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向永恒-寻找那方失落的“圣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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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绿宝箱”里的梦

    仿佛一夜之间,天下乱了秩序,一切都变得混混沌沌,颠颠倒倒,一切都在希望和绝望中沉浮、挣扎。被烙上“反动学术权威”的“臭老九”们统统被赶到“天高地远”处作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有人不愿沉寂下去,横心一搏,立刻身败名裂;有人痛苦地徘徊在临界线上,苟全声名于现世,隐忍偷泪,如履薄冰;有人形若枯槁,心死意灰,不再奢望此生有救,孤注一掷,把痛苦以最强烈的方式留给后人去咀嚼去品味科研所封门闭户,很多珍贵的资料文献付之一炬。常人尚不能工作,何况她这样的残疾人——张培英管理图书翻译资料的这一点权利也极自然地被剥夺了。

    那天,她交了资料室的钥匙,去参加一个非常隆重的批判大会,批判“中国赫鲁晓夫”宣扬的“唯生产力论”、“驯服工具论”等反动谬论。她坐在会场前排的座位上,仰头凝视着主席台上那一位位声嘶力竭气吞山河的批判者。大概是因为脖子仰得太累了,她低下头,换成一种垂首听训的姿势。直到大会散了,她被人群挤拥着走出会场,默默回到家里,才一头扎在了床上。

    “培英,培英,你怎么了?”

    在屋里正打点行装的王述言,被妻子的这副样子惊呆了,慌忙找出听诊器和量压器(自张培英出院后,王逑占便购置了这两件东西,责无旁贷地充当妻子的“保健医生”),要给妻子听脉搏、量血压,却被张培英止住了。

    “老王,我不明白,事情怎么弄到这步田地?”她坐起来,一脸凄风苦雨,像是在质问丈夫,“你说,究竟是时代在嘲弄人,还是人在愚弄这个时代?衡量一个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不是生产力是什么?难道是铺天盖地的标语和震天动地的口号?”

    王述言耸耸肩头,长嘘一口气:“哎,我还以为你身上哪个部位不舒服呢,吓我一跳……培英,不管人家怎么厚着脸皮说大话说胡话说昏话,我们还是相信自己,保持沉默吧。不仅银河外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不仅两万年以前和两万年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就是我们现实生活里,我们党的生活里,也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他极力表露出当年热恋时的那种风趣、幽默、达观的神情。然而这是一种把悲哀埋藏得很深很彻底的神情它分明告诉你: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会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一场全社会的大悲剧势必要让每一个社会成员去扮演。狂热的崇拜已变成一种宗教式的浮夸,而任何形式的宗教都不过是像海市蜃楼一样的神秘建筑,当一个个谦卑严肃的灵魂站在神秘信仰的阁楼上,遥望虚幻缥缈的“蓬莱仙境”,这时候,灾难便把痛苦赐给了人类。

    张培英愣愣地盯着丈夫的脸,问:“你今天就动身吗?”

    “是的,马上,就……”王述言咳嗽了一声,感到有什么堵塞了喉咙,“头头在动员大会之后找我淡话,说我还是有前途的,但要把屁股彻底扭过来,要换一个灵魂。我说,好好,只要屁股有地方‘坐’,总比靠边‘站’着强。嘿嘿,我呀,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今识尽,却道天凉好个秋’……”

    “让你去哪?”

    “踏破贺兰山缺!”

    丈夫走了,到塞外那蛮荒雄奇的古战场净化灵魂去了。张培英怆然感到,一座绿色的屏障从她和孩子身边迁徙而去。

    孩子入睡了,她却睡不着,两眼凝视着窗外。一轮清光如水的月亮慢慢西沉。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默默地咏起自己平时无暇赏阅的那个婉约女子李清照的杰作来,它好比一根竖在了天下女人心扉上的琴弦,令历历代代的有情人弹吟不衰。

    然而,除了一种无法排遣的“相思”和“闲愁”之外,使她困惑使她激愤使她忧心如焚的是那些被时代遗弃、畸形发展的孩子,他们荒废了学业,打架斗殴,有的因流氓盗窃被拘留,有的玩火药试制最新“武器”炸瞎了眼睛、烧着了房屋……

    记得那天,门外传来一阵惨叫声。她跑出去,只见一个男孩子浑身是血,抱着摔伤的腿在地上翻滚挣扎。原来是几个孩子把从垃圾堆里拣来的一块腊肉点燃了,极富想象力地用竹竿挑着当“火炬”,然后满院追逐打闹,爬上墙头,爬上房顶。这个孩子正是一脚踏空从房顶摔了下来。闻声赶来的几位家长正抬着他送往医院抢救……

    听着孩子那一声声惨叫和呻吟,她的心碎了:一个原本属于明天属于未来的年幼的生命,就这样被糟蹋了……

    事后,她到院保卫处和居委会了解到:仅一年内,本院的孩子因玩火发生三起火灾,另有两个孩子攀脚手架、爬楼顶耍闹失足摔死。接着她又走访了附近几所学校,更感到问题比她想象的还严重:“园丁”们威风扫地,校长戴高帽子游街,课堂成了批斗场,交“白卷”者光荣,当“小绵羊”可耻,老子和儿子势不两立。

