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为证-青青黄草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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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乌林小学就在乌林镇子最西头。距供销社、农贸市场等热闹处,有好几百米,离镇子东头的镇政府更远,地理位置不处最佳,可她属重点小学,镇属十多所小学的师生没有不羡慕的。

    学校的重点,如同家庭的宠儿,少不了隔三间五吃些偏食。偏食吃多了,那校舍就崭新崭新,环境呱呱叫。选调的教师也都是手里攥了文凭的。巴望着子女长大成龙成凤的家长们,总要想方设法把孩子塞进这个校门。

    连接校门的林阴道,直通教师办公室前面的圆形花坛。林阴道两旁,密扎扎的法桐树直刺蓝天,簇拥着法桐的是两行修剪齐整的女贞树路篱,路篱两边便是青砖红瓦的一幢幢教室。教室前面,有花香醉人的玫瑰,也有婀娜多姿的垂柳。

    正是上课时间,教室内书声琅琅。五年级语文教师徐惠珍,正领着学生朗读课文。几十张嘴巴,按统一节奏启合,甜脆响亮的童音融会在一起,如一股山涧溪流,在岩石间蹦跳跌宕,哗哗啦啦,怪悦耳,怪动听。突然,象是在水源上堵了块门板,那齐臻臻的童音,变得细弱喑哑,失去相同的频率。

    徐惠珍不由一愣,她上课十多年,从未遇到过这种怪现象,奇异的目光离开教本,向孩子们望去,仿佛有人下达了向左看齐的无声命令,一颗颗葡萄似的黑眼睛,早已离开课本,齐刷刷落在了南面的窗玻璃上。她的目光也追了过去,一张丑陋可怖,让她作呕的面孔,紧紧贴着亮晶晶的玻璃,本来是棱棱的鼻子,也被玻璃挤成肉饼。学生们的眸子里闪出丝丝惧怕,怕窗玻璃抵不住那肉乎乎的脑袋的挤压,随时都有破碎的危险。惊惶的恼怒使徐惠珍本来就不平静的心,剧烈地跳荡着。她的脸色由绯红变得煞白,颤着嗓音让班干部出去撵走了那个试图把窗玻璃顶个窟窿的家伙。再也无法领着学生朗读了,她让大家默读了几分钟,下课后回到宿舍,爬在床上偷偷地哭泣。

    一连三天,徐惠珍一直处于惊惶失措,心神不宁之中。走路时总要回头望望,总觉得那个魔鬼般的影子跟在身后,闭上眼也觉得他站在自己面前傻笑。那可怕的影子仿佛镶在她脑海里,忘也忘不了,赶又赶不走。她真后悔,三天前的那个中午,真不该去供销社。

    那天吃过午饭,徐惠珍去镇子中心的供销社买了一瓶抹脸的珍珠霜,独自哼着流行曲走出门市部返回学校,只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两声刺耳的干笑,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瞅,触电似的碰到了一双可怕的眼睛,直勾勾向她射来,使她毛发悚然。就在她愣神的一刹那,他那喉咙里发出嘿嘿傻笑,鬼哭狼嚎般吓人。笑着笑着,嘴角像被橡皮筋拉动看错了位置,左边向耳朵根提上去,右边朝腮帮子拉下来。徐惠珍觉得比呑了一只苍蝇还恶心,顿时就有一种呕吐的欲望。那傻子望着徐惠珍,心中蹿起一股按捺不住的无名火,嘴里嘿嘿着,向徐惠珍晃过来。她鄙夷地蔑视了一眼,踅转身就跑,似乎身后有强人在穷追,饿狼疯撵。

    笃笃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睡下了!徐惠珍壮着胆子吼了一声。

    惠珍,是我。话音甜甜的,很亲切,你要是真睡下了,我就回去。

    徐惠珍这才听出是黄启木,象等来了救命菩萨,恐惧感旋即消失。她怕他真的要走,赶忙传出话去,你是大忙人,你要等不及,你就走!

    对徐惠珍的话,黄启木的听觉格外灵敏。她在说你就走三个字时,带着几分哭音。

    黄启木和徐惠珍是一个地儿上长大的,都住在离乌林镇十几里地的边远地带——黄草湖村。黄启林在黄草湖村小学任民办教师,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遇着镇中心小学念书的学生,说蔡傻子跑到学校捣乱,搞得徐惠珍无法上课。回到家打个招呼,黄启木连饭也没顾上吃,推起自行车,慌忙火急地来镇上看个究竟。

    徐惠珍麻利地下床,连被子也没叠,就打开房门。黄启木进屋后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定定瞅着徐惠珍红红的眼睛难看的脸色,关切地问,听学生伢说,蔡傻子惊吓了你?坐在床沿上的徐惠珍,眼里汪着晶莹的泪珠,没好气地说,我以为你的耳朵让棉花塞住了。

    你没向学校领导反映?

    领导的眼睛又没叫狗屎糊住。

    他们该管的,怎么不管一管?

    你自己去问,为什么不管。

    黄启木没话说了。

    屋子里出现了让人窒息的寂静。窗外的法桐却不甘寂寞,在风的蛊惑下,大声喧哗着。

    我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的!徐惠珍终于憋不住了,自言自语道,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

    惠珍,我心里的苦处你不知道。

    你的话比金枝玉叶还珍贵,轻易不吐露,谁知道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黄启木再次被问哑了。来乌林镇的路上,他盘算着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惠珍说,这会儿却不知从何说起。徐惠珍觉得这气氛过于沉闷,引出了一个轻松的话题,启木,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黄草湖滩玩耍的情景么?

    徐惠珍觉得那是一段甜蜜的生活。虽说两家的日子都很紧巴,每天上学只能揣两个烧熟的红苕,放学回家也只能喝菜汤拌面糊糊,心里却无忧无虑,高高兴兴。两个人彼此都很信任,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几乎无密可保。自从她父亲死后,情况就完全变了,有话总在心里藏着,她和他之间仿佛有堵无形的墙壁挡着,有一块坚不可摧的钢化玻璃隔着。她和他的爱情,如镜子里的鲜花,看得真真切切,总是摘不到手里,如水中的月亮,对着自己晃晃悠悠,总是揽不到怀里。她急于要揭开这个谜,毫不掩饰地问,启木,你能像咱小时候那样,坦坦荡荡说句心里话么?我到底哪儿配不上你?

    说实话,是我不配你爱。你还是尽快找一个……

    住口!我等了你十多年,等来的还是这句话。你真是一块冥顽不化、冷酷无情的木头。我原想,你就是一块冷冰冰的木头,我也要把你焐热,可你……徐惠珍拿起手绢擦擦泪水,接着说,既然你不爱我,为什么要怜悯我,照顾我,帮助我?你是成心要折磨我……你表面上火一般热,心底里冰一般凉,你,你怎么成了两面派!

    不!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你给我出去,出去!

