远了才清醒过来,哭哭啼啼跟到派出所。派出所所长说有人检举太白楼昨晚大火是秦伟中干的,如果证据确凿得负刑事责任,是要坐牢的。郭桂荣听了如雷击顶,忙问是谁告的状?派出所所长不答,只说案件还在调查中,不久就会真相大白的。
离开派出所,郭桂荣茫无头绪地在街头踯躅而行。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突然了。多年来她一直企求过一种平静安宁与世无争的生活,秦占根死后这种愿望更强烈。她含辛茹苦,靠在饮食店当服务员的微薄工资维持家庭生活,供养儿子上学,盼望他读书明理将来有出息,不要像他父亲那样知识浅薄胡作非为。年轻时的往事她不愿回首,近年来她越来越感到那是命运的安排。她早就看淡了人世间的尊卑荣辱,除了孩子,她已无任何非分之想,只求能在平安淡泊中度过余生。她开始信佛,初一十五吃斋,逢年过节烧香,祈望菩萨能庇佑儿子无病无灾。儿子被抓,她心如乱麻。儿子为什么要去放火?难道厄运将又一次降临到自己头上?难道自己清心寡欲皈依佛门还不能感动菩萨逃脱劫数?她痛苦绝望,头上冷汗直冒,双腿瘫软无力,一个踉跄扑到路边的电线杆上,又慢慢滑了下去。
郭阿姨,你怎么啦?这时,一双手搀住了她,把她扶到一家小吃摊前坐下。
郭桂荣定了定神,极力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她认识她,她叫梅小洁,是儿子的同学。
郭阿姨,你是为伟中的事吧?梅小洁打开手提包,掏出一张香喷喷的餐巾纸替她揩拭额上的汗珠,关切地问。
郭桂荣无力地点了点头。梅小洁说,郭阿姨,伟中这次闯大祸了,你得赶紧想想办法才行!郭桂荣直摇头,她伤心地想既没有权,也没有钱,父母死后,在乌林镇上就没了任何亲人,一些年轻时的朋友也早都断绝了来往,找谁去想办法呢?
梅小洁见郭桂荣束手无策,略一思忖,又说,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能不能行?
郭桂荣像溺水者碰上救命稻草,愣愣地看着梅小洁。
梅小洁说,这事我琢磨了好久,只有一个人能救伟中。
郭桂荣忙问,谁?
任吉才。梅小洁答。
他?郭桂荣浑身一颤。
梅小洁肯定地说,他是太白楼老板,是当事人,只要他肯出面说话,伟中准没事。
这……郭桂荣露出为难的神色。
救伟中非任吉才不可。梅小洁见郭桂荣还在犹豫,附耳低声道,有的话我现在不好说,以后你就明白了。郭阿姨,千事万事救人是大事,你快去吧!
梅小洁走后,郭桂荣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她怕见任吉才,不愿重新勾起过去那难堪的记忆。她欠他的情,对不住他。二十多年了,她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有时在街上迎面相遇,也赶紧低下头匆匆避过。她怕看到他那双眼睛,那双充满憎恶和仇恨的眼睛。他知道他心里一直在恨她,怨她,鄙视她。现在去求他,他会应允么?她不敢想下去。可是,梅小洁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救伟中非任吉才不可!看来,这次是真的要厚着脸皮去见他了。
她找到任吉才家,门锁着。又匆匆赶到太白楼,老远就听到他猜拳喝令的声音。她没敢进门,远远地站在路边等候。也不知过了多久,宴席散了,人走光了,三层楼的灯光全熄了,她才壮着胆子怯怯地喊了声吉才。直到任吉才趔趔趄趄出了门。她才迎上前去,意料中地是他一番刻薄的挖苦和奚落……
5
乌林镇有一条名闻遐迩的明清古街——普济路。
任吉才的家就在这条古街上。
以前,他家租住一家临街私房。任吉才发财后,便把房子买了下来,拆倒重新建起一幢钢筋水泥四层小洋楼,他父母早逝,弟妹亦在他乡,偌大一幢楼只住了他一个人。
任吉才回到家,冲过澡,穿件睡衣正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问了声谁?却没有回音。过了一会敲门声又响。他站起身,趿着拖鞋把门打开,不禁瞪大了眼睛。
门外站着郭桂荣。
你来干什么?任吉才语气冰冷。
郭桂荣慢慢抬起头,双眼噙泪,颤声道,求求你,你就放了我儿子吧!
