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以一个戏剧家的眼光这样描绘女人:女人包藏和滋养了整个世界的书籍、艺术和学院。但他在赞赏女人的同时,却忽略了哲学家的发现:女人不仅是文学艺术和人类文明的主题,还蕴藏了占人口一半的人力资源,是社会发展不可忽视的动力;女人不仅属于儿女,属于家庭,更主要的她们属于国家,属于社会。
古老的华夏人在塑造了人文鼻祖伏羲的同时,也塑造了“万派始母”女娲。不仅有女娲捏黄泥造人之说,而且有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洞之传。我们的先人在开掘母姓崇拜的远占宝藏中实现的伟大创举为全世界所瞩目!
——这就是关于女人的解释。
一个与死神搏斗了3年之久的女军人终于从命运的低谷里闯出来了!
她是个胜利者。
但她付出的代价是极其惨重的:昔日隽秀的容貌和9个修长的手指永远地失去了,而且还断送了即将出世的儿子的性命!
1963年岁尾,一个雪后晴朗的日子。一辆救护车从总医院大门缓缓驶出,几分钟后,又缓缓地在307医院(这是军事医学科学院所属的实验医院,当时不对外)门口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是王述言和已满7岁的女儿小星字。父女俩下车后就站在车门口,准备搀扶出院的病人下车。
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病人下来。
王述言把头伸进车门里,劝道:“培英,快下车吧,到了。”
小星宇也把头挤进车门里,说:“妈妈,下车吧,这离咱们家近,我和爸爸会天天来看你的。”
张培英怪罪地说:“不是说接我回家吗?怎么又叫我住医院?”
王述言说:“你的伤还没有全好,住307是为了辅助治疗和功能恢复锻炼……”
小星宇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艳过爸爸的话茬说:“妈妈,总医院路远,我们去看你一次要走好长好长时间,有时人家还不让看呢。住这里多好啊,我一想你就能跑来看你。”
张培英走下车。她身上穿着刚从总医院出院时换上的布军装,明亮的阳光和四周的雪景照得她有些眩晕,父女俩赶忙搀扶住她,把一件军大衣披在地身上。她向丈夫和女儿笑笑,仍然是一往情深的亲切感受。医院的医务人员列队立在门口欢迎她……
啊,总算冲破了死神的樊笼,走出了那个狭小的单调的无时不在同剧痛、孤独以至绝望作“肉搏战”的生存空间了!她贪婪地吮吸着一股股新鲜而饱满的空气,像个饿极了的婴儿拼命吮吸着甘甜而充足的乳汁。一种拥抱生活的渴望在她那像舂日艳阳一般温暖的心坎里复苏、萌动。
病房四周粉白的墙壁反射着柔和的阳光,三间空屋任凭她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地跑步和作各种有助于功能恢复的“指令间吧——她试图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替共和国分忧。这种赤裸裸的报效祖国的意识早在她投笔从戎的那一时刻起就已经注入了自己的血液和灵魂里。作为一名军人,这无疑被视为最崇高的品质。”
组织上派人找她谈话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等待她的是一个评她为…等伤残的决定:
——你的手已经残废,连试管也握不住,继续搞科研,这可能吗?
你是助理研究员,军衔是上尉,这就是说你还享受不了退休待遇。
——让你扫大院看大门吧,且不说你拿不动帚把,看大门责任又重大,这合适吗?
——噢,为你评残,你可以拿100元上资加上抚恤金,在家赋闲养伤养身养天年。
在谈话人代表组织跟她谈话时,张培英表现出良好的沉默,一直聆听着谈话人把“决定”的内容和“决定”所体现的精神、意义道个透彻端详。谈活人自然对被谈话人的这种温和平静的沉默感到满意,因为“沉默往往表示着感情的沟通”嘛。就这个“决定”水身而言,既体现了党的关怀、组织的照顾和同志们的爱心,又是对张培英同公致残的一种报偿和理所应当享受的待遇。最后轮到张培英表态了。
“我很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关怀和照顾。可是,我不能接受。”
听到这话,谈活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尴尬。
“我才40岁,这对一个科研工作者来说,正是精力充沛的性”动作。而且,可以透过敞开的窗户使目光很宽裕地去观赏幽静的院子里那一片片鹅黄色的草坪,那一丛丛火焰一般的紫藤林,那一株株旺盛的常青树……啊,那是一对什么鸟?跳到屋檐下的一枝杨树杈上,互相瞧着,叫着,忽儿噌噌地飞跑了——这不禁使她感到留恋和羡慕:它们多自由,多愉快呀!它们一定是飞进它们那个温暖的巢穴小憩去了。她遐想着。她显得很平静,从她那像淬火后的铁板一样布满着茧屑的冷色的脸上,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我需要在这里待多久?”她淡淡地问。
“这要看你功能恢复的情况而定。”医生说,“从眼下看,大概3年吧,这是最乐观的估计。”
她喉咙里咕噜了一下,象要把什幺东西嚼碎咽下去。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医院里一阵惊慌:
张培英不见了!