    她忘不了那位曾多次和她探讨生物化学的女教师在病逝的前一天向她倾吐的一番话:张大姐,我最不忍心看到的是把下一代也搭进去,毁了他们,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留在哀牢山里的那双血淋淋的脚印……

    她想起为自己的孩子起名字所赋予的寓意和寄托:

    当苏联把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发射上天时,美国朝野震惊,国会派出的以哈佛大学校长康南特为首的委员会对美国教育质量进行调查的结果表明,美国中学生的数理化和外语水平低于苏联。委员会提出的报告说:如果掉以轻心,美苏军备竞赛的成败,将不取决于洲际导弹的多少,而取决于中小学教育质量的高低。由此引发了美国的一场教育大改革。

    日本文部省发表的教育白皮书声称:近50年间,日本用于人的资源开发投资,比物的开发投资多16倍。以此他们自豪地说:日本大和民族将使自己的国家走向知识和力量的顶峰的国家。

    而我们呢?我们曾经是很优秀的、很神圣的,我们仰仗着这优秀和神圣的传递力成为这个星球上拥有最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民族。可是后来呢?后来我们落后了,落后了就要挨打,就受人欺辱!而眼下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是否已证明,我们的历史负荷太沉重,文明亦显得太古老?啊,什么时候我们能多长出点出息,成为我们应该成为的那种样子?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声声啼血。

    窗外,那轮清光如水的月亮正在西沉,无言地向天地间倾诉着生命的流逝……朦胧中,她眼前晃动着一个绿色的小木箱的轮廓——那是她和丈夫共同的财富——箱子科技书籍和资料。

    啊,这小木箱有些年头了。还是王述言从杨勇兵团调来时随身携带的“家当”,不曾想它竟成了二人初恋时的“信物”:

    当她在教学上遇到难题拜王述言为师时,王述言颇为神气地打开小木箱,拿出一些有关书籍给她看,且美言日: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学然后知不足,则能自反;教然后知困,则能自强也。

    她对他很羡慕,却又自感无法企及——他有一具精干的身材和一张精干的脸,而他内在的富有又使他的外表格外生辉。她觉得他好像没费什么劲儿就把她“征服”了。每每和他聊天,他总能前“三皇”后“五帝”地侃侃而谈。她曾试探地问:老王你一定读了很多书,爱好也一定很广泛喽?

    王述言说:通古以识今嘛,所以我喜欢考古,譬如殷商的铜器、刻满图腾的名胜古迹和古老的水墨丹青;我喜欢古诗,譬如屈原、李白、杜甫以及横贯先秦、西汉、魏晋、唐宋的万里诗风;我喜欢老庄,很欣赏那种大象无形的气度和魂天归一的境界;我喜欢《三国》的恢宏无情、《红楼梦》中恍若隔世的泪水人生……

    她由衷地叹道:唉呀老王,你知道的可真多!不然怎么能当头啊!

    王述言说:学习历来有两种。一种是悟其神;一种是摹其形。我以为前者堪称大道,忘其形才能得其魂。有道是“书禅悟道”,我则为广撷薄发。所以无论到哪,我首先把这一箱子书带走。故以“绿宝箱”颂之。想要吗?拿去。

    她说:拿去就拿去,谁还会跟你客气呀!

    他说:客气个啥,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嘛!

    后来,不论二人走到哪里,总是把小木箱带到哪里。调往北京时,他们把几件像样的家具都留在丁昆明,却舍不得把它丢下,因为那里面盛着两个志同道合者的眷恋、忠诚和事业上的追求。

    而今,丈夫已被发配到贺兰山军马场去了。临走时,她问他要不要带些书?他恋恋地朝小木箱望一眼,摇摇头,好像是说:要换一个灵魂啦,就带着一具躯体去吧……他走了,一走数日杳无音信,只有小本箱与她相伴……

    她凝望着小木箱,心头猛然一亮,感到空气里有无数光束在飞溅,令她目迷神摇,恍若走进了一种幻境:脚下是绿茵,头上是蓝天,四周花团锦簇,次第开放,竟吐芳菲……啊,粉红的碧桃,嫩黄的迎春,洁白的水仙,斑斓的蝴蝶花,端庄典雅的君子兰,还有那刺头愣脑的仙人球,忸怩腼腆的含羞草,以及那虽然开放不出灿烂花朵终也拼出自己的力气要与百花争分春色的“骨节”草和“死不了”……辛勤的园丁对它们一视同仁,精心护持,让春天属于所有的生命!她沿着花圃徐徐走来,张张笑脸迎着她欢呼雀跃,红色的火苗在四周窜动,映红了她的脸庞……她陶醉了,陶醉在一个真实而生动的梦境里。

    ……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

    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

    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

    安石需起,要苏天下苍生。

    她猛地坐起,两眶热泪,一颗激跳的心快要飞出来了!啊,是为自己获得了一个美好的梦幻而激动,还是因了李清照这首《新荷叶》而倍受鼓舞?她诚惶诚恐地发现,在那旷日持久的两军对垒的搏战中,有一个被遗抛的却与战争胜负休戚相关的阵地,那是一方因失落而几乎荒芜的“圣土”,正等待着拓荒者去开垦去耕耘!