这女人真固执。任吉才想,刚才在店门口已经拒绝她了,竟还死皮赖脸地到我家里来纠缠。他想发火,想再狠狠训斥她一顿,泄泄心头之愤,可话没出口又噎住了。他看见郭桂荣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呜呜地哭开了。
任吉才不愿听这哭声,转身便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有话进来说,别在外头丢人现眼!
在客厅里坐定,任吉才仍然余怒未消,闷头闷脑地抽烟不理睬她。
郭桂荣畏畏缩缩地坐下,带着哭腔说,吉才,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恨我,怨我。我不该来见你,也没脸来见你,可我没有法子,这事只有你才能帮我。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秦占根是你的仇人,可秦伟中不是,他才二十多岁,人生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要是判了刑,他这辈子怎么做人呵!吉才,求你救救他吧……
任吉才一听又来气了,腾地坐直身子吼道,你还要我救他,你知道么?他放火烧我的仓库,烧我的房子,还想烧死我!真想不到,他年纪不大,心却这般歹毒!
郭桂荣哽咽道,他年轻不懂事,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这孩子从小没了老子,你就可怜可怜他吧。
任吉才冷笑一声,哼,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倒要看看秦占根的报应!
吉才!郭桂荣凄厉地喊了一声,秦占根不是人,他是畜生!他做尽坏事没得好报!求求你不要再提他了。
任吉才又是一声冷笑,既然如此,当年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我……郭桂荣一时语塞。陈年的伤疤被重新揭开,她痛苦难当有如乱箭穿心,一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我来替你说吧。任吉才不理会她的悲痛,恶作剧地侃侃而谈,你是看中了他的权势地位,堂堂镇革委会副主任,造反司令部的一把手,走在乌林镇上地皮也要抖三抖!嫁个这样的丈夫,多体面,多威风!至于那个没权没势穷烧饭的,让他见鬼去吧……
你不要说了!郭桂荣尖叫一声打断他的话,声泪俱下地质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他说你多吃多占贪污公物,交不了钱就要判你徒刑?六千块!我到哪里去找啊?为了你,我、我……
任吉才懵了。当年郭桂荣弃他而去,他曾想过其中必有缘故,总想找个机会问问她。可每次碰面,她总是躲躲闪闪不理睬。这不能不引起他的错觉,认为她自知理亏不敢见他。此刻听了郭桂荣一番话,他心里一时酸甜苦辣,像打翻了五味瓶样百感交集。他怔怔地望着郭桂荣的泪脸,苍白憔悴,但还残留着些许当年的风韵;特别是那双熟悉的丹凤眼,泪光莹莹,更添几分楚楚动人。他心中一动,嘴边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脸色平和下来。他重新燃起一支烟,吸了两口,缓了口气道,你说吧,要我怎么办?
郭桂荣说,想法子把我儿子放出来。
任吉才说,那是派出所的事,我有什么法子?
郭桂荣赶忙求道,酒店是你的,再说也烧得不厉害,你只要说是不小心失的火,派出所肯定会放人的。
任吉才说,他们能相信吗?
郭桂荣说,乌林镇上谁不知道你的能耐?只要你出面,一定行。
好吧。任吉才摁灭烟头,站起身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郭桂荣连忙问。
任吉才不答,走出客厅把大门关上,又回到郭桂荣面前,凝眸直视她一会,突然一把搂住她的腰肢道,我要你陪我一夜!
郭桂荣周身血液一下子凝固了,本能地伸手推他,不,不行!
任吉才不加理会,疯狂地拥吻她。
你,这是乘人之危!
不,这叫物归原主,你本来就是我的!
