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陈影笔记
1
陈影的论文《论当代社会与经济改革》发表了,而他却迷失了。
近两个月来,他越来越感到和肖肖没爱情了,而原因完全是因为菲菲,他中学时的好朋友梁森的妻子对他的吸引。为这肖肖在他面前哭过、闹过、甚至于还打过他。为这肖肖提出结婚过,想这样可以使陈影忘了菲菲。为这肖肖还动员许多朋友对陈影进行规劝、谴责。为这肖肖到陈影工作的大学大哭大闹,搞得陈影很是下不了台。为这肖肖还大骂过菲菲这个她过去叫姐姐的好朋友。为这肖肖还写信给正在服役的梁森把菲菲的无耻行径控诉了一番。
陈影从来也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窒息过,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压力巨大。他在那篇论文中提出了几个尖锐的观点: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概念已经无法解释当代社会;国营企业为什么很少能搞好不是管理上的毛病而是制度的问题;搞建设难免有赤字,一味地求平衡是搞政治而不是搞经济。这些尖锐的触神经的问题,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重视,同样也引来了不小的压力。一个署名“前法”的人在一家中央级报纸上发表文章指责陈影的文章背离马克思主义,口气是咄咄逼人的。若在文革中就凭这篇文章足以让陈影坐十年班房。中央大报一登这样的批判文章,全国各地的报纸都上了不少同类文章。经济系主任孙教授忧郁而认真地同陈影谈了话。这位五十二岁的教授是很欣赏陈影的,对陈影的智慧尖锐的思想看问题的深透性极为欣赏,对陈影这篇文章的观点也是赞同的。但校党委书记找孙教授谈了话,对陈影的问题提出了温和警告。孙教授也不得不提醒陈影。陈影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痛苦、烦恼折磨着陈影,他的心在用一把铁刷子刷他。他想到了菲菲,而不是他谈了多年的朋友肖肖。
“你的观点是对的,你具有一种深刻的敏锐性,对我们死气沉沉的学术界是个冲击。”
菲菲这个当年中文系的风云人物,稍有风姿,穿着入时,常自信地对陈影说。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文革都过去几年了,你不用害怕。”
“但是文革的遗风却越来越浓。真不是个好兆头。没有人能理解啊!”
菲菲瞪大眼睛看着陈影。
“我理解你。我理解你还不够?我这么个漂亮迷人而又有思想的女人欣赏你理解你你还不够?”
菲菲笑着看着陈影。然后轻轻地拥住陈影。她在用身体语言给陈影支持。
他们常在一起讨论,一起散步,一起参观画展,为经济学的问题和社会的政治问题会谈到深夜。菲菲的思想给陈影巨大的精神安慰。肖肖是菲菲多好呀!陈影常会看着菲菲脑中流出这想法。尽管肖肖是美丽超群的,尽管陈影第一次见到肖肖时产生过强烈的冲动,尽管那晚上陈影和肖肖发生了肉体关系后陈影向肖肖发誓要永远爱她。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影对肖肖的感情越来越淡漠了。他越来越感到肖肖的浅薄。多少次他在心里说:“肖肖你不会变一变吗?”“我就是要玩,漂亮女孩哪有不玩的?我不要你写论文,稿费那么少,还要冒那么大的风险。连陪我玩的时间都没有。写小说,就写琼瑶那样的爱情小说,你没看到,琼瑶是台湾最富的富婆。你连给我买套好点的衣服都买不起……”肖肖那讨厌的,喋喋不休的聒噪又在烦他的心。“你要注意呀,陈影同志,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理论工作者,生活上要注意检点。菲菲和你的来往过于密切,大家都有看法了。”系总支书记认真而刻板地提醒他。他的血往上涌,他的脑袋在用打气筒给他脑袋充气。脑袋快裂了。“我想安静会儿,请你出去……”他不知道后面说了什么,反正总支书记悻悻地出去了。
陈影心里憋得难受,他要去找申,他要和申好好谈谈。
申不在家,这家伙到哪去了。哎,陈影,菲菲怎么样?认准了就上。申那家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又撞进了他的脑中。菲菲,菲菲……他敲响了菲菲的家门,他吓了一跳,菲菲的表情充满着阴郁。这个乐天派哪来的不快?尽管菲菲看到陈影立刻欢快地把他让进屋,但他还是看到了菲菲的没法抑制的忧郁。
“感到很痛苦吧!”菲菲边倒咖啡边说。“我已经看到了那些卫道士的文章,你看这书桌上的全是,我都看过了,没有一篇站得住脚的,所有文章都是一个基点,马克思主义理论是真理。马克思的观点神圣不可动摇。我真奇怪了,人类没有自由的思想,还怎么前进,那么,就一个苏格拉底后人什么都别做了。马克思确实是个伟大的理论家,但他理论不可能十全十美,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点。牛顿怎么样,他的物理学三大定律应该说是不可动摇的了,可是爱因斯坦却还是证明了相对论。我们的理论界把马克思当成上帝,把《资本论》看成《圣经》,谁要是有半点逾越马克思便要大遭挞伐。”
陈影没说话,最近发生的一切弯弯曲曲地向他走来。他疲乏地靠在沙发上,蓝色的宁寂。他的眼光触到了那张铺着鸭绒被的席梦思床上。他心里忽然剧烈地痛苦起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迅速地朝他奔来。他闭上眼睛,但他手里还是死死抓住了悲哀。
“不过有不少文章是赞同你的观点的。《申报》、《世经导报》连着发文,认为这是理论上的一个突破。”
陈影还是闭着眼,悲哀把他的眼睛给封起来了。他的心继续指挥着悲哀向他袭来。菲菲把削好的苹果放在茶几上,用牙签戳了一块苹果送到陈影的嘴边。陈影睁开眼睛笑了笑张开嘴咬住苹果。菲菲给了陈影一个温柔的微笑。陈影双手托抚着菲菲的乳房,眼里充满着爱情。菲菲迅速离开。走到窗边,倚在窗上,手中端着咖啡杯子,遥望着远处城市高楼群。
“任何一个科学真理的诞生,不是靠你去说服你的对手。只有等你的对手全消亡了,而掌握了真理的新一代人成长起来了,这个科学真理才能彻底的诞生。”
菲菲转过身来看着陈影。
“真理是说服不了人了。”
菲菲的语调充满了一种苦难。
嗡嗡的一片。陈影感激地听着菲菲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激动。
菲菲走了过来,摇了一下他的头说:
“怎么啦?蔫了?”
陈影张开眼,盯住菲菲。眼神有点异样。
“你到底和梁森关系怎么样?”
菲菲忧郁地走开去,盯着窗外。
“菲菲希望你对我说实话。这对我们至关重要。”
难忍的沉寂。
“悲剧,我们的结合是个悲剧。”菲菲沉重地说了一句。
一片白色,陈影发现一片闪亮的白色正在升起。
“别看中学时,我们卿卿我我,每天撕守在一起。那是少年时代的狂热。大学四年,也屈服了那热恋的惯性,还有那习惯的惯性。总认为大学四年,他会转化一下,可没想到更愚腐。幸亏一年只有四十五天左右在一起。”
孤独、痛苦、不幸。黑色的玫瑰,狰狞和恐怖。
陈影感到窒息。他走到窗前。
“菲菲。”
她忧郁地看着他,陈影猛地把菲菲揽在怀里,吻了。
“呵,不行,你有肖肖,我有梁森。”她挣脱了。
“菲菲,别再陷在泥潭里。”
“噢,不,不……”菲菲靠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声音微弱。
“菲菲,别再欺骗自己。”
“陈影,你回去,回去……”
陈影慢慢地,走出门去。
“陈影,”
陈影走到门前,菲菲轻轻地叫了一句,冲了过去,使劲地搂住陈影……
2
“犯罪不可能消灭,因为犯罪的原因在人本身而不是制度。像性饥饿产生强奸。”申强有力地说着,显得很自信。他思维敏捷,智力过人。
陈影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好,今天不跟你讨论。”
“但我总感觉犯罪和制度有关,犯罪的根本原因是差异造成的,而差异跟制度密不可分。差异是犯罪的根源。”
老计慢吞吞地吐着烟圈一脸的玩世不恭,可他的思想却是那么深刻认真。
“我认为这有一致的地方。”申说,他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弹到了门后,慢慢地吐着烟圈。
“对一些问题,我们要加强思考,各部门都在搞‘内定梯队’,这和封建帝皇的立太子有什么区别。我们平时教导我们的人民要节约每一滴水,每一度电,可是我们竟能容忍由于决策性错误而成百万、千万、亿万的浪费。”
“来,别听申糊说八道,喝酒,别便宜了这小子。经常有人向他老头进贡,这贡品我们也得分享,别便宜了‘封建残余’。”老计说。
“来来,这里还有香肠,牛肉,”宁在冰箱边大叫,“‘封建残余’家里东西还真不少,再喝一点XO怎么样?”