    这一夜,她通宵未眠,让痛苦的电流熔化思想的铅皮,磨砺出一颗不泯的童心。于是她被震撼了,像琴箱上的键钮和风板,整整一夜,她聆听着那被哲人们称誉为“第5根琴弦才能奏出最美妙的乐章”——而那第5根琴弦便是精神,是灵魂。于是她没有了彷徨,没有了困惑,只有让残伤的躯体和将遭遇的一切经历服从她的意志!

    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个叫马卡连柯的人物吗?

    我就是,我就是中国的马卡连柯!

    ——她自问自答。

    她感激这夜的馈赠。

    2.“免费书摊”和“孩子王”

    翌日。天气晴好。

    一大早,张培英背起腾空了的小木箱要进城办“货”了。出门前,她把两个馒头和一疙瘩咸菜用一张纸包好放进小木箱里,然后又把几个馒头和一盘炒白菜放进锅里,盖好,对女儿说:

    “星宇,你和弟弟要是饿了,就去锅里拿,别捅火了。我添了半锅热水煨着哩,一时半会儿不会凉。”

    星宇点点头,却又嘟哝着说:“妈,让我跟你一块去吧,我给你背箱子。”

    “那你弟弟谁照看?”

    “让邻居家那个阿姨照看一会儿嘛。”

    “那可不行,中午吃饭又得麻烦人家。星宇,听妈的话,在家照看好弟弟,啊?”

    “妈,我是怕你背一箱子书太沉呀,想跟你一块去帮你背一背。”

    “好孩子,妈理解你的意思。一箱子书没多重,妈要是背累了就坐下来歇歇。”

    “那你要早点回来呀,妈。”

    “好,妈争取早点回来。”

    星宇只好留了下来。她把弟弟扯到别处去玩,让妈妈放心地进城去了。

    前门、王府井、西单……她跑了十多家新华书店,买了近百块钱的青少年读物和连环画。其中有些书刊,是她向人家好说歹说,才从书库的角落和准备送造纸厂去的废书堆里扒出来的。一些逛书店的人乱在她脸上身上画问号:这个丑陋的女人买这些破烂玩意干什么?

    为了不招惹看见她的人对她的容貌产生惊惧、怜悯以至厌恶之情,她尽量地做了一番掩饰:头上戴了顶单军帽,嘴上捂了围巾,手上戴了双手套。当然,如果谁要是特别关注地多瞧她两眼,她也丝毫不介意。

    在西单一家书店的库棚里,她从堆放的废书里发现了几本《十万个为什么》,很是欣喜,就向营业员恳求说:“同志,把这几本书卖给我吧,多收点钱也行啊……”

    书店的人直犯疑:你买这些“为什么”干什么?你不知道这些“为什么”中的某个“为什么”的观点为什么要批判吗?你不知道某些个“为什么”的作者为什么被审查吗?一双双目光盯在她脸上,好像她脸上就有“十万个为什么”。

    一位营业员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她连忙掏出工作证递过去:“我是军事医学科学院的,是专门来给孩子们买书的,就请你们把这些书卖给我吧……”

    营业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点头同意了。其中的一位姑娘说:“哎,反正是当废品处理掉,你就拣吧,打个废纸钱算啦。”

    “谢谢,谢谢你们……”她连声道谢,在废书堆前蹲下来,仿佛面对一堆破烂的古董。每拣起一本,她都要捧在手上,拂去灰尘,浏览一番,那神情像捧着一个夭折的婴儿,一个梦的残骸……

    “怎么,便宜卖给你你还嫌脏?摘了手套拣嘛!磨磨蹭蹭的,我们该下班了!”那位姑娘在一旁不耐烦地数落开了。

    她心里一慌,竟忘了“防护”,用嘴咬下了手套,露出了一双参差不齐、疙疙瘩瘩的残手,她马上又去抓手套想掩饰。

    姑娘惊住了,弯下腰问:“阿姨,你这手……”

    她歉意地说:“哦,我这手残了,不太好使,耽误你时间了。”

    姑娘没再说什么,帮她把书一本一本找出来,又一撂一撂用绳子捆好,一直送她好远好远……

    她走累了,肚里咕咕噜噜地叫得厉害,她这才意识到早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于是就在街头一个胡同口坐下来,掏出了馒头和咸菜。一眨眼工夫,两个馒头和一疙瘩咸菜下了肚,噎得她“勾—逗—勾—逗”地打干嗝。要是能喝上一碗汤哪怕半杯水该多好啊!她向四处看看,却不见一家饮食店和茶摊。她只好忍着,深吸一口气往肚里压,想以此制止住“勾逗”的喷发。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潮水一样簇拥于街两旁大批判专栏前的人海里,没有人去注意一个残疾女人的艰难步履和她那寒酸的吃相以及她对一碗汤或半杯水的渴求,当然也就更无人会对这个女人用她行政17级的月薪买来的这些书籍感兴趣。