吉才,求求你,别这样,别……郭桂荣挣扎无望,只得苦苦哀求。
你不是要救你儿子吗?告诉你,我有他作案的证据,只要我一句话,牢房他就坐定了!任吉才死死搂住她,恶言相逼。
她不敢相信,面前的任吉才和当年的任吉才竟判若两人。是仇怨引发他的变态?还是金钱扭曲了他的灵魂?郭桂荣身子一阵阵发冷发寒,绝望地闭上了眼……
6
负罪感和幸福感交替撞击着白玉珍的心。
那晚和任吉才走火入魔般发生那种事情后,她一连好几天魂不守舍。开始,她很后悔,觉得对不住秦伟中,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感情,而且在一个多月前,他还明确地当面向自己表露了这种感情。她知道秦伟中是真心爱她的,爱得很深很深,只是出于腼腆和羞涩才把这种感情久藏在心底。
那天晚上,店里轮到白玉珍和秦伟中值班。关门后,她坐在二楼值班室边打毛衣边看电视,秦伟中进来了。白玉珍拖过椅子让他坐。他没坐,直挺挺地站在床前盯着她看,脸上表情怪怪的。
白玉珍觉得好笑,忙问,你有话对我说?
秦伟中点点头,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白玉珍诧异地望着他,嗔怪道,咦,你怎么了?有话就说嘛,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秦伟中犹豫了半天,才嗫嚅道,我,我是想问问你,我们的关系能不能……
白玉珍急了,噘起小嘴道,什么能不能,你把话说明白呀!
秦伟中脸上涨得红红的,鼓了鼓勇气才说,我,我是说,我们的关系能不能……再进一步?
白玉珍听了扑哧一笑,丢了毛衣,上前搂住他的脖子,娇声道,你这个呆子,这事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我俩虽然从没谈过这种事,可谁的心里不清楚?不用费这么大劲才说!
秦伟中说,我是怕你不同意。
白玉珍笑道,别傻了,我俩这么好,自己不说,别人早把我们当成未婚夫妻了。
秦伟中说,我家穷,我又没出息,你不嫌弃?
白玉珍松开手,白了他一眼说,看你说什么话!都什么时代了?什么叫出息?现在能赚钱就是出息。穷不要紧,我们可以努力奋斗去改变。我们也能赚大钱,过富裕生活。
秦伟中激动了,抓住白玉珍的手臂高兴地说,玉珍,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白玉珍双臂被攥得生疼,她掰开他的手,回到床边坐下,低下头若有所思。
秦伟中见她神态不好,急了,怎么,你又后悔了?白玉珍轻轻摇了摇头,不,我是在想,我们怎样才能赚大钱呢?
秦伟中一听来了劲,便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不料白玉珍却泼了他的冷水,不行不行,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年纪都不小了。
这时,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个打工仔在南方发家致富的电视连续剧,屏幕上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和如潮的人流忽然给白玉珍带来灵感,她一下子兴奋起来,说,伟中,听说南边好赚钱,我们也去吧!
秦伟中喃喃道,我们到那边能做什么?
白玉珍说,干本行嘛。你做厨师,我当招待,要不了几年准发!
秦伟中说,好是好,就是我娘没人照顾,她身体不好。
白玉珍不作声了。秦伟中说的是事实,她娘有心脏病,没个人在身边照料确实不行。可是,不去南边又想什么法子赚大钱呢?
他们就这样相对而坐默默无言,一时没了头绪。时钟敲过一点,秦伟中疲惫地起身告辞,我下去睡了。
白玉珍望着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心中不忍,宽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伟中,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
你真的愿意?秦伟中问。
看你,还怀疑我的真诚么?白玉珍哀怨地瞟了他一眼,红着脸说,如果你愿意,今晚你就留下吧!