“老王开门,老王开门……”
一阵轻而急促的敲门声。
王述言像被抽了一鞭子,猛地坐起来,侧耳细听,那呼唤的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听着却很遥远。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老王,是我呀……”
王述言听出来了,一掀被子下了床,急急忙忙打开门:“培英!你、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我实在待不下去啦……”张培英强忍着哭泣,肩头剧烈地抽动着,“我整天像关在笼子里的鸟,这样下去我会憋死的……”
“培英,你现在是功能恢复阶段,一定要坚持住啊!”王述言耐心安慰着妻子,极力表现出一种达观,“你已经从死亡关口挣脱出来了,再咬牙坚持度过功能恢复期这段日子,咱全家就能团聚了……”
“医生说,还需要3年,3年呀!我……我……”张培英哽咽着,目光痴痴地望着丈夫的脸,“一到晚上,院里静得怕人,一间大屋空空荡荡,我就觉得自己躺在了坟墓里……”
王述言抚摸着她的肩头,宽慰说:“他们说的3年,只是一个估计。只要你加强锻炼,积极配合治疗,就会提前出院。培英,还是回医院吧,我送你回去,好吗?”
张培英凝思不语。她注视着墙上镜框里那张她和丈夫的结婚照,像面对一轮皓洁的圆月。她缓慢而平静地说:“老王,咱们家的镜子呢?拿过来让我照一照,让我看一眼自己吧。3年多了,我还没有照过一次镜子,病房玻璃上涂了白漆,蒙着纱布,他们一定是怕我照见自己。星宇她爸,让我照一次镜子吧,求你了……”
王述言搪塞道:“夜里瞧什么镜子,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自从妻子转了院,细心的他就把妻子用过的那面圆镜子用报纸包好藏进抽屉里,连他那个刮胡刀盒子也放到不易发现的地方,因为盒子里镶有一块小镜子。
妻子恳求的声音,字字像刀子一样绞着他的心:培英啊,你还能从镜子里找回那个美丽的自己吗?一个战胜死神的强者还怕自己面对的残酷现实吗?
他的日光抖抖瑟瑟地移向桌子,抬动的手却似乎没有拉开抽屉的勇气。
张培英明白了什么,转身扑过去——刷、刷、刷拉开了所有的抽屉,从中间抽屉里找到了那面镜,急切地撕去包装,用十指九断的手紧紧地捧着,端到自己脸前……她看了足有好几分钟,神情是那样的沉静、从容而专注。然后她把镜子支在桌子上,转过身,对丈夫说:“……我回去了。”说罢,迈动步子缓缓地向门外走。
临出家门时,她回眸又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小星宇正香甜地撅动几下小嘴巴,像是在说“妈妈再见,妈妈早点回来……”她多么想在女儿那白嫩嫩的脸蛋上亲吻一下,可是她不愿惊醒了孩子。她看到丈夫为女儿买的一只布娃娃正躺在女儿的枕边也像女儿一样香甜地安睡。她看到在一小间耳房里歇息的一位老阿姨,那是丈夫为了这个家特意从河南老家请来的。最后她把目光定在丈夫的脸上,这张睿智的精干的面孔比3年前老多了,头上花花杂杂的白发也增多了……这一切都像有一副无形的牙齿噬咬着她健全的思维和年轻的心脏。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里正在积淀着本不属于她的一种遗憾……
2.求证自己,以悖于常规的方式
以“出逃”与厄运抗争,似乎成了张培英引为自豪的一种方式,在这方面,她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
经医院审慎分析和再三研究后,制定了医院和家庭配合护理的方案:同意家属陪床;在家属和护理人员的监护下,病人可以到户外活动。
这就像一只放出笼子的鸟,腿上系着一根绳子。
但这毕竟自由多了,轻松多了。张培英获得一种欣慰。这无疑是一种最佳的治疗护理方案。
