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在东晋隆安22年,安帝德宗驾崩,恭帝德文接位。举国同庆,改号元熙。东海一个小岛上一青年渔夫到京都建康玩乐,回岛时带了一个青年女子。这女子一上岛,岛主便大叫岛上来了妖气,立即下令把那女子赤条条缚在老榆树上以清邪毒。青年渔夫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请求岛主大赦。三天后,女子死了,青年也跳海自尽。从此老百姓就叫这个岛为女儿岛。
A
走出闷热浑浊的车厢,踏上明快皇丽的站台,红红心里立刻充满了欢快。再过三小时就可以到四支队了。她的心境就像这满世界的阳光一样。她被一种追求的幸福燃烧着。五年的大学生活她产生过多少遐想做过多少美丽的梦,现在就要实现了。她的白嫩的脸上被喜悦烧得通红。
红红更迷人了。
站台上的旅客全走光了。红红提起行李袋向出口走去。尽管是八月,但刚下闷罐样的车厢的红红还是感到了一阵凉爽。一阵微风吹来,她心里溢满愜意。
车站广场上停满了各种车,仅有的那块空地被小贩子站满。空气混浊不堪,一股股怪味令人恶心。灼热的阳光射下来使人烦躁不安。红红开始冒汗了。有不少海军的车,但就是没有四支队的。汗不断地淌下,红红的衬衫全湿透了,脸变得红扑扑的。她不时地捋一下头发,几个水兵盯住她,她友善地微笑。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于别人的“注目礼”了。
找了一圈,没有四支队的车。这下可得坐那肮脏拥挤的长途车了。红红提起行李艰难地朝汽车站走去。
忽然一辆军卡车疾驶而来,一看是四支队的车牌号,红红猛地升起喜悦,赶紧朝卡车奔去。
“同志,去四支队吗?”
司机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她,良久才点头。
“我也去四支队,能带上我吗?”
红红微笑,露出两排像工艺品似的白牙。
司机又点点头。
“帮我拿一下行李好吗?”
司机蹦下车,跟着。红红弯腰搬行李时,司机的眼珠凝固了,直勾勾地往红红的衬衣领里看。红红抬起头,碰到了司机的眼光,脸立刻绯红,司机却没事似的把箱子提上车:
“上车!”
“你不接人?”红红问,表情狐疑。
“不接。车出来都要到车站弯一下,看有没有人回去,这是车队司机的传统。”
红红一阵感动。
卡车奔驶着,路旁的树和电线杆撒了野似的往后飞跑。一股烫人的热浪从驾驶室底喷来,裤子和大腿粘得难忍。驾驶室里有三十七度。红红削了只苹果给司机。
“司机贵姓?”
“什么?”他大叫,没听清。
“我问你贵姓?”红红凑近大点声说。
“历史的史。”
“哪年入伍的?”
“七七年。”
“老兵了嘛!”
他笑笑。
“听口音好像是北京人吧。”
“没错。”
“哟,大地方来的嘛!”
他脸上溢出得意,仿佛北京是他家一样。
“你怎来女儿岛了?”
“什么女儿岛?”
“我们四支队啊!”
“不是叫鸡角岛吗?”
“鸡角岛是官方用的,我们这儿都叫女儿岛。哎,你还没说呢?你来干嘛呢?”
“当医生。”
他转过头来瞭了一眼:
“到女儿岛当医生?你丈夫在岛上?”
红红大笑。“我刚从学校毕业。”
“你肯定犯事了,发配来的。”
“没有啊,我是自己要求来的。”
司机猛地一震,方向盘偏了,急刹车。他愣怔地盯住红红半天,一字一顿问:
“你自己要求来的?”
“对啊,怎么啦?”
红红满脸紧张疑惑。
“女儿岛连母狗都不能呆!”
“岛上没女医生吗?”
“有几个,都是老太或丈夫在岛上。”
车又开了起来。红红的心情骤然变暗,犹如一根烧红的铁条掉落水中一般。卡车驶入大山,被茫茫大山包住。红红心里平添了一股阴冷。
“哎,为什么叫女儿岛?”