秦伟中一阵感动。他深情地望着她娇羞的脸,激动地说,不!玉珍,我发誓,我一定要赚大钱,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到那时,我才能碰你。说完,掉头便走了。
白玉珍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脑子里一片茫然。她爱秦伟中,更向往那种富足阔绰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出身低微,当小学教师的父亲只能带给全家淡泊和清贫。然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镇上那些穿着新潮时装,戴着金银首饰,涂脂抹粉招摇过市的女孩子令她羡慕不已。她想自己的容姿绝不比她们逊色,只是没有她们命好福大,没有她们的家庭那么富有罢了。
白玉珍毕竟是生长在改革开放年代的女孩子,虚荣心成了她致命的弱点。任吉才正是利用了这一弱点向她发起进攻,使她与秦伟中脆弱的感情基础和女性本能的防线在这种攻势面前显得松软无力不堪一击。事后,任吉才对她更加关心了,给她买衣服买首饰,还大把大把塞钱给她花。她心慌意乱,有时追悔莫及,有时又欣喜异常,但只要一见到秦伟中,良知又会复苏,心里便会油然生起一种愧疚的感觉,觉得对不起他。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在她脑中的位置越来越小,一想起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之类的处世箴言就使她大为释然。人活着就要活得舒坦快活,而要舒坦快活就得有钱。所以当有一天任吉才正式向她求婚时,她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当时,她没有想秦伟中,也没有计较任吉才比她父亲还大的年龄,更没考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真正的感情,只是提出让任吉才去征询她父亲的意见。她担心的是正统保守又固执的父亲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7
果然不出所料。当任吉才理了发刮了脸,穿着一套高级毛料西服,系了一条金利来紫花领带,容光焕发生气勃勃去拜望未来的岳父时,差点吃了闭门羹。
已退休的小学教师那天正坐在门外破藤椅上晒太阳,见到手提礼物的任吉才,狐疑的目光从老花眼镜上方审视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地问,你找谁?
任吉才弯弯腰,毕恭毕敬地说,白老师,我叫任吉才,是玉珍的同事。
噢,是任老板。你有事吗?小学教师没动弹,不冷不热地点点头算是招呼。
没事没事,今天特地来拜望您老。任吉才提了提手中的礼物。
你这是……
一点小意思,请白老师笑纳。
笑话!小学教师展颜一笑,又很快绷起脸,说,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昧平生,怎能受此厚礼?你怕是有话要说吧?
对,对。任吉才点头哈腰道,我是想跟您谈谈玉珍的事。
我女儿怎么了?
我,我们准备结婚……
什么?小学教师霍地从破藤椅上跳起,老花眼镜滑到了鼻尖,你要跟玉珍结婚?
任吉才惶惑地点了点头。小学教师瘦削的脸上肌肉一阵抽搐,他背着手在门前转了几圈,忽然一拍椅背说,你,你给我滚!
任吉才不知所措,进退两难。
这时,玉珍妈买菜回来,见了门前的阵势,情知不妙,赶紧丢了菜篮,笑嘻嘻地走过来,唷,是任老板呀,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快进屋里坐!
任吉才眼睛一亮,知道救星来了。白玉珍告诉过他,她母亲已同意了这门亲事。于是,急忙换了笑脸迎上前,亲热地叫了一声,白师母!
小学教师正要开口,被老伴拽住衣角拖到一边,半晌,才回头狠狠瞪了任吉才一眼,一甩衣袖进了屋,哐当一声把门关了。
吉才呀,来,坐,坐!玉珍妈把破藤椅挪了挪,笑嘻嘻地将任吉才从头看到脚,抱怨道,死老头子脑筋古板,脾气不好,你别和他计较。
任吉才说,白师母您放心,白老师他是个大好人,乌林镇上谁不知道?
玉珍妈说,知道就好。你坐呀,坐呀!
任吉才说,店里还有事,我就不坐了。白师母,这点薄礼请您收下。
玉珍妈见满满两兜名烟好酒桂圆荔枝香菇木耳红桃K中老年奶粉,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哎唷,你这个吉才呀,来看看就行了,买这多东西干吗?
