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雪春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因为我亲眼看见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只瓶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她回答:‘我要死。'”

    1

    初春。

    天上飘着阴霾的春雪,雪一落地,马上化为水渍,一片湿漉漉的。空气灰蒙阴冷透骨。宁寂默默地走在申江畔,目光凝视着滞缓浊重的江水,心里蓦地流过一股惊悸的感觉。江面上几条机帆木船“突突”叫着向前缓慢驶去,留下一条条浓浓的黑烟。近处一条舢舨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眼光呆涩,木然而立,披着一头蓬乱的长发,收音机里播着郑绪岚可唱的时髦的电影插曲:“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噢,亚细亚,那么质朴可爱愚钝。宁寂忽然想到那幅油画《父亲》,那个亚细亚的儿子。宁寂想,罗中立的心境一定也是这样宁静而忧伤。

    雪花落在身上很快就融化了,衣服早已湿透。一阵风吹来,宁寂直打颤。早饭后他就出来了,在这江畔呆了一天。多少年来宁寂己养成了这习惯。他热爱这浑浊的江水!他早已把申江看成他的母亲河了。

    “当……”大自鸣钟怡然地敲了六下。远处近处华灯初上。从高高的大楼顶挂着一幅标语:“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标语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雪停了,江面上浮起一层迷蒙的白雾。宁寂这才意识到暮色苍茫。这混帐的椭圆体怎么转得这么快?!宁寂依恋地朝这片黄水看了最后一眼向中山东路走去。

    昨天,他去开了一张病假单,病休三天。可他什么病也没有,他是为了找卫,让他帮着画幅画,他要送给艳艳。卫是个乐天派,家庭优越,烟瘾特大,智商极高,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他不恋女色,仿佛对女性天生有一种麻木。雅各说他心里埋着不可遏止的自恋情欲。有时卫会在躺椅上想入非非,连续烧掉二盒烟而不动声色。以前,宁寂一直以为卫的心境和他的画一样色彩响亮调子明快。忽然一天,宁寂发现在一幅《秋日印像》的小品下面,卫写着一句话:“男人有一个致命的悲哀――忘却。”于是,宁寂改变了对卫的看法。

    “嘿,老波,今天怎么来啦?”

    卫快乐的叫声立刻溢满整个空间。一支烟紧追着话音飞了过去。每次宁寂来卫这儿,卫总是要让他抽烟,说男的不抽烟肯定阳萎,比姑娘长胡子还难看。抽烟是男人的风度。

    “病假。”宁寂把烟扔了回去,“帮着画幅画,送人的。”

    “给谁呀!”

    卫正涂颜料,烟叼在嘴上语言不清。烟丝飘起,他眯眼看画。

    “艳艳。”

    宁寂的语调一下子低了下来。他盯住墙上一幅裸女画。

    “我说你真有神经病啊?”

    卫说着脸上露出嘲笑。

    “你少罗嗦!”

    宁寂的心绪猛地暴躁起来,表情抽搐。

    “真是个唐吉诃德。行啊。”

    卫摇头,继续作画。

    “画拉斐尔的《椅中圣母》。圣母的脸画成艳艳的。”

    宁寂从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艳艳一张头像特写。他端详着,眼里流过一道致命的忧伤。

    “她理解你的心思吗?”

    卫没回头咕噜着,在画布上狠画了一笔,动作潇洒飘逸。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多废话?!”

    宁寂几乎是瞪着卫了。卫转过头,惶然地看着怔怒的宁寂。他放下画笔,站起,耸耸肩,摊摊手,挤挤眼,然后拿过两罐青岛啤酒,递给宁寂一罐。

    “喝酒,我的情种。”

    卫啪地打开口,咕咕地往嘴里倒,一口见底。然后把空罐捏扁“铛”地扔到门后。

    “我们俩匀一下多好。造物主就是这么不公平。我他妈的要画幅造物主!对!名字就叫造物主!有了有了。”

    卫使劲摔一下手,拿起速写本唰唰画了个草图。

    “你得给我认真画,尤其是艳艳的脸。身体可稍瘦些,艳艳没那么胖。”

    宁寂把空罐放桌上。

    “我真为艳艳可惜。要有人这么爱我,我肯定结婚!”

    卫嘲弄地讪笑。宁寂望着街市熙攘的市景,想到艳艳那张可爱的脸,心里流过一丝酸楚。尽管时间已过去多年了。

    卫又拿起画笔。这是幅高二米宽一米五的中型油画。画的底部六分之一是落满积雪,雄伟的天安门长安街和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六分之五是一个裸体少女,在天安门上的天宇占满整个画面。少女取大腿以上部分。卫蘸了点白颜料写上两个字:雪春。

    “昨天,我又在想一个命题:关于时代与民族。如果一个民族被时代抛得太远,这个民族肯定失去信心。时代进步的越快,把这个民族抛得越远,这个民族就更没有信心。恶性循环。这就像长跑比赛一样,越落后者信心越少。”

    宁寂喝掉第二个罐头。打了个冗长的呃。他浑身一爽。

    “从鸦片战争起,我们开国门开到现在,今天总算主动开了。而我们的传统文化像一张坚强无比的巨网,摆在大门口,这张网不去掉开国门将是一句空话。你看我们的周围……”

    卫转身虚望着宁寂作出聆听状,心想,老波神经病又犯了,你要不听或戏弄他谈这个话题,他便暴跳如雷,大叫堕落堕落,甚至会有不测行为。上次,因卫奚落地说了句你可以当共和国总理了,宁寂抓起杯子朝他的画布扔去,幸好画布钉得结实杯子没水,那幅著名的画才免遭其害。卫后来想他真的和法国的忧郁诗人波德莱尔一样了。卫笑了起来,叫他老波还真贴切。

    “你笑什么?”

    卫一愣,看到宁寂皱着眉头赶紧说:

    “啊,噢,我说你有那么多想法,写出来,投出去试试,或许还真能用。”

    宁寂多疑地看了卫一会儿,又认真地说开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提高民族的现代意识,现代观念,这个问题不解决,现代化就是一句空话。开放引进的科学技术,先进的工业设备,收到的必然是失败和沮丧。恶性循环必将继续下去。”

    卫吸着烟很认真地吐着,烟圈很圆,久久不散。宁寂的表情板结着,面容憔悴。他的眼光和印尼画家巴苏基的名画“拉哇那与达优争夺西达之战”碰撞了。他忽然想起了印尼的邻国新加坡。

    “英国首相威尔逊六十年代访问新加坡,对新加坡的发展速度之快大为惊奇,他说,大不列颠用了一百年时间完成的工业革命在这里只用了十五年,新加坡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华人啊!可我们……一想到这儿,我都想痛哭一场。还有日本,战后都到了人吃人的困境,可他们从一片废墟发展到现在的世界二号经济大国,仅用了四十年时间。而日本的文化不都是我们传过去的吗?可我们……上海四九年前是远东第一大都市,根本看轻东京和香港,可现在……”

    宁寂痛苦得快掉泪了,脸上抽搐着。

    “哎,好好写下来,别太难过了。”

    卫真担心宁寂总有一天会精神分裂而自杀。他长期在这种压抑状态太危险了。忽然,卫想到了俞佳,他对待俞佳的态度更增添了卫的忧虑。

    “我说老波,你和俞佳到底怎么回事?小俞哪点不好?长相,才学,性格,别忘了人家还是个大学生。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真是个波德莱尔啦?你要不就回绝人家,这样折磨一个姑娘太残忍了。我跟你说,你这样对俞佳我可要插手了,到时你别后悔。你忘不了艳艳本身就是个错误,都那么多年了。一个人如果不会忘却应该忘却的一切,那他就会负重累累。”

    卫忽然激动地说。

    宁寂一下子掉进了悲哀里。他木柱似的站在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前,他的思绪凝固了,被初春的寒冷给冻住了。毕加索的绘画语言怎么一点都看不懂了?以前你不是自称为欣赏毕加索的行家里手吗?自称为精熟他的立体主义的绘画理论吗?你怎么看到了艳艳?那么多年了,你还忘不了她,那个春天的早晨你激动得落泪而现在变得多折磨人啊,艳艳捧着一束鲜花,敲开了你的门,鲜亮的脸上告诉了你全部爱情。那个秋天的傍晚你忘记了生命的存在,而现在却成了你的地狱。或许在一天早晨,你真的躺在地狱里永不回来了,朦朦的暮色沐浴着艳艳,寂静的窗外树林里溢满了艳艳的娇嚅……你怎么可能忘得了艳艳啊!那么天真浪漫美丽,红朴朴的脸一碰就破了。

    窗外又飘起了雪,雪片敲在玻璃上仿佛发出细碎的脆响。春寒,今年的春天真冷,一个奇异冬天的结果。

    卫又在涂颜料了。每次谈到艳艳都是这样难堪,卫只得默默作画。卫是个画画好手,常常同时干几幅,他的画室放满了名画和他自己的画,连床上都是。现在他又在干另一幅了:白白的太阳散着寒光,很远,很远。一片荒原。一条布满荆棘的小道。一个青年,衣衫褴褛,长发蓬乱,很像青年毛泽东的神态,向着遥远的太阳走去。题目:跃动的思绪。这是一幅超长横幅画。

    “老波,你觉得这幅怎样?”

    卫不想让宁寂老钻在艳艳的坑里不能自拔,冲着宁寂大叫。

    宁寂愣怔地看着卫。

    “来看看这幅画怎样?”

    宁寂慢慢地走过来,站在画前,长时间精力不集中。“色彩响亮与色彩低沉,格调明快和格调晦涩转化一下怎样?”

    这时宁寂注意了卫这幅画的风格,变化不小。

    “和过去不一样了吗?我认为透气感太强了,笔调太死,笔触活泼些好。”

    “色彩感觉如何?”

    卫表情露出得意。许多人都盛赞卫的色彩感觉好。色彩可是油画的生命。

    宁寂看了卫一眼,说:

    “我想,这幅画能不能这样画,画成一幅比例失调的横幅,白白的太阳在左边尽头,中间荒原,全画上枯黄的草,但要画成克里特岛的草原,这是种象征。”

    宁寂比划着,看了卫一眼。卫双手抱胸,左手支在颏上。

    “一条小道,青年在这头,是不是可以穿长衫?题目你再想一下。整个画面色彩要灰暗些,滞重些,调子要重些。要有一种凝聚力。这是我的想法。”

    宁寂转身望着卫,用眼光征询着。卫仍旧默视画面,陷入深思。

    “那天,我刚踏上展览厅大门,罗中立的那幅《父亲》一下子让我血液沸腾,我的眼泪即刻出来。我在画前足足站了半个多小时。后来那幅‘流逝'也让我着实感动了许久。罗中立的画就是力度和思想的体现。你欠缺的我认为,不一定正确噢,就是力度和思想。”

    “你老说我力度不够,我也注意了画法笔调,可是……”

    宁寂笑了,一闪即逝。

    “我认为画风的变化,笔调的变化,这都是表面的,重要的是思想,要不断的认真的思考,有时甚至停下笔,整夜整夜的思考,要使自己处于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状态,苦难状态,艺术就诞生了。我的一个朋友于牧,有时为一幅画几天枯坐在画室里,有时会在小雨中走上几个小时,全然不顾透湿的衣服。苦难是艺术的根啊!”

    宁寂说得有些激动起来。卫沉默着,有些感悟。谁都没再说话。细雪轻轻地在窗外飘舞,美丽动人。

    “噢对了,左丘病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又犯了。”

    “什么?!”

    宁寂表情狂急,脸煞白。

    “已经躺了好几天了。”

    “你这混蛋怎么不早告诉我?!”

    宁寂冲出门去。

    “你他妈的神经病啊!”卫大骂。

    宁寂撞进左丘家,目光孤独冷峻,表情充满怨怼。

    “病了?”

    “这二天气候有些反常,就晕起来了。”

    左丘脸色苍白,声音微弱,表情淡泊地冲宁寂忧郁地笑笑。她见宁寂还板结着脸,说:

    “现在,好多了。”

    “有没有累着?”

    “还好,就买了三十斤大米……”

    “跟你说过,这些活儿叫我一声,怎么老不听?!”

    “对不起,宁寂,下回,一定叫你。别,别发火,把冬冬吓坏了。”

    左丘语调微弱,心里流过慰藉,她瞟了宁寂和冬冬一眼。宁寂转眼看冬冬,碰到冬冬忧郁的目光。冬冬才十三岁就有了这忧郁,宁寂心里一阵绞痛。他抚摸了一把冬冬的头,走进厨房。

    今年的初春特别冷,宁寂感觉到了。他猛地折回屋,从箱底翻出了一床被子盖在左丘身上,并把四周掖了掖。左丘一阵激动,泪水滚落在枕头上。她别过头去。宁寂的胸腔里泛起一波酸痛。

    谁让你这么狠心地离去呢?冉冉,左丘那么爱你,你死了十二年了,她都不嫁。可你,却为了逃避痛苦,逃避责任,那么轻松地就去了,一根那么简单的绳子。左丘会听你的话吗?会再嫁人吗?这是报应,这是惩罚,这是对你这种悲观哲学的惩罚。留下那么多的命题,留下那么多的手稿有什么用?一迭绿色的幻想,一堆廉价的呻吟。历史将彻底抹掉你,你的形像,你的思想,就连你的朋友都唾弃你,若没有左丘,几乎快把你忘了。

    噢,冉冉,可怜而脆弱的冉冉……

    2

    最后一天病假。两天,收获真大,宁寂写了两万字,中篇《青春的情愫》已快脱稿。他很兴奋,为自己这篇小说,每次写完一篇,宁寂都要激动一番,可过了两天再来看,他都会发怒,为自己这拙劣的语言和结构,有时会付之一炬。后来左丘知道了,深为可惜。她和宁寂协定,稿件一写好改好就给她,由她来抄。这样就可避免稿子入火海。左丘看后还会提些意见。

    两天已使宁寂憔悴不堪,眼圈青黑,皮肤枯黄,眼睛红肿。两天他几乎没睡,累极了,便把头伸到冰冷透骨的自来水里,然后接着写。今晚必须加把劲,把最后一章写出来。

    有人敲门。宁寂愤怒了,烦躁地扔下笔。打断了他的思路是他最恼火的事情。

    他开门想发通火,可一见是俞佳,他说了句你好,转身坐回原处。

    俞佳折身进来,把门关上。

    “你妈妈真好,指指你房间就回自己屋里去了。我真喜欢叶老师。”

    宁寂没吭气,没动,也没瞧她。

    “怎么?不高兴?把灯打开。”

    命令的口气,充满欢快和骄傲。一股烦厌和愉快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在宁寂心头涌起。宁寂把灯打开,关掉台灯。开灯时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好个俞佳,今晚的打扮使和她交往到现在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她的宁寂也睁睁地盯住俞佳看。灯光下,俞佳的动人使宁寂心头一颤。一头巴黎式发型,一改过去那披肩发,自然,舒展,华丽而不俗气。一件银灰色无领西装,线条明朗的组合,大方、飘逸。一条咖啡色方格花案粗呢布制作的裙子,一双白色高腰牛皮靴,简洁协调的点线面,既有巴黎时装的时髦又有纽约时装的大方洒脱,充分显示出了俞佳的衣着特点:聪颖而不轻佻,优雅而不炫耀,风格独特而不过于雕琢。宁寂知道,有人定期给俞佳寄送巴黎和纽约的时装杂志。有次俞佳兴冲冲地抱来大堆鲜艳漂亮的杂志,想让宁寂放松放松,却遭到宁寂的奚落。宁寂板结着脸说,你把这些杂志看好了当全市的交际花绰绰有余,俞佳即刻怔在那里鼻子发酸。

    “好看吗?”