“你拿出来就是了,局长大人在宴席上早已喝够了。”陈影说。
“老头上次说,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可以珠联璧合,我当时就反问他,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也可以珠联璧合了?他被我噎住了。实际上,有许多现象,用马克思的理论是没法解释的,可老头就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申说。“老头真是可悲啊,把马克思主义当成宗教来信仰。”
“大家注意,这家伙思想反动,乱讲了。”宁绷着脸说。“判他十年徒刑。”
“你们好热闹呀。”
“哟,小‘封建残余’回来了,来,敬我们美丽的公主一杯!”宁给肖肖满满地倒了一杯白兰地。
“饶了我吧,宁,我喝不了。”
“喝不了不是有人吗?”宁瞟了一下陈影。
陈影的心境彻底破坏了。肖肖一进来他就感到暗然,这下彻底完了。他真想揍宁。
肖肖看了一眼陈影,脸红了。她喝了三分之一,把酒送给陈影。陈影犹豫了一下,刚想接,肖肖猛地一口喝了下去。咳嗽,眼冒金星,眼泪都出来了。
“今天差不多了吧。”老计见情况不妙说。
“陈影,你别走。”肖肖说。
都走了,申也跟着一块出门了。他知道肖肖肯定要发火了。
死去的世界,落叶飘满了大地。灰色的云,蓝天失去了光彩。
“陈影,那么多年就过去了?”
微弱的叹息,深幽的湖面飘来的风。
陈影的心在用纤巧的小手搔他,痒痒的。那么美丽的肖肖。两朵白莲似的乳房,特别大的乳晕,白晰的肌肤。你写什么?整天熬夜,未老先衰,像二婚夫似的。灵魂与肉体的分离。痛苦慢慢溢出来。你还写什么,我看你的退稿的信袋都可以卖很多钱了。
“陈影,结婚吧。我不好的地方你说我,我一定改。”
两条柔软的臂,缠绕陈影的脖子。他感到快死去了。勒死了。肖肖吻着陈影,用舌头舔着,陈影觉得像条母狗一样。他一阵颤栗,把肖肖推开。
“姓陈的,你别不识抬举。你这小鞋匠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一条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母狗,带着腐气。过去的一切像一片红色的光环,带着黑色的记忆,向他奔来,把心中的她掐死。
陈影打开门朝着黑夜走去。
痛苦的眼泪爬满肖肖的漂亮的脸上。
3
陈影看了看讲坛上的手表,还有十七分钟九点,他合上书本。
“一个国家可以从国外引进作为现代化最显著的标志的科学技术,移植先进国家卓有成效的工业管理方法,政府机构形式,教育制度以至全部课程内容,在今天的发展中国家这是屡见不鲜的。进行这种移植现代化尝试的国家,本来怀着极大的希望和信心,认为把外来的先进技术播种在自己的国土上,丰硕的成果就足以使它跻身于先进的发达国家行列之中。结果它们往往收获的是失败和沮丧。原先构想的完美蓝图不是被歪曲成奇形怪状的讽刺画,就是为本国的资源和财力掘下了坟墓。痛切的教训使一些人开始体会到,那些完善的现代制度以及伴随而来的指导大纲管理守则,本身是空的躯壳。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缺乏一种能赋予这些制度以真实生命力的广泛现代心理基础,如果执行和运用这些现代制度的人,自身还没有从心理思想态度和行为方式上都经历一个向现代化的转变,失败和畸形发展的悲剧结局是不可避免的,再完美的现代制度和管理方法,再先进的技术工艺,也会在一群传统人的手中变成废纸一堆,落后和不发达不仅仅是一堆能勾勒出社会经济图画的统计指数,也是一种心理状态。国民的心理和精神被牢固地锁在传统意识之中,构成了对经济与社会发展的严重障碍。所以归根到底要使我们的民族具有一种极强的现代心理素质,否则,中国的现代化将成为一句空话。好,这次讲座就到这里。”
为了避免听课者的提问,陈影迅速离开了阶梯教室。他知道菲菲已在门口等他了。东大经济系每周末举行“中国与现代化”讲座,菲菲是每次必到。
“你今天讲得真让人兴奋,像打了一枚清醒剂。”
“到校园路去走走吧!”陈影的口气像像艺术照中的冷调,“我感到很累,太累了。”
“为什么?为哪些廉价的指责?我觉得你没必要考虑这些。”
“哼,指责,还有比指责更可怕的。”
沉默。两行脚印变得不自然起来。
“全是愚夫!”陈影莫名其妙地大叫了一声。
“陈影,你不应该被这种无聊旋进去,你应抛开一切写出你的思想,你的观点,我们的民族需要,我们这个国家需要。”
“可是那些烦人的事情,肖肖,那些无聊的指责,还有那爱情……”
陈影停止了说话,他在感觉菲菲的反应。
菲菲一下子感到孤独了。噢,那凋败的玫瑰。梁森。性欲。陈影。爱情。那晚上的冲动。夕阳西下的悲怆。死亡的爱情。令人发寒。
“菲菲,别再犹豫了。自由和幸福靠自己去争取。”
窒息塞住了她的胸。恐怖,她觉得她已葬身深深的湖底。
菲菲,每次见到你我就会掉泪,我爱你爱得心都碎了。菲菲,我真幸福啊!你怎么哭了?菲菲,我没劲了。菲菲,你的思想成问题,马克思主义是我们的理论基础,怎么可以否定马克思的观点呢?你和我一样偏激,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
这是爱情吗?现代家庭对爱情除了性的要求和心理满足外,还要思维能力,还要和谐,还要精神需求,自制力。心理满足,思维他有吗?
“菲菲,你这样和梁森凑合是不人道的。”
人道?噢,那么伟大的概念。我没有?!
冷。冷。冷。
“有点冷,到家里去坐坐吧。”
菲菲白白的脸上,孤孤单单的。
每次到菲菲的家,都会极度痛苦起来,尤其是看到那张铺着鸭绒被的席梦思床。这已是条件反射了。他想,鸭绒被不一定有不人道的行为。菲菲的呻吟,痛苦而扭曲的脸。空气里弥漫着蓝色的悲哀。小山羊在那凄恻地叫。
“陈影,准备到黄土高原去考察吗?”
黄土高原?那个到处都是光秃秃不毛之地,到处可见脸上有刀刻一样皱纹的老农的脸的地方。
“那年除夕,一个孤独的老头,从三十里外的地方挑水回家过年,不幸到家时被门槛绊倒,两桶水被干极了的土地马上吸得干干净净。老头不禁老泪横流大哭起来。可是这远不是骇人听闻的贫穷落后。”申的声音从远外飘来。“你应该出去,到陕北、到中源、到西南作一下考虑,像申一样,这对中国社会形态的认识对你的思想是极有好处的。”
“菲菲,不要回避那问题,我们应该理智地对待事实。菲菲,别欺骗自己。”
他心里感到痛苦,又觉得讨厌。他想:“这个世界是愚腐的,充满着棺材的腐味。”
“他是个好军人,他有他的理想、信仰、追求,尽管他还有些……刻板,但部队需要。”
她的声音似微弱的叹息。她像经过极度劳累的长途跋涉。她感到暴风雨很快就要袭向她。她被分尸了。
“但是你们没有爱情。”
陈影忽然大声地说,像山一样。
没有爱情?那年春天,放学回家,两个小子要欺侮她。她双手抱在脸前,保护着裸露的乳房。挣扎。绝望。绿色的地狱。变态的摧残。梁森出现了,几拳把两个小子打倒,自己挨了一刀。红色的血和她的泪变成了爱。
“你应该承认!”