这时的张培英已经像对死亡的蔑视一样来蔑视躯体的残损丁,因此也就没有了自嘲和悲哀,只有一种走向生活的饥渴感和需要工作的紧迫感。她觉得那与死神搏斗的3年间,仿佛给了她一个机会,超脱飘然地返顾,鸟瞰自己的足迹。自己和大家和单位的一切乃至整个社会,非但没有疏远、隔膜,反而联系得更加紧密,眷恋、忧思和热望都像火焰!3年多的光阴呀,你处处被爱和温暖包围着,在你身上,在你重又涌流的血管里,在你复苏的生命细胞里,都凝聚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和恢宏。
她早早起来跑步。晚上去图书室看书。有时帮护理人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帮人解答一些生化方面的难题。有时人们能听到从她病房里传出一个甜润柔美的嗓音。有时人们会看到这么一对患难夫妻沿着幽幽曲径边散步边作胸运动……她是要让人瞧着她功能恢复得很迅速,简直和正常人相差无几。即使到了春秋季节她还要被固定在手术台上继续做整容术,她脸上也没出现过惧怕、猥琐的表情。这一切都似乎是为了赢得院方对自己功能恢复期限的缩短,像犯人争取提前释放一样。
她悄悄给医院写了一份报告:我现在恢复得很好了,放我出去吧。
医生们严肃得像法官:3年恢复期,一天也不能少!
她又给单位写报告:能不能在此期间分配我一点事做。譬如翻译资料什么的。
得到的答复很干脆:在此期间,一概不予考虑!
她焦躁,她烦恼,她甚至沮丧得偷偷抹泪:自己的“外壳”虽然破损了,可“内部构造”仍然完好呀!她隐隐感到,一个伤残的年轻女军人的内心情感,似乎已经不被习惯于在和平环境和舒缓节奏中生活的人们所理解,以至于有人私下议论:这个女人脑袋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了……
一天,她在医院那片幽静的林园里散步,忽然听到女儿的哭喊:“妈妈,妈妈”寻眼望去,见放学回来的小星宇将脸蛋伸进铁栅栏内,边喊边揉着哭红的眼睛。她跑过去,问:“孩子,你怎么啦?是你上课没注意听讲,受批评了吗?”
小星宇摇摇头。
“是你作业没做好?”
小星宇摇摇头。
“你是不是饿了?”
小星宇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呀?”
小星宇将目光从手指缝里投向妈妈,抽泣着说:“妈妈你……你脑袋真的不正常了吗?”
她听了猛一震,好半天才问:“孩子,你是听谁说的?”
小星字说:“班上的同学都问我,是他们听人人说的,说你脑袋受了大刺激,所以就不正常了……”
她对女儿说:“孩子,他们只说对了一半,妈妈是受了大刺激,可妈妈脑袋很正常!”
她努力让脸上挂出笑容,是给女儿看的;可她极力压抑着的内心阵痛,却只留给自己来感受。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她多次催丈夫去跟她那个研究所的领导谈一淡,最好把她那个未完成的项甘研究档案争取过来,她完全有充沛的精力如期完成,请领导相信她。可是,王述言去“争取”了几次,都空手而归。只好劝慰妻子说:“培英,别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了,你还在治疗恢复期,就硬要领导分配你工作,叫人家怎好开口?算啦,等养好了伤出了院,何愁没事可干?”
张培英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一来,我真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该正常的也不‘正常’了……要知道求证自己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局,当初我就不该苦苦挣扎着又活过来……可我非得求证自己不可,不仅要活着,而且要活得更好,活得更有质量!我不相信人的完整躯壳,我相信人的健全大脑3”王述言听出了几分意思问:“你今天是不是听到什么不愉快的话了?”