    看到宁寂这从来没有过的表情,俞佳心里一阵激动,脸上充满光辉,她的苦心终于有了点收获。她用企盼的眼光看着宁寂。

    “嗬,很美,可以当模特儿了。”"宁寂揶揄着,“今天我很忙,想把这篇东西写完。”

    极度的不快!俞佳的心情就像烧红的木炭扔到水里,只剩下缕缕青烟了。她鼻腔有些发酸,有些东西在心里涌动。她忍住,她知道宁寂心情不好。她脸上装出欢快地说:

    “下逐客令了?可你别想再写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庆祝一下我的大作家,三、十、周、岁。”

    最后四个字俞佳说得慢而调皮,俞佳从门后拿出一盒蛋糕,还有酒和罐头。

    宁寂漠然地注视着。噢,生日,还有生日,庆贺?那么愉快?你做过生日没有?做过,好像做过,那是遥远的记忆,模糊而懵懂,像早晨海面上飘荡的茫茫雾气。你有什么值得庆祝的?父亲被枪毙了,一个勤杂工,一贫如洗,活了三十年,无所事事,像狗一样苟延残喘。生命是什么?生命是无数个轮回,生日就是起点和终点。有什么好庆祝的?宁寂,你快干你的事吧,生日是廉价的。

    俞佳准备就绪,又忘却了刚才的不快。她看着宁寂,飘动妩媚的秋波,盈盈欲滴。她那对眸子真诚善良,自信而骄傲。优越的像山一样的胸脯快把白色的羊毛衫顶破了。

    “来,为未来的大作家的生日干杯!”

    “干什么杯?去年,我警告过你,以后别再这样,你,你还是……”

    宁寂脑中的火噌地窜了起来。他站起,走到窗前,瞪着窗外那讨厌的黑夜。

    一股巨大的委屈像海水漫过俞佳的心里,俞佳的大眼里布满了晶莹的泪珠。她使劲憋住,她知道宁寂最讨厌哭。俞佳站着,心里忍不住抽动,浑身颤栗。

    宁寂听到背后俞佳粗重的喘息声。立刻心里被刀割着一般,一股血泪流过心底。

    “对不起,小俞,自父亲死后,我没再做过生日,生日已在我脑中抹去,我没有生日了。”

    宁寂的语言低缓滞重,犹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大彻大悟回顾人生的语调一祥。

    俞佳的委屈得到了释放,她满足了。宁寂从没有向她低过头道过歉。俞佳盯住宁寂的背影,慢慢地走过去,轻缓地把脸埋在宁寂的宽背上,一股柔情涌满心里。

    宁寂猛战栗,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接触姑娘。他转过身盯住俞佳,俞佳也直视他。我爱你宁寂,俞佳用眼睛说。小俞,一个沉重苦难无所事事的勤杂工不值你爱,宁寂的眼睛回答。你的眼睛明亮深邃充满智慧力量,这是真正男子汉的眼光。小俞,这是苦难磨出来的眼光,对你的生活毫无意义。宁寂,你说过人活着就要创造奋斗,创造奋斗就是含辛茹苦,这是积极的向上的生活态度。小俞,你是这个社会的天使,你完全应该获得平静安逸幸福没有丝毫苦楚的生活。宁寂,中国的男人都阳萎了,只有你那么执着,我跟着你就是最大的幸福。我爱你宁寂,爱我吧,宁寂。一股力量在俞佳内里涌动,她忍不住扑进宁寂宽阔的胸膛里,泪如泉涌。宁寂那有力的心跳,厚实的胸脯,那诱人的体温,激起愈佳心里一阵剧跳,一阵冲动,她抬起头,用眼睛烫着宁寂。

    柔软的胸脯,姑娘的肉香,使宁寂头晕目眩心跳加快浑身发酥,他几乎被打垮了。不!绝不能!

    俞佳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更加清澈明丽,正含情脉脉地盯住宁寂,长长的湿睫毛楚楚哀怜,仿佛在向宁寂诉说爱情,两对眼睛那么近,鼻息都都可以闻到。俞佳微微踮起脚哀视着宁寂,企盼着亲吻。

    宁寂变得口干舌燥,心旌摇荡。宁寂,你不能啊!你的灵魂充满痛苦,你果真爱她的话,你就不能伤害俞佳呀!

    宁寂艰难地把俞佳轻轻推开,使劲捋了一把蓬乱的长发,转身看着窗外死一般的沉寂,疲惫不堪地说:

    “小俞,回去吧,今晚,我,还要把,最后一章,写完。”

    俞佳脑袋嗡地炸开!那么多人追求她,可现在……一股屈辱的感觉和极度的哀伤在心里涨开。一辈子不原谅他!一定要征服他!一定要惩罚他!让他每天跪在面前,然后扑进他怀里痛哭,让他道歉,让他抚爱,让他加倍偿还今天的过失。“宁寂,我理解你……”

    俞佳拿上外套小包冲出门去。泪水止不住地滚过俞佳的面颊。

    宁寂心里是长长的震撼,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他的心好像也死了。

    宁寂知道,今晚毁了。他在桌前枯坐一个多小时没写上一个字。他扔下小说,翻开他那本札记。“关于人的思考”他还没写,他想了一会儿,写道:

    人的问题应该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关于人群、集体、阶级、人民群众的问题;一部分是关于个人的问题。绝不能说马克思不讲人的问题,只能说是马克思很少脱离集体和群众讲人的问题……马克思把人放在世界之中,把自然、社会和人作为一个总体来考察,把世界看作是人的世界。现实世界不仅是客体,而且也是主体……人把自己的潜在能力发挥出来就是自我实现。这是人的最高级需要,决不把自我实现和重视个人价值理解为个人主义和怎么自私……人分为生活,享受,发展三个层次……人对自然和自身有能动的改造能力,这种能力是人类进步的源泉,又是人类不幸的源泉,同时更是人类克服自身异化的力量,克服不幸的力量……忽略或轻视每一个个人的实际权益,历史必将作出惩罚。

    记住吧,人类的每一个进步都要经历一次深刻而非凡的痛苦。

    记住春天,做一个绿色的梦,只要挣扎,总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

    忽然,宁寂被一阵强烈的悲哀袭倒。他扑在桌上抽泣起来。

    爸爸,你怎么匆匆就去了呢?你为什么要把那论文拿出去呢?历史已证明你的观点是对的,这又有什么用呢?你已经死了,你再也不能发挥你的价值了。你才华盖世,思想深邃,为祖国的命运思考担忧,对人民忠心赤诚,可是你却被枪毙了。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你让我思考祖国的历史和命运,我思考了,我变得和你一样,为祖国的命运担忧。终于改革了,使我感到莫大的兴奋和慰藉,祖国得救了。你若知道改革的车轮滚滚向前,你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爸爸,我活得太苦了,精神上的肉体上的,我多么想和你商讨“马克思主义和人”这一命题……

    3

    这天下班后,宁寂直接到左丘家去了。左丘厂休。

    几年了,左丘一直在替宁寂抄稿子。以前是替冉冉抄,后来冉冉死了,她又替宁寂抄。有一次,宁寂说,你延长了我的生命,我一定要报答你。左丘苦笑了一下。她连笑都是涩重的,倒是冬冬在问,叔叔,你拿什么报答。宁寂答不上来,久久地注视着冬冬又天真又忧郁的眼睛。

    “你忙啊。”

    宁寂从不叫左丘的名字,这好像是种默契。

    “下班了?”

    左丘仍在炒菜,语调和表情像对冬冬一样。

    “又写完一篇,你帮着抄一下。《扩大的村庄》完了没有?”

    “完了。”

    左丘把蛋盛到碗里,关上煤气阀,端着菜走进房间。宁寂跟了进去。忽然左丘用担忧的眼光盯住宁寂。

    “又熬夜了?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身体垮了你是没法写你的小说的。是该有个人管管了。”

    左丘语调低缓柔和,眼睛充满慈爱。宁寂听了心里顿时发软,就像幼弟得到大姐的爱抚一般。

    “和俞佳的关系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为什么?!”

    左丘的表情和语调都有点愤怒。

    宁寂看着左丘心里竟涌起恐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为什么,我,我觉得和她在一起不会幸福。或者说,我不愿让她跟我一起吃苦。”

    “你太不懂女人了。只要你是个懂感情的人,只要你热爱生活,那么和女人结婚了,只要这个女人不坏,你就会幸福。女人只要爱你,什么苦对她来说都是幸福的,不要老是拿小说中的东西往生活中套。你还要让你妈妈操多少心,你太任性了。冬冬,快收起来,吃饭。”

    宁寂的心律仿佛猛地衰竭下去。多少年了,在左丘面前总是变得软弱无力,语拙词穷的。他和冬冬一样乖乖地坐下。鸡蛋榨菜汤冒着氤氲的热气,还有炒鸡蛋,青菜,红烧鳊鱼。左丘把鱼和鸡蛋挟到冬冬和宁寂碗里,自己喝了口榨菜汤。

    蓦地,宁寂停住吃饭,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左丘那张苍白的脸。他常在这儿吃饭,左丘这张苍白的脸他熟悉极了,可今天,他竟然感到那么陌生,他忽然有了一种新的发现和感觉,他心里猛地难过起来。他忽然觉得该做些什么。他在左丘这张苍白的脸上寻找着,寻找那他急于想干但又不知道的那件事情。

    左丘慢慢地吃着,她已感觉到宁寂那逼人的目光,她担心宁寂的思绪出问题,近来,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深知宁寂是很容易钻牛角尖的,她头也不抬地说,语调平静幽淡:

    “快吃吧,饭要冷了。你要注意休息,身体垮了你什么也干不了。”

    饭后,左丘拿出抄好的《扩大的村庄》。

    “力度可以,思想内涵也挺深。但小说主要是艺术,思想才其次,你的叙述太陈旧,语言不好,不要学卢新华的《伤痕》,这种小说在艺术上是很薄的,最近上海文艺出版社出了套书,很好〈左丘转身把书取来,这是套八本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你多读读,尤其是普鲁斯特的‘小玛德兰的点心’和‘斯万的爱情’,普鲁斯特的叙述语言叙述方法,让人耳目一新。”

    左丘停住,看着宁寂,她脑中倏地跳出冉冉,他和冉冉多相似啊,写东西不顾一切,脸上永远是疲惫和憔悴。要不是她主动找冉冉,冉冉可能只会有文字而永远不会有冬冬。

    “不要只顾写,多想想你妈妈,再认真考虑俞佳。早点回去吧。”

    宁寂走到门口,猛地转过身,他多想再在左丘旁呆一会儿,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感到胸腔憋闷发慌。他用慑人的眼光,直愣愣地盯住左丘,心里有股巨浪在涌。

    左丘脸红了,心慌意乱,她低下头去。你是怎么啦?那么多年了,平平静静,你难道还没被生活折腾够?左丘抬起头时,表情变得淡泊而略显冷漠:

    “快回去吧。”左丘说完转身入门。

    宁寂走出楼,就感到阴冷逼人。他把风衣的领子翻起,缩起脖子。他并不想马上回去,他想到江畔花园散散心。他慢慢朝前走着。星星稀疏眨着小眼透出寒气,远处近处高楼群立,华灯昏黄,这群百年前殖民主义者建造的高楼至今还是这个城市的象征。他心里倏地涌起悲哀,他别过头去。江面上一片灯火阑珊,水面上闪闪烁烁映着灯光扑朔旖旎。这时旁边一对情侣的骚动破坏了宁寂的心境,宁寂听得热血沸腾牡物躁动。

    女的娇喘声急促而放荡,双手狠劲搂住小伙的脖子,“快,手,我要……”

    宁寂心旌摇荡,他想该找个姑娘了。他慢慢地颓丧地朝前走去。三步以内就有一对疯男恋女。这个城市的人口太多了,住房严重紧缺成了第一问题。情侣们晚上只得蛰居这些地方了。

    噢,申江,远东最大的天然良港,曾几何时,它使这个城市成为远东最先进最发达的大都市,可是,仅仅几十年时间,申江变得滞重起来,淤满了泥沙腐恶,涩缓地朝前流着,步履蹒跚。噢,亚细亚……宁寂心里充满了一种伤感而绝望的情绪。

    噢,申江,你的血流淌得更快些吧!

    噢,申江,何时才能重展你的绚烂多姿?