陈影猛地抓住菲菲的两肩。
菲菲被击垮了。她用乞求的眼光盯着陈影。当陈影吻她时,菲菲产生了一阵从没有过的激动,颤栗和兴奋……
月亮变得更白更亮了。
4
菲菲回到家,发现梁森寄来的信。里面夹了一张梁森在军舰甲板上的彩照。她端祥了一下,确实是个英俊的军官,两颗银星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又匆匆地看了一遍信,心里又产生了极度的不快和厌恶。梁森的信每次都很色情。这封信中又谈到了每次性交给他的快感,说他感谢她,常梦里和她睡在一起。她把信扔在桌上。
噢,地狱。过去的事情像条蛇一样爬了过来。她有权立法的话,一定会判他强奸罪。每次他都那么粗野,那么快地强迫性交后,便酣然大睡,而她必须孤独痛苦烦躁不安地忍受着失眠和漫漫长夜的煎熬。这时她真想咬他一口。有时菲菲只得用非常手段对待自己。这时她真想忘却了梁森,忘却了世界。
菲菲把信扔进了抽屉。她从包里拿出刚买来的《性知识手册》。
“对妇女来说,性高潮的发生是以身体紧张的突然停止为标志的。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快感的高潮,这种快感由阴蒂开始,向整个下腹部(阴部)放射,同时,也会感到瞬时的眩晕。失去对周围环境的知觉,有的妇女偶尔发生晕厥。很多妇女的感觉主要集中在阴部,并有一种持内部‘向下推’的强烈欲望。片刻之后,一种温暖的浪潮便会从阴部流向全身,充满整个身体。最后,她会感到阴部肌肉发生痉挛和抽搐。但是,很多妇女却一生都不会有这种体验。在我们对一千个四十岁以上的已婚妇女的调查中发现,只有百分之五的妇女有过这种体验,只有百分之一的妇女经常有这种体验。”
悲哀一下子包围了菲菲,两行清泪滚落下来,结婚三年了,她居然一次这样的感受都没有。不幸。悲哀。她感到自己像个阉人似的。
“在性高潮过后,大多数女子和男子,如果他们的关系是亲密的,都倾向于继续拥抱一段时间,并喜欢进行一次轻柔的爱抚,他们都愿意在领略了性快乐以后互相表达温存和爱意。很不幸,不少男子忽视了这获取心理满足所必需的插曲,高潮过后,便酣然大睡。久而久之对女子的心理伤害是很严重的。”
菲菲脑中闪出梁森酣睡的情景。
“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男方达到性高潮太快,而在高潮后又不能给女方提供进一步的刺激,如果这种不愉快经常出现,那么过上几个月,女方就会因此而失去性接触的愿望。”
菲菲使劲地把书合上。她不就是这样吗?怨恨的情绪瞬即充满了她的胸。她恨梁森,恨他自私,恨他粗鲁,恨他每次性交给她带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毁了,她很清楚,今晚上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陈影经过几个月的痛苦的斗争,终于战胜了自己,终于从那篇论文《论当代社会与经济改变》所引来的压力中解脱出来。这得感谢菲菲。那强有力的精神和肉体的支持。经过几个星期熬夜,他又写出了《中国文化繁荣必须开放》的论文。他指出了一个高度集权的大一统国家,政权对文化直接干预的作用,政策上的开放与否,对文化的盛衰,明清政府的封闭国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毛泽东的文革十年使中国文化产生如此的悲剧,全体人民确实应该深刻记住。马克思主义者历来主张,只有继承与发扬全人类的文化遗产精华,才能创造出共产主义精神文明。
那天晚上陈影写完这篇论文后,在宿舍里歇斯底里地狂叫狂笑起来,他为自己这篇两万字的论文,为自己在论文中提出的观点狂喜。深患失眠症的隔壁老张大受其害。当时就爬起来臭骂了陈影一顿。
海一样的兴奋和高兴。他要马上告诉菲菲,立刻,他骑上自行车,飞到菲菲家。把正在熟睡的菲菲从梦中敲醒。
“你这疯子,比唐吉诃德还傻。”
菲菲的笑是灿烂的。她忽然走进了雅典的宫殿,发现了智慧而高大的缪斯。
“我没法安静,我敢说当今中国没有几个有我这样敏锐的思想的。”
菲菲忽然觉得陈影是头雄威的狮子,自信而有力量。痛苦。后悔。不幸。悲哀。阉人的感觉。那个秋天的下午,放学回家。陈影又叫住了她。陈影同学,我们还小,老师要批评的。噢,小鞋匠,若是工程师多好,像爸爸一样。陈影忧郁地塞给她一张纸。
你是一叶美丽的帆急忙地离开我的港湾离别时,掀起一航道思念的浪回来时,当心别撞上我的军舰军舰。撞上了。为什么非要开回来。
“中国的文化必须以总体上予以彻底否定。这点鲁迅那时就已鲜明地提出来了。从个别来看,它有许多好的东西可选择。但各种社会的差别不在于它的细枝未节,而是要看它的整个结构、体制。从某一种观念,某一件事情来对比中西文化是看不出谁更优越,而要从这些事件所构成的整个系统,整个结构及功能来评价。中国的封建体制使我们抛弃了传统文化中的好东西,又没有吸收西方的好东西,却造就了官僚文化,用行政来控制一切活动。一篇持有不同看法的文章出现,马上组织批判,这就是一种官僚文化的表现。鲁迅曾非常认真地告诫青年人别读中国书,鲁迅是深刻明白中华民族劣根性的第一人。我读鲁迅不仅读出他文章的深刻尖锐,我还读出了鲁迅思想深处的绝望。鲁迅是个非常绝望的人。”
陈影脸上布满了海一样的忧虑。
一艘山一样的军舰,架起几十门大炮,自信地冲入那港湾……
女人真浅薄。当时为什么要拒绝他。她自我贬低,自我悲哀,菲菲把自己推到了一片黑魆魆的炎热的散发着乙醚臭味而又实实在在的不可忍受的残忍的地狱里去了。
“你,这么晚来,不怕撞上梁森?”
她的声音微弱。苍白的脸,喘着粗气。
痛苦的鬼魂又附在他的身上。刚才的睿智荡然无存。他的心灵像蛆一样蠕动着。他的前额又多了一条皱纹。
“你说呀!撞上梁森你怎么办?他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菲菲哭了。第一次在陈影面前哭了。抽动着肩,把睡衣抛落在床上。滚圆的肩。山一样的乳房。白嫩而细腻的肤。陈影清醒了。智慧的力量和自信在他体内急剧地膨胀开来。他用睡衣把菲菲裹紧。
“我会和他谈的,让他和你理智的分手。”
“不可能,他不能没有我。他很爱我,可他不知道怎么爱我,尽给我痛苦和不幸。”
“因为你不爱他,所以就必须分手。”
痛苦笼罩着菲菲,她悲恸地哭起来。
“快,别哭了。撒切尔夫人还会掉泪?好了,等梁森回来,我找他好好谈谈。”
5
好长时间陈影没有回家去看看父亲母亲了。甚至于半年来连一封信都没写。他心理感到内疚。他的心在用一枚小小的针在扎他。父亲这个老皮鞋匠,在街口坐了一辈子,背都驼了。母亲烧老虎灶。微薄的收入供他念小学,中学。中学毕业他响应“皇上”的“圣旨”到江西插队落户。少的不能再少的行李。走时很凄惨,父亲从一只小木头盒里倒出刚赚到的一点钱,塞到他口袋里,刀刻一样皱纹的脸上流满了泪。六年后,恢复了高考,他考上了东华大学经济系。四年的大学简直把家里给弄惨了。他怀疑他母亲得癌症就是咸菜吃得太多太多。他忽然觉得父亲暴怒死了。圆睁着眼。房间里灰朦朦的。桌上那个烟斗还冒着烟。你死了吗?父亲,我没死,陈影,来。以后要好好念书。爸爸就是没有文化,所以才没出息。再也不会有了。陈影掉了两行泪,你这傻瓜,你还有你的路。他忽然觉得亚里斯多德在他眼前。小眼睛,秃顶,单薄的身体。可他却是人类文化的哲学大师。
陈影看到父亲那张布满刀刻一样皱纹的脸,心里就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三十多年了,中国最现代化的都市之一,父亲却过得这般苦难。美国规定每小时的工资不得低于十三美元。十三美元,相当人民币一百多元。噢,月亮上的数字。你悲哀吗?那就哭吧!为你的祖国,为你的母亲。三十多年的建设,人民生活还是这么艰苦。理论上的偏差造成了难以描述的贫穷。
“那年我在青海当兵,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来到驻地。我问他饭吃过没有,他摇头。我到伙房拿了几个冷馒头给他。他一下子跪在我面前,狂叫大爷你真好啊。当时我一下子眼泪都出来了。”
门外响起了摩托声。申在外面叫他。陈影给父亲留下了二百元钱便跳上了摩托的后座。
“波士顿交响乐团首场公演。他们给老头的票。”
陈影看着申的背。他的身上有着古老的传统的污血。你知道马太效应吗?对,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取。父亲的眼泪一定特别咸特别涩,像那个青海老农。我已经快入土了,你们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你要努力啊。父亲混浊的眼睛盯着他。