她不语,目光掷向窗外。窗外夜色朦胧。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蛐蛐唱着一支亘古而缠绵的小夜曲。
她收回日光,定在丈夫脸上,许久才说:“老王,这些年你吃苦了,我对不住你……”
“看你说的是啥话?”王述言达观的神情里充溢着激动,想找一些有兴致的话头来调解一下凝重的气氛,可怎么也想不出一句来。
自那一场爆炸引起的大火无情地攫走了一个女人全部的青春与美丽,也就同时攫走了拥有她的那个男人的全部憧憬。人们曾对她、对他,作过多少忧郁而不幸的猜测啊!几年过去了,人们所猜测的那些“不幸”并没有发生。正因为如此,张培英才由衷地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她感激丈夫帮她战胜厄运,使自己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妻子、一个完整的母亲,继而重新在这个世界上赢得人的尊严、人的胜利。
“老王,再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她语气凄婉得近乎于哀求。
“什么?你还嫌自己被折磨得不够吗?不行,不行!”王述言一口拒绝。
“现在没有人能理解我了,连你也……咱们离婚吧,我情愿……你再找一个……”
“你都想些什么呀!”王述言慌乱地扬起手在空中晃了晃,沉重地劈下来,像要阻断妻子投过来的目光。
“……我不是一个‘多余的人’,我不是一具活僵尸,我不仅能工作,还能生孩子……”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高傲的额头上,一绺再生的短发翘扬着,像一面“宣言”的旗帜。
“你这不是逼着人家撵你出院吗?”
“撵我出院好啊。我巴不得明天,不,现在就出院!”
王述言感到,面前的妻子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而妻于此刻却显得超然地沉浸在一种亢奋的思绪里。
一个男人的阳刚之躯在同自己的理智厮搏——他在心里编织着层层罗网,想要把自己牢牢地束缚在网里,而这网却变得松散无力,被女人那柔韧的神情一根根扯断……
啊,她那深邃的拒一切于千里之外而又包容一切的目光中溢荡着的是什么呢?它仿佛发出这样的诘问:一个女人虔诚而圣洁的情感仅仅尉一种爱的具体象征所能囊括得了的吗?不该超越的或许我们永远不能超越,而该超越的我们都超越了吗?
一种隐隐作痛的可触可感的复杂情思强烈地轰击着男人的心灵之岸……
1964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经过漫长的冬季的萎顿,蜷缩的阳光重义变得振奋起来。柔软的树枝曳出新绿的叶子,日趋繁茂地装扮着都市里的街道和街道两旁的天空……就在这样一个青春季节里,人们惊异地发现。
张培英的肚腹开始一天天大起来了!
在一束束赞许的、敬重的、怜悯的、迷惑的乃至鄙夷的目光中,张培英在丈夫的搀扶下散步,显得是那样的沉着、端庄、前所未有的娇媚一她分明在用自己隆起的肚腹向这个世界昭示着什么,张扬着什么!
一些人对她的这一选择作过这样或那样的猜测和假设。有人也曾很策略地婉转地曲折迂回地循序渐进地探询王述言。
王述言回敬道;“张培英不是冲,我也不是石头!”
是年年底,一个鲜活的小生命从伤残的母体里降生了!男孩,取名星际。其寓意与姐姐的名字一样: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血去湿润华夏民族一双古老的眼睛吧,看下一代去征服太空,在广袤的宇宙占领一席中国的位置!
3.痴情
1967年夏天,张培英终于盼来了重返工作岗位的时刻。
啊、7年啦!2500多个日日夜瘦,时光漫长得像从公元的“0”年流淌而来,流淌得艰苦卓绝。如今又要走进那个辉煌的梦中,和大家一起为祖国的军事医学科学事业,去填补一项项空白,去摘取一顶顶桂冠。
她曾对同事们说,在她经受“熔炼”的那些日子早,她用追忆自己在生化研究方面的论证和试验来转移躯体的疼痛,进而达到忘却。她自称此法叫“转移治疗法”,很有神效。她相信她的那些在病床上生发出来的诸多奇妙的遐想对她在生化工程的研究大有启迪。
这天天刚亮她就起了床,穿上头天晚上就准备好的布军装,从上到下。认真仔细地检阅一遍:不错,很合体。只是在扣扣子的时候参差不齐手指不甚好使,机灵的女儿赶忙跑过来帮她扣好,极不想让妈妈因这点小小的麻烦感到不愉快,并转移话头说:妈,你穿上军装真是年轻多啦!她笑着说:妈才40岁,本来就年轻嘛!