    宁寂心底蓦地激动起来,眼睛发涩,潮了,两行清泪滚落下来。江风像刀一样割着他的脸颊。慢慢地他心里流过二行诗句:

    ……怎能扼杀古老的长期的悔恨?

    它还活着,扭动、摆舞,拿我们当养料,像蛆虫吞食死人,又像毛虫吞食橡树。

    我们怎能扼杀那难以平息的悔恨?

    噢,忧郁而短命的波德莱尔!谢谢你。宁寂的心里注满了悲伤和绝望,他久久地望着远方,眼里竟涌出泪来。

    这时一个温柔嗲腻的声音飘进耳朵,宁寂嗅到了一股温馨的香水味。

    “暧,朋友,一个人寂寞吗?”

    宁寂转过脸,一个艳丽的姑娘近在咫尺,牛仔裤把她的大腿衬托得更加丰满妩媚,高耸的胸脯把大红羊毛衫顶得满满的,稍厚的嘴唇涂着口红充满性感,迷艳的凤眼从涂过的眼睫下溢出淫荡的光,宁寂有种被亵渎的感觉,同时体内一股不可遏止的躁热膨胀开来。

    姑娘朝他靠过来,馨软的肉香把宁寂打得一败涂地,他不自觉地跟着姑娘走出花园……

    宁寂回到家时天已大亮,母亲坐在门口,苍老的脸上疲惫而枯黄。他知道,母亲等了他一夜。

    “喂,宁寂,你的论文发表了,在《理论动态》上,目录上都用黑体字,祝贺你!”

    电话里传来俞佳兴奋的脆叫声。

    “是哪一篇?”

    宁寂心里冲进股巨大的暖流。

    “《历史.现实.改革》,申大校院里都在传这篇文章,反响很大。”

    宁寂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即刻涌满眼眶。这是他苦熬了十三年的结果啊!他终于能在全国有名的《理论动态》发表论文了。十三年,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心血,充满衰老和苦难……噢,艳艳……“宁寂,宁寂!怎么不说话?”

    噢,爸爸,你就是因为那篇《论中国社会生产方式》而走了……

    “怎么啦?宁寂”!

    “小俞,太谢谢你了。”

    宁寂家被闹得天翻地覆,卫、雅各、宁寂、俞佳,还有左丘和冬冬。宁寂的母亲和左丘在做菜。

    “宁寂打响这一炮,标志着我们雅各宾俱乐部已开始走上舞台,我们的观点被官方采纳了。来,为成功干杯!”

    雅各把酒倒入肚里,他是海华大学文学院经济系讲师,三十三岁,理论功底很厚。

    “叶老师,您也总算吐口气了。”

    宁寂母亲苍弱的脸上露出苦难般的笑容,她想到宁木,鼻子有些酸。导师,你在九泉下也可以笑一笑了。她心里默默地对丈夫说。她回首看了看左丘,眼里流过一丝忧伤。冉冉那张可爱的脸在她眼前闪现。左丘凄楚地一笑,她的脑细胞游离了……冉,听见我跟你说话吗?噢,听见了,你称之为大孩子的宁寂现在有出息了,冉,你在多好呀,冉,你为什么撇下我和冬冬走了呢?冉,你知道,我多爱你……

    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左丘擦掉泪,歉意地望着大家,又低下头去。

    “来,今天是喜日子,为高兴点干杯。”

    快乐的画家卫举杯站起,脸上溢满红光,喝酒的姿式潇洒飘逸。俞佳和冬冬叫了起来。席上沸腾了些。左丘酒喝不下去,她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把酒倒给了宁寂,神态自然和谐,俨然像夫妻一般。俞佳猛地心里涌满醋意,她才明白,为何宁寂那么顽强地拒绝她!她真后悔把酒喝光。为什么不装不会喝酒呢?嫉火烧得俞佳难以自己,她忍不住把嫉恨的眼光直勾勾地射向左丘。

    俞佳,你以前有过妒嫉这罪恶的感情吗?你现在怎么变得如此卑下?你怎么和一个如此柔弱的人争夺爱情?不!我绝不能放弃宁寂!俞佳在心里大叫。

    左丘的眼光和俞佳相接了,她完全理解俞佳的眼神。活了三十七年,爱和被爱,追求和被追求,她全都体会过。她心里泛起恻隐。她倒了点酒,把宁寂拉到俞佳边上,诚恳地说:“为宁寂首次发表论文,同时为你们俩的爱情进一步发展干杯!”为了宁寂,为了俞佳,更为了叶老师,左丘不顾美尼尔氏病不能喝酒的戒律,把酒一饮而尽。猛地左丘一阵咳嗽,同时耳鸣起来。

    “左丘,你怎么回事?你怎么拿身体开玩笑?!”

    宁寂的高叫声在空间回荡。

    “我是高兴,为你高兴。”左丘虚弱地说。

    左丘温弱的语调充满忧伤,苍白忧郁的脸上浮出凄婉的微笑。

    “你……”

    宁寂暴怒,心绞痛,一把扶住虚软的左丘。

    喂!你这个不可猜测的人,你说你最爱谁呢?

    你父亲还是你母亲?姐妹还是兄弟?

    噢……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

    那朋友呢?

    这……你说出了一个我至今还一无所知的词儿。

    ……我爱云……匆匆飘过的浮云……那边……美妙奇特的云!

    雅各、卫、宁寂都怔怔地看着左丘。俞佳的眼泪涌了出来,为左丘的身体,更为宁寂对左丘毫不掩饰的爱,她觉得她太不幸了!

    “别为我扫兴,我歇会儿就好。雅各,你的‘论亚细亚生产方式'写完了吗?”

    左丘的语调微弱,苍白光洁的额头渗出细汗。

    “写完了。”

    雅各的表情和语调都是淡泊的,全然失去了刚才的兴奋。

    “妈妈,我们回去。”

    冬冬带哭的童声吞噬着每个人的心。

    “现在不能回去,先到我床上躺会儿。”

    噢,冉冉,你真不该就这样走呀,那根可恶的绳子。你的思想闪烁着那么多的灵光,现在多需要你呀,现在所干的许多事情不都是你十三年前提出的吗?雅各、老汁、秋实、宁寂,又有谁把老祖宗全集读得像你这样深透?并结合中国的实际写出那么多论文?噢,冉冉,我多么爱你,我什么都不在乎,可你却那么残酷地丢下我和冬冬,没有一点留恋,没有一点……我真恨你!冉冉,你这个懦夫……

    4

    第二天快下班时,宁寂给俞佳打电话。

    “什么事?”

    欢快的语调,响亮,清脆,仿佛心都快蹦出来了。

    “我对你昨晚上的表现感到厌恶。你懂感情吗?左丘那么不幸,身体那么差,你为什么还那样?”

    宁寂这一串话冷峻逼人。

    “对不起,宁寂。”俞佳低声说。

    宁寂真想发通火,忍住了,他没再说话,听筒里又传来俞佳的低音:

    “宁寂,对不起。”

    又沉默了一阵,宁寂吐出一些话。.

    “给你一句话,你记住:只有绝对的完善的形态,才能毫不妒嫉地喜爱别的东西的形态。”

    宁寂说完,把电话挂了。蓦地一股浅浅的内疚在宁寂心底产生。俞佳如此钟情于你,爱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呢?你就不残酷吗?你不是竭力推崇法国人的风尚Ladyfirst〈女士优先〉吗?可你的行为呢?你从来没有尊重过她。你是个比亚力斯还残酷的魔鬼。对女人施威能算男人吗?

    俞佳来了电话:

    “宁寂,你真自私?”

    俞佳说完,把电话挂了。

    一股冷气透过宁寂的脊背向全身辐射开来。宁寂倏地产生一阵恐惧,一阵一瞬间可以把他打得粉碎的恐惧。他忽然变得心底虚弱,他忍不住给俞佳挂通了电话:“小俞,对不起,原谅我。”

    宁寂说到这里,汗毛竖了起来,怎么会去求她?

    “小俞,原谅我!”

    宁寂粗重的口音在电话里炸响。隐约传来一声俞佳的吸泣声。

    “小俞,你,真的,要逼我?”

    心灵被击垮的乞求声,汗毛很自然,一点也竖不起来。

    “小俞,我是爱你的……”

    ……“小俞,你说话呀……”

    “马上到我这儿来……”

    俞佳终于说了一句,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了。

    电话挂了。宁寂精疲力竭,站在那儿好久没动。渐渐地他恢复了元气,渐渐地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充满力量的人了。你怎么那么无耻啊,会去乞求俞佳?你算是个男人吗?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噢,艳艳,我求过你,还记得吗?你连这个都忘了吗?那个冬天的晚上,在申江畔,我流着泪,梦呓般说着求你的话,江风刀割一样吹在我流满泪痕的脸颊。你真的全忘了?那么轻松地结婚了,艳艳,他比我更爱你吗?如果他使你委屈,我这辈子将无法安宁。噢,艳艳……你这神经病,那么多年了,还在犯。全世界都在鄙视你。噢,妈妈……噢,左丘……

    宁寂来到申大东门时,迎接他的是俞佳红肿的眼睛和凄楚的表情。宁寂用冷漠的眼光看着俞佳,他为他刚才的电话感到耻辱。俞佳奔过来有意撞在宁寂的身上,然后挽住他的臂膀。

    晴了一天,空气变得温暖了许多。风吹来尽管还是冷,但没了刀割的感觉。俞佳紧挽着宁寂,脸颊靠在宁寂的肩上,她在静静地闻着宁寂身上特有的气息。他们慢慢地走在幽静的校院路上。

    宁寂,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白天想你,晚上也想你。你那张被我偷来的照片,不知让我吻了多少次了。你是我心中的太阳,你让我更加圣洁。为了理解你的论文,我开始通读爸爸那套落满灰尘的《资本论》,我也不清楚为什么爱你,可我就是爱你,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还那样对我?难道你的心真像你的名字那样冷漠孤寂吗?

    沉重的太阳慢慢落去,伤痕累累,口里吐出殷红的鲜血,鲜血染红了天宇。鲜血流尽了才渐渐地睡去。天色昏沉起来。

    “以后不要再用那种眼光看我好吗?”

    一缕温馨的雾岚飘进宁寂的心里,宁寂的心被轻轻地击了一下。他想,以后是该待俞佳好点了,起码要像对待妹妹一样。

    “吃饭去吧。”宁寂温和地说。

    “好,到天鹅阁。”

    俞佳的祖母是意大利贵族后裔,对这个擅长烹制意大利式菜点的饭馆,俞佳一家具有浓烈的兴趣,几乎每月要举家光顾一次。

    “小俞我没那么多钱。”

    宁寂心里流过一股浓重的哀伤。这时,路旁一家小饮食店的扩音机里正播着时髦的电影插曲:“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

    “今天,我请客嘛!”

    宁寂涌起股羞辱的感觉。噢,俞佳是真心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一辆桑塔纳无声地停在俞佳面前。俞佳上前打开车门,把还在犹豫的宁寂推上车。司机疑惑地瞟了一眼。

    “天鹅阁。”俞佳轻声对司机说。

    俞佳把头靠在宁寂的肩上,一副痴恋模样。司机把镜子对准俞佳,贪婪地看着。宁寂默默闭着眼,一动不动。俞佳微微转头看宁寂,用手轻抚宁寂的手,软声问:

    “不高兴?那我们不去。”

    “没有,我很累,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宁寂睁眼,歉意地看俞佳,然后又恢复原状。俞佳想,若结婚了,一定好好爱你,让你这颗心好好休息。她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宁寂。

    刚在桌前坐定,女招待便过来。俞佳接过菜谱,对宁寂说随便来点好吗?宁寂点头,俞佳要了份维尔法西利刻汤纳,两份奶油焗桂鱼,两份蔬菜,一瓶白葡萄酒。女招待走后,俞佳双手支颐,盯住宁寂,充满爱情。

    宁寂平静地看着她。

    “男生们怎么样?想些什么?”

    “咳,一碗白开水,你要去的话,他们全没了!”

    立刻宁寂心里涌满悲哀。他是多么想上申大啊!他板结着脸,看着桌上的鲜花。

    “对不起,宁寂,我不是有意的?”

    俞佳不安地看着宁寂,两颗眸子晶莹闪亮,真诚而善良。

    “没事。”

    宁寂重重地吸口气:“他们关心政治吗?”

    宁寂表情平静而认真,看到俞佳脸上还有些惶然,脸上溢出难得的微笑。俞佳心里一亮,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宁寂的笑容。

    “还算关心,但太浅。”

    这时菜上来了。俞佳熟练地把白布放好,看到宁寂面对餐具措手不及,赶紧告诉他用西餐具的常识。

    宁寂立刻又产生羞辱感。他看着俞佳把酒倒好。

    “宁寂,高兴点好吗?来,干!”

    俞佳抚媚地笑着,喝了口酒。宁寂把酒一饮而尽。俞佳又给他满上。

    “我最喜欢吃汤纳了,外香内嫩,还带着酸甜,你吃呀,反正一人一份。”

    宁寂看着俞佳小嘴津津有味地吃着,心里重重哀叹。

    俞佳脸红了,抬起明亮的眸子羞怯地看宁寂。

    “你这么看我,我真难为情……”

    “真对不起。”

    宁寂在心里责怪自己无礼。

    “哎,你知道奶油焗桂鱼怎么做吗?实际上很简单,把佐料和桂鱼配好后,放在闭密的锅中用蒸气蒸熟。”

    一瓶酒很快喝完了。俞佳又要了瓶香槟。今天俞佳喝得真不少。她高兴,今天是宁寂对她最好的一天了。她头有点晕,却觉得很舒服,她想起了左丘让宁寂代酒的情景,心里膨胀起醋劲。她要埋葬这一记忆。

    “来,坐过来。”

    宁寂环顾左右,没动。

    “过来呀!”