“听老百姓讲,以前古代岛上有一个青年,从大陆带来一个窑姐儿。小俩口相亲相爱过日子,惹得岛上的男人神魂颠倒。岛主火了,命令把窑姐儿脱光了缚在树上。不几天窑姐儿死了,那青年也投海了。就这么叫上了。”
空气凝固了。红红心里揪得慌。
“有哪事吗?”
“咳,传说呗!不过,我看差不离。”
卡车进了一个山岭,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高山。她朝山顶望去,看不到头,只有一片茂密的松林。她头发麻,心突突直跳。她从小到大从没坐过卡车,更没走过这样险峻的山道。
“你开稳点。”红红说。
“嘿,没事。”
前面山上一声炮响。红红心里咚咚拱跳。恐惧灌满了心。她真担心从山上滚下一块大石头,把卡车砸得粉碎。她又看看悬崖,头晕了。脊背发冷,顿时冒出冷汗来。卡车使劲地爬坡,呻吟着,吐着粗气,疲惫不堪。
“这条坡叫生死坡,路没修前,这里常出事。死了不少人。”他说。
迎面冲来一辆卡车。他把方向盘往右打了点。立刻,红红惊叫。
急刹车。
“怎么啦?”
他盯住红红,脸色煞白。红红低下头,双手捂脸,耳根赤红。
“我怕……怕你开到悬崖去。”
“嘿,吓我一大跳。”
他眼一眯,不以为然。卡车又鸣叫着。终于爬过岭顶。开始滑坡,卡车吐着气,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而下。红红惊恐地看车速表,指针过了八十公里。红红瞟他,只见他沉稳地把着方向盘,一脸英气。好一个北京小伙儿。红红稍安稳了些。
卡车在一个小店前停下。他跳下,买了六根冰棍,送给红红两根:
“来,降降温。”
“我一根就够了。”
“咳,吃吧吃吧。”
他嘴里咬了根,左手拿着三根,左手肘压着方向盘,右手发动了马达。
“你这样要出事的,吃完了再开吧。”
“没事。”
车慢慢地开着,红红不安地看着前方。没一会儿,四根冰棍全下肚了,红红马上把另一根的纸剥了,塞到了他嘴里。他看了她,一口咬进半根,第二口就消灭了。红红嗤地笑。
“嘿,这算什么?那次我跟他们打赌,我说一口气能吃三十根,他们说我吹牛,当场到服务社试验。吃到二十五根时,我不行了。可男爷们不能掉价对不?我玩了命把五根憋进肚里,喉头呼呼地麻痛。一吃完,我二话没说溜了。见没人就在能烤死人的太阳下玩了命跑。那次可尝到滋味了。”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这伤身体了。”
红红认真而担忧地说,脸上露出不安。
他转过脸,看到红红真诚的表情,心里感动。
“嗳,我以后注意。”
“部队的人都瞎折腾,什么都不顾,连命都不要。以后不许再这样胡来!”她拿出医生的调说。
他忽然觉得红红有一种亲近感,一种多年没有产生过的柔情在他心里滋生,朦朦胧胧,像对姐姐又想对妈妈。
卡车朝前开着,灼烈的阳光把路面烤得发烫,仿佛马上就要烧起来一样。卡车开过,后面便掀起一股浓浓的纱雾。路上拉架子车的农民光着黑油油亮铮铮太阳照上去能反光的脊背,像老牛在拖沉重的磨盘一般。前面有一老妪抬手拦车,他没减速冲了过去。
“你怎么不停?”
“肯定是搭车。”
“那就带上嘛,大热的天。”
“不能带。上次班里另一伙计带上一老娘,伙计急刹车,老娘头撞到前面,破了,老娘说到支队包扎一下,结果,到了支队便耍泼,硬要支队赔偿损失,支队害怕闹军民纠纷,赔了二百元,那伙计可惨了,挨了警告处分,本来是要发展组织的,飞了。哎,现在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说着又踩了油门,卡车飞了起来。
“嗳,你说,你是主动要求来的?”