    黄启木既不起身离开,也不言语,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吸着闷烟。等这阵急风暴雨过去后,他柔声细语道,惠珍,我们都不小了,考虑总是要现实一点,你是端铁饭碗的国家教师,可我,还端着泥饭碗……

    别说了!老是这一套,我的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晶莹的泪珠滚出徐惠珍的眼眶,像沉重的铅块般砸在衣襟上。

    我心里也很痛苦,我恨我没有勇气。也许有一天,我会把心掏出来让你看看,你会惊讶地说,原来你是这样的小人!黄启木说完,起身离开了。

    徐惠珍只顾抽抽咽咽哭泣,黄启木的表白几乎没有钻进她的耳朵。

    2

    夜风越刮越猛,像猎人的鞭子,把大崎山背后的团团乌云赶过来了。乌云吞噬了月亮,遮没了星星,四周变得黑黝黝的,湿得能拧出水来的空气中,夹带着即将熟透的麦香。路旁的杨树经不住风婆的袭击,东倒西歪,远处近处的小伢们扯着嗓子喊,喊得黄启木越法烦躁不安。他的车子骑得很慢,比两条腿走路快不了多少。不是因一片漆黑辨不清路,也不是顶头风的阻挡,而是身上的负载太重,一失足铸成千古恨的十字架,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无法接收徐惠珍献给他的纯真的爱。

    难道你是现代的梁山伯?徐惠珍多次训他,他只是笑着摇头。他不笨不傻也不愚钝,完全品得出她话中含意,就连她那频频的媚眼,三番两次的暗示,她眼里喷出的一束束摄人魂魄的目光,他也早有所感,早已触电般全身酥麻。但是,永久的忏悔比电子感应还灵敏,每当他感情冲动时,忏悔的利剑就高高举起,狠狠劈下,毫不客气地斩断爱的锁链。黄启木常常后悔内疚坐立不安,只有为惠珍和她的家庭尽了什么义务,才会感到些许的安慰。黄启木常常自责,觉得自己的灵魂并不是惠珍所想象的那么干净纯洁,他对不起惠珍死去的父亲,他在惠珍父亲的坟前偷偷地哭过好几次,曾向惠珍父亲的亡灵发过誓,一定要照顾好惠珍。他认为有情人难成眷属。黄启木想,我们今生今世不能结合,但愿来世成为伉俪,惠珍你有心仪的人可尽快成家。就是成了家有什么忙要我帮的话,我还会像往日那样尽一份兄长的责任……可是,黄启木的话刚要开头,就被徐惠珍打断了,看到徐惠珍那份难受劲,他真不忍心把这些话硬说出口。

    自从徐惠珍的父亲——老保管归天后,黄启木就怀着一种渎罪的心理,对徐惠珍比亲哥哥对亲妹妹还要关心体贴。白天一同上学,晚上一块复习,高中毕业后,同时被聘为黄草湖村小学的民办教师。那年夏天,县教师进修学校发出通知,招考一批民办教师,培训两年毕业后转为国家教师。徐惠珍极力鼓励黄启木报名,说黄启木学习好,准能录取。黄启木说,要考就一起考,一起报名,一起复习。徐惠珍明知自己底子差,一块复习必然连累启木,弄不好瘦的补不肥,肥的也要拖瘦,任凭黄启木磨破嘴皮子也不愿报名。黄启木说你不考我也不考。徐惠珍执拗不过,两人同时报名。他们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到学校在黄启木的宿舍复习到深夜。说确切点,根本不是什么复习,而是黄启木在为徐惠珍辅导。

    俗话说,风是雨的头。风婆在驱赶大崎山麓的乌云时,已经有了要降一场暴雨的预谋,或是一种巧合,抑或是为了勾起黄启木对往事的回忆。黄启木刚走到黄草湖村头,密扎扎的大雨点子就劈头盖脸砸下来。他推着车子跌跌撞撞,跑到学校,跑进宿舍,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这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的那场暴雨,有多少相似之处。就是那场该诅咒的暴雨,使他失去了参加培训并和惠珍一样端上铁饭碗的机会。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那是临上县里参加考试的头天晚上,他和惠珍就在这间宿舍里复习。将近十点钟,骤然响起炸雷,从房顶上滚过,震得窗户哗啦啦响,屋里的电灯也晃了几晃。黄启木说,天要下雨了,咱们赶快回家吧。徐惠珍说,还早哩,谁见过雨点子能把人的头打破。黄启木总是迁就惠珍,惠珍说不走,他就坐回到椅子上问,该复习的都复习到了,你还有哪儿不清楚?徐惠珍说,越复习脑子里越乱,咱们说说话吧,考好考坏我是全凭碰运气了,一点没有把握。黄启木说,我觉得问题不大,上了考场不要害怕,答题时不要慌张。徐惠珍说,你是包到包袱里了,闭着眼睛也能考上,可我……你上学了,我每月领了工资就给你送去一百块钱,你毕了业端上铁饭碗可别当陈世美。她说着站起身前走几步,端端立在黄启木面前,两朵红晕飞上脸颊,一把拽住黄启木的手往自己胸前按,你摸。

    摸!摸什么?黄启木怯怯地说,神情怪紧张。

    摸我的心。

    摸心,你的心怎么了?话音抖抖索索。

    我的心跳得厉害。

    黄启木就摸,认认真真地摸。有生以来头一次触摸异性胸部,很有一种特殊的感觉。白真丝绸衬衫滑溜溜的,衬衫下面软绵绵的,摸到心口窝,款款停住,细细体会一番,傻乎乎地说,真的跳得很凶,该不是病了,咱上村卫生室看看。徐惠珍嗔怒地横了一眼,将他紧紧搂住了。她的头埋在了黄启木宽大的热乎乎的胸膛里,不停地摩擦着。她那柔软丰满的身子,带着女性特有的香气,紧紧贴着他。

    黄启木觉得周身上下通了电,架了火,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脑袋昏昏沉沉,一阵阵炸烈,沸腾的血液在全身奔涌,心在剧烈地狂跳,仿佛要跳出胸膛。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什么时候搂住了惠珍的脊背。他不顾一切疯狂地吻她香喷喷的额头,粉嘟嘟的脸颊,红丢丢的嘴唇,吻得她喘不过气来。徐惠珍羞赧地闭着眼睛,任他吻着,默默地等待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她想象中的狂热没有出现。

    就在黄启木理智的堤坝被性爱的湖水冲击得全线崩溃的一刹那,仿佛听到一个尖厉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厉声叫骂,你是一个可耻的小人,你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不配抱我的惠珍,亲我的惠珍!于是,紧紧搂抱着她腰身的那双有力的手,慢慢松开了。他吃惊地喊着,不,不!他像是被警察当场捉住的小偷,战战兢兢后退着,乞求饶恕似的说,我对不住你,雨太大,你就睡这里,我,我回家去。说着,在额头上抹了一把,甩出的汗珠湿了一片地。

    徐惠珍愣怔了片刻,可怜巴巴地说,我怕!

    没怕头,你把门从里锁好,放心睡吧。

    外面雨大,你不能走。她的眼神,她的话音都在留他。她像哀求保护的羊羔,露出一脸恐惧的神色。

    我决不能住这儿,明儿一早我在举水桥头等你。黄启木说着拉开房门,扑入风雨之中。

    徐惠珍追出门去大声呼喊,你回来——喊声刚出口,就被狂风暴雨呑没了,连她自己也没听清。

    徐惠珍背靠门框,呆呆地立在风雨之中。雨丝像密集的箭镞,向她的头上身上猛烈地射击着,她不经打个寒战,两腿软软地挪回房里,锁了房门又顶上一把椅子。她已忘却了怕与不怕,空前的失落和孤独占据了整个心灵,就像被亲人遗弃于荒无人烟的戈壁大漠般孤独。

    到了后半夜,精疲力竭的风婆歇息去了,失去了水分的乌云,轻飘飘地向远处游去。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又变得晴晴朗朗。太阳还未露脸,徐惠珍起床回家,草草吃点东西,骑上自行车进城了。

    徐惠珍到举水桥头,不见黄启木,焦躁不安地等了半个时辰,望眼欲穿,也没见到黄启木的影子。离考试时间还剩半个钟头了,时间不允许她再等下去,她无可奈何地向县城里赶去,一边走着一边还在琢磨,他为什么没来?他不会不去,唯一的解释是他等不急自己,前面走了。