    然而,在这个落日的黄昏,在医科院一幢家属楼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姐弟俩正眼巴巴地望着院门外边那条马路,盼着妈妈的归来……

    当太阳又升起的时候,一个精心策划,甚至不无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

    在军事医学科学院的西门口一侧,一位摆小摊的中年妇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用她那残缺不全的手,亲切地招呼孩子们过来看书。

    孩子们感到怪新奇的,一哄而上围过来,你夺我抢地争着看。有的孩子看着看着偷眼瞅瞅她的脸,一怔,吓得拔腿就跑。

    她喊:“孩子们别跑,别跑!就在这里看吧……”

    孩子们躲得远远的瞧她,朝她做鬼脸,向她扔小石子。

    有的孩子大声问:“看书要钱吗?”

    她笑着回话:“不要钱,不要钱,快来看吧。”

    “你天天都在这里摆书摊吗?”

    “我天天都在这里摆书摊,欢迎你们常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真的,快过来看吧孩子们。”

    书,对孩子毕竟太有吸引力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孩子聚拢过来。

    有个孩子问:“你这里有《鸡毛信》吗?”

    她说:“有有,我这就给你找。”

    又有个孩子问:“有《聪明的阿凡提》吗?”

    她说:“有啊,那个倒骑毛驴的阿凡提聪明过人,专为穷苦人做好事,把一个个‘巴伊’老爷都治服了。”

    有个中学生拿起几本《十万个为什么》,问:“阿姨,这几本书我可以拿回家看吗?”

    一声“阿姨”叫得张培英热泪盈眶,像获得了某种奖赏似的。她满口应许道:“喜欢看就拿去看吧,孩子。还需要看什么书,就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找。”

    于是,很多孩子也都提出拿书回家看。

    她不烦不恼,和和蔼蔼,一脸微笑:“喜欢看就拿去看吧……”

    这句话,成了她首次开张使用频率最高的用语。

    等收了摊子,满满一箱子书刊所剩无几。她心里说:这很好有孩子看,就是一个好开端。

    历史记住了这个日子:公元1968年秋天的季节里,这所共和国最高军事医学科研机构的院门外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免费书摊”;一位伤残女军人当了“孩子王”。

    3.被人嫉妒是一种幸福

    张培英摆小书摊之事,在这所大院内外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一时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聊侃的热门话题:

    ——哎呀,堂堂一个研究员怎么想出这么个花花点子?是谁支持她干的?得查一查。

    ——要说么,也是件好事,起码能拴住那些“小野马”少惹事了。可这叫外人看了会怎么说?一个全国独一无二的医科院闲得无聊,干起小买卖来了!影响多不好!

    ——老实在家待着养着不就得了,这把年纪了还出什么风头?一天到晚风刮日晒的,像个老乞丐,看着怪可怜见的。

    ——给她评残她不要,让她休息她不肯,还每月交50元党费,眼下又摆弄起小书摊,看样子这女人十有八九不正常……

    真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像试解、分析、印证化学中一道可逆式反应。

    听到这些议论,张培英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沉默,心想:摆个小书摊竟引起这么多人的“评头论足”,其尊称的规格就非常之高!看来被人嫉妒也是一种幸福。对于一个拓荒者来说,能开垦出一片收获希望的上地,无论洒多少汗水和泪水都值得。

    其实,摆小书摊的事她跟政委程坤源和其他院领导是打过招呼的。

    买回书的第二天,她蹒蹒跚跚来到政委办公室,一古脑儿把自己的打算全部端了出来。她说:刚解放那阵,全国开展扫文盲活动,许多老太太都抢着进识字班学文化,好参加建设。列宁说过,在一个文盲的国家里,是建设不成社会主义的。毛主席也教导我们,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假若下一代都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虚掷年华,我们的希望何在?

    政委听了她的陈情,默默无言,却用一种冷静的目光注视着她,像注视着一名忠勇的士兵。

    可是,眼前的这位士兵已是满身创伤,去占领那样一个阵地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更严峻的是,政治的过分重量搅乱了人的思想天平,繁荣的颂歌掩饰着心灵贫困的呻吟,你的这番举动会得到社会的理解吗?

    她似乎从政委那一双充溢着也压抑着情绪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于是说:请政委放心,也不必为我担心,我只是向首长报告一下。首长同意,我要干;不同意,我也要干。我一不做生意,二不想捞点什么,如果产生什么不良影响和后果的话,一切由我本人承当!