“嗯。”
“你真是个大傻冒儿,别人想走都走不掉,你还主动要求来。女儿岛女儿岛姑娘们溜着跑。”
红红愕然,盯住远方。临毕业前,她妈妈来到学校。五年没和女儿在一起了,她想把红红留在身边,可红红却发了疯似的一定要到基层部队去。
“不,妈妈,你别让爸爸插手。我要自己决定自己。”
“你别犯傻了,谁都想往机关跑,往大城市跑,就你呆乎乎要到基层去。你别受那些英模报告的鼓动,那都是骗人的。你知道基层有多苦吗?”
“训练团我不是没呆过。”红红噘着嘴说。
“可海岛比训练团还苦,夏天都没水,蚊子小黑虫把你咬死,你的皮肤经得起咬吗?”
“妈妈,我当海军考医大就是为了为舰艇水兵服务。”
“那地方苦得会使你脱一层皮,我跟你爸在海岛几十年还不知道吗?!”
红红的妈妈发急了。
“生活苦我不怕,我想的是追求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的价值。妈妈,你就别再管了,否则我会痛苦一辈子。若真受不了,到时再调好了。”
“不行!你年轻冲动,你知道什么是生活?真的分下去了调回来就难了!”
“那就不调,我一定要去。”
妈妈顿时眼泪滚落下来。红红就这样来到女儿岛。
忽然,一个急刹车,红红往前冲去,手撞在前面铁把上。
“你不要命了?!不想活从崖上跳下去!……”
他边冲着车旁那个吓呆的老头吼道边想开门下去。红红拉住他:
“算了算了,早点回去吧!”
“有些人就是这么可恨,脑袋像被大粪塞住了,明明见有车过来,他非要往马路中间去。”
他使劲发动了引擎。红红从包里拿出两杯纸装橘子水,用两根管子塞进去,送到他嘴边。
“来,喝点。今年多大了?”
“十九。”
“十九?我都可以当你阿姨了。”
红红大笑。
“你多大?”
“二十三啦。”
“二十三就想占便宜呀。你充其量也只能当我姐,或许你连姐都当不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到女儿岛呆仨星期就知道了。在岛上呆一年等于在大陆呆十年。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年龄比你大。”
“这叫什么逻辑?”
“这就是女儿岛的逻辑。有句歇后语叫‘祁连山——苦啊!’在我们支队大家都知道‘女儿岛——愁啊!’瞧,我有多老,不像十九岁吧,别人一看还以为是个二婚头呢!”
“哈哈,你真会说笑话。”
“笑话?你到女儿岛去呆呆,这是黑!”
“我姓王,叫红红,红太阳的红。”
“我叫史力,力量的力。以后给弄点好药。我在后勤部车队,要用个车给我打电话。”
B
红红分在支队卫生院,住在支队招待所底的一间潮湿霉味浓重墙上石灰脱落的小屋。红红很失望,来之前,她已把四支队想得很差,可没想到比想像的更糟。她来到值班室。
“服务员,能不能换一间干点的房子?”
“这是所长定的。”
红红走进所部,看到一个小脸军人斜靠在椅背上。她一进去,聚光灯便照了过来,她被他肆无忌惮的眼光看得害怕起来,心跳加快。
“请问所长在吗?”
“在。”
“请叫一下好吗?”
“我就是。”
“所长,能不能给我换间房子?”
“为什么?”
“那房间太潮太脏,霉味太浓。”
“哎呀,我也想给你安排好一点的房间,你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理应照顾好。”所长阴阳怪气地说,“可是我们的房子太紧张,真是太抱歉了,等一有空房,马上给你换。”
“楼上不是有那么多房间吗?”