    徐惠珍是踩着预备铃声走进考场的。她和黄启木不在一个教室,没来得及证实黄启木到了没有,就趴在桌上答考卷了。

    其实,黄启木还在家里躺着。

    昨儿晚上,他跑出学校时,浑身上下早被汗水湿透,加上如注的暴雨像千万根钢丝鞭子劈头盖脑抽打着他。冷冰冰的雨水,冲去热涔涔的汗水,雨水顺脸颊往下淌,他不住地往外吐着淌进嘴里的雨水,衣服早已贴到身上,他成了真正的落汤鸡,不由自主地一阵痉挛,像是突然间从火山跌入冰窖,浑身发冷,冷得打颤,冷得发怵。回到家睡在被窝里还觉得冷,后半夜又发起烧来,烧成一条通红的火棍,不论谁触摸他的皮肤,都会烫得咋舌。一大早请去大夫,量量体温,四十度。嘴唇干裂,呼吸短促,连呼出的气都有些灼人。他已处于昏迷状态,手脚乱甩乱动,要不是几个小伙子压住手脚,他要甩掉被子往外面跑。他在梦呓般咿咿呀呀,甚至不停地大喊大叫,不,不!我不是反革命杀人犯……

    3

    以后几天,那张丑陋而可怕的面孔,又在乌林镇小学五年级教室的窗玻璃上反复出现。按理说,学校领导乃至镇里领导,对一个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问题的麻烦不在于领导的糊涂,而恰恰在于他们的绝顶聪明。因为那傻子不是普通百姓的儿郎,而是全镇最高行政领导蔡普生镇长的贵公子,名叫蔡有成。聪明的领导们都牢牢记着不看僧面看佛面的俗语,谁也奈何不得傻子,只在戏台背后打踢脚,摘葫芦带秧地偷偷咒骂几句,发发牢骚,这蔡傻子太不像话,弄得学校无法上课。

    蔡普生并非不管,他也在谋划着怎么个管法。蔡傻子自然不知他老爸是如何谋划的,像是着了魔,丢了魂。他的魂魄被徐惠珍苹果似脸蛋,秋潭般深沉明亮的眼睛,亭亭玉立出水芙蓉似的身材摄了去。他再也没有心思去供销社上班,成天在家又哭又闹,咿咿呀呀就一句话,爸,我就要娶徐老师。有时,还跑到镇政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淌着长长的鼻涕,粘糊糊的涎水,哭着嚷嚷,爸,你怎么不去说,我就要娶徐老师!弄得蔡普生尴尬极了,下不了台,只得红着脸不疼不痒地自嘲几句,唉,我怎么养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

    有人总想巴结镇长,苦于捞不到机会,趁势抓住这根送到手边的稻草,赶忙献媚道,不不不,镇长你不能这么说,这孩子可懂事哩,要不,能瞅上徐老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就成全了孩子的愿望吧!蔡普生嘴里没说什么,心里边喜滋滋的,也觉得这话在理,能让儿子如愿以偿,或许他的神志会清刷过来。就不知徐惠珍这个老姑娘愿不愿意。这种话自己无法张口去问,找谁去听听口风合适?

    蔡普生思虑半天,一时想不出个合适人选,恰巧镇教育组刘组长找他汇报工作,向县里推荐教坛新秀已经有了人选,要镇长拍板定夺。真是瞌睡遇着枕头,刘组长就成了牵线搭桥的最佳使者。两个人认认真真地谋划了一个下午,刘组长信心十足地出马,要效犬马之劳为镇长公子牵好这根红线。

    在蔡傻子闯入徐惠珍生活圈之前,她每天晚饭后,打开收录机,沏一杯茶,搬出把椅子坐在门前的梧桐树下,边纳凉,边听音乐,手里编织着毛衣,生活过得倒也愉悦。自从被蔡傻子盯上后,徐惠珍再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了,晚饭后就闷在房里暗自悲伤。日影刚落就关上房门,生怕那蔡傻子突然闯进宿舍。

    被怕字包围的徐惠珍,对周围的响动格外敏感。窗户外边的梧桐树叶子受了风的蛊惑,疯狂地亲热,放肆的拥抱,发出飒飒的接吻声,她却觉得那是有人在窗前走动的脚步声,乱呯呯跳的心缩了又缩。她多么希望身旁有个撑腰壮胆为她做伴的。自然而然地她想到了黄启木,心里就骂起来,好你个该死的木头,你的心叫狗吃了,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笃笃笃……有人在轻轻敲门,徐惠珍以为是黄启木来了。那天晚上虽然顶撞了他,可他是不会记恨的。她没有立即去开门,她想故意气气他,让他在门外多等一会儿。没过两分钟,敲门声又响了,接着传来喊话声,徐老师,开门。

    听话音很熟,又一时记不起是谁。

    徐老师,开门,天还没黑,就把门顶得死死的,做么事?

    徐惠珍这才辨出敲门的不速之客是镇教育组的刘组长,脑海里马上闪出一个大问号,他来干什么?问号一时无法消除,她却不敢怠慢。别看他名为组长,实际上代行镇政府分管教育工作,全镇几百名教师的工作调动、调资升级、教学业务考核等,全在他手心里攥着,实在惹不起。她立马去开门,把他让进房内,沏了一杯热茶,双手递过去,不冷不热地说,刘组长是大忙人,今儿个怎么有功夫来串门。

    刘组长说,这一阵子实在忙坏了,我这人就这样,一忙起来就忘了关心老师,到你这儿来还是头一回吧。说实话,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个是特意来向你道喜的。

    徐惠珍说,刘组长是个严肃人,怎么也开起玩笑来了,我是个苦命人,能有什么喜?

    刘组长说,当真是道喜,头一件,镇上领导研究了,蔡镇长亲自拍的板,确定你为我们乌林镇的教坛新秀,明天我就把材料送到县教育局去,反正一个乡镇一名,估计没问题。说到这里突然刹住话头,他要观察徐惠珍的表情,先给她喂块糖,把她逗乐了,再说下面的话。可他看到的并不是眉开眼笑,从徐惠珍脸上找不出一丁点高兴色彩。再一件喜事,是关于你的终身大事。这件事,我不细说你也会明白几分。刘组长接着说。

    徐惠珍这才意识到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原来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冷冷地说,我不明白。

    刘组长说,蔡镇长让我来跟你说说,你知道他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去年安排到供销社工作,虽说是看大门,那工作舒坦着哩,比你教学轻闲多了,拿的工资和奖金却不比你少,他还特别爱美,哪天穿的不是干干净净,一星灰尘都不沾。徐惠珍的心里气得针扎,嘴里戏谑道,可惜我是一个丑八怪,跟人家配不上。

    唉,怎么配不上,真个是郎才女貎,天配的一对。我刚才忘了说,那蔡有成的心灵也特别美,工作呱呱叫,每月都拿全供销社的最高奖金,领的钱自己一分也舍不得花,全交给蔡镇长给他存下,准备办喜事哩。我跟你说实话,咱农村姑娘找对象,就要找有成这样心地善良的小伙子,比那些说漂亮话,见了女人就眼馋的流涎水的公子哥儿强多了。

    谢谢你的一片好心。徐惠珍把好字的音咬得很重,蔡镇长家的荣华富贵我也不敢高攀,方才说了,我天生是个苦命人,进不了镇长家的富贵门。

    刘组长误以为这是徐惠珍的谦词,就拍着胸脯说,我说能进就能进,这事包在我身上。只要你愿意,一切事情都好办。你母亲快六十了吧,还要种田劳动,太那个了,一个寡妇婆婆守着你们姐弟俩多不容易,你也该敬孝心,让她老人家享享清福。蔡镇长说了,先解决你母亲的户口问题,有成他舅是县公安局管户口的,解决一两个人的户口不费吹灰之力。户口解决了,就搬到镇上来住,房子我也考虑好了,让学校把那两间库房腾出来,后头再盖一间厨房。实话跟你说,我的家属户口也报上去了,还要跟着你沾光哩。

    平时,徐惠珍很少跟人开玩笑。这会儿受了刘组长的感染,借题发挥说起笑话来,我的光你也不能不沾吧,到时候你还得有所表示。

    那是自然,最起码一只金戒指。你要不放心,我就提前送给你。实话跟你说,蔡镇长给你的条件特优惠,你兄弟的事他也说了,先到镇办钢构厂上班,每月拿个千儿八百不成问题,要是他不想干的话,今年冬季征兵时就让他参军。刘组长一边说着,一边乜斜着目光瞅瞅徐惠珍的表情,呷口茶,吸口烟,他要从徐惠珍嘴里掏句准确的话,怎么样?你得表个态。

    徐惠珍问,表什么态?