任吉才把礼物放在藤椅上,赔笑道,小意思,您别嫌弃。白师母,实话告诉你,我任吉才不说在乌林镇数一数二,家里几十万还是拿得出来的,将来一定让玉珍过得幸福。
玉珍妈笑道,这就好,我说玉珍这孩子有福气,能攀上你这门亲事。老头子工资低,家里穷,玉珍从小跟着受苦。我这当娘的心疼,总想她长大了能找上个富裕人家,也能吃好穿好享享福。
事情就这样定了。
等到任吉才提出举行婚礼的日期,白玉珍又踌躇了。任吉才看出她的心思,劝慰道,别胡思乱想了,秦伟中去了广东,早就把你忘脑后了。那里开放得很,他说不定已经泡上哪个姑娘了。
白玉珍不相信任吉才的话,又没有理由反驳他。她不愿意秦伟中这么快就忘记自己,却又希望他真能找个称心的姑娘。人是复杂的感情动物,在一起时往往忽视对方的优点,离别后才倍觉旧情也眷恋,对方的形象反而会清晰凸现出来。自从秦伟中从派出所放出来后,她没有再见到他。他不辞而别,连当月的工资也没领。她给他送去,走到他家门口又犹豫了,被郭桂荣看见,让她进门去,却听见秦伟中在屋里吼道,别让她进来,无情无义的东西,你给我走!她喉头一哽,眼泪夺眶而出,赶紧把钱交给郭桂荣,捂着脸转身跑回家。
婚礼如期举行。太白楼歇业一天,专办酒宴。镇上各界头面人物全都赶来祝贺。贺礼之丰,场面之盛,令白玉珍欣喜不已。当晚席散人空,她坐镇政府里的小车把烂醉如泥的任吉才拉回新房,服侍他睡下,梳洗一番,正要更衣上床,忽听任吉才说起了梦话,他……他娘的,你……你夺我的……未婚妻,我……我搞你的未……未婚媳,还……还要你赔……赔上老婆。这是报……报应……
白玉珍听了不禁毛骨悚然。
8
光阴荏苒,不觉大半年过去。
任吉才的宏图大计已经实现,太白楼改建一新,场面扩大了近一倍,生意越做越活,成了乌林镇上首屈一指的大酒楼。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事业蒸蒸日上,财源滚滚而来的时候,白玉珍和他之间的感情危机却日益显露了。
婚后几个月,他们的生活过得幸福而甜蜜。白玉珍当上了老板娘,自然不再忙里忙外当招待,平时在家里做做家务,偶尔到店里帮帮忙。钱是不愁没得花的,任吉才把几张大额存折扔给了她,说你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吧。于是,她逛超市的时候多了,看上中意的东西就买,从不吝啬手中的钞票。不花白不花,趁着现在年轻,穿点戴点风光点,等到年岁大了人老珠黄穿金戴银也没人正眼瞧你。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白玉珍天生丽质花容月貎,配上新潮时装金首饰,一打扮就更显出百般妩媚,活脱脱一个转世西施再生,常招来一些异性或同性暧昧羡慕的目光。白玉珍开心极了。
面对年轻美貌的娇妻,任吉才心花怒放百般奉承,视如掌上明珠心头肉。在店里他千方百计设法赚更多的钱,在家里他变着花样讨白玉珍的欢心。雇了居家保姆做家务,购置了系列名牌家用电器,还特地买了一只进口纯种宠物犬供妻子玩耍,人前人后一口一声小白小白叫得甜腻。白玉珍幸福极了。
然而,新婚之夜任吉才的梦话却不时困扰着她。
一天夜晚熄灯后躺在床上,白玉珍小猫般踡曲在任吉才怀里,娇声呢喃道,吉才,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任吉才一手抚摸妻子光洁玉润的肌肤,一手去捂她的小嘴,别说傻话了。你能嫁给我,我感激都来不及嘞!为了你,我任吉才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白玉珍听了很惬意,忽然想起那件事,憋不住问道,吉才,你以前说梦话吗?
任吉才说,我怎么知道?从懂事开始到结婚前,我都是单身独居,谁会告诉我?
白玉珍搂紧他的脖子说,结婚那晚你就说了梦话。
任吉才问,我说什么梦话了?
白玉珍说,你说,别人夺了你的未婚妻,你就搞人家的未婚媳,还有……
任吉才一听紧张了,还有什么?
白玉珍不说了。他不愿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可是,那个谜团堵在心里不吐不快,她还是决心问个究竟,吉才,这可是真的?
任吉才淡然一笑,梦中胡言乱语的,你也信?
白玉珍说,我就信!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任吉才不吭声了。
白玉珍佯装生气道,夫妻之间要互相信任,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任吉才说,我什么时候欺骗你了?
白玉珍挣开他的怀抱,转身用脊背对着他,恨恨道,你瞒我就是欺骗我,既然这样,何必要做夫妻?