    宁寂坐过去,他不明白他此时怎么这么听话。

    “来,用一个杯子喝。你喝。”

    俞佳用慑人心魂的眼睛盯住宁寂,把酒杯端到宁寂嘴边。宁寂喝了一口,俞佳就对准宁寂喝过的地方吮了一下。她心里猛一跳,一阵愉快传遍了全身。俞佳为自己的行为感动得快落泪了。她抬头看宁寂,两眼发饧,她想用灼人的眼光击垮宁寂的顽固。宁寂的心里涌满温暖。他脑中极快地闪过那天路遇的姑娘的千般风情,那夜他也感到温暖和激动。他心里一跳,他觉得他在亵渎俞佳。俞佳叉了块鱼让宁寂咬了一口,然后用嘴含住宁寂咬过的地方,用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这时她周身涌起股快感。她真想让宁寂把鱼咬烂用嘴送进她嘴里,这一念头使她毛骨悚然,同时心里一阵猛烈的骚动和幸福。俞佳斜睨着宁寂,春情荡漾,柔情似水。

    爱她吧!宁寂,你要相信,你能使她幸福,你不要怀疑你自己。你不能永远生活在你父亲的阴影里,生活在艳艳的阴影里,你不能永远这样敌视一切,生活已变得光明起来,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开始温暖大地,爱她吧,宁寂。

    宁寂平静而专注地看着俞佳,心里涌起股不可名状的哀伤。俞佳用手捋了捋宁寂蓬乱的长发,低喃地说:

    “宁寂,你太累了。你的皱纹那么深,眼圈那么黑,宁寂,你需要人照顾。”

    俞佳的眼里盈满泪珠。

    “宁寂,让我来照顾你吧,你想让我分在什么单位,学校就能分我到什么单位。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宁寂,寂……我爱你……你不爱我吗?”

    俞佳说着把头靠在宁寂的臂上,眼泪沾湿了宁寂的衣裳。

    “小俞,愿意听听我的家史吗?”

    俞佳点点头。

    “我父亲出生在浙江金华山区一个农民家里,十八辈子没人识字。种田过日子,生活倒还平稳。父亲是个独苗,到了六岁,一个好心的人劝爷爷,让我父亲上学,说不上学是不可能有出息的。祖父下决心让父亲上了学。小学的费用家里还能支付,但中学就坚持不住了,祖父在父亲的恳求下,变卖了家产供父亲上了中学。家里变得一贫如洗,祖父的身体垮了,高中快毕业时,祖母累死在打席机旁。高中毕业了,父亲又考上了北平大学。爷爷把家中能卖的全卖了,凑了五十块银元,让父亲上路了。父亲半工半读,白天听课,晚上还要打工,经常饿肚子。北大还没毕业,爷爷死了。北大毕业后,父亲又到牛津大学半工半读,学经济学。在伦敦,父亲读了许多书,许多外国学者的论述亚细亚社会形态的书,第一次读到了《资本论》。从那时起,父亲就开始研究中国社会及亚细亚社会形态。四七年,父亲回国,被聘为申江大学教授。解放前夕,蒋介石要把全国知识界有名的人全都带到台湾去,父亲作为未来的经济顾问也在名单之列。父亲和副校长著名的经济学教授冒着生命危险躲到了教授的老家江苏扬州去了。那时,他们对即将诞生的新政府多么向往啊!全国解放后,他们回到了学校。没几年,全国开展了肃反运动,副校长被抓了起来,没几天就被枪毙了,因为四八年的那次学潮死了个学生。公安局认为是副校长让国民党军统特务班干的。”

    宁寂说到这里,停下,抬眼望了望窗外的马路。宁寂平静了会儿,又说:

    “逮捕前,副校长把他的还在读大学三年级的女儿托给了我父亲,因为副校长的爱人解放前夕因副校长的逃走被国民党军统特务杀害了。副校长的女儿毕业后,就和父亲结婚了,就是我妈妈。”

    宁寂眼里露出哀伤,他忧郁地看着俞佳,又说:

    “这一系列的打击,使父亲母亲小心谨慎地生活,只是每天晚上孜孜地读书,研究。五七年反右运动平安地过来。文革初期,父亲被批斗,后因态度老实,不久就被解放了。可是父亲心急如焚,中国这样下去怎么办?父亲研究了一辈子经济学及中国的社会,他深知中国问题的严重性。他写了大量的论文,从人口问题,从资源极限问题,从中国社会生产方式问题等全面地论述了中国。可父亲不敢投出去。后来,由于父亲着急了过头,不顾一切,把《论中国社会生产方式》寄了出去。文中,父亲对中国解放以来的历史进行了回顾,用历史的眼光,谈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历史及体制对社会生产力的影响,提出了由于强大的历史惯性,中国搞的是农业社会主义,也就是马克思早就批判过的封建式的社会主义,中国的生产方式有很大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属性和特点,而亚细亚生产方式是极其落后的,它没有内在动力,只有靠外力打碎它才会前进,中国只有进行彻底改革才有希望,否则将毁灭的等观点。《理论动态》的主编看了极为震动,但又不敢刊登,他和父亲商定把论文作为内部交流报东华市委宣传部。终于,灾难来了,不到一个月,父亲就被逮捕,不久就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枪毙了。妈妈从此就垮了,迅速衰老。父亲的几个学生冉冉、老计、秋实、雅各及左丘也都疯了似的。冉冉本来就对中国社会悲观失望,认为中国是得了癌症的病人,动大刀动不得,不动刀等死。父亲一直批评他,并从理论上开导他,反驳他。父亲被枪毙后,他彻底绝望了。不久,冉冉就自杀了,撇下左丘及不满周岁的冬冬。”

    宁寂说到这儿,满脸抽搐,目光呆滞。俞佳哀伤地盯住宁寂,一动不动。

    “父亲死时,我才十五岁,从那以后灾难就伴随着我和妈妈,妈妈从社科院贬到了现在的街道小厂,每月只有微薄的工资。我初中一毕业就申请去了农场,那时才十六岁。临行前,妈妈流着泪对我要求三点:正直,学习,不抽烟。我去农场不久,便发生了一件灭绝人性的事情……”

    宁寂忽然低下头去,啜泣起来。俞佳也把头偎在宁寂的头旁,哀泣流泪。

    “邻居来信告诉我,妈妈被那帮暴徒糟蹋了……”

    宁寂压抑地啜泣着,俞佳哭得更伤心了。

    “妈妈心灵的创伤是无法形容的,可妈妈还是活了下来,是为我,为我……我在农场玩了命干了十年,可还是歧视我,七七年好不容易恢复了高考,可农场政治部不让我参加高考。我是多么想上大学啊!一个人不上大学是件多么遗憾的事。后来,父亲平反了。我也从农场调到了社科院当勤杂工……小俞,我的家庭,我,苦难太重了,阴影像个巨大的黑罩始终在我的头上,使我变得不像个正常人,我敌视一切,我不会去爱人,我心理不健全,我……”

    “我不管!”

    “我还爱过艳艳……”

    “我不管,只要你爱我!”

    “你和你爸说过没有?”

    “爸一切听我的。”

    宁寂盯住俞佳明亮的眸子,眼睛有些模糊了。

    俞佳含着眼泪盯住宁寂,她的眼睛在说:我不管,只要爱就够了。

    我们间有一个朦胧的秘密,一颗心把另一颗缚住……我们间有一颗危险的菩提树,散出芳香,散出微笑,还有苏醒的梦……一阵风吹来,俞佳打了个寒颤。

    “我冷。”

    幽静的汾阳路,他们站在一颗梧桐树下。俞佳解开宁寂的扣子,让宁寂用风衣抱住她。她抬起眼,凝望着宁寂好长时间,企盼地说:

    “宁寂,爱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俞佳的表情哀婉动人令人心碎。

    宁寂,你有什么权力得到一个地球上最好的姑娘的爱情?你忘了该干的事情了!你不是在左丘的脸上发现了新的感受了吗?快去干你的事情。

    “小俞,走吧。”

    宁寂低沉的语调充满悲怆。

    “我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我?”

    俞佳异常平静地说,但却分明透着绝决。宁寂知道,若他说不爱她,俞佳将永远离他而去。宁寂盯住她良久才说:

    “爱。”

    “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俞佳哭着大声问,用拳头使劲擂宁寂的胸膛,然后又埋在里面恸哭。宁寂抚摸着俞佳的背,安慰着,一瞬间,他脑中跳过左丘苍白的脸。这时俞佳抬起头,泪水沾湿的长睫毛楚楚哀怜。

    “吻我……”

    宁寂不可抗拒地低下头去,把他那厚实的唇连同那充满苦难的泪一起满满地扣在俞佳的樱唇上……

    ……我那朝拜的手杖抽了芽,发出绿叶,我再不追寻我生命中前半的样本,让那些反复吟叹,卷了角的书页放过在一边,给我重写出新的一章生命!

    5

    自从那晚上和俞佳发生了历史性的接吻以后,宁寂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过去那种孜孜于学问的平静生活被打乱了。这个活了三十年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感情极为浓烈的男人,感情被萌动了,心灵的闸门打开了。他的感情之河那么湍急汹涌澎湃,搅得他终日不得安宁,他觉得他迫切需要一个女人,对俞佳的欲望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俞佳每天晚上陪他散步,他们做着浪漫而极致的爱情游戏。他每天送俞佳回到家里都过子夜。他觉得爱情有多好啊!俞佳也饱尝了爱情受够了爱情的折磨。有时宁寂癫狂时在她身上到处乱捏,俞佳的嫩肤上常出现淤血紫块,有时宁寂吻她时会忍不住咬她,把嘴唇都咬破了,俞佳都认了忍了,因为更多的时候,俞佳被爱得死去活来,津液渗露。有时,宁寂把俞佳放在床上,从头到脚疯狂地吻过去,用舌头进行全身按摩,就是牝口和脚指都不放过,长时间地停留在上面。有时宁寂把俞佳的小脚整个地塞进嘴里,眼泪止不住地滴在俞佳的脚背上。这时,俞佳也跟着落泪,等到宁寂松开她的脚,她使劲地搂住宁寂,含着泪哭着说我爱你我爱你。有时,宁寂长时间地跪在俞佳的面前,臆语般地忏悔他过去对她的残酷,请求俞佳别宽恕他,折磨他,让他心灵得到平衡。俞佳感动地把他拖起,说,我们爱就够了。宁寂这种极端的可以把灵魂击碎的爱情,多少次使俞佳心里想定,如果宁寂要她,她就毫不迟疑地给他,俞佳觉得她就是明天死了,她也敢说,她获得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爱情。宁寂那炙烈的灼人的病态的刻骨铭心的可以把灵魂击垮的爱情,使俞佳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了。

    那天刚听完课辅,导员表情奇怪地告诉她有电话。俞佳刚喂了一声,宁寂大声责问怎么才来接电话,马上又说对不起。俞佳说没关系别难过,宁寂让她马上就去他家。俞佳说听完课行吗?宁寂说不行马上来便把电话挂了。俞佳心里突突直跳,她好像知道宁寂让她马上去干什么。她向辅导员请假,说男朋友的母亲病了。俞佳在一家药店停下,又在一百货店买了块白手绢,她这才意识到潜意识里一直有这愿望。她刚进宁寂的家门,就被宁寂抱了起来放平在床上。宁寂粗野地剥光俞佳的衣服,一脸不可遏止的状态。俞佳说要喝点水,她拿上药,然后又拿出白手绢,恭敬地放平放在床上,慢慢地躺了下去。她做这一切平静如水。宁寂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俞佳。俞佳轻声说,宁寂,你先好好看看吧,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宁寂一楞,俯下身极认真地看,一无所获,茫然地看着俞佳。俞佳说,你轻轻扒开,能看到一个不规则的小圆孔,像鲜嫩的花瓣一样,很饱满,仿佛一碰就会出血出水。看清了?以后就再也没了。宁寂用手轻轻扒开,长久地看着,还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多么鲜嫩啊!这时,刚才那不可遏止的情欲没了,他想,这一破坏,将永远再见了。宁寂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俞佳,俞佳问怎么啦?宁寂无力地摇摇头。俞佳让他躺下来,搂住她。我爱你宁寂,没关系来吧。俞佳拥着他吻着他,手不停地抚摸着宁寂的背,宁寂又次感到欲望勃发了。轻点,慢点,俞佳低唤着,不,我要让你尝尝女人的全部滋味。几次都失败了,最后俞佳帮了他,好了,她说,宁寂恶狠狠地猛地进去了。俞佳惨叫一声,眼泪即刻滚过太阳穴。她为她的可爱的小妹妹哀悼,她无数次看小妹妹,热爱小妹妹,今天被宁寂杀死了,如果以后宁寂有变的话,她将忧郁孤独地活下去了。

    每天再晚回来,宁寂总要坐在桌前看会儿书或想写些东西,可效率极低。有时枯坐到天露曙色也没写上一个字,就连他最喜欢的《红与黑》也看不完一行字。他满脑子注满了俞佳的影子,俞佳那么可爱可怜可娇可恨的身躯和俞佳作爱时的温暖幸福和万般感受,尤其是俞佳那双扣动他心灵的娇脚,无时无刻不在他意象中出现。宁寂变得痛苦万端,对俞佳的迷恋和写不出东西的痛苦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焦躁不安。渐渐地他恨起俞佳和他自己了。宁寂,你有什么权力享受快乐陶醉在爱情中,你父亲为了追求他的事业把生命都献上了,你的母亲为了整理父亲的手稿忍受着巨大的心灵及肉体的凌辱和磨难,把生命一点一点地熬干,你呢?你这懦夫,竟为那么一点点情欲而把几十年来两代人干的事业几乎葬送掉。宁寂,醒一醒吧,你的祖国正濒临绝境,你的民族已堕落到令人恐惧的地步,你还有什么理由沉浸在自己的欢乐和情欲之中,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写那篇《论中国社会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及影响》。醒一醒吧,宁寂。那天晚上,宁寂拿过剪刀,把头发剪光,猛地又扎向自己的左手……