    这事你是答应哩,还是……刘组长试探着问。

    你说呢?徐惠珍反问道。

    叫我说,这是你打上灯笼也难找的好事,你痛痛快快应承下来,明天我就去给蔡镇长回话。你和有成的岁数都不小了,快刀斩乱麻,立马就办。

    你家有大姑娘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镇长给了那么多优惠条件,让我沾了你不觉得吃亏吗?

    你,你……刘组长狠狠吸了几口烟,把火气压了下去,耐着性子动员道,我知道你心里忘不了黄启木,其实呢,你俩的关系像剃头挑子,你这头热,人家那头凉,实话跟你说,强扭的瓜儿不甜,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再说,即使黄启木有心,你也不能跳过肉夹馍吃豆腐。有成和黄启木相比,那可有天壤之别,论工作,论工资,论家庭……

    请你不要再说了!徐惠珍一听他贬低黄启木,五脏六腑的气都冒了出来,风暴似的向他喷了过去,我就是一辈子找不上对象,也不能跟一个傻子结婚!

    刘组长噎得直翻白眼。他大口大口吸着烟,定定神,气急败坏地说,人家蔡镇长是看得起你,才……嗝——嗝——他一激动竟打起嗝来,带出一股让人作呕的酒气,像输光了钱的赌棍般瞪着眼睛继续说,别人高攀还攀不上哩,可你……你可别犯后悔病。

    4

    徐惠珍像是呑下无数只苍蝇般恶心,陷入难以排除的气愤之中。就算你蔡普生有权有势,连傻子也高贵了么?也不撒泡尿照照那德性!我徐惠珍就下贱得只能找你一个傻子么?她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污辱,受到了亵渎。你刘组长也太小瞧人了,把我也看成了傻子,灌迷魂汤也不瞅瞅对象,明明是一堆烂狗屎,还要挂起一只标本式的羊头;明明是把别人往火坑里推,还要说你太冷了去暖和暖和;明明是心怀鬼胎,拍领导马屁,还要表白自己是关心别人,助人为乐,难道你的心在墨水里泡过!

    徐惠珍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想来想去脑海里就挤满了忧虑和问号,蔡傻子还会到学校来骚扰么?今晚一口回绝了蔡普生和刘组长的混账要求,他们会不会善罢甘休,会不会明目张胆地报复?暗地里给人穿小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要让我穿什么样的小鞋?撤掉教坛新秀的称号,原本就不属于自己;不让评先进,自己从来不稀罕;调工资时设卡,那有政策规定,要论职称看教龄……最大的可能是调动工作,从这所令人羡慕的重点小学调出去,到条件差的村小学。调就调吧,回到黄草湖村小学,不仅可以帮母亲做些家务,还可以和黄启木在一起。

    对徐惠珍来说,黄启木是个猜不透的谜。她对黄启木又爱又恨,有时爱得如痴如迷,有时恨得咬牙切齿。把爱和恨放到同一个天平上衡量,感情的砝码会急速滑到爱的一边。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能够考入教师进修学校,能够成为国家教师,完全靠黄启木的辅导和帮助。黄启木要不是为了自己,就不会被暴雨淋成重感冒而误了考试,也就会和自己一样成为国家教师。在她培训期间,黄启木不仅给她经济支助,还帮她家播种、浇水、收割。毕业前夕,她字斟句酌地给他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是,临考试的头天晚上,我真想让你住在学校。我想我迟早都是属于你的,可是……事后,我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脸红,但我更加清楚地认识了你。你的品德是那么高尚,你的心灵是那么纯洁。你多次说过,带有谢恩图报的爱情是祸害的种子,以此劝我另选佳偶。现在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如果说从前我的心灵深处对你的爱多多少少包含着感恩戴德的成分,今天,感恩的影子已经完全消失。我是真心实意地爱你。你若不答应我,我这一辈子也不找别人。

    黄启木却始终不吐这个口。在徐惠珍的心目中,他是一块让人琢磨不透的木头。

    鹅毛似的月牙,早已挂在西天,徐惠珍还在研究黄启木。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框定在哥哥的位置上,只能和自己像兄妹那样相处,而不能和自己结为终身伴侣?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了解开这个迷,就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他会不会认为我这个人不可靠,关键时刻会出卖朋友甚至亲人?你要这样认为,那就太冤枉人了。记得火烧芦苇的当天晚上,我就跑到你家门前的水渠边找到了你,尽管你不理我,骂我,我还是哭着向你认了错,赔了不是。我向你再三表白,绝不是我有意的,是我太幼稚了,没管住嘴巴,无意中惹下了祸根,至今你还不能原谅么?过两天你要来了,我一定要把当时的情形原原本本地给你再说一遍——

    黄启木跟着别人偷偷去拉芦苇的那天下午放学后,徐惠珍一个人回到家里做作业。袅袅炊烟从各家各户的房顶爬上天空时,老保管带着满脸满身的灰土,右手提条白不白黑不黑的布袋,左手捏着布袋的下角,进了院门,在鸡笼前面将布袋里装的东西倒在地上,细细的土中夹杂着一些粮食,总共也不过半斤。那是他刚从田埂上老鼠洞里掏出的鸡食。尔后将布袋挂在门框上面的钉子上,朝着厨房对老伴说,有空把袋子补一下,下面破了个小洞。

    黄草湖的男人对老婆说话,向来不唤姓不叫名。进屋之前,同时抬起两只手臂,使劲拍打着身上的土,极像他家那只老公鸡打鸣时抖着膀子上下闪动的样子。他进屋后看到惠珍一人低头做作业,目光中就先起一股狐疑。多年的保管员生涯,使他养成钉是钉铆是铆,什么都按部就班,纹丝不能错乱的习惯。惠珍少了学习伴儿,如同库房里少了一根牛鞭子,一根草绳,引起了他的高度注意。他认真地询问女儿,珍珍,启木怎么没来和你一起做作业?

    你问这个做什么?惠珍头也没抬,反问了一句。

    不做什么。老保管迟疑片刻又问,该不是你两个闹什么矛盾了?

    就你觉悟高,脑袋瓜想的不是斗争就是矛盾。惠珍歪着脑袋,矫嗔而诡谧地说,他让我保守秘密。

    死丫头,狗大个人有屁的秘密。

    惠珍脸儿红红的,纯洁无瑕的心灵受了委屈。她不明白,小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有秘密。她噘着小嘴望望父亲,一种蔑视和不相信的眼神,更加使她难过。她赌气似的说,你不信就拉倒,启木说了,对谁也不能说出他的秘密。就是亲娘热老子也不能说。

    老保管像个好奇的孩子,非要逗着女儿说。

    别人不告诉,还能瞒你老子!

    我说了你可得绝对保密,你要说出去就不得了啦!接着,惠珍就把昨儿夜里黄启木跟着几个大人偷偷去扁担洲贩运芦苇的事全亮了底。最后,又特地叮嘱道,爸,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对外人说。

    老保管像是被蜜蜂踅了一下,脸色陡然变了,山羊胡子一抖一抖,愤愤地说,这个小杂种,谁让他跟上疯子乱扬扬,跟着坏人走黑路?