任吉才默默无语。他拥被坐起,点了一支烟吸着,须臾,又灭了烟头,钻进被窝搂过白玉珍道,好了,别生气了。唉,谁叫我们做了夫妻?我不瞒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任吉才慢慢叙说起来,从进饮食店认识郭桂荣开始,两人怎样相爱相恋,秦占根怎样横插一杠阴谋陷害夺走情人,他又怎样含悲忍痛发愤图强挣钱致富,秦伟中又怎样嫉妒怀恨放火烧楼自投囹圄……
白玉珍听了异常惊骇,你是在报复秦家?我也成了你报复的筹码?
任吉才说,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
白玉珍忽地坐起,瞪圆杏眼道,我不信你的鬼话。你说,跟我好之后,你又跟郭桂荣那个对不对?
任吉才呆住了。
白玉珍顿感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咬牙切齿道,任吉才,你是衣冠禽兽卑鄙小人!你找秦家报仇为什么要扯上我?你占有我为什么又要同她上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以为我只是个贪财爱钱的贱女人?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不讲道德不知廉耻?我没脸和你过下去了。放开我,我要跟你离婚!我要回家!说罢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任吉才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拖住她,解释道,你别走,听我把话说完。我是不好,我费尽心机想报复,可你不清楚,秦占根当年整我时,他的心有多歹毒,手段有多残忍!要不是复仇的念头支撑着,我早就不想活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哪个七尺男儿能忍受!小白,我说的是实话。请你理解我,原谅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听了任吉才剜心剖腹的表白,白玉珍情绪平稳了些。她擦干眼泪重新躺下,静静听着任吉才的忏悔和恳求,好一会才说,这次我原谅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今后再不准同她来往,也不要再动报复的念头了。
任吉才说,我听你的。以后如果再犯,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事后,他俩谁也不再提起那晚的事。日子就像钟表一样照常运行,周而复始。但是,白玉珍心里总觉得罩上了一片阴云,挥之不去,聚散相依。
9
这是秋后一个晚霞似火,夕阳如血的黄昏。夕照给乌林镇披上了一层赤红和燥热。
一辆从广东开往H市的长途客车在乌林镇东街口停下,车上跳下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男青年就是秦伟中,女青年就是梅小洁。下车后,秦伟中目光四下梭巡,落在不远处太白楼的茶色玻璃大门上。他脸色阴郁,双眉紧锁,提着行李箱的手在微微颤抖。
梅小洁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又回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催促道,伟中,快走吧,你妈还在家里等着嘞。
秦伟中这才收回视线,也不答话,径自埋头朝镇里走去。
秦伟中在广东整整呆了一年。
梅小洁成了他在异乡的知己。
梅小洁也是乌林镇人,初中毕业后考进了县剧团,学花旦,兼青衣。她身段好,嗓子甜,很跑红了一阵子。后来地方戏曲渐渐衰落,观众越来越少,剧团便停了演出放长假,演员们也就各寻门路,各得其所。梅小洁回到乌林镇呆了个把月,闲不住,便邀两个姐妹到广东赶海,先在沿海小镇的歌厅唱流行歌曲,唱出了点名气后,被江门市某夜总会老板看中,高薪聘请去当挂牌歌手,除了工资、奖金,还有点歌分成什么的,收入颇为可观。
梅小洁与秦伟中是初中同学,处得投机,曾暗恋过秦伟中。秦伟中和白玉珍的关系梅小洁是清楚的,心里也常常生出些莫名的妒意,便时不时地想窥探一点他们的隐私。白玉珍和任吉才好上后,她心中暗自高兴。秦伟中纵火被抓,她比谁都焦急,在街上碰见郭桂荣,便暗示她去找任吉才求情。秦伟中放出来后,她三天两头往秦家跑,一面安慰他,一面使出浑身解数表现自己,怂恿他一块南下广东淘金。