    政委默默地点头,说:让时间为你作证吧!一个老战上向你致意……

    她记住了政委的话,记住了那个默默的却是很有分量的点头……

    秋雨潇潇。屋檐的水滴声声别是一种节律,当琅当琅,滚玻璃球似的把无数个单调无聊的音点浪掷在昼夜不息的漏桶里。被雨水洗褪了大字标语的院墙又剥露出跌跌宕宕、斑驳陆离的基调。墙根处一丛野蔷薇,仿佛是绣女随意抛落在绣架外面的绣花线,经雨水浸润,竟显得淡雅而又热烈。“一枝红杏出墙来”,她感到别有一番诗意。

    老天似乎故意跟她作对,雨下了三天不见歇,但是没关系,丝毫无碍她摆小书摊。

    在自家门前那一小块空间里,已被她招引的孩子们严严实实地占据了。过道里的灯坏了,光线太暗,她就重新装上一支灯泡。吃午饭了,她打着雨伞,一拨一拨地送孩子回家。送完了孩子,她浑身淋个湿透。当雨点打在脸上身上,她感到有一种舒适的凉意,并且有一股熨烫般的好闻的馨香——她已经全身心地进入了角色。

    天一放晴,她又进城买来很多书。书摊子又在大院西门摆开了。

    某个日子,有以“代言人”自居者登门劝说了。

    ——老张,你的这种“马卡连柯”式的自我牺牲精神很可嘉,也很可贵,只是你这做法叫大家怪难为情的。孩子各有各的家长么,各有各的志向幺,就由着他们去冲去闯去“经风雨见世面”吧!你想报答领袖报答党报答革命群众的一片忠心,大家理解大家领了,可这摊子你还是收了吧。

    张培英对来者报以热情。又搬凳子又倒茶。听着听着,话音走调了,但她还是静心地去听。

    ——她张阿姨,你的主观愿望是好的,可是光有个好的愿望不行啊,还要讲究点客观效果,你知道不,一些孩子看见你怕呀!有的孩子夜里做恶梦,大哭大叫,说是梦见了你……

    张培英听得心跳:有这么严重?你们没看见,我这张脸已经被孩子们认可、接受了。孩子们也懂得,人最精美的部分不在外表,而在于大脑,在于正常和清醒的大脑里所产生的思想。

    但地不愿作任何表白。

    ——听人议论说,你那些书刊有的是被禁止阅读的,你怎么能让孩子们看那些有毒的东西呢?这会引起政治问题的……

    听到这里,她站了起来,从小屋里抱出一摞一摞的书刊,说:

    “请审查吧,看看有没有毒草!”

    局面显得僵冷。

    老张老张,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完全是为了你好,所以才来……眼下学校都无法上课了,你一个残疾女人家能管得了那么多孩子不造反吗?你的行为怕是很难被这个“横扫一切”的时代解释清楚的,算啦老张,活得现实些,别冒傻气了,收摊子吧。

    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我张培英并非要追求那种别人不愿超越或无法超越的境界。我不想跳出普通人的行列,站在别人只能仰视的高处去忧国忧民。我是个残疾人,我只是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为孩子们做点事,我想这并不触犯什么。所以,我还是要把小书摊继续摆上去……”

    ——噢?嘿嘿……来者面而相觑,似乎完成了某种使命,起身告辞,洒下一串很有蕴含的笑。

    在张培英歇息的旧木板床下面,我有幸看到了那个漆着国防绿的小木箱:颜色已经很陈旧,漆皮斑驳,箱角及边沿已磨出棕红色的木头。我像对待一件历史文物那样,万般珍惜地打开看,里面还存放着一些早已被孩子们翻破的小人书,有《雷锋的故事》、《刘胡兰》、《高玉宝》、《小英雄雨来》、《鸡毛信》,还有外国的《列宁在十月》、《保尔·柯察金》、《我的大学》、《在人间》……

    王星字回忆说:“我妈她爱书如命,刚开始摆小书摊,一些孩子借书故意不还,我妈也不着急去追要,而是再买来许多新书把孩子们吸引过来,说准能自觉地把看完的书还来,就借给谁新书看。可是还来的书已被孩子们翻得破破烂烂,我妈也不生气,就用浆糊粘粘,拿线缝缝。她平时连一张纸也舍不得扔。”

    后来,孩子们都自觉了,而且还互相监督,说这些书都是张阿姨用自己的钱为我们买的,谁要是把书弄脏了翻破了就太对不起张阿姨了……

    4.人·星宿·宇宙

    在那奇怪的年头,正常人的思维反倒变得不正常了,因而怪事也就层出不穷。

    似乎出于一种关心,有人提出让张培英搬出大院,搬进太平路××号院去住。

    说起来张培英家的居住条件也的确够寒碜了,两家合住一套房子,各家一大间一小间,共用一个厕所,合用一个厨房,出出进进都不方便。张培英满身伤痕,一到夏天排不出汗,又疼又痒(后来王述言就做了一个小筢子,北京人叫“抓挠儿”,痒的时候就给她挠一挠)。抓破了,沁出了血,散出一股气味,洗洗涮涮的没个遮盖又不行。改善一下住房条件,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她怀着一种别样的喜悦先到××号院作了一番“巡礼”。