幕拉开了。小泽征尔向大家鞠躬。这个到西西里岛看到任何一个女人都认为美女的乡巴佬,他的指挥才能征服了全世界。二十四岁就在贝藏杯国际指挥比赛中获第一名。
第一个曲子是“贝多芬第三”。第一乐章是奏鸣曲式。揭示了英雄性格的各个侧面以及战斗的业绩。第一主题先由大提琴在低音区拉开舒缓的曲调,接着其他乐器在高音区重复和展开。乐曲在小泽征尔富于激情热情洋溢的指挥下,在乐队准确的音乐表现中达到了高潮。乐曲突然转入降六级大调,并且急速地轻下去,似乎在描写英雄经过浴血奋战,不幸身负重伤跌倒在地。忽然又响起了圆号的主题片断,象征英雄正从地上爬起,重新投入战斗。
申全神贯注地听着。口中不断叫着greatboy。高傲自信仿佛连马克思都不放在眼里。古典音乐只有在中国才能盛行。申上次喝了五瓶啤酒后大着舌头对陈影说。那时他们边喝啤酒边听柴可夫斯基。多么准确可悲的预言。一百多年前的艺术竟然在中国的现在才盛行。你累吗?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锄头一放便瘫坐着半天起不来。音乐?吃饭吧。先想办法填饱肚子。他们在水稻田边讨论着音乐,他们累得就躺在水稻田边潮湿的小路上。早春的寒冷把他们沾满淤泥的脚和腿冻得通红。肚子饿得都痛了起来。你们别觉得农村的生活苦种田累,我们现在有这样的生活还得感谢毛主席啊,他老人家让我有饭吃了。父亲驼着背,颤巍巍地对陈影说。你懂吗儿子,人要知足啊!人活着就是为了每天从天露曙色干到月亮高挂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去挣四分钱的工分吗?我这样活着也该知足吗?我什么也不知道。手是冰凉的。被磨成V字形状的门槛那么安稳地躺着,它看着流逝的岁月,宁静得如金字塔中的木乃伊。九十二岁的房主老奶奶坐在门里手扶着门,颤巍巍地看着门外,你才十八岁,你的路还长着呢,可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听着,下面是《威廉.退尔》。这是小泽征尔的拿手戏。小泽就因为指挥这曲出色,成了卡拉扬的学生。”
当小泽把快板前的和声以惊人的速度处理完后,剧场上响起了热烈掌声。惊人的快板。我看到了红宝书。几个姑娘扎着小辫身穿绿军装袖戴红袖标跳着忠字舞。农民们吹呼起来。刀刻一样的皱纹变得更深了。晚饭一下子消化了一半。胃开始咕咕叫起来。人是什么?求知是人的本性。那个单薄、小眼睛、秃顶的富翁。吃饱撑着说胡话。胃都叫得直疼。身体变得冰凉。菲菲,你为什么要拒绝我。那个黄昏我舐着咸涩的泪……
爵士乐尖叫的小号真够味,强烈的节奏,疯狂的气氛,高超的指挥技巧。剧场出现了欢呼的狂浪。还记得格什文吗?对,就是那个疯子,《蓝色狂想曲》首次演奏时的震惊、申斥、呼欢。发疯了吗?小泽征尔在上面的指挥,激情、舒缓、轻柔、疯狂。乐队一点声音都没有,鸦雀无声。整个乐队在听剧场内的声响。这声音就是存在于实际生活中的真正音乐。这就是现代音乐的颓废、没落。这是一种进化,一种崭新的艺术。你知道魏格纳吗?当年他得出大陆漂移学说被地质界看成是疯子。可是后人却在纪念他。
剧场有人骚动。
“肖肖,我们分手吧,我们不可能幸福。”陈影认真地说。“你什么都有,工作,家庭。你一定能找到好的。”
肖肖哭了。
“我对不起你,肖肖。”
“只要你幸福……”
肖肖微弱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陈影的心被撕裂了。他哭了。她枕在他手臂上,像孩子一样柔弱的天真。她闭着眼说:“影,我不能没有你,我怕……”她的小手总是冰凉的,肌肤细嫩,仿佛一触就要出血。他像保护小珍宝一样拥着她。生怕伤害她。第一次和她性交,他哭了。他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我不能没有你,我怕……梳妆台上那梳子。眼泪又咸又涩。
“肖肖,我对不起你,我走了。”
“你别走,”肖肖眼泪流得更快了。“再吻我一次,再给我一次爱。”
空气中每个分子都哭了。陈影猛地跪在肖肖面前。你这个道德败坏的家伙,我要惩罚你。他慢慢地从沼泽地走来,身上充满着愚腐的嗅味,在阳光下,他正在脱胎换骨。生孩子是残酷而痛苦的。
肖肖的哭声更急了。陈影慢慢地把嘴向肖肖那张极美的小嘴贴去,慢慢地解开了肖肖的衣服。悲哀撕裂了整个世界……
6
陈影的心灵走进了地狱。他长久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怎么也忘不了肖肖那羊羔似的卷曲的身躯,低低地在他怀里哭泣。他哭了。肖肖,我对不起你,但肖肖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菲菲,那个秋天的下午,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噢,那强有力的,像山一样的等级观念,粉碎了他对菲菲的美梦。临走前,他跪在肖肖面前,吻她。一个温暖的仇恨在他们间漫延……
陈影闭上眼睛,以便听清楚自己的脚步声是怎样走进那痛苦的地狱的。是的,我已开始走向被惩罚的路,他正走过那充满屏障荆棘的小道,一个巨大的石门慢慢地打开了,里面是黑黑深渊。不,我不能进去。陈影脸上额上冒出冷汗。你不能进去,陈影,你的选择是对的。谁的声音?那么熟悉。两个没有头的人从黑洞深处慢慢走出来,鹰隼一样的眼睛渐渐地向陈影射过来。陈影腿软了。他被轻轻地提了起来。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一个巨大的声音从黑洞深处传来,像科伦大教堂的钟声。你违背了先主定下的天律。陈影使劲甩掉抓住他的四条手臂。我没有错!先主是谁?他大声诘问。你这个不孝弟子,竟然连先主是谁都忘了。先主就是孔大圣人!他所说的一切在这块黄土上谁敢违背?!我没有!我不爱肖肖,我爱菲菲。你到天的神堂里还敢狡辩。来啊!两个无头巨人慢慢地走过来。他被提起来往前走。他们走到了一个巨大的空旷之地,漫天剌眼的红色血一样的红色。一口巨大的油锅沸腾着。我的先主啊,你的小眼睛能看见吗?我没做错啊。两行像血一样粘的蓝色的泪慢慢地滚落下来。慢,让肖姑娘先来惩罚他。肖肖从帷幕后走来。赤裸的身。细嫩的肌肤一触就会出血。肖肖你怎么不穿衣服。他们把我抓来,他们说这里不能穿衣服的。陈影走吧,向他们认个错,我们一起回去吧。不,肖肖,正因为我疼你,我不愿伤害你,才离开你。处他凌迟!放了他吧君主。肖肖大哭起来。投进油锅!我听见肖肖撕心裂肺的惨叫。先主的天律谁违抗这就是下场。我什么也不知道,头晕得很痛得很。浑身是汗。肖肖,我再也得不到你了。那个下午北风在欢跳,寒意刺骨。充满渴望的风。我抖抖瑟瑟走进你的卧室。你扑进了我的怀抱。我想你,影,我怕离开你,你把暖气开的最大。我感动了。像保护小珍宝一样轻轻拥着你,生怕伤痛了你。你慢慢地解开我的破棉大衣,直往我怀里钻。你爱我什么,你会疼我,你从来不伤害我,还有,你一定会有出息。他哭了。他没让她看见他的泪水把她轻轻地拥着,他轻轻地吻着她的秀发,影,抱我到床上去。你说,面对这么好的姑娘你能不感动吗?我心跳得发痛。我像放一块易碎的玉一样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慢慢地把她的鞋连同袜子一起脱了。我一阵冲动,吻着她的脚,把她的脚拥在怀里,我却没有一点情欲,我只想保护她。她把我的手压在她乳房上。我怕你离开我,今天我什么都给你,他的思维和抵抗力都没了,他彻底崩溃了。当听到肖肖痛苦的呻吟时,我心痛得掉泪了。我伤害了我最心爱的人了。你才十八岁啊,我长久地跪在肖肖面前,说着自己说不清的话,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你不离开我。噢,肖肖,我还是离开了你。肖肖,肖肖我对不起你,肖肖,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我的理性像掌稳了舵,只是徒然;
戏弄的狂风使它努力而无功。
我的灵魂,像没有桅杆的旧驳船。
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上颠簸摆动。
7
陈影走进宁的画室。房间里杂乱而肮脏,地板上全是烟头纸屑。已变硬的各种颜料方便面盒,里面是吃剩的汤,各种各样的书籍摊在桌上地上和沙发上。六十多平米的房间像个垃圾场。墙上到处都是画,有两幅古典女人体画。一幅巨大的毕家索名画《格尔尼卡》悬挂在南面墙的中央。毕家索之所以创作出这幅震动世界的画,就是因为希特勒德国帮助西班牙独裁者弗朗哥轰炸了西班牙小城格尔尼卡。
“哟,你来了,那儿有酒自己倒。”
宁从卫生间出来,边扣着扣子边冲着陈影笑。
陈影倒了杯威士忌,站在宁的身后,仔细地端详着。
“这幅画风格完全变了吗?”