    宁寂调整了情绪,重新使他的思想清晰起来,思维的灵花又重新涌满他的脑子,渐渐地他又恢复到了流畅的写作中了。他写了三万字的札记,感想,他心里流过一丝快慰。

    俞佳的情绪又落到了低点,心情变得痛苦不堪。每次去宁寂那儿,宁寂只是象征性的吻她一下,接下来便是难挨的冷漠。宁寂的理由很充分,不写下来怕把思想给忘了,只能不间断地写。初始,俞佳还会静坐一小时半小时,可宁寂还是不理她。以后,俞佳只得象征性地坐十分钟便走了。一次俞佳对宁寂说,我理解你,知道你要写东西,但你心里记得我好吗?宁寂心里倏地一动,他盯住俞佳,然后点点头。一星期陪我一小时好吗?俞佳哀伤的眼神和语调使宁寂心旌摇荡,差点没扑过去安慰她。宁寂又点点头。多少个夜晚俞佳扪心问自己,你为什么那么迷恋他,为什么那么苦苦地追求他的爱情,你是不是太浪漫了非要追求那些追不到的或追得极痛苦的爱情才感觉幸福,申大有那么多人追着你,你偏一个看不上,难道偌大个申大没有一个比宁寂强的。可我爱他呀!俞佳在心里大叫,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了起来。

    星期天,俞佳约宁寂去看画展,画展中有卫的作品。宁寂答应去,俞佳很高兴,这下可以好好玩玩了。自从宁寂对她冷漠后,俞佳更注重自己的形像了,她要尽一切努力,只要有任何一点可能她都要争取宁寂的爱情。俞佳就犹犹豫豫反反复复,把所有的衣服扔到床上,一件一件地试,两个多小时后才勉勉强强穿戴完毕:一条黑色的宽松裤,一件大红色的高领宽松羊毛衫,一头秀发全部盘在脑后,俨然像个贵妇人。她把所有的皮鞋都试了一遍,皮鞋盒把空地全占满了,最后她穿了双白皮鞋。她又涂了口红,洒了香水,但她没扑白粉,因为上次让宁寂数落了几句。宁寂告诫她:自然为美,打扮也要自然。当俞佳收拾完后,仍怀疑自己的魅力。最近俞佳的自信落到了谷底,宁寂的态度把她的骄傲打得粉碎。她从镜中怀疑地凝视着自己,然后拿上仿蛇皮咖啡色小包走出卧室。

    俞佳对得到宁寂一直有着强烈的自信,结果,她得到了宁寂。那次宁寂抱着她说,我爱你爱得心都碎了。俞佳听得泪流满面。她以为,她彻底降服了宁寂,并那么情愿地把自己珍爱的小妹妹给了宁寂。后来宁寂对她淡漠了,重又投入到写作之中而冷落了她,俞佳的自信垮了。她悲哀地承认,宁寂把写作看得比她重得多。只有在写作完成后,宁寂才会给她些感情和温暖。俞佳清楚地知道,宁寂是到死都写不完的。那次俞佳情欲勃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宁寂弄到床上,立刻俞佳心里涌满了妓女的感觉。后来宁寂激动地说了我爱你才使俞佳感到些慰藉。俞佳心里哀叹,她再努力也不能夺回宁寂的全部爱情了。她唯独留存的一个愿望就是宁寂和她结婚。

    当俞佳走进宁寂的斗室时,宁寂的态度伤透了她的心。她极力惊喜地叫了一声,宁寂头也没回地说,你先坐会儿,他继续写东西。好长时间宁寂还在写,俞佳忍不住心里抽动,鼻子发酸。也不知过了多久,宁寂起身,穿上风衣走出屋,根本没在意俞佳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打扮。俞佳眼泪滚落下来。宁寂甚至想都没想过要吻她一下。

    路上,他们碰到秋实。

    “宁寂,长时间不见,上哪儿去流浪了?噢,你的论文看到了,有观点,对老祖宗又有了新的发现。”

    秋实表情淡漠,看上去四十出头,戴副啤酒瓶底样的眼镜。

    “《论亚细亚生产方式》写完了吗?”

    这篇论文由雅各提出写的,现在已快四个月了。

    “差不多了,下月讨论怎么样?”

    “可以。”

    “回头见。”

    秋实步履匆匆地走了。

    “她是谁?”俞佳间。

    “秋实,爸爸的学生,思想相当敏锐,马列全集读了两遍,还读了很多西方哲人的著作,对黑格尔和萨特极有研究,作了几十万字的笔记。去年他请了两个月的假到黄土高原作了一次考察,回来后写了论文《思维.惯性.信息》,提出了相当深刻的见解。还没结婚,也没恋人。”

    “就是那次聚会时穿着老棉袄的那个?”

    宁寂点点头。俞佳又回头看了一眼秋实远去的背影,她心里涌起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情。

    俞佳挽着宁寂,头紧靠在宁寂的肩上。他仍什么话也没说。路人投来欣羡的目光让俞佳感到些微安慰,要是宁寂有这些眼光的十分之一她就满足了。现在她多么怀念不久前那种亲密无间,随时可以在路上撒娇的温情,怀念荡人心魂的亲吻和拥抱。那时宁寂有时会把她抱得太紧,使她喘不过气来。现在,这些都成了遥远的梦境,亲吻已经成了她的奢侈品了。你还能得到这些,拥有这些热恋吗?俞佳感到希望渺茫,她想就是宁寂和她结婚了也不见得再会拥有这么精彩和热情。俞佳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苍凉感,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涌满心|胸。倏地,俞佳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一路上,宁寂一直想着卫。他为卫的绘画感觉的敏锐而高兴。色彩明亮,调子明快,色彩沉重,调子忧郁晦涩,卫都能表现得淋漓尽致,笔法到位,让人震惊。他只是觉得卫的思想力度还不够,缺少穿透力。自上次和卫探讨了力度问题以后,他给卫送去了些书,还特意把丹纳的《艺术哲学》推荐给卫。他把丹纳的这句话打了重点号,让卫好好琢磨:“一二十岁的德国人可不是这样,他念念不忘面对人类、世界、自然、超自然,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有一个总括的概念,想有一套包罗万像的哲学。”宁寂还加了一句眉批:重要!马克思师承这一遗风。近来卫的作品大有变化,宁寂很高兴。他相信,卫这样发展下去,定能在画坛上站住脚。他盼望着今天能看到卫的力作。

    展览厅里第三幅作品就是卫的,就是上次宁寂建议他重画的那幅比例失调的横幅。卫取名为《路》,宁寂心里大叫好,这名取得好。横幅宽六米,高二米,整个画的气势出乎宁寂的预料,比他上次的设想要丰厚得多。宁寂心里猛地一动。画面的左上方的太阳用自亮色来表现,太阳闪出白色的光,远处天地一线,整个画面被一片荒旷之地占去,有一种壮烈苍凉之感。一条小路从右至左贯穿全画,两旁充满荆棘,画的右边一小角是茫茫大山,一青年,头发蓬乱,穿着黑色中式棉袄,背着包裹,走在小路上,整个画面的色彩有点晦涩。

    “怎么这么沉闷啊?整个画面充满着阴郁的情调。”

    俞佳头偎宁寂的肩说。

    “这沉闷的背后充满着希望。你看这青年的自信神态,坚定的步伐,这是主题。”

    这次油画大展的目的,是展示东华市画坛近年来的成果,为全国美展准备。重表现手法,重艺术价值,重绘画语言,重色彩感觉,而对思想力度不作要求。卫的《路》是作为色彩感觉新颖入选的。后来宁寂知道,卫的那幅《雪春》没被录取,组委会没解释原因。

    “这幅《母与子》绝对拉斐尔笔调。”

    一个刚起床的母亲,穿着睡衣,靠在床上,充满喜悦地抱着儿子喂奶。母亲脸上是甜蜜的神态,充满着亲切温润的诗意,灵动柔软的笔调体现了浓厚的培鲁基诺风格。

    “这幅画太好了。”俞佳欢快地说,“拉斐尔真伟大。”

    “可惜拉斐尔只活了三十七岁,而且死在他生日那天。”宁寂嘲弄地说,“艺术摧残生命。”

    俞佳心里涌起悲哀,刚才那愉快被冲得荡然无存。三十七岁,正是成熟和收获的年龄。俞佳猛地想到宁寂,她脑中恐惧地闪过:宁寂可能都活不到三十七岁。立刻她一阵颤栗,手脚冰凉。不,一定要和宁寂结婚,然后好好照顾他。俞佳转过头使劲看着宁寂。

    一幅《街头夜景》把宁寂的脚钉在地板上了,他心里涌起股巨大的冲动。他的眼睛凝固了。好画!宁寂在心里叹道。鲜明的色块,跃动的线条,构成激越而平静的旋律,色调单纯强烈而响亮,昏黄的街灯,散满微光的路面,衬托出一个半裸的少女,明暗对比的强烈色块,粗犷有力跃动的线条,强烈夸张的手法,表现出少女的安祥平静。星空下向远处伸展的深蓝和紫色的街道房屋,不用黑色而是用冷调的蓝,青莲,紫色画成的夜景,充分表现了星空的神秘感。

    噢,德拉克罗瓦,法兰西的骄傲,你开创了一代新的画风,谢谢你。

    “这幅画好吗!”俞佳疑惑地问。

    “艺术价值很高。”

    “我一点不喜欢,你看这姑娘画得多丑。”

    “不,看印像派画要从另一角度理解。”

    宁寂忽然觉得这幅画的色块都凸起了,惊人的表现。

    “这幅画的画法是学谁的呢?”

    学谁的呢?雷诺阿?毕沙罗?西斯莱?塞尚?有点像但又都不像。

    “对,学高庚和凡高的。”

    宁寂忽然想起凡高画的特点:色块凸起,色调单纯。

    “凡高?就是那个把自己耳朵割下来的神经病?”

    宁寂没有回答,他的心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凡高的那张曾使他吓一跳,但从此就刻进他脑中的自画像又出现在宁寂脑中。宁寂又次想起了凡高那句充满力量的话:

    “我所描写的,第一是人道,第二是人道,第三还是人道。”

    噢,凡高,你却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三十七岁割开了自己的腕脉……宁寂长久地沉浸在悲壮之中。

    这次画展,宁寂感觉水平一般,有思想深度的作品不多。他有点感叹:偌大个东华市,中国的艺术之都,画展竟是这样水准。

    宁寂忽然觉得卫缺少活泼的笔调和夸张的技法。活泼和夸张从某种意义上讲更容易突现苦难。他马上给卫打了个电话。

    “卫,看画展了,《路》不错,我觉得你是不是注意笔法的活泼和夸张?……”

    有次宁寂很认真地想了爱情问题。他翻出司汤达几十万字的《爱情论》,看了半天不知所云,通篇他妈的扯蛋。他把书扔在一边静静地想,两性之间真的相爱后那感情应是不可抗拒的,决不可能因为你主观上不想再产生感情就没有感情了,主观上不思念就不思念了,否则就不是真心相爱,就不是真实的爱情。那思念的情愫,那思念的痛苦,那渴望在一起的欲望,没有一刻不在折磨你,激励着你〔你和俞佳最初的感情就是爱情,现在就不是了。恩格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所以不能和俞佳结婚(宁寂的精神和思想又处神经质状态)〕,使你感到不和恋人在一起一天也活不下去,使你觉得永远有亏于你的恋人,你只有加倍努力才能对得起她给你的爱,你和她在一起就会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激情,这激情冲荡着你的全身,使你时时刻刻想在精神和肉体上彻底占有她,使你在心底里发誓要永远好好待她,而且这誓言将贯穿于你的全部行动。平时你会感到生活的愉快充实,充满激情和智慧,你就会创造出比平时更优秀的业绩,你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光辉灿烂的。真正的爱来源于精神和肉体高度完美和谐的结合,而不是和妓女睡觉一样,真正的爱会使一颗心时时刻刻注意关心另一颗心,只要有一丝一毫对另一颗心有伤害,这颗心就会感到痛苦,就会不顾一切去保护。宁寂发现,他和俞佳的一切都不符合这些,他毫无愧疚地断定:他和俞佳没有爱情。曾几何时,他对俞佳的疯狂,他认为那仅仅是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女性的三十岁男子对异性的渴望,是一种本能的冲动。宁寂忽然觉得他可以写一本比司汤达的《爱情论》好一千倍的爱情专著。

    蓦地,一张苍白温静的脸在他脑中出现,宁寂顿时感到亲切和温暖,仿佛有股琤淙的山泉在他心里流过。那淡泊的深潭一样的性格,那沉静的温煦的感情,那苍白的温静的脸接连着从记忆和血液中流出,竟那般浓重而又平静。宁寂这才明白,那天在左丘家吃饭时产生的他急于想干但又不知道的事情是什么了。他这才明白他三十岁不结婚不爱俞佳的原因是什么了。他这才明白,他必须和左丘结合,左丘需要他,他更需要左丘。他感到左丘是一张温床,能让他这颗负重累累的心在那儿喘息,休憩,使他疲惫不堪的精神在那儿得到调养和修润。他觉得左丘的感情清澈幽淡,像克里特岛的草原令人向往使人激动,他感到整个儿的左丘就是一泓秋水。他爱左丘,他终于明白,这感情蕴藏于他心里已好多年了。噢,可怜的俞佳,你竟被一个四十岁的寡妇打得一败涂地。

    这天凌晨二点十分,宁寂在他的日记里写了五个字:和左丘结婚!