    是两问破旧的平房。因为偏僻也就显得空旷而幽静。对一个伤残人来说,修一修,补一补,倒不失为一个休养的所在。房前一棵老槐树,树叶密而多,网状交错的枝条向四周伸展着,如同伸开的一把大伞给院子洒下一片浓荫。

    抬眼远眺,能赫然看到晨霭袅袅的西山,山峦层层叠叠,一直铺陈到岚气缥缈的深远处,同天宇浑为一色。

    收回目光,她突然发现墙外边是偌大一片菜园,有个老头儿正双手叉于腰间,双脚极有节奏地横踩着菜畦,一杆烟袋锅别在脖颈后,随着步态一拱一拱地晃动……还有两个娃娃在一片苗圃里嬉戏玩耍,好像是在捉迷藏……啊,太令人羡慕了!她望得出神,简直陶醉了!

    要是搬过来,开一片荒,种点什么,养点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夫唱妇随,讲着柔媚地道的家乡话,亲昵地互相逗趣,含饴弄孙……那该是多么舒心,多么惬意啊!她暗自叹着。其实这是一个人类已经做了几千年的很古老很古老的梦,陶渊明不是描绘过“桃花源”的幻境吗?

    回到家里,她一直在心里观赏、回味这种田园牧歌情调的佳境。然而,当她的神经再次受到很大的震动之后,却不敢放心地去遐想了:你是不是因为太疲倦了,还是找借口要自己妥协?这绝不是你的性格!

    她没有搬迁。

    她离不开孩子。

    她要固守这块“阵地”!

    现实生活中硬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矛盾:在全国学习雷锋、焦裕禄公而忘私助人为乐的共产主义精神的同时,却又把阶级观念和阶级斗争扩大到了社会的每个领域。“助人”和“整人”并行不悖。

    有这么一天,有人以组织名义向张培英下达最后“通牒”:

    转业回云南——这里似乎又掺进了一个“纯洁革命队伍”的充分理由,因为张培英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即便地本身是一个很优秀的生命。

    这是张培英万万没有想到的!

    黄昏。夕阳。

    晾衣绳上搭着的绿军装浸满了浓郁而热烈的桔红色光晕。

    蓦然,当军装被主人收上时,晾衣绳发出一声轻微的颤音,显得空荡而寂寞……

    张培英坐在床沿上,用她那残缺不齐的手折叠着洗好晾干的军装。她叠得是那样认真、仔细,哪怕有一丝皱褶,她都要把它展平,用掌心在上面压压、熨熨……有个扣子的线松了,她找来针线,重新把扣子缀好……连她自己都惊奇:今天叠出的衣服比起以往有着纤细灵巧的手指的时候叠出的还要整洁漂亮!

    当她把叠好的军装用一块白布单子包好,压在枕头下,她的手痉挛地颤抖起来,仿佛一层薄薄的白布把她与这无法割舍的绿色的情感一下子隔绝了,切断了。她心力交瘁,一身倦态,像赶了好远好远的路,浑身散了架似的一头栽在了床上……

    啊,今天,你今天究竟怎么啦?难道今天的你真的要被这个时代遗弃吗?

    啊,夜幕上那一轮清光如水的月亮哪去了?是不是连月亮也困窘得不愿露出个脸儿与你告别?

    她凝望着窗外的夜空,胸腔里充塞着一种辛酸、尴尬、羞辱的人生滋味……她抬手捋了捋前额上一绺湿粘的头发,说不清是粗暴还是温柔,神情是那样的执拗和倔强:

    不必要对自己的行为作更多的解释了,怎么样爱着,就应该怎样生活着。这就是作为一个大写的人需要对自己的主权履行的一个原则:活得真实。敢说出自己心底真心话,无拘束、无恐惧地表达出自己的真挚情感,无勉强、无造作、偷快而高兴地蜕尽了自己的腐皮烂肉。这就是真实。从生化学的角度看,人类生命也如同宇宙,如同千姿百态横贯夜空的银河;有不同的光,不同的波,不同的火焰;有许多不泯的星宿,有伟大的行星和恒星,有因宿命而坠落的陨石……那些不管为了什么缘故而屈于习惯惰力,失去了自己也失去了思想的人,还算得上真实吗?想一想,再也没有什么比社会出现的一种反常现象更奇特的了——它就像一面哈哈镜,看着是那么滑稽、可笑却又肆无忌惮地嘲弄着每一个投入的物像,使巨人和侏儒、胖子和瘦子之间发生奇妙的转换,让怪诞的模样并列在一起,看不出原有的分寸与差别。丑陋与壮美,庸俗与圣洁,悲哀与欢乐,都在一张平面的虚幻里失去了真实……

    黑夜像无涯的海。躺在床上就像躺在一只漂泊于海上的小船上……起风了,仿佛来自无边的天空,又滚过了无垠的原野,小船在颠簸摇晃……忽儿出现了一张清癯、憔悴的脸——那是一张熟悉而突然变得陌生的男人的面孔。男人伸出一个手指,像指过来一根长长的高粱秸,轻轻敲在她头枕着的床帮上,像敲击着她的脑门,发出笃、笃、笃的木然的声音。

    培英,培英……你真的要离开我离开我们这个队伍吗?