“对,我在追求一种情绪而淡化逼真。”
情绪。那时你背着画夹,在山里乱穿,把衣服搞得腌脏不堪。整天像着了魔似的。肚子饿了,地里凡能吃的,你逮了就吃。人瘦得像非洲灾民一样,那也是情绪的冲动?是的,还有热情。没钱买颜料,你到医院去卖血。那次,你太饿了,晕倒在回来的路上……有时你回来,歇斯底里的大哭一场。向我倾诉你那忧郁的苦闷。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这饭都吃不饱的“再教育”。你把画撕的粉碎,可第二天,你又背着画夹进山了。
你说,那山使你着魔了。
“现在艺术的发展更迭相当惊人,我理解任何流派都离不开情绪。”
他看着宁那张疯狂而自信的脸。
还记得中学吗?那天下午,你在收破烂的老头那发现了一本残破不全的提香的画集,你想买下来,可你没钱,你把自己的运动衣脱下来和老头换了。回到家你被你母亲揍了一顿,你父亲替你保住了画。从此你像掉了魂似的看提香的画。
“市美协要给我办个人画展。我准备拿出几幅力作,你看那幅。”
六根木头残破不堪,像六个遍体是伤的囚犯,从瓦砾堆里出来。背景是灰色的天际。色彩灰暗,六根木头用深褐色表现。浓淡不一。题目《搏斗》。画的视角是从地面上看。典型的现代派。毕家索是资产阶级的颓废,西方那么多人崇拜他,正说明资产阶级的没落。那天总支书记对他说。现代派把整个动态表现在画上,它是运作的整个过程,而不是静止的。它表现出作者的一股情绪,一股激情。毕家索正慢慢地朝我们走来,有好多人要烧死他,把他看成是瘟疫源。你还记得吗?布鲁诺,还有那个大胡子的伽里略。
“精神的自由是我们的,这伟大的权力决不能交出去,把想象降低到奴隶的地位,这是多么的可悲。”
噢,伟大的宁,那时你就表现出非凡的想象力。有一次你画湖,把湖画成黑色的和红色的。别人说你是个大傻瓜,混蛋,根本不懂画的色彩。你在房间里大骂,全是些笨蛋低能儿。你到黑山顶上去感觉一下,去看一下,去想象一下。你们这帮农业社会的猪脑袋。
“只有当符号成为象征时,现代艺术才能诞生。点和线完全抛弃了传统的解释性的,功利主义的企图,而转移至超逻辑的领域。感觉,情绪,在现代画中越来越重要。哎,再给你看两幅画。”
陈影的眼睛凝住了。思维停止了呼吸,他的心在用他的手把充满血淋淋的悲哀的瓶子打碎。他差点没发疯。噢,菲菲。那天晚上你也是这样赤裸的躺在我怀里。一幅宽二米高一米的典型的培鲁基诺风格的画。菲菲。仰靠在被子上,单手支着头,乌黑的头发蓬松地散在胸前。柔嫩细腻的肌肤,细细的腰,宽宽的骨盆。褐色的阴毛,背景是一扇打开的窗子。窗外是蓝色的天宇。菲菲的表情是典雅的,那眼神充满着热情,充满着生命之火。噢,菲菲,你怎么在这里。宁对菲菲眼神的描写真可以说是达到了震撼人心的地步。陈影感到一股恶气塞住了他的胸,一条巨大的蟒蛇缠着菲菲,在和她性交。他猛地抓住宁,朝着他的胸就是一拳,发疯一样狂叫。
“陈影,你他妈的神经病啊!”
陈影早已冲出了宁的房门。他急步来到申江边。太阳开始被远处的高楼遮住了。晚霞殷红殷红的。他疲乏地闭上眼睛,靠在申江的堤坝上。他却觉得太阳正在变白,而且变得更白更白。一道天光在太阳的上方闪现,他被击中了。他忽然觉得精神垮了,死过去了。我的秃顶圣人,怎么连这么亲密的人也给我痛苦呵!空气里充满着蓝色的悲哀,两行清泪滚落下来。你还有你的路,你的事业。你还活着吗?我的思想还能思考吗?对!你还有你的事业。你不是在思考中国这个永恒的主题吗?噢,可悲而可怜的陈影……在夕阳将要辉煌地死去我痛苦地看到雷在连着燃爆,风在撕鸣着狂劈。一切云集的古建筑都被践踏成纤维状云用纤维给中国重新打格子格出新的黎明和空白以抄写摩天楼的傲慢的从容以抄写玻璃大厦的透明和诚意
8
陈影还没下班,菲菲来了个电话,让他下班后到她家去。你这……你还有脸让我去。怎么办呢?胸口憋得难受。真想使劲地叫喊,使劲地用我的可怜的快要窒息的地球快爆炸前的绝望的叫喊,来掩盖这心灵的绝望,忘掉所有的烦恼。
陈影匆匆地走出东大的校门。心灵的绝望一直在他体内膨胀。那蛇和菲菲缠在一起的幻想时时地出现在他脑中。
当他刚走进门内,菲菲一下子扑在他身上。亲吻着他。
“噢,陈影,你……你怎么不来看我。我想死你了。影。”
噢,菲菲,你真这么爱我吗?不,一条巨大的蛇缠着她,吻她,亲她。
“影,抱紧我,……你怎么啦,影。”
陈影使劲地抱住她,一股血淋淋的残酷的报复心理急剧地在他胸中涨开。他像蛇一样缠着她,让他用毒液熏她,用思想蹂躏她。他的眼睛露出温柔的凶光。他的心在用刻毒的温柔杀她。
“快亲我……”菲菲没魂地说。
他忽然觉得舌头就是一把匕首,刺进去。他的舌头使劲地刺向菲菲的嘴里,刺着舌根,刺着硬腭,他感到菲菲的嘴里流满了血。他感到那股黑暗的嫉恨得到了泄放。
“抱我过去……”菲菲彻底动情了。
一个更大的残酷在陈影脑中出现。她的乳房不是很丰满吗?她的腰不是很细吗?她的体形不是很美吗?她当模特儿时的动作不是很优雅吗?她在宁的画室里不就是这样摆动作的吗?噢梁森,她在梁森面前也这样,嗫蠕着、扭曲着、痉挛着,张大嘴像个哮喘病人一样喘气。他的脑里塞满着刻骨的嫉恨和死亡的地狱。
……菲菲哭了。为希望破灭了。她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用指甲抓破自己的大腿,血顿时流了出来。她闷声哭着,猛地又用手去挖自己的眼珠。
陈影一下子醒了,像做了个长长的恶梦。他猛地冲过去,抓住她的双手,眼泪流满了他的脸。我的罪孽有多深重,我已经彻底撕碎了菲菲的心。
“菲菲,我错了,原谅我。”
“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伪君子!”
菲菲歇斯底里的声音。陈影使她绝望。
“菲菲,我错了!”陈影使劲地摇着她,眼泪又喷出来。“因为我爱你,所以才产生这一切!”他狂叫着。
“我爱你是因为你的思想,你的豁达,可原来你是这样愚腐,这样狭隘,这样卑鄙。我真瞎了眼了。你给我滚出去!”
“菲菲,你要原谅我一时的糊涂。这都是因为爱你。”
“我不要听,你滚出去!”
“菲菲,你别逼我走绝路。我不能没有你!”
陈影从抽屉里拿出剪刀,走到她的床前。使劲地朝左手的血管剪去。菲菲一下子窜过来,夺过剪刀,血已流了出来。菲菲抓住陈影的手,一看没伤到血管,立刻大哭起来。她找了一块手绢把陈影的伤口给包了起来。
他们像害了癫痫似的,狂疯地、变态地撕叫着,互相跪着,抽搐着哭着。为刚才那地狱般的痛苦,心灵的磨难,死亡的蹂躏。整个晚上,他们搂抱在一起,掏心割肺地忏悔着,残酷地折磨着各自的心灵。永恒的主题,神经似的海誓山盟,世界又回到了他们的口袋里。
陈影发现窗外初升的太阳变得更白更白了。
9
第二天晚上,菲菲和陈影一起到宁的画室。
“嘿,来了。你这家伙昨天这一拳真要我去见梵高了。”
“呵,昨天天气不好,秃顶老圣命令我揍你一拳,这是你的福份呵,哈哈……”
“今天美协来通知了,终于决定给我办画展。到时那六根木头和伟大的菲菲,一定会引起震动,惊人的震动。”
“这下,我也可以大出风头了。我再到美术馆一走,那可热闹了。”
菲菲露出两排白牙。
陈影是极愉快。他的心像用玻璃装配起来的透明的月亮。他忽然觉得中国历史上就没有一次月亮比他现在心里的更亮更白更透明。他的心灵的床上又迭上了一个装有美丽的皇冠玻璃盒子,长了翅膀的思想飞出亘古不变的愚腐的死港去寻找太空的世界。他骄傲地大笑起来。他从冰箱里拿出酒。
“宁,祝你的成功干杯。”
三个酒杯在室中撞击。
“每个人,在获得胜利之前必须经受痛苦。胜利越是伟大,经受的磨难和痛苦就越是震惊和刻骨铭心。”
陈影一口喝光了啤酒。
“还记得那次我去卖血吗?当时的心境真像个信徒走进教堂。那天,我给一个小姑娘一块钱,让她给我当模特尔,后来被一个砍柴的樵夫撞见了,樵夫把我痛打了一顿,哈哈……从那时,我就开始了一个好的开端。”
我以黄土的名义拱出黄土高原凝滞的死港抒开长城的缆绳漫步在中国海域看见一块块巨大的云影覆盖着龙族几千年的血泪史迹覆着浪潮恶性循环的演绎推理……“所以你才能创作出这六根烂木头。”
“这得感谢生活,感谢那次伟大的吃不饱饭的‘再教育’运动。他老人家死了十年了,可我对他的怀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每时每刻都在我的绘画中表现。我要思考那些生活给我们的启示。”
“启示,什么启示?学会做无赖的启示?”