    6

    天上飘着雪,风变得阴冷刺骨,黄昏时分,整个城市笼罩着暮色。俞佳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一年,对这个城市的眷恋如同眷恋她母亲一样已深入到她的血液里。她从小就喜欢在薄暮时分散步。以前由她父亲陪着,后来,父亲官运亨通,没时间陪她,只得由母亲替代。后来,母亲教学任务繁重,她便一人独行了。她喜欢这迷迷蒙蒙充满诗意谜一样的暮色。她认为有无穷无尽的人间秘密人间悲喜闹剧蕴藏在这苍茫暮色之中。这暮色犹如上帝的宽容,涵纳了人间的一切不幸灾难和罪恶。俞佳骄傲娇柔的同时,从小就养成了一种善良同情宽容的品格。她在这苍茫中悟到了人生的真实。

    她像海上的飘流瓶在幽静大街上飘着。远处近处华灯初上亲切而温柔,使人想到母亲的温暖。俞佳看着这明亮的灯火,心中涌起了一股凄楚的暧意。宁寂已经永远离去了。那个晚上,宁寂把俞佳留存的最后一线希望给打碎了。宁寂明确地告诉她,他准备和左丘结婚,态度冷静而坚决。宁寂说他对不起俞佳。俞佳当时一阵麻木,脑中瞬间出现真空,就像小时候听了父亲告诉她魔法师把奥杰塔公主变成了天鹅后的感觉一样。她觉得她该走了,她摸出门,在大门口她摔了一跤,她没有痛的感觉。后来她又撞在一棵大树上,磕破了额头,血流下脸颊毫无知觉。她摔了好几跤,她不知往哪里去,哪条路通往家里,她在黑暗中借着昏黄的灯光摸了好长时间,总算有点清楚了。她摸到家里时已精疲力尽浑身虚软。门刚打开俞佳就瘫倒在地。开门的是卫,怎么会是卫?俞佳看到卫惊恐慌张的状态觉得有点可笑。卫大声问她怎么啦?她想,没怎么呀,不是很好吗?卫把她抱到他那张肮脏零乱的床上盖上被子,拿着毛巾替她擦了额头和脸。她想,卫真好。她喉咙呼噜一声睡着了。俞佳几乎有一星期没好好睡了。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却更劲。一阵风吹来,俞佳打了个寒颤。天很黑了,路上已没有行人。风伴着她孤伶伶地走着,她忍然觉得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了。想到这她鼻子竟有些酸。父亲母亲都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她眷恋的都市倏地.成了她流浪到此的暂栖地。这可亲可爱的落暮和黄昏啊,已变成了遥远的记忆,成了一堆温馨的往事。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凭着感觉,有时连感觉都没了,冥冥中有样东西在向她召唤。她眼光变得呆滞而麻木,脸上毫无表情,一切都变得溟溟蒙蒙的。终于来到了申江畔,她心里蓦地一震。这江水多温暖啊,就像母亲巨大的温床,充满暖意,馨软无比。太累了,应该在床上好好休息了。妈妈我来了,我来了,来了,她慢慢地重复着,嘴巴咕噜着。怎么上不去啊!妈妈你不要我吗?她虚软无力,腿似铅重,怎么也爬不上齐胸的护江坝。她身子软软地扒在坝上。

    这时,一只手掌微微放在她肩上,轻轻地摇了一下,她抬起身看到卫。四目对视。回家吧,良久,卫说。卫扶住她离开了申江畔。到卫的画室时已是子夜。灯光下俞佳的脸色苍白虚弱,目光滞涩木呆,浑身颤栗。卫急忙打开空调,烧了小锅水潽蛋。卫端给俞佳时,她怆然一笑,说了声谢谢。这时俞佳才觉得饥肠咕咕了。她觉得,她做了个长长的梦。俞佳吃了几口,身子温暖了许多。

    “嗳,你怎么会在江畔?”

    卫看着俞佳,很长时间才说。

    “感觉。”

    俞佳心里一动,卫看着她:

    “俞佳,回学校还是回家?”

    俞佳摆弄着手指,低着头,一会儿低声说:

    “裸体资料还要吗?”

    以前卫想拍裸女照,苦于找不到模特儿。卫怔了会儿急说:

    “要,要,”

    “现在,能拍吗?”

    “能能。”

    俞佳站起,缓缓地脱掉外套,没有表情。卫立刻接上两个大电炉。卫准备相机。俞佳看着卫,专注认真,她极平静地脱去胸罩和粉红色三角裤。一瞬间,卫的感觉凝固了。他画过许多女人体,还没有看到过如此白种人样的体型:肤色雪白,腿略长,胸脯丰满,颈脖长而有特色。

    俞佳根据卫的要求,摆了各种姿式,卫拍了两卷柯达。

    “俞佳,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美的体型。”

    卫收拾相机。

    “卫……”

    卫抬起头,他看到俞佳凄怨的眼睛。

    “卫……”

    “怎么啦俞佳,快穿衣服。”

    “卫,过来……”

    卫一阵恐惧紧张,心动过速,他走过去。

    “卫,你,不要我吗?”

    卫的自恋情结被打开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女人面前如此痛苦难忍。俞佳搂住卫,盯住他,盈盈欲滴。

    “卫,吻我……”

    ……“卫。爱我吧……”

    ……“卫,我就是要小孩……卫,给我一个小孩好吗?”

    ……“你别管,让我好好哭,一场……”

    “我他妈的非揍那混蛋不可!”

    7

    宁寂感到今年的春天特别冷。他在这个城市三十年不记得有这么阴冷的三月。他常被冻得瑟瑟发抖。都三月底了,前两天还下了场少有的三月大雪,使整个空间更加凛冽刺骨。春寒,那看不见的春寒,快把宁寂的血液给冻住了,有时,他真担心自己的血不在流了,夜里他常常因为冷而撑俯卧撑。一件毛衣一件风衣确实抵不住这冷彻的初春。夜里又冻又饿。

    有时宁寂整个晚上都坐在那里,思维迟钝,眼光发愣,他不知道要干什么,麻木而锈蚀。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变成神经病了。有时,他想起凡高割下的耳朵,眼前就出现大片的鲜血,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耳根血像蚯蚓蠕动一样缓慢地流下来,宁寂心里涌出异样的激动和快乐。他慢慢地拿过剪刀,贴着自己的耳朵。剪刀的冰凉让他觉得异常宁静。慢慢地有些语言在空中响起:那是很幸福的,可你别这样,宁寂。你不要学这种形式,你应该学凡高的精神,好好承受现世给你的一切,并深刻地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宁寂向空中望去,幻觉中,他看到了许多圣哲,他们在黑暗中对他说着什么。他立刻屏息凝视着,倾听着。有时,夜里两三点他悄悄地出门,在风平路上倘佯,直到引起保安人员的怀疑。有时,他百无聊赖,在书架前抽样翻书,脑袋又困又痛,猛地布列顿的一段话让他清醒过来:“在我们继承的许多耻辱之中,我们必须很好地认识到,精神的最伟大的自由是留给我们了的,我们不应当错用它,把想象降低到奴隶的地位,即便奴隶地位本可以引导人们浅薄地称之为幸福的境地,那也等于撇开了人们在自我的深处和最高的正义中所发现的东西。只有想象能告诉我们什么是可能的,这就足以使可怕的禁令稍许放宽一下----足使我们沉湎于这种自由之中而无自欺之虞。”他即刻抄了下来,然后看看书面:《现代绘画简史》。宁寂哀叹,这是日尔曼人呐!有时,凌晨两点多了,他读书读得筋疲力尽,精神上痛苦万端,他点上一支烟,使劲吸一口,然后撩起衣袖,慢慢地把烟蒂戳向手臂。立刻手臂上冒出股夹杂着肉焦味的青烟。他细细品味着自己的感觉,他的心情异常平静,心的剧痛一会儿就被麻木代替。他的眼里却慢慢地盈上泪水。极度苦闷时他会读上几页老波的诗,这时心情就会顿时舒朗:“说吧,美丽的魔女,说吧,你如知道/请告诉这苦闷的心,/它像垂死的士兵,被伤兵们压倒,/又受到马蹄的蹂躏,/说吧,美丽的魔女,说吧,你如知道,/请告诉这个垂死者,他已被狼嗅到,/他已受到乌鸦监视,/告诉这伤兵/如果他该这样死掉,/没有十字架和墓地;/这个可怜的垂死者,他已被嗅到!”宁寂想,法国诗歌可以没有雨果但绝对不能没有波德莱尔。有时他对自己失去信心到了极点,浑身瘫软,长时间处于绝望中。这时,冥冥中有个声音沉重地传来:“你只能靠你自己,你自己就是个太阳,你腹中有着千道光芒,此外你别无所有。你要努力把你的思想的光芒照射出去。”有时,他坐在那儿,觉得生命之水从体内一点一点流掉,他觉得生命已衰竭,然后拿出一本手稿,一张一张的烧掉,他细细地体验着心的感受。有时,他去找雅各,想听听他的新发现。“你知道挪威那个基督徒方恩吗?他的剧作《充满希望的一天》倒还有点价值。”有一次雅各对他说,他却没听进,眼睛茫然地看着雅各。“眩目的经济指标不是现代化,形成与之相应的现代化的民族气质,形态观念才是完整的现代化,而且这是问题的关键。在今天中国的民族精神中,有封建意识,儒家哲学,也有‘五四'传统,延安精神及文革遗风。我们必须吸收西方的科学和民主精神,深刻地加以反省。”宁寂一下子盯住雅各,他发现了一个天才,天才出现在亚细亚不是“异化”吗?噢,雅各,你的沉重呢?你会死吗?全世界注视着我们宝贵的文化财富。西方在工业危机后可能得到东方文化财富,而尚未经过工业化的我们必须失去以后才能得到这宝贵的文化财富,无论你头脑是否清醒。宁寂感到透不过气来,他感到黑暗包围了他,地球仿佛又重新进入了冰川期。“中国的教育本质是私塾式的教育。孔乙己永远只能教出孔乙己。我们的周围实在有着许多陈旧观念。就连《中国╳╳报》还时常出现传统观念的文章,那天登一文,说大陆一工程师,辞掉体面的工作到香港去,结果找不到工作,只得去当清洁工云云。当清洁工怎么啦?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工作是没有等级的,劳动是人类的第一需要,只有封建的宗法思想才分等级。”宁寂的心被刺了一下。你不是一直瞧不起自己这个勤杂工吗?他狂怒了,真想揍雅各一顿。那天,他忽然想踢球了,他让卫买了足球到体育场发疯一样踢了一阵,结果他满面铁青瘫在地上,把中午吃的青菜全吐了出来。回到家里,偶尔在小圆镜前停住,看到自己满颊胡子,眼圈青黑,长发零乱,额上皱纹深刻,像魔鬼一样,他猛地把镜子摔得粉碎,发誓永远不再照了。有时,晚上他在左丘那儿哭了,泪水不断从左丘的指缝间滴下来……“现在新的科学不断出现,边缘科学,交叉科学,我真担心我们信奉的马克思主义会……托夫勒用三次浪潮对社会发展进行了解释,这对马克思的理论是个严重的挑战。”宁寂忧心忡忡地说。

    那天下午,宁寂忽然发现柳树上爆出苦茵茵的黄芽,兴奋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立刻给卫打了电话,让他马上来。当卫知道让他来就是为了看柳树抽芽时,卫破口大骂:“你他妈神经病啊?”他们散了好长时间的步,谁都不说俞佳。

    “我实在没法理解康定斯基的理论,他说只有当符号成为象征时,现代艺术才能诞生,点和线在这里完全抛弃了所有的解释性的,功利主义的企图,而转移至超逻辑的领域。点线没有解释性,没有逻辑性这画怎么能成为画?你看他的作品,像构图第二号,简直无法理解。”

    “卫,你这种思维方法不行。你不理解的东西不能用反对的立场来对待,魏格纳一九一四年提出大陆漂移学说,当时不也遭到地质界权威们的嘲笑吗?可现在人们都在纪念他。”

    “宁寂,你要注意休息和营养,我看你憔悴得不像样子了。”

    “夜里一个人枯坐在那里,真想大哭一场,真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寂寞,孤冷,悲伤。有时候真的使劲流了泪。中国这几十年弯路走得太多了,我们是学马克思主义的。中国的道路就是马克思理论的具体实践。我们都有责任。有时我对现在许多新理论,没法解释时,心里会产生一种巨大的恐惧,这恐惧真会一下子把我打得粉碎。马克思在《对德国工人党纲领的几点意见》中说‘我已经拯救了自己的灵魂。’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灵魂也能得救!有时我感到自己渺小极了,自己那么含辛茹苦又会怎么样呢?非洲的沙漠化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二万多平方公里的乍得湖都会干涸,滔滔的黄河都能断流,个人又有什么用呢?有时,我真觉得自己的灵魂,思想不在我的脑袋里,真的死了一样。有时真想像川端一样,打开煤气阀。”

    “我明白了,我的画该怎样画。”

    宁寂的论文《历史.现实.改革》在《理论动态》上发表以后,在理论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报纸上杂志上评论文章不断出现。虽然褒贬不一,但总的倾向是肯定宁寂的观点的。并肯定了作者的才华,这无疑给宁寂一个巨大的剌激。近来他的思想火花不断闪现。

    这天,他在打扫花园,《哲学月刊》的主编老陈走了过来。

    “小宁,你那篇论文很有价值,你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我们都没有发现。”

    老陈是个爱才如命的人,为人谦和。

    “陈老师,我只是业余学学,以后请多多帮助。”宁寂诚恳的说。

    “我们关心得太少。这篇论文中,有的观点我个人认为不对。唉,若平时多有交流就不至于出这差错。你愿意到《哲学月刊》编辑部来工作吗?”

    “若能去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陈老师,我的哲学基础不太好。”

    “这没关系,好,你忙。”

    老陈匆匆的走进楼,尽管老陈年近六十的人了。

    在调宁寂的问题上,社科院领导层产生严重分歧,院党委为首的一批人不同意调。理由一是其父尽管平反了,但毕竟是被枪毙的。二是没学历。老陈及其他几个杂志社的同志不同意他们的观点。老陈和他们反复交涉也无济于事。老陈喟然长叹。他只得和宁寂约定:每周二、五晚上宁寂到老陈家,把读完老陈指定的书后的心得和老陈交流。

    宁寂心里是忧郁的。尽管他父亲是平反了,但对他的冷眼远没有结束。那沉重的十字架并没有因为父亲平反而卸掉。噢,马太效应,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有的也要夺去。他的心境变得越来越灰冷了。

    近来,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坏了,常常肝痛,终夜难眠,这使宁寂的心境雪上加霜。

    你活着,不想昏昏庸庸的过一辈子,你下定决心,决定去追求些东西,决定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创造一些东西,给人类,给社会算是一份贡献,或者说在历史上刻下自己的痕迹,这下可好,灾难,痛苦,磨难,精神上的,肉体上的不折不扣的一并袭向你,使你痛苦万端,使你每日在煎熬中生活,使你瘦得像根干柴一样,或者使你像凡高一样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或者象叶宁一样三十岁就自杀。多么慷慨的奉献!可是谁也没逼你呀,你自己乐意接受这些奉献。

    宁寂忽然想起了那天雅各说的话:“世界上白痴是最幸福的。”

    下班后,他来到左丘的家。

    “叔叔。”

    冬冬叫了他一声,又继续做作业。

    “来了?”