    这时,惠珍妈端上了饭菜,听到惠珍爸说的话,就解释道,启木的妈妈老胃病又犯了,痛得满床打滚,村医务室治不了,又没钱到县里去看病,他拉些芦苇编席卖了,让他妈进城治病,怎么是走黑路?

    父女俩暂停论战,默默吃起饭来。老保管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浠溜浠溜地喝粥。他嘴里喝着萝卜糁米熬的糊糊,心里翻江倒海,不能平静。像猎人遇到猎物般欣慰,又像巡逻兵发现了敌情般紧张。老保管心中默默地说,这伙人胆子也太大了,路线教育工作组驻队还没走,竟敢偷偷摸摸搞资本主义!我红管家红在哪里?就是要红在保住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绝不能让资本主义从眼皮底下钻了空子,不把这股嚣张气焰打下去,迟早有一天要复辟资本主义,咱贫下中农就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想到这里,老保管饭也顾不得吃了,撂下碗筷就出门去了。惠珍估计着要出事,跟着也跑出了门,扯开嗓子喊,爸,爸,你哪里去?老保管头也不回,象根本没听到女儿的喊声,径直往通大队的路上走去。

    老保管万万没想到,没过几天,自己也会跌入灾难的深渊。

    5

    安静,请全体老师安静!我现在宣布镇政府的一项重大决定。刘组长表情严肃、神态庄重地说,这项决定是情理之中,也是大家意料之外的。

    刚才还是叽叽喳喳的会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全镇的两三百名教师挤在一个小礼堂里,被刘组长一反常态的开场白弄得面面相觑。

    为什么说我今天宣布的决定是在情理之中?大家知道,乌林小学是重点小学。不仅要向中学输送高才生,还要向其他小学输送领导。经镇领导研究决定,调乌林小学思想品德最好,业务能力最强的徐惠珍老师到黄草湖村小学工作,任副校长。希望提拔了的徐惠珍不能翅尾巴,尽快交清手续,三天内到任。

    徐惠珍听到自己名字时,如遭雷击,脑子里嗡一下,要不是靠背椅子,差点儿跌倒。那张白里透红、楚楚动人的脸,刷的一下失去血色,变得纸一样白。她有一种被流放到瀚海孤岛去改造的感觉。

    自刘组长宣布调她去黄草湖村小学任教的决定后,徐惠珍的脑海里充满了恨。恨蔡傻子及他的老子蔡普生,恨刘组长,也恨黄启木。她边收拾衣服书籍,心里暗暗骂着黄启木,你算什么男人,你是陷入了禁欲主义、独身主义的泥沼而不能自拔,还是生理上有毛病?堂堂七尺男儿,为什么没勇气没胆量爱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果你压根儿就不爱我,又为何一次次用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割我!你把我的心刺得千疮百孔,疼痛难忍,你误了我的青春年华,至今三十挂边,还孤身一人,才招致了蔡傻子的欺辱,招致了被贬出镇中心小学……

    她正骂着黄启木,黄启木不声不响地来了。她忘却了往日的温柔亲昵,冷漠地说,黑灯瞎火的,你来干什么?

    帮你收拾行李,明天来接你。

    我不配你帮。

    黄启木不再言声,木桩似的站在那里。他从惠珍那微睡的眼睑,觉摸出她刚刚哭过,紧蹙的眉头和忧郁的眼神告诉他,惠珍内心埋藏着巨大的痛苦。他知道惠珍恨他,他也知道此时此刻惠珍是多么需要安抚和慰藉,但他觉得一切的表白都是多余的。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帮惠珍捆扎教学参考书籍。

    突然停电了,整个屋子被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这儿停电是家常便饭。黄启木后退两步,摸到一把椅子坐下,屋子里再没发出一丁点响动,寂静得令人胆怯。他掏了根香烟点着,豆大的火星一闪一闪的。他能听到惠珍的心在呯呯乱跳,惠珍也听出他的心跳加快了频率。他实在无法忍受这死一般的寂静。惠珍想他说点什么,可他只顾大口大口吸烟,半句话也吐不出来。他也很想说几句话,却又找不出话头,无从开口。寻思了半天,才想起一句,有蜡烛吗?惠珍没搭理,她没想到这个木头竟会挤出这句话。她的愿望是在黑暗中多待一会儿。

    黄启木还是固执地说,点支蜡烛吧,要是没有,我到供销社买,说着站起身就要出门。惠珍这才冷冰冰地说不用,慢腾腾地拉开抽屉,摸出一支白蜡烛,划根火柴点燃。

    借着微弱的烛光,两人互相望了一眼。

    惠珍的眼里含着泪珠。

    启木的额头挂着汗珠。

    两只嘴巴都闭得严严实实,静默得空气都要凝固了,蜡烛的火苗儿似乎经不住沉默,经不住压抑,焦躁不安,惊恐万状地抖动着。烛光映在惠珍的脸上红红的,她那贴在白净墙壁上的身影,线条分明,轻轻晃动着。

    6

    徐惠珍和黄启木的思绪都拉回到一九七六年的隆冬里。

    日头影冒,冻出屁炮。黄草湖大队的光屁股伢们,在南墙根里晒太阳时常这么说。那天的日影似乎没冒,天阴得厉害,灰不溜秋的云层凝固了一般,没一点流动的意思,压得干枯的树枝嘎巴嘎巴直叫,房顶的烟囱掉土渣儿。厚重的云层像口硕大无底的铁锅,扣在黄草湖上空。大概把日头影隔在锅底外边了,怎么也看不到。

    寒风呜呜地尖叫着,走辣刁钻,无孔不入。顺领口往脖子里灌,顺袖口往手臂上钻。人们对付寒风的办法只能是消极防御,多数男人们像乌龟似的把脑袋往衣里缩,多数女人则不跟男人们亦步亦趋缩着脖子,只把双手往袖管里塞。长胡子或没长胡子的老汉们,大都系着分不清颜色的腰带,踮着脚尖,把草绳、麻绳往紧里捆扎,用力过猛的还挤出几个响屁。姑娘们大都围着头巾,把下鼻子嘴巴都裹在头巾里,只露一双或大或小的眼睛。

    大冷的天,庄稼人宁愿到农田里磨洋工混工分,也不愿站在那里死挨冻,受洋罪了,可又由不了他们,按照公社的强硬通知,各队队长吆喝,谁不去开会扣三天工分。于是全公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被赶鸭子似的赶到了黄草湖大队的丁字路口。公社要在这儿召开大刹资本主义歪风的现场会,要让大家受教育。

    名曰黄草湖,往年确曾有过湖,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湖。一点也没水乡泽国那种烟波浩渺、波光粼粼的气势,只是塆子东的一股泉水汇聚到低洼处形成的一片沼泽。水多时勉强没膝,干旱年仅仅盖住脚背。先祖们聪明,不放过这块有利的地盘,栽植了大片芦苇,给黄草湖人铺下一条解救燃眉之急的生财之道。秋天收下芦苇,冬天编成一页页席子。苇席有大有小,用途亦很广泛,有钱人家以它代替瓦,铺盖房顶,平整光洁;穷人家死了人,实在买不起棺材的,买一页席子卷了尸体掩埋;而更多的人家则用它铺床,因而销路极广。黄草湖人便拿卖席子的钱扯布缝衣,秤盐打油,零星花销,用场多着哩。许多年后,那芦苇的性质变了,变成了黄草湖资本主义泛滥且屡禁不绝的祸根。上头一声令下,将半湖芦苇连根铲除,毫不手软。几个掉了门牙说话走风漏气的老汉,在南墙根里晒太阳时闲聊,一个说,老哥,不是要大革文化的命,怎么把芦苇也革了?另一个说,老弟,这你就不慬,那芦苇是孔圣人种的,能和文化没干系么!