无赖?噢,那是生活,那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你的票呢?这是站台票,没钱!就这一百多斤肉。那次他们在车站上,连吃顿饭的钱也没有了。他们抢劫了一个妇女仅有的二角三分钱。那年春节,实在没东西过年,他们摸了老百姓的鸡窝,打死了两条狗。他们狡黠而变态地狂笑。忽而又大哭起来。然而把一坛子老白干喝个精光,然后又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连胃里面的黄水也吐了出来。他们像死猫一样死在床上。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蓝色的童话……
一旦世界上的梦想和光明都消失了,人就会忽然连自己都不认识,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心和躯体分离了,便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荒诞的世界。那时,所有的心房都已准备完备,等待着那美丽的死亡。
“记得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吗?那惊心动魄的表现,到现在还震颤着我的心房,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申上次到湘西陕北去了一趟,那种骇人听闻的贫穷落后,那种顽固的愚昧,真像刀割着我一样,这就是现实……”
“宁,别老是这样,想想你的秋阳。”菲菲打断宁说。
“噢,我们准备分手,友好地分手。”
陈影心里流过一首冷冻的十四行诗。那座古老而皇丽的墓,正渐渐地沉入他的心底。他忽然有一种解脱感,兴奋布满了全身。一个纯洁而真实的童话,以一股崭新的势不可挡的激情向人们诉说着一个个美丽的故事。
“她的钢琴弹得很出色,以后很可能成为中国的钢琴皇后,到那一天我也会感到骄傲。”
宁扮了个鬼脸,扔下画笔,点上烟。悠悠地吐着烟圈……那年秋天的傍晚,那个文艺沙龙你来了,那么典雅,你的灵走进了我的魂,我们认识了,有过那美丽而神奇的时刻吗?有过,我们心心相印,疯狂得像害了癫痫症。两年,美丽而晶亮的两年。忽然一天,你跟我说,你爱上了另一个人,他也很爱你。希望我理解。希望我们分手。你没有内疚,没有自责,表情平静。第二天你就和我分居了。我心里隐隐地产生了痛苦。我的心在走向死亡地带。世界从我的口袋里飞走了,把美丽和晶亮也给带走了,留下一个淡淡的空落的感觉……噢,你还有另一个充实的世界,中国这个永恒的主题。
10
陈影经过几天的平静,加上菲菲对他的原谅,对他的爱,智慧勃发,灵感不断涌出。他有点按捺不住。那么多的思绪,整个下午他在宿舍里乱转,脑细胞在高速运动着。一直到下午五点,他才开始写下了《马克思主义遗产与当代社会》这个题目。他的思路清楚了。笔尖快得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到夜里两点,他已写完了这篇七千多字的论文。谈了几个问题。一、哲学与政治的关系。二、马克思主义与当代社会。三、实用主义与改革。在论文中,陈影提出了几个尖锐的问题。他在论文中写道:
“在理论和政治领域,对于改革问题有一个突出的矛盾。社会环境要求改革。扩大商品货币关系的作用的范围。这里包括承认劳动力不仅在形式上,而且在本质上也是商品。经济工作中已公开使用劳动力价值等概念。但是这些概念与意识形态上的概念有明显的冲突。在经济工作中谁都接受的东西,在理论上概念上却认为,承认劳动力是商品是反社会主义的。传统的政治经济学理论(马克思主义理论)认为:社会主义的优越之一就是劳动力不再是商品,不存在劳动力买卖的关系。这在理论上有待于探索。改革实质上深刻改变了过去关于社会主义的观念,这就需要有哲学的理论基础。为什么在许多地方改革很难推行,不仅有相当一层的领导反对,群众也反对。斯大林式的制度是一套完整的制度。毛泽东式的制度是几千年封建体制和斯大林式的制度的结合的制度。更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相当的基础和无可比拟的惯性力。所以当今中国的改革需要取得成功,真正的问题是怎样探索出可以突破旧框子,也就是突破马克思主义遗产中那些过时的与中国当今社会不相适应的旧理论的新的理论和实践。改革理论,改革政治,改革政策是目前迫切要解决的问题,三位一体,缺一不可。”
陈影写完后,隔壁老张又没法再睡了。
第二天,陈影给申及老计挂了电话。
“你这混蛋,我真嫉妒你,赶快弄出来投出去。”
申在电话里的语调完全够送精神病院。
晚上,他找到了菲菲。菲菲立刻像小鹿一样跳到他身上,一股股火从嘴里喷出来,差点没把陈影喷昏过去。
“我已给梁森写信了,告诉他我不爱他,还告诉他我们常在一起,你晚上常不回去。我什么都告诉他了。这下我毁了。”
“我的好菲菲,只要你们一离婚,我们马上结婚。”
陈影感到灿烂的太阳在头上。他一下子把菲菲抱起转了起来,像疯狂的唐洁柯德。
你是一叶美丽的帆匆忙地离开我的港湾离别时掀起一航道思念的浪归来时当心别撞上我的军舰……撞上了,真的撞上了。帆船撞翻了,你救起了我。过去的梦成了现实。这么近,实实在在就在我身边。快亲我,使劲点。噢,不够不够。以后,我要为你创造世界上最浪漫的爱情。知道雨果的爱情吗?我要让你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在想什么?那么忧郁,还在想那次拒绝你?噢,别再想了。那时我错了。现在我的心都跪在你的面前了。我以后会加倍地爱你,爱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害怕。我受不了这眼光的折磨。你是为了报复我?噢,只要你不离开我,怎么报复都行,只是时间短点。我求你了,抱紧我,永远这样抱着我,永远。我们俩到月球上去多好,就我们俩个人,什么也没有。真的,我过去从来也没有感到过这么巨大的幸福,从来也没有如此的冲动。我怕失去你怕离开你。我怕,我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怕呀。
“这篇论文别投出去。”菲菲忧郁地说。
“为什么?”
“我怕失去你。”
“可是这篇论文是相当有价值的,中国需要这篇论文。”
“但你忘了你的处境了。上次那篇论文给你造成了多大的压力。你还不够吗?”