当她披上白大褂,看着也端庄也自然也娴熟地走进科研室,好多人都不认识她,连过去在一个室里上班的同志也认不出她来了,曾一直称她小张小张的科室领导现在也管她叫老张,老张众人眼里的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俊眉俊眼俏模俏样的张培英了:
昔日那隽秀的脸庞,用她大腿和腹部上的皮补了一层层“补丁”,看上去像一件摔碎的玉器重新镶嵌而成,你可以炫称这是整容术的“杰作”,但那移植后落下的累累斑痕不能不使有着完好皮肤的人感到莫大遗憾。她那白皙的额头已变得像树皮一样粗糙了;丰满的脸颊似斧劈过的石块斑驳而僵硬;高翘的鼻梁因软组织损伤而弯曲塌陷,使得像两泓池水一样的眼睛失去了风采;娇小的嘴唇上挑下翻不能闭拢,下颚的轮廓比原型扩大了好几倍,看着呆板而臃肿……
她老了,老得让人无法推断她的年龄。
她丑了,丑得让人看一眼就仿佛使自己的情感受着严酷的虐待。
新来的年轻人从老同志那里听了她的不幸后,就唏嘘不已,就啊啊地叹,就用惊惑的目光观她,像观望一个外旱人。同时也默默地向她表示一种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敬意,且还添进了点儿难抑的感伤:呜呼!令人诅咒的悲剧,为什么总是将世间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张培英工作心切,当地去抓试管时,才被深深震撼了:手,我的手啊!
她的手已经不能攥拢了。再也握不住那诱人的冶炼奇迹也冶炼智慧的试管了。
“培英,你手的这点缺憾要是在法国人雅克·莫内斯蒂埃的众多发明里算不了什么……”她的一位老同行向她作着一番形象而逼真的“假手”的描述——那个叫莫内斯蒂埃的法国人仅仅是一位修理钟表的机械师,却为截肢者研制出了一种以假乱真的手,这种手精美、漂亮,活动自如,人们真难以将它称为假器。它可以抓起一个鸡蛋而不会打碎,可以拿住一个杯子或一件餐具,可以从桌上捡起一支铅笔并很灵巧地书写文字。它是由肩膀控制,通过一根绳索将肌肉推力一直传至假器的各个内部机构,操作起来很简单,一些截肢者靠这一技术不仅能够自理,而且可以重返自己的工作岗位。而我们呢?——这位老同行摇摇头,耸耸肩,不再说下去了,将两只完好的手在眼前晃了晃,似乎备受歧视地扣在了背后……
一些同志也过来劝她:老张,你这是何苦?现在就连有胳膊有手的人都不愿干了,也无法于了,你已是这般模样了还干什么?你回家吧,回家好好养着吧……
这话里传达着动人的真诚,而真诚后面却掩饰着深层的不可言状的忧怨。
张培英这时才恍然明白,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展开。
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人,人的思想、精神,人与人的关系,相互的感觉,还有空气,仿佛充满了火药味。
事实告诉她:工作秩序已经被打乱。不仅是打乱,劳动已经不代表创造价值。
怎么能这样呢?共和国的胜利来之不易,革命曾在泥泞和血泊中爬行……她凄婉地感到,政治的风诡云谲正迫使这个社会里人生价值和生活哲理经历着痛苦的嬗变。
科室领导拿来几份学习材料给她,说:培英同志,你先补补课吧。我们大家集中学习,你就回家自己学习吧。
“她忍受不了人们目光中流露出那么多对她的同情和怜悯,而那种深层的忧怨更使她感到心惊,感到有一种严肃的苦味。她说:我耽误的时间太多了,就让我多干一点来弥补我耽误的时黄金年龄,这个时候让我休养,不等于让我活着进棺材吗?”
谈活人安慰说:“培英同志,我们理解你,可你也要面对现实嘛,你全身是伤,又没有了手,怎么去搞科研?”
“我不否认自己的这种现实……”她的嘴唇和脸颊都在微微地颤抖,“评残、休养、赋闲对我来说,跟治伤、整形、植皮那些可怕的字眼没什么两样!”