    左丘没看他,表情平静,继续做菜。

    宁寂站在左丘的旁边,冷峻的看着她。左丘感到了宁寂火辣辣的目光。怎么回事?那么多年从没有激动过的心今天怎么跳起来?这感觉怎么这么深刻?以前有过吗?在哪里?那么遥远,爱琴海上做的梦?哦,记起来了,冉冉。冉冉以前每天一回来就这样看着她,然后把她抱到床上狂吻一番,像神经病一样。

    “你和小俞的关系怎样了?”

    平静的语调,像阿尔卑斯山的森林一样平静。

    宁寂没有回答,还是盯视着左丘。

    “你应该为你妈妈想想,早点结婚。”

    左丘把荷包蛋盛好,麻利地解下围裙,端上菜走进房去。

    “编辑部进不了了,这个社会容不下我。”

    “不能这么看?《理论动态》不是容下你了?吃饭吧。”

    左丘把宁寂喜欢吃的红烧肉往他碗里夹,又给冬冬夹肉,自己仅吃点青菜。

    “冬冬,快吃饭。”

    宁寂看着左丘,血在剧烈地流动。他想说几句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的眼睛这般地专一,以满足我十年来的饥渴,竟使我所有别的感觉都停止了作用。在我的两旁像堵墙壁一般,遮蔽所有的东西,使我不起注意,只有那神圣的微笑吸引着我的眼光,钻进了她旧时的罗网。”

    但丁,你说得多好,谢谢你。噢,艳艳,克里特岛的梦……

    左丘感到头顶上火辣辣的光束越来越灼人,她把一个荷包蛋夹给宁寂,同时给冬冬夹了一个:

    “快吃吧。”

    “秋实来电话,让你我晚上去一趟。”吃完饭宁寂说。

    阴冷的风吹来,左丘打了个寒颤,宁寂心痛起来,美尼尔氏病是最怕冻的。他们在一个避风的地方站住。

    “我真有点受不了了。每天这么沉重苦难地活着,那么痛苦地思考,一腔的热血几乎流尽了,可得到了的,又是什么?冷落,无休止的折磨,还有什么?!”

    宁寂几乎有点狂叫了。

    “你这是病态,有意弄成病态。”左丘平静地说,甚至于还有点嘲讽,“你还算读了那么多书?思想那么脆弱。生活是痛苦的,追求是痛苦的,但希望是美好的,未来是美好的,对希望,对未来的追求,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你想逃避痛苦,那就放弃追求,那不是人,那只是和动物一样活着。人绝不仅活着,人要生活,要希望,要追求,要创造,那么点委屈就受不了了。比你有才的人中国多的是,都进编辑部?可笑,只要活着,只要实实在在地追求,只要思想存在,人生就有价值。”

    我这是怎么了,这么失态,这么冲动!那么多年都是这么平静地过来了,今天怎么啦?别错乱,千万别错乱,噢,冉冉,我对不起你,我真对不起你。我怎么没有把握住你呢?让你这么痛苦地离去,留下我孤伶伶的一个女人。

    啊,你这亚细亚的懦夫,你的血液充满着愚钝,你连一个女人也反驳不了。

    宁寂双手插在口袋里,盯住左丘。

    “我提醒你,以后别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人,这样是不礼貌的。况且……会给冬冬误解。”

    宁寂和左丘交往十二年,今天,他才发现左丘这张平凡极了的脸还有那么大的魅力,宁寂产生剧大的冲动,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用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直勾勾地盯住左丘那张苍白的脸。他产生了想吻左丘的强烈欲望。

    “为你母亲,为你自己,为俞佳,你都应该结婚了。”

    平静的语调像深幽的湖面上飘来的风。

    “我已经不和俞佳来往,今天我正式向你求婚。”

    “你不能这样,这样俞佳会受不了的!”左丘语调高了起来。

    “左丘,你要明白,我和俞佳结合不会幸福。因为十二年来,你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

    “可是,宁寂,我不爱你,十二年来,我一直爱着冉冉。”

    左丘第一次感到这么痛苦,她在焦急地等待宁寂的回答。

    “你在骗我,就是你不骗我,我也要娶你。你懂吗?!”

    “可是你知道一个结过婚生过孩子的苦难深重的四十岁的女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衰老!”

    宁寂有点歇斯底里了。

    眩晕,还是美尼尔氏病发了?左丘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转她摇晃起来。

    “别逼我,宁寂,快扶我回家。”

    8

    宁寂的母亲终于卧床不起,憔悴,奇瘦,怕人的羸弱。宁寂放下了一切,照顾母亲。他的心里灰冷,悲哀,充满着地狱的感觉。他觉得母亲快走到生命的终点了。妈妈,你才五十五岁就要去了吗?妈妈你受了一辈子折磨,精神上的肉体上的,我可没有让你享半点福。这思想每天折磨着宁寂,他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俞佳和左丘几乎每晚都来。

    近来俞佳变得平静多了。她已不太在乎爱情。和卫的那两次她权当作是艳遇,或许是心灵深处隐藏着对宁寂的报复吧。老汁、秋实、雅各、卫都花了相当多的时间来看望。老汁和秋实又带来了些过去宁寂父亲的学生,他们太敬重先生了,他们感到空气中每个细胞都是悲哀的。

    “你们都不错,要认真地生活,认真地思考,多写。不要怕受委屈。”

    每次,宁寂的母亲都是这么说,脸上挤出微笑,语调虚弱不堪。

    这天,宁寂下班回来,发现母亲安静地睡着了,他心流过一丝慰藉。他在母亲的床头发现了两封信。宁寂猛地浑身冰凉。一封是给宁寂的,另一封是给秋实、老汁他们“小寂:

    妈妈得的是肝癌。早上你一去,我吃了安眠药,别再送医院了。让我这么安静地离去……”

    “妈妈!你怎么能这样?”

    宁寂狂叫着,眼里一下子喷出泪来,他发疯一样摇着母亲。那凄惨的恸哭,沉闷地在房间里回荡。房间仿佛都快塌了。

    左丘进来了,没有语言,极度地悲痛,默默地流着泪,她拿起床上的信看了下去:

    “宁寂,妈最不放心的是你的婚事〈其他对你的要求写在秋实的信上〉你三十岁了,妈感到你心理有点变态了,尽管你什么也没说。妈妈希望你早点结婚,这样对你的身心都有好处。否则你再这么一个人下去,你的心理会失去平衡,会出问题的。你心灵的创伤太重、太深了。只要爱,就勇敢地追求,不要考虑任何东西。精神的和谐是最重要的。小俞这姑娘很不错,也很爱你,她才二十一岁,你要尽快地给她明确的回答,不要害人家。

    敏敏你要多照顾,她很不容易。你爸爸在世时,最宠爱她和冉冉。

    骨灰不要了,撒到申江去,但妈妈有一个请求:以后发表东西,写上‘为爸爸妈妈’我就满足了。”

    那么多年了,左丘一潭死水样的心,此刻也涌起了巨大的海涌。她泪水几乎把信纸浸透了。叶老师,你怎么也这么地离去了?她看着双腿跪在地上,嗓子嘶哑精疲力竭的宁寂,说不出话来,心被撕裂着。她走上去扶起宁寂。

    俞佳进门,惊呆了。一下子喷出泪来。

    “小俞,你照顾宁寂。”她说完走了出来。

    不到一个小时,秋实、老汁、雅各、卫都来了。秋实看着宁寂的母亲,淌下泪。老汁目光呆滞,雅各和卫走进宁寂的斗室。俞佳在陪宁寂流泪。宁寂像从地狱里走出来一样,左丘把另一封信递过去。秋实拆开信:

    “秋实,汁华,敏敏,离昧,卫,宁寂:

    我今天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总觉得有些话要跟你们说。先生在世时候,你们跟他一起学习经济学,研究社会形态问题。先生对你们寄于很大的希望。

    你们也确实没有辜负先生。但我总觉得先生的死给你们留下浓重的阴影,对你们产生很消极的影响,甚至于影响到你们平时的思维。现在我作为你们的老师,先生的爱人,在临死前要求你们,不要怨恨,这没用〈当然你们可能并没有这样,这样最好,但我还是要提出这个问题〉。先生是死于不幸的年代,死在祖国的败类手里。你们切记住这个问题。你们要积极地为祖国思考,思考祖国和民族的命运,你们不是在写《论亚细亚生产方式》吗?这很好。我这里有先生留下的几个命题,你们有时间认真地思考,以后写出论文。《老子哲学,民族特征与改革》,《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新综合与中国的现实》,《马克思主义与人》,《马克思主义会过时吗?》,《马克思主义的有些观点并不适用现实社会》。中国是个文明古国,有五千多年的灿烂文化。但是我们中国和其他几个文明古国〈埃及、巴比伦、印度、希腊〉一样很落后。三千多年的封建历史,农民战争接连不断,推翻了一个王朝,又建立了新的王朝,周而复始,没有进步。

    这段历史太让人痛心了。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中国是没有历史的,因为它是无数次的重复。这三千年的封建专制对我们的祖国产生了严重的影响,传统文化严重阻碍了中国的发展,现实中到处可见那几千年封建社会专制的余毒。所以,你们要为清除封建余毒而奋斗。

    冉冉尽管是先生最得意的门生,但他的思想观点是绝对错误的。中国不是得了癌症的病人,中国只是在沉睡,中国有自己的内核。只要把这内核挖掘出来,中国是大有希望的。

    我的担忧可能是多余的。我想你们对祖国是赤诚的。若是这样我和先生会含笑九泉的。

    小俞最好不要学经济学,远离它,思考太多是痛苦的。

    另外,我本不想说,但还是说出来。我们每一个成年人对刚刚过去的那场运动有没有责任?我说是有的,就拿你们的导师来说,他在被关押期间从心底里充满了忏悔,从心底里认为自己是错的,从心底里放弃了自己原来的认识。这是一个深刻的悲剧!他这么清醒这么理性的一个导师、教授,都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全国又多少这样的导师、教授?很多著名的导师、教授还充当了理论的帮凶。这就是这场运动能得以蓬勃开展的原因。我们没能力阻止,但我们有能力保持沉默,我们有能力在心里保持我们的批判,我们更有能力不做思想上的帮凶,尤其是行动上的帮凶。但是你们好好回顾一下,这场运动不正是有类似你们一样的热血青年在行动上的推动才得以轰轰烈烈地开展的吗?所以每一个成年的中国人都应该作深刻的反省。否则的话,这个民族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再来一次这样的运动完全是有可能的。你们有责任好好思考好好写写这个命题。

    我走了,对你们什么要求也没有,只希望你们以后发表作品时,能写上这么一句“献给先生宁木”我就满足了。

    好长一段时间,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悲哀的。

    9《论亚细亚生产方式》论文讨论会,在宁寂家举行。早上八点,秋实、老汁、雅各准时到宁寂家。各人带了两个菜,留作中午饭时吃。讨论会从八点一直到中午,秋实谈了老子的哲学对中国的影响。中国小农意识的基础。苏联、蒙古、朝鲜、越南的相同点与不同点,亚细亚国家和西方及日本的比较,日本民族及明治维新。中国能赶上西方吗?老汁谈了两个问题:中国为什么不能出现彼得一世?中国能赶上西方吗?雅各的观点比较消极,他谈了两个问题:马克思主义为什么发源于欧洲而传播在亚细亚?亚细亚的现状及未来。宁寂谈了三个问题:亚细亚生产方式是社会发展的一种形态。他在这个问题中提出历史发展不是单线条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而是多线条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缺少内在的向前发展的动力,它需要外力打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基础才能发生历史的发展。中国的生产方式与改革。每个人念了自己的论文后,再进行讨论发言。

    左丘把冬冬送到亲戚家,九点钟就来了。她听着大家的讨论。忽然一阵极度的悲哀使她的心境一下子变得像地狱一样。苍凉,悲郁充满了她的心。她的脑中猛地流出《圣经》里这句可怕的句子:“像鸽一样麻木,冷漠……”她感到自己快掉泪了,急忙走到另一房间里去。她这颗麻木,像撒哈拉沙漠一样荒凉的心,也流出了泪,流出了血,这泪,这血又像刀一样割着她。冉冉,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留下无穷的孤独和悲哀。若不是冬冬……冉冉,我多想再听听你的说话啊!冉冉……

    绿色的王国。春天,大山深处。缓缓的山坡爬满了平坦的绿草,不高的黑松疏散地站在坡上,出奇的静。躺在那儿能感到清澈的山音。琤淙的泉水,恬静,怡然。灵魂升华。天堂。白云,悠缓地吐出一片蓝色。两颗青春的心,荡溢着青春的情愫。马克思播下的龙种,在我们这儿收到的虾米。消极的语调,悲观的思想,担忧,悲伤。另一颗心流泪了。不谈,不谈这些,要愉快。到这儿干嘛来了?为了青春的火焰,为了青春的爱:“在一个羞涩的春天,维纳斯从地中海升起。她愧赧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赤身,恬静的脸上带有一种无邪的稚气,一双出神的大眼,单纯无知中却含有迷惘和哀伤,就像一个初落人世的婴儿,对人间惊讶得发呆,却又预感到要遭受苦难和不幸。”心碎。噢,波提切利,意大利的骄傲。噢,冉冉,我的骄傲。充满情欲的眼睛。盯着胸部。醉,口干舌燥。向她走来,伸出双臂。草的清香越来越浓,熏人头晕。你听见了吗?上帝。没回答。老向她靠近,噢,那时就有美尼尔病。没发现,上帝要她做维纳斯。海一样狂暴,泉一样的温柔,淋漓尽致的满足。眼泪,细语,信誓旦旦。冉冉,我的上帝。冉冉……

    一个春天的梦。这销魂的梦,左右了左丘十二年。那么平静,那么恬淡。雅各又在高谈阔论,法兰西民族的风尚。雅各思维敏捷,智力过人。思想悲观消极。崇尚马克思,但又极赞赏西方现代哲学思想。对萨特、詹姆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这种矛盾的思想常遭到朋友们的嘲笑。每次他都大声地反驳:“你们这些低能儿,你们知道不知道,衡量一个人智商的高低就是看他能不能同时容纳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而不影响其处世。”这风格充满了法兰西的自信。

    “今天,谁都承认现阶段的社会主义经济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个论断。这个结论是和马克思主义并行不悖的。但如果这个结论在五六十年代提出来,肯定会被看作反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而遭到批判。对于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我们都可以作出马克思主义的解释。可见马克思主义是无往而不胜哟!”雅各不无嘲讽地说。“这就给我们搞理论的带来了很大的困难。”老汁说。!