“房间是有,可支队马上要开会,等以后有空房一定给你换。”
所长站起来,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红红,眼光从红红的脸移到脖子,又从脖子移到胸脯。红红感到有一条蚂蝗在往里钻。她没再说话,转身就走。一股恶气塞进胸膛。
红红在房间里闷坐了一会儿,气渐渐消了。她想,或许招待所确有困难。她拿上盆端了水进来,化了整整一小时把房间打扫了一遍,然后去洗澡。招待所没女浴室,红红把水打到宿舍。她把门插上便虚软地靠在门上。这时,她感到特别累,整个骨头散了架似的。房间里空荡荡的,一张破旧的桌子放在窗前,墙上脏痕斑斑。红红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的牢房和这差不多。窗外就是一坐大山,房内终日不见阳光,阴森森的。她心里猛地产生股孤独寂寞。她慢慢地走到桌前坐下,在圆镜里,她看到一张汗迹斑斑发丝粘在额头红扑扑的脸。她已好长时间没审视过自己了,她认真端详着。这是一张多么美丽的脸盘儿!除了单眼皮不满意外,红红什么都满足了:尖尖的下巴,棱角分明的小嘴,小巧而挺拔的鼻子,细细的柳叶眉,还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她摸了一下脸颊,皮肤光洁滋润,白嫩鲜亮。红红深知自己美丽超群,从中学起,她就一改在家宠出的娇横,对同学谦逊礼貌退让,她对同学忠诚善良就像她的美丽一样。中学当兵及医大五年,红红深受同学的爱戴。忽然,一张刚健有力的脸在她眼前闪过,她耳旁响起了圆润动听的男低音,张侠,她想起了张侠。当兵前张侠对她说的话又在她脑中出现:红红你的美不见得是件好事啊!红红当时也不知为什么竟流出泪来,现在她才意识到张侠的话的份量。
近年来,她常想起张侠,尤其是在孤独寂寞的时候。张侠,你在哪里?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需要你吗?她的意识失去了控制,她任凭思绪随意飘荡。这几年,红红一个人时常会情不自禁的孤独忧郁起来。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她把镜子推开,眼睛盈满泪花。她茫然地看着窗外,她真后悔当兵后没有和张侠保持联系。两年前休假,她找过张侠,邻居告诉她他家搬了。立刻她心里变得空落落了,上海那么大上哪儿去找啊!一股隐隐的悲哀流过心底。回到家她竟哭了起来。她忽然觉得她永远失去张侠了!张侠可是一直真诚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朋友啊!两年来,这后悔之情一直萦绕在她心中,她变得更忧郁了。良久,红红才平静下来。她从桌边站起,慢慢地把衣服脱了,然后跪撑在地,两臂弯曲,大小腿保持九十度,胸部慢往地上压。来回做了十五次,然后坐在地上,低头注视着那丰满得像小山一样的胸脯,红红心里流过一丝微微的骄傲。几年来,她已养成了做健美操的习惯。
忽然红红觉得窗外有个人影一晃,待她细看又没有。她想可能是看花眼了。她想,下午要美美地睡上一觉,要把几天来的困乏消灭干净。
你精得很,用你的真诚,用你的憨厚,悄悄地悄悄地降服了一颗纯洁的心。你给她带来了灵魂,带来了充实,带来了富有。你使她放弃矝持的本能,在你面前表现出全部的柔弱和依赖,少女的羞涩荡然无存。
一个坚实有力的思想左右你的懵懂一个心灵的莎士比亚还有跨世纪的比蒙轻轻地,轻轻地叩响你青春的门槛……
春情荡漾,理智的堤坝被本能冲垮。窗外珠颈斑鸠断断续续地叫着,更增添那午日的宁静。
你后悔吗?
你真的永远爱我吗?
你会离开我吗?
“红红,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情?”
是谁的声音?妈妈。红红被吓醒了,浑身被汗湿透。心咚咚跳着。她回忆起刚才的梦,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来,渐渐,红红哭出声了,放肆而无所顾忌,像个三岁的孩子,她要把自己的郁闷全都哭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畅快了些。她静静地躺着,手轻抚乳房,她感到一丝快意,一会儿,她的手不自觉地往下滑去,往下探去。忽然她浑身颤栗,一阵紧张,一阵抽畜,然后是全身的松弛。
“有人吗?”