这活听来显然有点伤感情,谈话人忙插话道:“你怎么能这样认为呢?组织上确实怀着高度负责的精神才为你作出这个决定的。”
“我知道,我知道组织上完全是对我好……”她声音哽咽了,两行热泪顺着睑腮流淌下来,“请组纵上相信我,我也是出于真心才这样做的。我烧伤后,医院先后为我输了7000毫升的血,相当于我全身血液的3倍,那都是同志们无偿地从自己身上抽出米的啊!没有党和组织的关怀,没有同志们为我作出的牺牲,我哪里还有今天第二次生命……现在又要给我这么好的待遇,光叫我拿工资、吃照顾,不干活、养起来,我心里有愧呀!我请求组织上分派我别的工作,干不了重活干轻活,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总可以吧?”
她似乎在向人们证明,自己比“前那个张培英体内贮藏着更多的生命原汁,她要承受它,释放它!然而,这种不合时宜的热望与真诚,让人看上去像是一种背离。”
谈话人说:“你这不是跟组织上闹情绪么?现在各部门的编制员额都满满的,把你往哪塞?再说目前形势也在日趋变化,党的各级组织和职能部门都处在大改组大分化之中,你还是愉快服从组织决定,安安心心好好休息吧。”
她有些按捺不住了,甚至感到一阵窒息,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我不要职务,不要待遇,更不要休息,只要能分配给。我一点工作,让我干什么都行啊……”
谈话的人很不耐烦了:“唉呀你怎么这样固执?大家都是为你好,组织决定你要服从嘛!”
她撩了撩额上散落下来的短发,扬起头,冷峻的样子几乎显得倔强和傲慢了:“这个决定我不接受!我不同意休息!”
声音仿佛是从极度压抑的胸腔里憋出来的。
谈话闹僵了。
4.母女柔肠
“妈妈,天快亮了,你怎么还不睡呀?你怎么又流泪了?”
已经11岁的小星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热爱自己的妈妈了。在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瞳仁里,妈妈的形象是美丽的。当她和小伙伴们攀比各自的妈妈的美丽时,她总是把妈妈的一脸伤疤作为炫耀美丽的一种标志。她说:我妈妈是跟凶恶的火神和凶恶的死神战斗时负的伤,可我妈妈把凶恶的火神和凶恶的死神打败了。不信让你们的妈妈去试一试?——她无比自豪。
然而,一个天真、稚嫩的心灵,可以读懂一个金色的世界,却很难读懂妈妈脸颊上挂出的一颗泪珠。小星宇弄不明白,这些天妈妈为什么总是这般伤心、苦恼,总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趴在桌子上没完没了地写什么,写着写着就流泪。
坐在被窝里,像一只栖息在树巢里的小鸟,愣愣地支着脑袋,望着妈妈的背影。
张培英抹去泪,唯恐女儿看见,侧着脸对女儿说:“星宇,妈妈睡不着,等妈妈写完了心里要说的话就睡……”
小星宇似乎很理解地点点头,悄悄下了床,抱一件军大衣披在妈妈身上。因为爸爸已被借调到后勤学院去了,经常同不了家,就嘱咐她要照顾好妈妈。她牢牢记住了爸爸的话,给妈妈铺床叠被子,给妈解扣子脱衣服,给妈端水洗脸洗脚擦身子,就连到幼儿园接送弟弟也都是她去。在大人们的眼里她还是个小孩子,她却觉得自己已经长成大人了。
此刻,当她看到妈妈那仅剩下一个指头死死握住笔杆的残手,看到稿纸上那一行行歪歪歪扭扭的字,她哭了:“妈,让我替你写吧,让我替你写吧,妈妈的心里话我知道……”
张培英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洒落在女儿的脸颊上:“好孩子,妈妈这是在向组织上汇报思想,向党说心里话,这是不能代替啊!”