    财路断了,黄草湖人恓惶的不行。尤其是冬天,就觉得那夜长得无聊,编惯了芦席的手也痒痒的不行。一些胆大妄为者就生着法子重操旧业,偷偷到二十多公里外的扁担洲去买芦苇,那里的芦苇性质没变,照样可以编席子什么的。他们偷偷拉回家中,藏于稻草或麦草之中,夜深人静时取出,偷偷编成席子,再偷偷拿到市上去卖掉,手头就活泛得多了。

    前天,十几个急着等钱用的男人,串通好了,结伙去扁担洲买芦苇,每人拉个架子车,半夜里出门,第二天天不亮返回。谁知,他们刚到村头,斜刺里蹿出手握钢枪的十几个民兵,将身冒热气的男人们包围了。随后,驻队工作组长蔡普生,大队干部也来了,声严厉色臭骂一顿,芦苇全部没收,束手就擒的男人们,就变成了教育群众的靶子了。

    会是夜里通知的,近处的人已经来了,远处的人还在路上走着。一株杨树的枒杈架着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就是好就是好的歌曲。被示众的十几个男人横着排成了一长溜,站在芦苇旁边的一个土坎上,像霜打了的茄子,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脑里翻滚着恨,恨得咬牙切齿,怒气冲天,恨得不能自制,就骂了起来,是哪个狗日的告的密,我要知道了非宰了他不可!

    一定是我们内部出了叛徒,叛徒没有好下场!

    忍着点吧,再叫那个内奸告给蔡普生,又要招祸哩!

    站在最后的黄启木,圆圆的眼睛里滚出一颗颗泪珠。大人们的怒骂,像一把把刀子在他心上翻搅。他用牙齿咬着嘴唇,嘴唇上渗出殷红的血。他也在恨,他恨自己嘴不牢,把秘密告诉了惠珍,他真想搧自己几个嘴巴。

    太阳在棉被似的云层背后藏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开会的群众才姗姗到齐,像口袋一般立在芦苇四周,黑压压一片。得意洋洋的蔡普生指挥着几个民兵,将丈把高的一捆捆芦苇燃着,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整个黄草湖都笼罩在浓烟黑雾之中。干透了的芦苇在烈火中粉身碎骨,发出哔哔啪啪的暴响,仿佛在向四周围的人群发出强烈抗议,冤枉啊,冤枉!打春天起,我们从土里钻出来长到现在这么高,谈何容易啊,我们没尽任何义务,就化为灰烬,太冤枉了。黄草湖塆里的细伢们,顶着比刀子还利的寒风跑来看热闹,就觉得那震耳的哔啪声极像过年时燃放的一挂挂鞭炮。

    站在土坎上的男人们,都觉得那一捆捆芦苇不是在半空中燃烧,而是在自己心中燃烧,烧得他们脸色铁青,两眼喷火。他们又觉得烧毁的不是芦苇,是他们的血汗,是一张张人民币的票子,是并不美好但又不能没有的希冀。他们的耳旁仿佛都有了毛病,听到的不是芦苇燃烧的哔啪声,而是伸手要钱的话语声。

    爸,我的头巾都围了三年了,全是窟窿,实在不能围了,今年过年给我买条新的吧!

    爸,你老哄人,下次进城一定给我买个书包。

    兄弟,我要不是等着急用也就不向你要了,过年前,你说什么也得把钱还我!

    不买两尺灯芯绒,赶着做双鞋,你们爷俩都光脚过年!

    ……

    几千斤芦苇在烈火中化为一片黑灰。工作组组长蔡普生嘴对着麦克风向到会的群众庄严宣布,一些私字缠住脚的人,也就是站在土坎上的那一长溜,好了疮疤忘了痛,硬要往资本主义老路上走,我们就给他们当头一棒,向他们大喝一声,绝不能走回头路,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今天烧掉的并不是一捆捆芦苇,而是从他们屁股上砍下的一条条又黑又长又粗又臭的资本主义尾巴!往后,不管谁的屁股上长了资本主义尾巴,我们都要毫不留情地砍掉。

    接着,又把这次大刹资本主义歪风立了头功,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老保管着实表扬了一番,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并为他发了奖状,还给他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

    7

    燃烧中的蜡烛在默默流泪,黄启木和徐惠珍的心中也在流泪。

    你为什么长时间地凝视着蜡烛发愣?徐惠珍望着黄启木的表情,凄楚的面容,可怜兮兮的样子,先前的怨恨渐渐淡了。他心里想必也不好受,你有什么苦处为何不倒出来,让我也为你分忧解愁么?惠珍的视线不由得被蜡烛牵了过去,瞅着跳荡不定的烛光胡乱猜测,难道你还在回想那年的那场毁烧芦苇的大火?你还在恨我泄露了你们偷拉芦苇的机密?我真想不通,你在别的事情上都能宽容大度,偏偏这件事就鸡肠狗肚,耿耿于怀!你不知道,火烧芦苇时我看到你站在土坎上不住地流泪,我的眼泪也成了涌泉,我躲在人背后替你难受,我恨自己坏了你们的事,也怨恨父亲不该向蔡普生汇报,为此我还挨了父亲的一个耳光。

    那天散会后,老保管捧着奖状和大红花回到家,沾沾自喜地挂在墙上。老伴特意为他做了一顿鸡蛋面条,以示庆贺老头子立功受奖。老保管嘴里没说什么,心里乐滋滋的,一气吃了三大碗。惠珍心里憋着气,一口也没吃就去找黄启木承认不是。一路上听到村里的人唧唧咕咕议论她父亲,回到家里就嘤嘤地哭起来。

    娘说,谁又惹你来着,饭都搁凉了,你到哪里野去了?

    爸说,启木走黑道,你就该帮助,你还嚎什么?

    惠珍说,你就不怕人戳脊梁骨,好多人都在背后说你哩。

    说我什么?父亲瞪着眼睛喝问。

    说你红得快要发紫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把事做绝了!惠珍说。

    你给我闭上臭嘴!话音未落,啪的一声,父亲粗大的手掌重重地扇在惠珍的脸上。惠珍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嫩嫩的脸蛋上便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惠珍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号啕大哭起来,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打着补丁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得那么伤心。惠珍妈埋怨老伴说,你这人,又不是斗阶级敌人,自己的丫头,下手怎么那重,再说,丫头的话你也得思量思量,也不能把队上的人都得罪光,不管什么主义,总不该把芦苇都烧了。

    父亲不再言语,坐在桌边上抱起旱烟锅,沟壑纵横的脸面在微微颤动,握着旱烟锅的手也在微微颤动。他气启木不争气,气惠珍竟敢丧失立场跟着落后势力数说自己,他一万个想不通自己错在什么地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按党的教导做的,为什么他们在背后戳自己的脊梁骨,他把一切恨集中于手掌,落实于女儿的脸蛋上。

    父亲的心眼忒实。他只知道上头有什么号召,他就有什么行动,只想着走社会主义道路棒打不回头,割资本主义尾巴坚决不留情,社会主义容不得半点私字,如同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他没想到人们还要穿衣服,买日常生活用品,还得有几个零花钱,而年终决算每个劳动日值仅仅三毛五分,大多数人家倒欠口粮款。他只知道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不知物极必反和压力越大反抗力越强的道理。他不了解憋在人们心中的怨恨,像一只鼓胀得不能再鼓的透亮的气球,他要爬上去跳忠字舞,那气球一下破了,他被甩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切,是惠珍在多年以后才逐渐明白的。

    父亲是在浑然不觉中死去的。

    惠珍永远记得那是一九七六年农历腊月初八。父亲没喝上一碗腊八粥,就含怨而死。那天距父亲“立功”火烧芦苇恰恰半个月。

    事情是由生产队的仓库失盗引起的。腊月初七这天,天刚麻麻亮,干涩尖厉的寒风,带着干涩尖厉的喊声,灌进刚刚从热被窝里爬起的黄草湖的群众耳朵里,快来看啊——队里的仓库被人偷啦!库房里存着尚未分配的口粮,维系着每个人的生存。人们像听到了紧急集合的命令,大步流星奔到了库房门前。庄稼人没经历过破案,也没听说过“保护现场”之类的名词,几十号人吵吵囔囔挤进库房看丢了多少粮食。

    驻队工作组的蔡普生,大小队干部都到公社开三级干部会去了。群龙无首,库房内外乱成一锅粥。人们七嘴八舌囔着,到各家各户去搜,丢的粮食上不了天入不了地,准能搜出来!