菲菲有点急了。
“菲菲,压力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这篇论文有价值。”
“你忘了,还有政治犯,还有监狱。”她哭了。
“菲菲,没这么严重。若真还会这样,我们国家真完了。不会的,菲菲。若真这样,我就做最后一个殉道者。”
你还记得吗?那个早上,在那可爱的监狱里几条狼把那个可恨的政治犯轮奸了?噢,记得。那是多么灿烂的史迹。秋天的阳光多美。皇上一挥巨手,千百万臣民欢呼亢奋地前进。壮观,伟岸。噢,亚西亚,这块充满白骨的大地,那年秋天,又烨烨生辉了。她肆无忌弹的裸体躺在那可爱的监狱里百分之二百的无拘无束的姿势。眼里充满了兴奋和漠然的光辉。她慢慢地走向亚西亚,割断了声带,脸上充满着光辉的笑,用馒头沾着经血欢快地吃着。感谢皇上给你的恩赐。你多么希望皇上来摸你一下像蛇一样苗条而美丽的腰,用你的肆无忌弹的美丽,去吻皇上高贵的脸,给他爱情,给他美丽的姿式,弥补他的无限的欲望,让他停止挥那巨手。噢,皇上,我到死都不改变对你的忠诚。她慢慢地走向亚西亚,带着忠诚,带着红色的朦胧……我们终于迈出了由落叶白骨和愚味偏狭覆盖的黄土携带着血腥味呛人的爱、呼吸、思考和抱怨从哭嚎的谁主沉浮从血写的洋务运动还到这永恒流动的白色的山川当陈影给菲菲最深刻的爱后,菲菲的心变得更加白亮白亮。
11
陈影对菲菲的爱真可以说达到了震撼人心的地步。每次性生活都给菲菲彻底的满足。菲菲多次流着泪说我这辈子做女人没白做。每次完了之后,菲菲都抱着陈影掉泪,像神经病一样吻他亲他。你真是高尚,从平时的生活,到房事都把我放在第一位。叫我怎么感谢你,从今天起,我的心彻底地跪在你的面前了。噢,梁森,你能有一点点这样吗?每次休假你就说回来等于逛逛一个月的窑子,把我看成是窑子里的人。
菲菲越来越坚定了离婚的决心。她的灵魂掉进了一片浓雾里。她在寻找,寻找那浓雾后面那白色的亮点。迷迷朦朦的,她忽然感到浑身剧痛。无数把匕首向她刺来,刺进了她的肌肤。为那迷朦的诱惑。为那白色的希冀。浑身流满了绿色的血。再也没有细嫩的肌肤,再也没有那美丽的姿色,你还会爱我吗?像以前那样吻我亲我吗?噢,会的,你一定会的。你爱我的灵魂,爱我的精神。她疲惫不堪地走着。口干舌燥,浑身脱水,丰满的乳房变成了干瘪的皮,像两个空面粉袋无力地垂着。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太婆。她大哭起来,没有泪水,像狼一样干嚎。她倒在那里,绿色的血不再流了。浓雾消失了,阳光灿烂,太阳变得更白更白了。她大笑起来,慢慢地站起来。太阳,白色的太阳,我要抓住你。她又大哭起来。我来了,我来了,你在哪里?睁着出血的眼睛,迈着蛇一样的步子。前面出来了一群红色的豺,穿着美丽的道袍。喂,你来了,正好!你要我的他在这儿呐!她看见他在豺群里也穿着美丽的道袍,猛地他大叫:“快回去!”两条豺一下子把她抓住。她感到一阵隐痛。渐渐地她觉得她变成了一条母豺。腰慢慢地弯了。一双手变成了两条腿。她一下快乐起来。他却一下子被钉死在一棵大树上。浓雾又出来了,浓雾后面那太阳变得灰朦朦的。
菲菲睁开眼睛。首先摸摸自己的乳房。噢,还在。还那么丰满。她又摸摸自己的肌肤,还和以前一样细腻。那双大手在轻轻地抚摸她,他的心跳总是这样强劲有力,白色,那就是白色的太阳,还有你的白色的思想。你哭了吗?噢,小公主,别哭,别哭了。梁森,我对不起你。周围的人都那么过来了,难道他们都和谐吗?你为什么非要那么不安分呢?森森,我对不起你。周围的人都谴责我,我真受不了。森森,你一定要原谅我。你回来怎么报复我都行,把我看成妓女一样弄我都行。只要你原谅我。两行泪流过太阳穴掉在枕头上。
菲菲猛地从床上跳起。找到香烟。点燃。猛吸几口,脸上是变态疯狂的表情。近来她常这样。良心的谴责和人道的自慰不断地折磨着她。他和她都在那哭,只是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一双生着老茧的大手在摸她,她感到一阵刺痛。一条豺猛地扑向她。窑子里的女人。她被他使劲地搂着。有人问我你上哪儿?我没有回答,但我知道,我正走向那灰朦朦的死亡。别哭了,那美丽的哭,悲哀而富有感情。豺在沙漠边美丽的哭声渐渐地远去了。他来了,站在那没动。流着泪。你去哪?我去寻找死。为什么?死是幸福的。他走在她边上。我渴了。天上不是堆满了云吗?光辉灿烂的云快掉下来。渴死你。谁让你们背叛我的教规。沙雾弥漫。黑色的黄昏来了。他把她搂在怀里。用他的身躯保护着她。她感觉到了死。他在旁边她感到更幸福。她想在死前再看一眼这可爱而又可恶的世界。她看到了远处一个亮点,越来越亮。一会儿,太阳出来了,白白的太阳。他们站在一片草地上。旁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流。他们来到一个童话世界。
菲菲回头望去,静静的梳妆台,镜子里映出她烨烨生辉的脸。猛地她下了决心,要和陈影结婚。
窗外一片透亮的白色。一个静静的世界。
12
陈影越来越觉得活得很困难了。学校给他施加了压力。周围的人都在用厌恶的眼睛看他。你记得梵高吗?就是那个割下自己耳朵的神经病。你不要计较,生活就是这样。停止你的课程什么,周末讲座不讲也没关系。你有你的思想,你的笔,你还可以写。不管怎么样我还在写。是的我实实在在还在写。每天晚上都在用生命和衰老去喷发你的热血和青春。眩目的经济指标还不是现代化,形成与之相应的现代化民族气质,形态观念才是完整的现代化。今日中国民族精神有封建意识,儒家哲学,五四传统,延安精神及文革遗风。我们应该彻底的吸收西方的科学、民主精华、加以反省。噢,你写了这么多可是你却感到孤独,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肖肖,我那天见到你了。你变了。我抛弃了你,可我没忘记你。而你却彻底的忘了我。有过那深刻的时刻吗?菲菲,噢,亲爱的菲菲,我爱你。只有你能理解我,所有的人都不理解我。都是混蛋,棺材里跑出来的活尸体。噢,别折磨自己。还是写吧。你应该顽强地走过这片沙漠。这片红色的沙漠。喷你的鲜血和青春吧!使你的青春走向死亡。为那白色,那透亮的白色。全世界注目着东方的宝贵的文化财富,西方在工业文明危机之后可能得到东方的文化财富,而尚未经过工业化的东方必须失去以后才得到。在这一变化过程中,不论你头脑是盲目和清醒都不能为力。这可悲的结论啊!你哭了吗?是的,眼泪是咸的,还有点涩。不信你尝尝。你还记得你的那个“右派”老师的话吗?“中国是得了癌症的病人,不动刀等死,动大刀动不得。”你掉泪了。当时你就掉泪了,心被撕碎了。一个美丽的红太阳一下子化为乌有。你不相信,后来你插了队,又上了学,你成熟了。你知道为祖国该做些什么,你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不再有幻想,不再靠美丽的红太阳生活,而是思考,实实在在地思考中国这个永恒的主题,老邓说过:“中国看问题不看社会制度。”这是一句多么现代化的语言。这句话赋诸于实践将挽救中国。癌症病人也能治愈。你知道通信中的通频带的概念吗?中国的通频带正在变宽、变宽。噢,菲菲,我的通频带却变得越来越窄。一群黑色的红色的狼正在追我,咬我,吃掉我。我真要变成梵高了,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中国农业文明超长期的过程,使我们的民族沉稳而滞重,压抑了千百万人的个性。你哭吧,痛快地哭吧。马克思主义在《资本论》里重复强调,共产主义的基本原则是“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可是长期以来,美丽的红太阳把我们的个性全都给压抑了,像机器人一样生活,没有智慧,没有聪明才智,没有创造力,古板得如一潭死水一样活着。神圣的灵魂被扭曲了。不管你是死还是活着。你的灵魂总是扭曲着。从小你就这样。你畏畏缩缩地生活,每天早上悄悄地走进教室,悄悄地看你的书,悄悄地思考你的问题。小鞋匠,帮你老头修鞋去吧,哈哈。你没有哭,尽管你才十九岁。可你的心悄悄地流泪。小苏北,替我把鞋擦擦。你的桌上站着一双鞋。把你的书踩脏了。你发火了。愤怒地把他推下桌子。你把他摔了一跤。他哭了。冲上来打你,还围上来好几个人一起打你。你把书收好,对着一个打。尽管你的脸被打肿了,可他也让你打破了头。你是用一块石头扔的。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你。问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小业主还不安分守已?还不老老实实的?还打架?这么凶狠地打破了森森的头。停课写检查!你走出了教室,没有眼泪,只有悲愤。心里逢着一团火。晚上,他的那个区长夫人妈妈找到你家里来了,把你爸爸妈妈痛骂了一顿,同时他们的手指连续点着你爸爸妈妈的脸上。从那时,你就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克制。从那时你就知道我们这个社会是分等级的。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拥有一个从上到下,由层层的等级序列构成一个贵贱尊卑的严格界限的社会整体。这三千多年历史到现在还严重地影响着我们这个社会。噢,菲菲,你也是。那年为什么要残酷的拒绝我呢?噢,小鞋匠。可是小鞋匠也一样是劳动。马克思说过共产主义的一个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劳动成了人的第一需要。劳动是没有等级的。那像山一样的宗法等级思想啊!人是什么?人只有在创造文化的活动中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太累了,你躺在沙滩上向往着那小鸟。你走向大海,恶浪阻击着你。你疲惫地迈着步子。恶浪从四面向你扑来。水淹到了你的胸,你开始走向死亡。为那白色,你游着,游着。小时,你无忧无虑地在水盆里戏水,水把妈妈的衣服全给弄湿了。多自由自在。没有扭曲,没有压抑。妈妈说天边外一个美丽的小岛,小岛上有一头美丽的小白鹿。小白鹿闪着白色的光。你当时就说你以后要去找那小岛。那样你就有出息。妈妈,你怎么来了。噢,我的好菲菲。白色,菲菲,我们一起去找那白色。那透明的白色,在那小岛上。
你还记得那年冬天,你一个人穿着破烂的棉衣,抖抖瑟瑟地走在黄河滩上。北风像刀一样吹着,割着你的脸。你的脸裂开了,你感觉得到鲜血在慢慢地流下来。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凄凉而冷冰冰的世界。只有浑浊的黄河水在向东流去,滞重而缓慢,像个生命衰竭的干瘪的老妪。三只鹤凄厉地鸣叫着飞着。你凝视着这河水,倾听着那凄厉地叫声,慢慢地你滚下了两行清泪。噢,黄河。你多么像我们的民族,我多么希望你急速地奔涌起来,没有浑浊,没有淤泥。你忽然扑在黄河滩上,亲吻着那又咸又涩的黄沙滩,眼泪喷湿了黄沙地,久久地,你这样卧着,你忘掉了每天吃不饱饭的“再教育”生活,忘掉了你曾在路上抢劫过一个女人的三角二分钱,忘掉了你父亲的驼背。祖国啊!我该为你做些什么?你的儿子在痛苦中你知道吗?祖国啊!你真没出息,你真无能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你起来了。冻得浑身发抖。肚子饿得咕咕叫。你的粮袋里只留下一只刚才在村里问一个老农家要来的窝窝头。你的眼里出现了激愤的目光。猛地,你在黄沙滩上狂叫起来:“亚西亚,你别走向死亡!”