    声音苍老而又遥远,急促而又空洞,犹如俯身向一口干涸的大缸说话时听到的声音。

    她抽噎着。

    一切都变得凝定无声,宇宙萎缩成一颗黝鸟的铅球……她清晰地看见了男人的面孔有种古典的世相美,男人身后是沙暴小憩后苍凉而坦荡的戈壁和高洁而沉默的冰山……

    男人说:苦难是人生的老师,小幸是最好的大学;逆境方显出英雄本色,奇迹多在厄运中出现……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邱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著世传《吕览》,韩非困秦《说难》、《孤愤》……故此孟夫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是的,记不清有多少次了,男人就这样和她一起咀嚼历史的“范例”砥砺自己,以求共勉。在她和他的笔记本以及书信中也时常出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今日品来,未能尝尽艰辛的人,很难领略其中的意蕴。

    “妈,妈,你怎么啦?你身体不舒服吗?我和弟弟拉你去医院吧……”星宇和星际依偎在她身边,望着她那痴迷的样子伤心地哭起来。

    “别哭了孩子,妈没生病,只是感到有点闲……”她支起身子,努力使自己笑了笑,然后问:“什么时间了?”

    “都快10点了。”星字说。

    她倏地意识到,忘了给孩子做晚饭了。于是说:“你们饿坏了吧?妈这就去做饭。”

    星宇说:“妈你躺着吧,我把饭从食堂打回来了,已经凉了,我去热热,咱们一块吃吧。”

    她点点头,心里一阵酸热:多么懂事的孩子啊!可是,你们能理解妈妈的心事吗?

    不过,她相信自己只要不垮,准也无法把你整垮,整死了也不垮。只是这般熬着更难安生更难苟活,把生命闲置起来白白地浪费掉更让人痛苦。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头发在一根一根地变白,皱纹在一道一道地增多,与其听凭命运的摆布,不如早点打点行装,转回云南,回哀牢山,回磨黑井,那是自己久违的故乡……

    她默默地做好了转业的准备。但她绝不愿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等候发落,在接到那个“最后通牒”的第二天,她迅即向上级机关写了一份“服从组织决定”的报告。

    她在报告中先写了自己的家庭出身,并申明了自己的立场观点,然后写了摆小书摊的前后经过和孩子们对她这个“多余的人”的认可,然后笔锋一转——“如果”,她说,“如果组织上认为我的行为甚至包括我的‘面貌’有损于一个军人的形象和荣誉,认为我没什么用了,是个累赘,那么,我就转业好了……”

    真令人难以置信:让她转业比给她评残让她休息还痛快得多,简直不做自通。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说出来,组织上会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尽量考虑解决……

    她摇摇头。

    她那一直执拗一直倔强的眼神里表露出难言的苦楚:一个尝尽了孤儿滋味的女孩子,从十几岁接近党的地下组织,就把自己交给了党组织。投笔从戎8年考验入了党,更加坚定了跟党走的信念。为了这信念,她报定终身锲而不舍地去追求,也宁愿付出一生被委屈、被误解的代价!即使她倒在自己的同志以党的名义射出来的子弹下,她的内心仍然充满光明,不懊悔,不感伤,也毫无怨恨,仍为自己成为这个伟大的、任重而道远的党的一员而自豪,而光荣。既然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的法则对于整个宇宙,对于全部自然界都是适用的,那么,在人的社会生活中,过伟大的法则意味着什么呢?一个战十的忠诚与信念,难道会因地点、时间和条件的转移而能够泯灭能够不守恒吗?

    啊,一个人最质朴的表露,毫无顾忌的自我剖析,真诚的渴望和无可言状的内心独白,也许就是这个世界最动情的篇章。

    5.鞭挞下的爱抚

    张培英的档案发往了云南。

    云南方面不同意接收。人都成了这副样子了,我们怎么收?

    你们把包袱甩给我们,我们甩给谁?

    甩——多么生动多么逼真多么形象的字眼!