秦伟中开始不愿意,只想寻找机会再找任吉才算帐,一天到晚闷头闷脑在家磨刀霍霍。郭桂荣伤心至极,自己被迫失身,儿子又执迷不悟在劫难逃。她感到绝望,便在一天深夜纵身跳进长江,想一死以寻求解脱。谁知被一位打鱼人发现,将她救起送回家。秦伟中这才幡然醒悟,暗中立下誓言,强按胸中怒火,随梅小洁去了广东。
到了江门市,梅小洁仍旧在夜总会唱歌,又帮秦伟中谋了个厨师的职位。秦伟中心情苦闷,没事便到梅小洁在宾馆的包房里借酒浇愁,经常醉得不省人事就留宿在宾馆。两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两颗心便撞击起了火花。狂热过后,秦伟中又有些后悔,有些自责,他忘不了白玉珍,更不会忘记复仇。
在江门呆了不多久,秦伟中便孤身出外闯荡。到广州那天,正遇几个男青年围着一个中年人寻衅被他搭救。而这个中年人却是一位香港某公司的董事长。他正在广东各地洽谈生意,问秦伟中愿不愿意做他的私人保镖,薪水丰厚。秦伟中正愁没事干,便一口应允下来。从此便跟着这位香港老板东奔西跑,吃好穿好住好玩好还得了不少钱。然而好景不长,后来不知怎的,他们每到一处,总有人找上门来讨债。这时香港老板一反常态,做出奴颜婢膝的样子低三下四赔笑脸。秦伟中心里纳闷,不知香港老板究竟做的是哪门子生意。
终于有一天,香港老板把秦伟中叫到跟前,说自己要回香港去了,叫他也赶紧收拾行李离开广东回老家去,什么原因没有明说,但秦伟中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香港老板还算仗义,临走时给了他一大笔钱,合起来也有三十好几万。
秦伟中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到了江门。梅小洁许久不见秦伟中,正盼得心焦,一见面便扑上来又哭又闹搂住不松手。晚上亲热后躺在床上,秦伟中把几个月来的遭遇说了,告诉她自己要回家去了却心愿。梅小洁当即表示愿助一臂之力,只要求事成后秦伟中娶她。秦伟中默想良久后答应了。过了几天,梅小洁辞了夜总会的差事,别了老板,同秦伟中双双踏上了归途。
回到乌林镇,触景生情,又得知白玉珍已同任吉才结婚的消息,秦伟中的心又像被捅了一刀滴血不止,母亲更加憔悴的病容使他坚定了复仇的决心。他关在房间里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又找来梅小洁如此这般密谋筹划一番,便开始付诸行动。
两个月后,一家装修更加豪华气派的乌林春酒楼在太白楼正对门开张了。
乌林春的房子是租镇长大人的,租金高得吓人。但秦伟中不在乎,他觉得攀上个大人物更好,只要能达到目的,钱花得再多也值。
开张酒宴连续摆了三天,烫金请帖送了一大筐,上到党政机关头面人物,下至街坊邻居三教九流,一个不少一个不缺,单单不请对门对户的任吉才。
乌林春菜肴花样多、品种全,味道可口,价钱又公道,自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顾客。加上秦伟中在外闯荡一年多长了见识,还请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又许以单位企业事务人员高额回扣,故开张伊始便食客盈门,不多久便将显赫一时的太白楼比得黯淡无光。
10
从秦伟中重返乌林镇那天开始,任吉才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天黄昏,他正站在店门口送客,远远地看见秦伟中下了长途汽车,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睛,但还是感受到了那目光灼人的射线,周身的血压呼地一下升高,头便微微的有些晕眩。
他的预感果然应验。很快,他得悉秦伟中租下了对门镇长的空房,看到从县城里请来的工匠师傅对房子进行整修装潢,一块漆底鎏金的乌林春招牌在鞭炮声中挂上门楣,又目睹了秦伟中大宴宾客的壮观场面。没有接到请帖,这是意料中的事,他不介意,但接下来他便惴惴不安了。
任吉才发现自己店里的顾客在日渐减少,有时竟门可罗雀,而对门乌林春的生意却日甚一日红火兴旺。一些太白楼的老主顾改换了门庭,就连镇长这些大人物的熟悉面孔也频频出现在乌林春三楼雅座的窗口,更难以容忍的是那些昔日的狐朋狗友竟也弃他而去成了秦伟中的座上宾。他气恼怨恨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下决心重整旗鼓针锋相对杀个回马枪,誓死夺回失去的地盘。