小星宇替妈妈抹去脸腮上的泪花,说:“妈妈,你写吧,写吧,我陪着你,我不瞌睡了。”
20多年后的今天,已做了母亲的王星宇,回忆起母亲当年向组织写申请工作报告的情景,眼里噙着泪花对笔者说:“我妈那时心情很不好,有人找她谈一次话她就哭一次,回到家里也吃不下饭。看着她那很是委屈的样子,我很难过。我把饭端到她跟前,劝她说:妈,你吃点饭吧,你不吃饭会把身子饿坏的……她捧起饭碗,扒了两口,又放下了。”
“我那时并不全懂妈妈的心思,只听说组织上要她休息,妈妈不同意,跟人家吵翻了。我对妈说:你已经是这种样子了,还怎么去上班?叫你休息你就休息呗。可妈说:孩子,你不懂,你还小,你弄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我心里挺纳闷。”
“后来我懂了,明白了:劳动,工作,这是每一位共和国公民享受的权利。而母亲当时最大的痛苦,是她失去了这种权利。”
尽管当时劳动和工作已不再被人所看重,但为了这种权利,妈妈才拼命地去争取。包括做人的尊严和人格……
就这样,张培英用她那十指九残的手向党组织写了一份又一份申请工作的报告,并再三申明:不要职务,不要待遇,更不要休息,只要工作,不管干什么都行。
迟迟没有回音。机关干部们都在忙于“红头文件”的学习和领会,迎接“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
她一次又一次地去踏办公楼的门槛。
次数多了,办公楼里的门一扇一扇地朝她关闭了,似乎都怕再见到她那张疤痕累累苦苦央求的脸。
一次,她贸然闯进了会场,有人马上止住她,严肃地说:你进来干什么?党委一班人正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你那个问题根本就无法摆到议事日程上来。
又一次,照样是开会,地没敢再进去,就在门外等。外面下着雨,她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上来回踅步。会议开得拖沓而漫长。天黑了,她只好一步一滑地同到家里……
在一次党小组会上,她突然从自己月薪只有112元钱的工资袋里拿出50元交纳党费,并宣布从本月起她都要这样交下去(直到1980年因物价上涨等原因,组织部门一再向她做工作,不让她交这么多了。她才把每月50元改交30元,直到她倒下的那个月的党费,也由王述言给她交上了)。
她的这一举动,让在座的同志们顿感惊讶。党小组长面吐难色,说:“培英同志,你还是按照党章规定交纳党费吧,多余的我不好接收。”
她说:“怎么,我这样做,是不是让人不太理解?其实,只要是站在我的位置上,也就不难理解了,我张培英的一切都是党给的,包括生命,我还有什么东西舍不得献出来呢?我这钱是出于自愿交的,是交给党组织的,不是给哪一个人的,就请党小组长代我转交给上级组织吧。”
原干部处处长毕春海(现已离休)在张培英事迹座谈会上,有这样一段发言——
……当时,干部处没有处长,政治部首长指定我暂时负责,并兼任党小组长。组织上要我们跟张培英谈话,让她休息(那时她还不能享受退休待遇)。可是找她一谈话,她就激动,就哭。
她说,是党给了我第一次生命,是同志们给我献了血,我不能光拿钱不干活。
当时我们大家包括我在内对她并不很理解。我们只是觉得她伤残得这么重,显然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工作,不让她休息,占着编制别的同志又进不来,却不太看重她的合理要求和积极工作的思想情感,只督促她要服从组织决定。
她每个月交50元的党费,也不被人理解。有的同志说。她有钱没地方花了。甚至有人说,她是出风头,中枢神经可能出了毛病……对于这些冷言冷语,她听见权当没听见,一次又一次地写申请报告,要求组织分派给她工作。“悠悠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们真是被她的这种精神打动了,写了呈批件,附卜她的中请报告,呈送政治部首长批示。首长看了之后,答应丁她的要求,让她到研究所里帮助整理资料,管理图书。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并和她一起去研究所拿列资料室的钥匙时,她笑了,流着泪,好久说不出话,闹得我也止不住鼻子发酸,心里滚出一阵热浪……吃午饭的时候,她的女儿星字四处找她,急得都哭了。我领孩子去了资料室,推门一看,她正站在凳子上擦洗书架上的灰尘。我严肃地对她说:张培英你要遵守上下班时间,孩子找你都急哭了!她笑着说:哎,都怪我忘了时间,我是被这么多珍贵的资料迷住了!
她本来是学法语医学的,在此期间,她又自学俄语,翻译了不少军事医学资料和文章。当所里的同志传阅这些资料和文章时,几乎都惊疑得不敢置信:张培英压根就没有学过俄语啊!
何况还足一双断指残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