    乍一看,“甩”字和“用”字像一对孪生兄弟,殊不知这一奶同胞的“兄弟”俩竞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我们的祖先在创造并使用语言文字去传达去描绘去记载不同对象和意义的复杂玄秘时,足使这个世界上的其它语言文字自愧弗如,相形见绌。

    ——他们不收,那就把问题先挂起来吧。挂起来——中国人对这句口头语的狭义和广义是颇有讨究的。你可以理解为:把一顶帽子挂起来,把一件衣服挂起来,把一个灌酱油灌醋灌其它液体的瓶子挂起来……当你把这种直观的简浅的狭义理解伸向历史伸向社会伸向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领域,你会发现,中国的老百姓为什么对这种堂而皇之冒着官气的字眼深恶痛绝。

    而在当时,从中央到地方被批斗的“走资派”都一串串地“挂”了起来,那么,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女军人的转业问题“挂起来”也就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了。

    另一个事实是:在双方交涉、“甩来”“甩去”的那些日子里,在张培英的转业问题被“挂起来”的那些日子里,她一天也没有停止摆书摊。

    在一些业余观察家和分析家们的视线里,她似乎在竭尽余力她想留下一个美好的最后印象……

    一天中午,风刮得怪,雨下得也蛮无道理,没等她把书摊的一块油布收起来,书刊画册像一窝吓惊的麻雀满地乱飞。她忙对孩子们喊:“都快拣去吧,谁拣了就归谁了!”她想,孩子把书拣去了,总比刮跑了白扔掉强。

    她背起所剩无几的小书箱冒雨回家了。

    没等拧一把身上的雨水,孩子们也一个个淋得透透地跑来了,纷纷把拣到的书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女孩子因追赶着拣书不小心绊倒磕破了膝盖,此时也一瘸一瘸地走过来,把拣到的几本书放进了小书箱,说:“张阿姨,我们把书全拣回来了,一本也没有丢掉。”

    张培英着实感动了。她知道,孩子们和她已经建立起无法分离的母子般的情感。她说:“这些书是阿姨专门为你们买的,你们都拿去吧,拿去吧……”

    孩子们迟迟未动,都眼巴巴地望着她。那个女孩于终于忍不住,抽泣着说:“张阿姨,听说你要转业了,这些书你就带回去……让你老家的孩子们看吧……你为什么要走呀……”

    哭声一片。

    这天下午,在院门口大批判专栏里,贴出了一张显然是出自孩子之手的大字报:为什么让张培英阿姨转业?谁让她走我们就造谁的反!我们要读书!我们离不开张阿姨!

    孩子们震怒了!

    担任军事医学科学院政治委员兼党委书记的程坤源,得知这一情况后,这位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老战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在一次党的会议上说道——

    作为一个老战士,我要为一位严重伤残的女同志说句话!

    大家知道,张培英同志是被意外事故烧伤致残的,她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她是有功的呀!那场爆炸打碎了她的科研梦,可她还在拖着伤残之躯要求为党多做点工作。在孩子们的天地里,她发现了为党工作的岗位,去关心、爱护、培育我们的下一代,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呀!可是为什么连她为孩子们做点事的权利也要被剥夺掉?

    她虽然出身资本家家庭,可她饱尝了孤儿的味道。人可以不出生,可要出生的人谁也无法挑选父母!我们信奉的是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而不是形而上学的僵死的成分论,这一套已经禁锢了多少人!毁了多少人!

    我们不能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她丈夫还在贺兰山,她的孩子都还小,她又拖着一身残疾,就这样,她还要求工作,找事情做,拿出自己工资的大部分薪金交党费、为孩子们买书看,这是多么高贵的品格!

    不是她不被我们所理解,而是我们误解了她!

    同志们哪,请拍一拍胸口,问一问我们的良心,问一问我们这些出身贫苦要为天下人谋幸福的共产党人的良心吧……

    在医科院小礼堂里,我们见到了这位老政委。

    他一头华发,清癯而矍铄,戴一副老花镜,正准备上讲台参加院里组织的张培英事迹报告会的演讲。他很平和,也健谈,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让你丝毫感觉不出他曾当过本院的政委。

    在他上讲台之前,我们交谈了一会儿。

    他说——

    我在本院任职10年。我是1966年3月份来的,两个月后,“5.16”通知就下来了,“暴风骤雨”就来了。那时,对张培英同志没有引起充分的认识,这有客观上的原因,但是应该从主观上来检讨。那时,也知道她品质高尚,但没有去认真调查研究……

    说一千道一万,我们太慑于头上的“紧箍咒”和那顶乌纱帽。如果我们当时能更清醒一些,更负责一些,更实事求是一些,没有那么多的盲目和盲从,敢于仗义执言,敢于坚持原则,不怕挨棍子、扣帽子、抓辫子,也许可以早一点克服“左”的专横和无政府思潮的泛滥。作为一个郑重的党,作为一个郑重的党的一分子,我们应该向人民作检讨,把责任承担起来……

    1975年我离休以后,从时间上来说,对张培英逐步有了认识,对她的事迹也了解得多了,常常被她的为人她的精神感动得坐不住!说真心话,我1936年参加革命,50多年了,任职的单位很多,这并不是摆我的老资格,但回想起来,除了革命先辈,比如主席,比如总理,除了这些领袖,在人格的吸引力方面,我最服的是张培英。

    院里不少同志对我讲:一个人能力有大小,就品德高尚来说,就奉献精神来说,能够比得上张培英的不多,我们赶不上她!对她无论怎样评价也不会过!我补充一句话,对张培英不要人为地拔高,她不是死后才让人们感到了她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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