    要是把这个贼抓出来,非把他斗死不可!

    老保管呢?库房让人偷了,他还在睡大觉么?

    你们看,这儿有谷粒!

    随着这一声喊叫,人们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朝着离库房十几步外的谷粒围过去。人人都象义务侦察员,开始各种推测,有人说,是口袋装的过多撒出来的;也有人说,是口袋破了漏出来的。但共同的结论是,谷粒就是狐狸尾巴,要寻着撒在地上的谷粒往前找。百十只眼睛一只比一只瞪得大,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寻找谷粒儿。断线珠子似的谷粒儿就引着人们的视线往前走,先到库房北边,又往东拐了一段,上了通往公社的大路,那谷粒却一粒也找不到了。人们就骂起来,准是只老狐狸,狡猾得很,把尾巴藏起来了!藏到老鼠洞里也要把他揪出来。一双双眼睛瞪得牛卵子大,在四周搜索,仿佛不是在寻找谷粒,而是寻找比谷粒值钱千百倍的黄金。忽然有人高叫,尾巴又出现了,看,这里有谷粒!人们又涌了上去,盯着那三三两两的谷粒往前挪,绕来转去,那谷粒儿就把雷达似的视线和几十双脚板,引到了老保管的家门口。

    还是土改时分的地主家双扇门,一扇早就破得不能值勤了而进了灶里,另一扇也是朽迹斑斑,宽的裂缝用二指宽的皮条拉连着。本来,稍微歪歪身子,就可以从开着的半边门里进去,可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上了岁数的人犹豫了,没敢贸然扑进去,他们无法相信老保管会做出那种丢人现眼的事。后头蹿上去几个小伙子,气冲冲踹了一脚,那半扇门重重地拍在门边的土墙上,又弹了回来。他们再次踢一脚,风风火火闯了进去。他们听过贼没赃硬似钢的古训,一定要找出赃物。后面的人就紧跟着涌进小院。院内没有谷粒,四五只鸡吊着鼓鼓囊囊的膆子,咯咯叫着,在西南角柴房的门口散步。几个小伙子目光一亮,推开用芦苇秆绑扎的柴门,扑进去乱翻一阵,在堆着的麦草下拉出一个破旧布袋,谁都认得这是老保管分粮用了十几年的袋子,袋内装着金灿灿的稻谷,袋子底角就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惠珍妈夜里突然病了,烧得厉害,还在床上迷迷糊糊躺着,耳听得满院子人吵吵囔囔,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厨房里做早饭的惠珍,早吓得瑟瑟发抖。老保管在天没亮就起身去公社卫生院请医生,半路上听人说仓库失盗,就折转身跑回来了。他惊慌失措地扑进家门,见一院子人,都是敌视的目光盯着他,那天挂在门边钉子上的布袋,胀鼓鼓地在院中地上刺眼地躺着。他摘下破棉帽,擦擦头上的热汗,莫名其妙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干的好事,装得倒正经!

    好你个红管家,红得发紫还不够么?怎么变黑了?

    你个狗日的东西,把我们的资本主义尾巴都割了,你自己又要长了!

    老保管哭丧着脸,赌咒发誓说,不!不是我干的,我不是贼,我要偷了就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不等他说完,责骂声又起来了,蒙鬼,打死我都不信,你没偷,口袋又没长腿,能自己跑到你家柴房里去?

    捉奸在床,捉贼拿赃,你还要抵赖!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人举起拳头喊口号。旋即,几十只铁拳箭头般竖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声浪,惊得院墙上的尘土纷纷下落。

    老保管的精神支柱被震天动地的口号声彻底摧垮了。泪水爬满了他脸上的沟沟壑壑。他张开布满老茧的大手,左右开弓地在自己脸上扇着,啪啪的响声震荡着小院,震荡着人们的心灵。他大声吼叫着,天啦!这就是报应么!哭着喊着,扑通坐到地上,悲悲凄凄地嚎着……

    中午时分,蔡普生从公社赶回黄草湖。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阶级立场比磐石还坚定,爱憎比小葱拌豆腐还分明。半月前,他爱为割资本主义尾巴立了头功的老保管,恨不得叫声亲老子。现在,他毫不含糊地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偷盗仓库粮食的老保管恨得咬牙切齿。他把老保管叫到大队办公室,黑着脸,白嫩的指头点着老保管的鼻子尖训斥道,你给我说,谁叫你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一把年纪,老不正经,老不要脸,监守自盗,丢人现眼……他的脸色气成了猪肝色,口像个歪嘴桃子,唾沫星子乱溅着,你……你简直是个化装成美女的老……老狐狸!我老实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老实实坦白交代,你还偷过多少回?偷的粮食卖了多少钱?

    老保管猫儿屙屎般蹲在地上,脑袋耷拉着,一声不吭。

    你说话呀,你怎么变成了哑巴,嗯?蔡普生义愤填膺,声嘶力竭,我老实告诉你,你若不老实交代,给你戴高帽子,挂牌子,全公社游斗,看你说不说!清仓盘库短了多少粮,都算到你头上,你得坐牢判刑哩!

    老保管似乎变成了木头。任凭蔡普生大呼小叫,威胁恐吓,他就是不开口。蔡普生的嘴说麻了,把太阳说下了山,星星说上了天,老保管始终没吐露半个字。蔡普生要去吃饭休息,把老保管锁在一间空闲的屋子里,派两个民兵把着守。

    老保管觉得实在没话可说。说自己没偷,装稻谷的口袋在自家的柴房里藏着,谁肯相信?说别人栽赃陷害,又能拿出什么根据。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跳进黄河也洗不净啊!是哪个遭天杀的要栽赃陷害嫁祸于我?自己天天喊着搞阶级斗争,斗斗斗,斗来斗去,怎么就斗到了自己头上;天天喊着要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结果,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竟砸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因我汇报工作而烧了芦苇后老天爷的报应!

    禁不住的泪水从老保管沉陷的眼眶里一股一股往外涌,苦涩的泪水中包含着委屈与恐惧。想到今后的日子,太可怕了。昨天,还是响当当的红管家,硬邦邦的贫下中农,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偷盗集体粮食的窃贼,贫下中农的专政对象,一下子从五彩缤纷的天空坠入万丈深渊,往后人怎么活,日子怎么过,走路低头,说话低声,从早到晚和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一起劳动改造,一起低着狗头挨斗,一起过猪狗不如的生活……他越想越怕,心就不由得往一处缩,不由得战栗抽搐。

    前半夜,看守老保管的两个民兵在隔壁房里烤火,闲聊,后半夜就睡着了。老保管早已冻成个冰棒。酸楚的泪水在脸上结成了冰珠。他已万念俱灰,只是埋怨老天报应自己一人没什么,自己已活了大半辈子,没什么留恋的,戴高帽子挂牌子游斗,法办劳改也能忍过去,只是害了婆娘和惠珍,还有六岁的儿子。我要背个偷盗的罪名,孩子们就成了五类分子的子女,一辈子抬不起头,一辈子活不出人样,我这是哪辈子造下的孽,我还有脸活在人世上么……

    天亮之前,老保管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解下自己的裤带,拎到村头的大榆树上,自杀了。

    然而,对一个畏罪自杀的偷盗犯,又有谁去过问呢?