……我漫步在中国海域看见一块块巨大的善变的云影覆盖着民族几千年的血泪史迹覆盖着浪潮恶性循环的演绎推理……
13
申说今天特别高兴。他在家里摆了一桌,三个月一次的理论研讨会今天举行。八点,陈影、老计、宁、菲菲一起来了。
“首先为我们美丽的菲菲干杯!”申说着,举起了杯。
“Thank’s forevery body!”菲菲说。
“伟大的法兰西,是他们开创了Ladyfirst(妇女优先)的风尚”宁大叫起来。
“《对文革的反思》准备得怎么样?大家要乘着酒兴,像酒后呕吐一样把肚子里的货全都吐出来。”老计说。
“讨论文革十年的问题,我们必须从中华民族传统的思想文化深层内涵去剖析去思考这千年的浩劫。源远流长的教条主义、个人崇拜及中华民族的自觉自愿的奴性使中国陷入了这场大悲剧。中国只有消除专制主义文化传统充分地彻底地吸收西方的民主和科学才能真正进步。但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同时也非常痛苦。一百年,甚至于几百年。历史是会重复的,只要基础不变,只要中华民族的愚昧、落后的素质不变,说的再简单点,只要中华民族还不能改变四分之一文盲这一状况,历史重演则是必然的。所以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身上的责任是极其沉重的。”
陈影说完把酒一饮而尽。他的思想陷入了沉思。他忽然变得极其痛苦起来。他感到自己掉泪了。一股灰黯的记忆爬进了他的脑中。你是信徒吗?不是,只有宗教才要信徒。这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不要宗教式的信徒。你那么虔诚,那么忠诚,对党,对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天晚上,你一个人跪在毛主席像前,你哭着向他老人家发誓,你指到哪,我就冲到哪。你咬破了手指,在一块白布上写着,誓死忠于毛主席。你举着那本小红书,口里喊着毛主席万岁,另一只手在砸破一切你认为的旧文化。为了那白色的共产主义,为了防止中国变修,为了捍卫毛主席,你把灵魂赤裸裸地给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你响应他老人家的号召,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了。难以想象的贫穷落后,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只穿一条破烂的短裤。黧黑色的乳房,吃不饱饭的生活,使你痛苦万端。你忽然觉得你的妈妈被人轮奸了。你的灵魂被扭曲,被强奸。那天晚上你跪在大山里恸哭一场。你发疯一样抓着自己的头发。你的拳头使劲地捶着树干,鲜血印树干上。你的鲜血流满了你的手。在天安门广场,你看见毛主席他老人家坐着敞蓬车过来,你泪流满面,狂唤万岁。把你的嗓子都叫哑了。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你那么忠诚,把你的灵魂一丝不挂地献给了他老人家。啊,一夜之间你仿佛突然看见你笃信上帝在和一个女人奸淫。你的精神崩溃了。你发烧四十度。在坑上躺了一个多星期。信仰破灭了,理想被亵渎,纯真的心灵被扔进腌脏的粪坑,愚昧,落后,盲崇,造成了这空前的悲剧。
“文革纯属政治斗争。是一个封建宗法观念极浓的亚细亚农民对文明进步的残暴践踏。就像我老头一样。”申使劲地咬着一条鸡腿。
噢,异化。你这个亚细亚贵族,养尊处优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
“中华民族的落后、愚昧、贫穷,是个人崇拜、个人专断的最佳土壤。在我们党内,从二一年成立起,就搞个人崇拜,个人专断,从陈独秀开始,几代领袖一直延续下来。到毛泽东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正因为这样才发生这场空前文化大革命的民族悲剧。在中国历史上,从来也没有从文化角度上批判过个人崇拜。这是思想意识中最深层的东西。毛泽东和斯诺谈话中就说过:‘谁不需要一点崇拜呀。我看你就需要一点。’一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坚持要个人崇拜,那么像在我们这样一个四分之一是文盲的愚昧落后的民族就会彻底地把个人崇拜变成为个人迷信。大救星,救世主全都出笼了。大姑娘给他当妃子都是心甘情愿的。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土壤。恩格斯说过,一个愚昧民族只能产生一个愚昧政府的领袖。现在的领导人最英明的一招就是不搞个人崇拜,领导全民族进行全面的改革。”
老计说完这段冗长的话,推了推眼镜。他的眼睛摸糊起来。他在那美丽的监狱住了十年。就为这,为这沉重的民族,为这沉重的思考。为他刚才那段冗长的谈话。那红色的美丽的监狱,那幸福的天堂,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了一个好的开端。你要感谢生活,生活使你精神充实、幸福,而又充满美丽的痛苦。尽管你用生命和衰老换取那精神的需求。尽管你四十岁了,还没有一个姑娘来爱你,可你奉献了,为民族,为这个椭圆体。
你孤独吗?人只有在创造文化的活动中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也只有在文化活动中,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你是自由的,我从来就没有自由过。活了几千年了,从有文字记载开始,我就在奴性,在扭曲个性中生活。没有想象,没有创造,只有迂腐陈旧。秦始皇焚书坑儒,天下一尊。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唐太宗大兴科举。我没有思想,从骨髓里都想做奴隶,做梦中都在喊万岁。噢,那多么美丽的监狱,我自由了。如果需要,我真想再到那美丽的监狱里住上十年。
“我们现在老是说五十年代好,五十年代的人有理想。是的,五十年代不仅培养了人们对未来的向往,但同时培养了人们的轻信,培养了人们崇拜,培养了人们脑子简单。到了六六年主席一挥巨手,人们除了一片狂叫‘万岁’什么也没了。陈影,你最清楚,你当时疯狂到了什么程度。”
宁,你为什么还要提我,还要揭这块疮疤。心灵的折磨已经够沉重的了。你还要折磨我。那年夏天,因为对奸淫的仇恨,你们强迫一个犯过错误的少妇把衣服脱光跪在毛主席像前。噢那美丽的红色。多么惊心动魄的壮举。可是从此,我就必须在狱里生活了。
“中国传统文化是封建时代的遗产,本来就够霉的了,可是我们还舍不得丢掉。这就是我们民族的可悲之处。”
“在西方从古代就有贵族民主传统。什么事须经哪些人讨论,什么事如何定夺,都有一套系统,对皇帝的权力加以限制。独裁者往往会被搞掉,像凯撒,庞贝。莎士比亚那出戏《裘力斯.凯撒》,写的就是暴君被人背后捅了一刀。凯撒回头一看,原来是最亲近的人勃鲁胫斯。他问一句:“是你吗?”就倒了下来,西方从来就有制裁独裁的传统。而我们中国有的则是拥戴个人专制个人独裁的传统。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传统自秦以来,越来越厉害。明朝已经不得了了。农民出身的皇帝朱元璋,连孟夫子都看不得,把《孟子》删掉十多处。原因就是孟夫子讲了,‘民为贵,君为轻’一类的话。这还得了?清朝比明朝还厉害。清朝的文字狱例案随便解释,拐弯抹角解释,就可以制造一个案子。乾隆不仅诛九族,甚至十族,连门生故旧全部杀光。这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给毛泽东的影响是相当大的。五八年的冒进就是集中反应,庐山会议,彭德怀的万言书,毛泽东就容不得。”
“到处都这样,我老头是绝对容不得别人的反对意见的。”申插嘴说。
“历史总会重复的,尤其是在基础不变的或几乎未变的情况下。但它决不会在原地原样重复,所以要避免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悲剧,必经改变我们民族的基础。”
“陈影,把你的观点写出来,写出论文,这很有价值。”老计说。
梁森回来了,像头暴怒的狮子,把菲菲揍了一顿。那天晚上菲菲拿着剪刀在沙发上过了一夜。
梁森一晚上都没睡,他抽了一夜的烟。
两天后,他向法院起诉陈影,同时要求和菲菲离婚。
法院经过审理认定陈影破坏军婚罪成立,判处陈影有期徒刑三年。判了梁森和菲菲离婚。
陈影临走前,菲菲对他说:“我等你。”
陈影笑笑,让菲菲把马克思的《资本论》给他送去。
陈影含着灿烂的笑和美丽的悲哀走上刑车。他看到那太阳变得更加美丽,变得越来越白了。
1986年10月9宁波东钱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