    “我想,我们下篇论文应该写‘现代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重点放在法国存在主义,美国的实用主义。秋实,你那命题等下回再讨论。”

    左丘开始准备菜,很简单,把他们带来的菜热一下。宁寂准备汤和饭,左丘对这太熟悉了,多少年了,一年一次聚餐讨论,都这样,每人自带菜。

    “我还是那个观点,鸦片战争是以野蛮的手段,达到文明的、进步的效果。试想,如果英国人不打进来,不打碎关闭了几千年的封建大门,中国封建社会这巨大的、笨重的轮子不是照样转下去吗?说不定你我还留着辫子呢!”

    老汁说着,悠缓地点上支烟,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又说:

    “事实上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一文中已经阐述了这个观点。”

    他翻开马列选集读道:

    “从纯粹的人的感情上来说,亲眼看到这无数勤劳的宗法制的和平的社会组织崩溃、瓦解,被投入苦海,亲眼看到他们的成员既丧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丧失祖传的谋生手段,是会感到悲伤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初看起来怎么无害于人,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他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和任何历史首创精神。我们不应该忘记那种不开化的人的利己性,他们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块小的可怜的土地上,静静地看着整个帝国的崩溃。各种难以形容的残暴行为和大城市居民的被屠杀,就像观看自然那样无动于衷;至于他们自己,只要某个侵略者肯来照顾他们一下,他们就成为这个侵略者的无可奈何的俘虏,我们不应该忘记,这种失掉尊严的,停滞的,苟安的生活,这种消极的生活方式,在另一方面反而产生了野性的,盲目的,放纵的破坏力量,甚至使惨杀在印度斯坦成了宗教仪式。

    的确,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被极卑鄙的利益驱使的,在谋求这些利益的方式上也很愚钝。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如果亚细亚的社会状况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么英国不管干出了多大的罪行,它在造成这个革命的时候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这么说来,无论古老世界崩溃的情景,对我们个人的感情是怎样难受,但是从历史观点来看,我们有权同歌德一起高唱既然痛苦是快乐的源泉,那又何必因痛苦而伤心?

    难道不是有无数的生灵,曾遭到帖木儿的蹂躏?”

    大家认真地听着,秋实点点头,在坐的每一个人,乃至于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在认真而沉重地思考着马克思的这个深刻的观点。

    左丘劝大家吃饭,宁寂买了不少酒,把剩在身边的钱全买酒了。

    “我觉得我们要重视新的科学理论,新的理论动态,这对我们更好地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更好地研究中国的问题是有帮助的。现在有二千四百多门学科,形成三代交叉科学。从第一代边缘科学,第二代综合科学,到第三代汇流科学总共才不过几十年的时间。现在人们思考问题都已开始用自然科学的思维方法来研究社会科学的问题,用社会科学的思维方法来研究自然科学的问题。如技术经济学,数学语言学,系统论,科学学,未来学等。马克思主义作为一门社会科学,我觉得也应该借鉴这些方法。”宁寂说。

    老汁,秋实赞同宁寂的观点。

    “马克思确实伟大,他的《资本论》确实很有价值。可是,几十年来,在中国,马克思成了上帝,《资本论》变成了《圣经》,这就束缚了我们的理论研究”。

    “稍有一点不同于马克思的观点便大遭挞伐。”

    “不过,现在好多了。近来意识形态的松动确实令人高兴,若这样下去,中国的理论一定会丰富灿烂。”

    “先生和冉冉若还活着,一定会写出更多的文章。”

    悲哀把大家罩住了。宁寂闷闷地喝了一大口酒,左丘离开座位走进厨房。

    酒己喝的差不多了,大都有几分醉意。

    “我提议,为我们的雅各宾俱乐部,为我们的理论讨论会,为我们能多写出些有益于祖国的论文干杯!”秋实说。

    左丘等宁寂喝完了酒,把酒倒在宁寂的空杯里,自己只剩一点干了。

    宁寂喝了不少,有点醉了。他们走后便大睡起来。四点时,他被俞佳叫醒了。

    俞佳成熟了。每星期天来一次,平静而麻木。若宁寂对她冷漠,发火,她就回去,若宁寂心情愉快,就多坐一会儿,随便聊谈些问题,谈谈对宁寂小说的看法。平时,听完课,总是去卧室看书,过去的快乐没了。忧郁充满着她的思想。她的眼神变得深沉忧淡,以致于引起了她父母的不安。她的心情是悲苦的,她为自己感到不幸。但她心里想定,不管怎样,她要等到宁寂结婚后再找对像。若心境还是不能恢复,那干脆就不找了。她就尝尝独身的味道。她有点害怕真的怀孕,老朋友迟迟不来。就两次能碰上吗?后来终于来了,她立刻请了五天事假,到杭州、苏州玩了一圈。她站在灵隐的大佛像前,久久地盯着那佛像慈祥的面容。她的面前跪着虔诚的男女。她对宁寂说过,他结婚时提前告诉她一下,那时她一定要为宁寂烧一次香,就到灵隐。她站了许久,虔诚地为宁寂祷告。过去她不怎么跳舞,因为宁寂不会,也不喜欢,近来她又恢复了舞场皇后的身份。过去她只跳三步、四步、探戈,现在她跳起了迪斯科、扭腰舞。只有在舞场中,她才忘却忧伤。只要不是坏事,她什么都想试试。有几次她跑到有老外的舞池去了。

    “How do you do Miss?May I have the favour to dance with you(你好,小姐,我可以请你跳舞吗?)?”一个金发青年间俞佳。

    “Withpleasure〈可以〉.”俞佳微笑着回答。

    那么魁伟。那眼神,那么自信。宁寂,宁寂,你怎么在这?

    “宁寂,宁寂。”

    “What〈什么?〉?”

    “Beg Pardon〈请原谅〉.”俞佳窘迫地说。

    “I should think you dance much,Miss(小姐,常跳舞吧?)?”

    “Oh no,to tell the truth,I haven’t danced for long(不,说实话,好久没跳了。).”

    “Still you dance wonderfull well〈可你跳得真好啊〉.”

    “Thanks.”

    “What beautiful you are(你真美).”

    “Is it truth(真的吗)?”

    俞佳心里充满了愉快。

    “I hope you will do me the honour to stay for dinner(我想留你吃晚饭行吗)?”

    俞佳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他。

    “To stay for dinner(留下吃晚饭).”

    “Oh Sorry I can’t stay(对不起,不行).”

    俞佳歉疚地说。舞曲一停便出了舞厅。

    俞佳变得很憔悴,眼睛更大了,但眼神却有点涩。有时俞佳会整夜地坐着,想着心事。宁寂的《青春的情愫》她看了几遍,一个梦,一个幻想。她读后,心情是灰暗的。她不会再有激情,只是历行公事一样,每星期天去一次。

    宁寂醒了,看着俞佳这张憔悴的脸。近来他越来越感到对不起俞佳。只要见俞佳,他的心就被什么东西咬噬着。

    “俞佳,对不起你。但我确实爱左丘。”宁寂低沉地说。

    “不是爱,是同情。”俞佳平静地说。

    “是的,是同情。”

    “爱和同情不是一回事。”

    “可是对我来说,同情比爱更重要。”宁寂狂怒地说,一下子坐了起来。“如果你不是个贵族后裔,如果你也那么不幸,如果你有左丘那深潭一样的性格,我早就和你结婚了。你为什么要拿一个勤杂工开心?!为什么要拿一个父亲被枪毙的狗崽子开心!!是不是你有资格来嘲笑一个穷小子?”

    变态,绝对的变态。俞佳默默地承受着,强忍着快要喷出来的泪。

    “对不起。”俞佳轻声说。

    俞佳告辞了,她刚出门,眼泪便涌了出来。

    10

    那天早上,宁寂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畅,早晨一起床,胸膛内就有一股激流在涌动,勃勃欲发。他感到充满信心和希望。整整一天,宁寂处在兴奋状态。近来,他看到了意识形态的松动,他想,这种松动必将产生巨大的影响,必将成为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而不可逆转。他心里涌溢着献身精神。他觉得他应该更加玩了命地去研究经济理论,不管他能不能进《哲学月刊》编辑部。他要把他的思想,他的论文,他的热情全部贡献给社会,给祖国,给人民,他有一股极强的想把自己血管切开让殷红的鲜血流到申江里去的渴望。他的心怦怦直跳,浑身躁动不安。蓦地,一个欲望在他心里涨开来,不可遏止!他要吻左丘,他要占有左丘,他马上要和左丘结婚。他浑身猛地颤栗,激动使他难以自己。他给左丘打了电话,语调忍不住颤抖:

    “左丘,下班后到我这儿来,有急事。”

    当左丘踏进门时,被欲望折磨了一天的宁寂噌地从座位上弹起,他用火辣辣的眼光盯住左丘。

    “什么事?”

    左丘的语调紧张,心脏鹿跳,眼睛惶怯地看着宁寂。

    “我要和你结婚。”

    宁寂的眼里射出两道火。

    “我不同意。”

    左丘低弱地说,头发晕。宁寂什么话也没说,骤然把左丘抱到床上,粗暴地撕开了左丘的外套。左丘眼眶内蓄满了泪,微微吐了一句:

    “以后什么都听我的。”

    “我听你的!”

    宁寂恶狠狠地说,猛地把左丘压在身下……一个变态的灵魂,一颗压抑了那么多年的心。宁寂的吻像冰雹一样打在左丘苍白的脸上。忽然,宁寂以男人所特有的粗暴,等不及左丘解开衬衣的扣子,就把左丘的衬衣扯掉。用他的嘴连同他的泪一起砸在左丘那并不丰满的白晰的乳房上……

    那天下午,左丘把俞佳约到复兴公园的一张椅子上。

    “小俞,你还爱宁寂吗?”告诉我实话。

    俞佳用冷漠的眼光看着左丘。

    “小俞,你要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

    俞佳望着漫天飘舞的小雪花。

    “宁寂是个好青年,值得任何一个姑娘爱。但是,他由于创伤太重,心理有点变态了。他只有结婚,只有给她真挚的爱,他才能得救。他发过誓:就是听我的话。小俞,我是活不长的,这,我很清楚,至多半年。小俞,你若还爱他,那么,我让他和你结婚,只要你给他温暖,给他爱,给他感情,他会加倍地报答你,一辈子报答你,爱你。”

    丘停了一会儿,似乎很累,似乎又在等俞佳的回答。她见俞佳没说话,又继续说:

    “作为你,我要提醒一句:你不仅要爱他,而且还要把握住他。在家里会听你的,他会常哭的。他哭,你千万别哭,要像姐姐一样安慰他,这就是他的变态之处。你想哭时,千万到外面散步时哭。那时,他会像男子汉一样保护你。在家千万少哭。”

    左丘说完,慢慢地走了。雪花无声地飘在左丘的长发上。

    俞佳淡漠地看着左丘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之情。

    左丘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近来她感到特别累,乏力,头晕,眼冒金星。这天,她肚子突然痛得受不了,冷汗湿透了衣服。她实在坚持不下去,就让冬冬打电话给宁寂。

    “怎么啦?”

    宁寂发急地问,眼睛都瞪了出来。

    “忽然肚子痛了。”

    左丘脸色苍白,声音微弱。

    宁寂把左丘背到医院。检查了半天也没查出原因,医生忽然怀疑起血来,抽血化验,宁寂惊呆了:白血病。不可能!这不可能!宁寂心里狂叫道。医生问宁寂是左丘什么人,同事?又问左丘家里还有什么人。当医生知道左丘只有一个小孩时,只得把病情告诉了左丘,并大大地安慰了一番。左丘倒是很平静,好像已料到自己会生这病一样。她用苍白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像地狱之光。

    宁寂不相信左丘得的是白血病,医生也有误诊的时候。左丘是因长期的忧郁,造成内分泌失调,引起一系列不正常的变化致使血液不正常。宁寂认为,只要恢复愉快的心情,再加上治疗,左丘的血液一定会正常。他到区政府发了疯似的进行反复交涉,大谈了道义,大谈了爱情,要办事员开结婚证。区政府专门派人去医院问左丘,左丘没同意。

    当宁寂疯狂地盯着左丘时,左丘用慑人心魂的眼神看着宁寂,用使宁寂不可抗拒的语调微弱地说:

    “小俞很爱你,她会使你幸福。听话,在我去之前和她结婚,你什么都别说了,答应我。”

    左丘的表情平静,脸色苍白,宁寂的心灵不可抗拒地跪倒在她面前。

    “答应我!”

    左丘绝望地说了一句。宁寂使劲地点点头。左丘的眼泪涌了出来,她猛地抓住宁寂的手,把自己的嘴贴了上去,低低的哭声撕裂了整个空间……

    这时,墙上的挂钟敲响了一九八一年三月三日下午三点……

    这时,窗外又飘起了雪花……

    1985年3月25日—4月4日宁波东钱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