任吉才不顾血本降低价格,增加分量,延长营业时间,甚至还亲自穿上围裙下厨炒菜,以此招徕顾客。然而这一切努力收效甚微。一个月下来,他发现账面上竟第一次出现赤字,亏损了数千元。这下子他乱了阵脚慌了神,日夜思谋对策,食不甘味,睡不安眠,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白玉珍看在眼里,想劝慰几句却又难以开口。近来任吉才一门心思钻生意,自然把她晾到一边,少了许多兴致,没了往日温存,有时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发几句牢骚。她并不在意,知道他心里难受。一夜夫妻百日恩。她虽然没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传统观念,但小学教师的伦理道德教诲在她脑子里还未泯灭。毕竟夫妻一场,命运相系,她倒有点怜悯任吉才,便照顾得殷勤些,每餐炒几样好菜让他喝几盅解闷。开始,吃饭时她还常讲些镇上的趣闻轶事想让他开心,可他心不在焉似听非听,有时竟充耳不闻拂袖而去,使她黯然伤心,以后便不再开口,吃完饭便钻进房里不理他。整幢楼静悄悄地没一点人声。
白玉珍对任吉才的粗鲁浅薄和不解人意渐生反感。夜阑更深,夫妻俩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思。
任吉才心绪烦乱,辗转反侧不时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常把白玉珍从梦中吵醒,醒了后便再难入睡。
白玉珍一动不动地闭目静思,眼前竟放电影似的常映出一些图像镜头,越来越清晰,往事潮水般地涌进脑海,唤起她的记忆,心里便会油然生出些许悔意和伤感。秦伟中回镇里后,她很想见他,一直没见到他。从乌林春开张后她再也不去店里了,说不清什么原因,只是感到胆怯心虚。太白楼生意清淡不景气,她知道是秦伟中在作祟,在借此报复任吉才。她又记起任吉才的梦话,她感到心寒。然而一想到秦伟中的遭遇,又觉得他有男子汉的志气和胆魄,心理的天平又不知不觉地倾到秦伟中这一边。
白玉珍清楚自己和任吉才之间出现了裂痕。后来发生的一桩事,使她萌生了与他分手的决心。
这天傍晚,吃过饭后,白玉珍正要回房里去,任吉才叫住她。她望着任吉才脸上多日不见的笑容,狐疑地在他身边坐下。
任吉才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两口,亲热地抓过她的右手拍了拍,说,玉珍,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近来店里生意一天比一天差,上个月就亏了好几千,长此下去非破产关门不可。
白玉珍说,这些我都知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任吉才说,办法我倒是想了一个,就不知你愿不愿意?这事本来不想求你,可我也是出于无奈……
白玉珍接过话头说,你这是什么话,有话你说嘛!
任吉才灭了烟头,在白玉珍的手背上抚揉了一会说,我码头跑得多,见识广,外地有的店家专门雇请一些年轻漂亮的小姐在公路上拦住过往车辆拉生意,效果蛮好的……
白玉珍一听来了气,什么?你要我去拉客?
任吉才急忙说,你听我说嘛。按说我应该让店里几个女服务员去,可她们没一个长得好看。玉珍,你天生一张俊俏脸蛋一副好身段,镇上哪个不夸谁人不羡!只要你肯出面,店就有救了……
啪的一声,任吉才话还未说完,脸上早挨了一巴掌。白玉珍倏地站起身,柳眉高挑,杏眼圆睁,怒斥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娼妓淫妇交际花?亏你说得出口,让老婆抛头露面到大路上去拉客,你想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扣,我可没脸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任吉才被一巴掌打晕了头,半天才回过神来,胸中积蓄多时的怨气此刻火一般迸发而出。他血红着眼睛瞪着白玉珍,仿佛她就是琵琶洞主白骨精,扬手一拳狠狠揍在白玉珍的肩胛上,克制已久的脏话脱口而出,我打你个卖X的,吃里爬外的烂货!你和秦伟中的关系当我不知道?今天还想合计对付我?他在前面踢,你在后面踹,想搞垮我任吉才你们好重温旧梦?呸,别异想天开想得美!
白玉珍被一拳击倒在沙发上,肩上一阵钻心般疼痛。她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胸脯急剧起伏。从出娘胎到如今,她还从未挨过拳头,更不用说来自丈夫的拳头。一霎时,委屈、伤心、愤懑、悔恨一齐涌上心头,她操起茶几上一只心爱的景德镇产青花瓷瓶朝任吉才砸去,发疯似的号啕着冲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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