    8

    黄启木帮徐惠珍收拾好行装,捆扎完书籍,深情地说,你也别太伤心,蔡镇长、刘组长是惩罚你不听话。话又说回来,因祸得福的事也是常有的。

    谁又派你来做思想工作?你比刘组长还狡猾。

    我说的是实话,黄草湖是个好地方,那可是生养我们的家乡啊。

    徐惠珍听了这话,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嘴上却故意说,我不知道,还用你来教?

    我是说那儿好,劝你别伤心。黄启木说着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慢慢放在桌子上,这个你看看,一切都会明白。明天一早,我再来送你。

    黄启木走后,徐惠珍急不可待地拆开信,象咀嚼橄榄般细细品味起来。信是这样写的:

    惠珍妹:

    你听过一位哲人的这样一句话么?道德不等于爱情。讲道德的人是天使,也是魔鬼。

    你有了这个概念,就会有所思想准备。看到下面的实质性问题就不会头晕目眩,气炸心肺。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剥去画皮,把我曾经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赤裸裸地暴露在你面前。你会猛然发现我并不是你感受和想象中的好人,十几年前的那个诚实可爱的黄启木早就死,而今的黄启木是参与栽赃陷害,促成你父亲含冤而死的罪人。

    你大概不会忘记一九七六年腊月初一的那天下午,我带着特殊使命到你家,同你一起学习。那是芦苇被烧后我头一次到你家。头两天,领我偷偷拉芦苇的两个年轻人对我说,你瞅个空把老保管家的那条破口袋拿出来。他们说话的样子挺神秘。我问他们有什么用,他们说有重要用途,过几天就还给他。并说我完成这次特殊任务,因我泄密而使大伙挨斗烧芦苇的事就一笔勾销,并再三嘱咐我绝对保密。偏巧你爸还在地里,你和你妈热情地为我炒了半升花生。天快黑时,你母亲叫你去井边抬水,要是往常,我会主动去和你抬水,那天我有意未动,只是说我要回家。我慢腾腾地收拾课本和笔记,等你们出了院子门,我做贼似的将挂在门口的布袋取下,胡乱糅在一起塞进书包,匆匆回家。晚饭后,就偷偷交给了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再次说要绝对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如若漏了风声要蹲大牢。我一听这话心就猛跳,我真担心出现什么可怕的事情,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没过一个星期,就发生了仓库失盗问题。这时,我才知道了口袋的用途,后悔已经晚了。万万没想到你父亲会上吊自杀。我是促成你父亲含冤而死的罪魁祸首之一。你父亲死后,我时刻受到良心的谴责。多少次,我真想把一切都向组织坦白交代清楚,但一想到因此会失去你时又下不了决心。我对自己受什么处罚都不在乎,我想的是那两个年轻人。你父亲死了不能复生,我不忍心再把两个年轻人送进苦海——让他们蹲监狱甚至杀头,不忍心再赔上两条年轻的生命。他们还有父母弟妹,需要他们抚养啊!

    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敢超越兄妹关系去爱你。你对我的感情越炽热,我心灵的创伤越痛苦,我失眠过多少个夜晚,惆怅了多少个白天,我在灵与肉的冲击中,在理智与爱情的较量中苦思冥索,度日如年,牙齿常常咬得嘴唇出血。我在经受着道德与爱河的双重绞刑!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会恨我,恨一个有杀父之仇的伪君子,但我还是满怀信心地乞求你的宽恕,让我一如既往地给你帮助,以减轻我心中的痛苦,向你偿还罪债,赎却罪过。

    黄启木

    徐惠珍读罢黄启木的信,如同嚼了一颗用十几年时间特制而成的怪味豆,心里就生出一种酸中带辣,既涩又苦的滋味。静下心来细细一想,总有一种想不清道不明的潜意识支配着自己,理解胜过怨恨,怜悯大于憎恶。仓库失盗的事如晴天霹雳,来得那么突然,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父亲就死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哪能顾得上往深处想,等办完父亲的丧事,脑子都麻木了,谁去追究什么人栽赃陷害,更不会想到布袋会是黄启木拿去的。现在真相大白,却又恨不起来。在父亲自杀的问题上,如果说黄启木有责任,我徐惠珍就没有责任?水有源,树有根,起根发苗不就和我有关么?父亲的死,是因烧着那把大火激起了人们的愤恨和疯狂的不择手段的报复,如果没有我的泄密,那火也就烧不起来,也许就不会发生以后的悲剧。再说,在那荒唐的年月里,谁没自觉或不自觉有意或无意地伤害过别人;谁没心甘情愿或逼迫违心地说过荒唐的话做过荒唐的事,能够全怪哪一个人么?包括死去的父亲,以及当时最革命而今还在政治舞台上耀武扬威的某些人,不都是受害者么?可贵的是你不像某些人,病入膏肓而执迷不悟?你却把自己拉上了道德的法庭,接受了最严厉的审判,你的灵魂自觉地经受了十几年的惩罚,十几年的苦役。你已内疚自责了十几年,改造折磨了十几年,这残酷的苦刑该结束了,你应该丢掉这沉重的包袱,振作精神,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天,黄启木骑着自行车早早来到乌林镇小学。他已做好思想准备,等待惠珍最严厉的责骂。可惠珍连什么也没说。他暗自思忖,惠珍看了信怎么无动于衷?又不便当面询问,默默不作声地将笨重的行李卷捆在自己的自行车衣架上,两辆自行车并排往前滚着,像负重越野赛的一对选手,只顾蹬车,谁都无话可说。走了将近一个钟头,从柏油大道拐入了通村公路。又行了将近一个钟头,在一架拦腰斩断的黄土岗地中间,徐惠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歇会再走。

    就在这儿歇?黄启木望望路两边新栽的幼树和高大的黄土高坡,既没处乘凉,又没地方好坐,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儿歇,可他还是顺从地跟着惠珍下了车子。

    徐惠珍将车子支在路边后说,我们爬到岗上去看看。黄启木这才明白了惠珍的心思,支起车子,跟着惠珍爬上黄土岗。

    火红的太阳给黄色的土坡镀上了一层金色。漫长的黄土岗前面,是均匀细密的长波般的坡地,是优美的金色涟漪。大风象认真负责的清洁工,又像大自然的化妆师,把黄土坡打扮得纯净素雅,看不到一粒尘埃,一棵小草,一只小虫。黄启木和徐惠珍并排站在高坡上,极目远眺,乌林镇早就望不到踪影了,四周除了连绵起伏的黄土,便是茫茫的棉地,通村公路延伸的尽头,可隐隐约约地看到成片的树林和青青一片的田畴,那就是黄草湖。

    黄启木觉得心中憋闷得慌,怯怯地问惠珍,你恨我么?

    恨,恨不得咬你一口。

    那你就咬,我等着。

    我又不是小狗,干吗咬你?徐惠珍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亮晶晶的杏眼里溢出泪花。

    黄启木红着脸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徐惠珍掏出手绢擦擦脸上的汗,抹去眼角的泪,望着黄启木深情地说,让我们都忘记过去的一切吧!

    黄启木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徐惠珍问,过去的含义是什么?

    ……黄启木一时语塞。

    徐惠珍说,过去不仅仅是个人的恩恩怨怨。忘记那人整人甚至人吃人的日子,就是为了不再任那荒唐得不能再荒唐的历史重演,而不是让我们在无休无止的痛苦中煎熬。你说对吗?

    黄启木没有立即回答。也掏出手绢擦擦汗,擦擦眼睛。细心的徐惠珍已经看出,他眼里的忧郁渐渐褪去,冒出几朵亮亮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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