有人敲门。谁啊?这大晌午的。这声音很熟,浑厚圆润,那么触动她心,她猛地就起身:
“谁?找谁?”
“王红红住这儿吗?”
“你是谁?”
她急穿上衬衣,裙子,迅速把床整好。
“你开门就知道了。”
红红把门打开,惊呆了。这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张侠吗?立刻,红红心如潮涌,激动、幸福还是意想不到。她站在眼前,红红一动不动。
“红红,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张侠。”
她眼里滚出泪来,看着他。
“上午听干部科的人说新分来了一个女医生,特别漂亮,我回组织科看介绍信,一看是你!红红你可把我找苦了!嗳,你家搬哪去了?”
“我先问你,你们家什么时候搬的?”
“两年多了。”
“可我家才搬了一年!”
红红又气又急,这口气仿佛要把几年的怨恨都泄出一样。张侠自觉理亏也不再吱声了。他一直想找红红,但总是由于那层极强的少年的自尊而放弃了那想法。时间长了这想法就慢慢淡漠了。高中毕业后,他当兵去了。他多么希望再遇见她。他来到女儿岛,女儿岛上没女兵,他很失望。红红在他面前总是天真虔诚的样儿时不时地在他脑海中出现。后来他提了干,干了两年艇指导员后又到大队政治处,后又到支队组织科。今天碰到红红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红红,你怎么到我们岛来了?”
“来找你呀!”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他看着她那张脸有点贪婪。
“你变多了。”
“变老了。”
“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姑娘了!”
“去你的!”
“真的!”
张侠认真地说,看着她这张成熟的脸他心里微微激动起来。
红红心像灌了蜜,可嘴上却说:
“你现在也学会拍马屁了!”
“没有没有。”
见张侠有点尴尬,红红忙把话题叉开:
“我到医大后你干什么去了?”
“高中毕业后爸爸叫我留城,我没干,也决定当兵去。”
“为什么呀?”
“我想你是去当兵的,我或许还能找到你。”
红红又是一阵涌动。
“你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现在不是捞到了嘛!”
“我是自己跑来的,咯咯……后来呢?”
“后来觉得在部队干也挺好,领导上又器重就想干吧!哎,你呢?”
红红沉浸在过去的遐想里。过去那几年所有因他而使她倍受痛苦倍受折磨的怨恨情绪又涌满了她心中。她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你的情况好吗?”他有点激动,又问。
看着他急切的目光,红红的怨恨消释了。她简单地说了这些年的经历,并告诉他她也在找过他但没说她的失望。
张侠听了眼睛闪亮,他长久地盯住红红,红红羞怯地低下头……
和张侠意外重逢,红红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她胡思乱想起来,过去和将来像电影蒙太奇一样映过她脑中,她在那呆坐了足足半个小时。
C
几天以后,红红去艇上巡诊,这个计划,她在大学时就有过,想了不止十次,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早上,太阳刚刚起床,海风吹来,凉飕飕的。女儿岛的风景是美丽的。湛蓝的大海,葱翠的青山,树荫遮蔽的马路,徐徐小风吹拂使人心旷神怡。红红觉得女儿岛并不荒凉,并不可怕,相反,她心里涌起一股亲切感。来那天路上,关于女儿岛的可怕传说及那句黑色幽默,王红红脑中无影无踪。
前面有三个水兵在散步,双手插袋,晃晃悠悠的。红红超了过去。“小妞,慢点咳!”她心里不快,想说些什么,但没停下。“小妞,你的小腿长得不错咳!慢点,让哥儿们好好瞧瞧咳!”红红猛生怒,没看到过这么粗野无礼的战士。要好好训训他们。她停下转身,就在转身的瞬间,红红改变了主意。她微笑地朝他们走去,三个水兵反倒被震住了。
“我是新来的王军医,现在去艇上巡诊。来,到这边来,先给你们检查一下。”
红红走到旁边的石椅上,从治疗箱里拿出听诊器。三个水兵面面相觑,呆立原地,眼睛矍然。
“过来呀。”
听红红这么一喊,三个水兵醒过来似的:
“去,请王军医检查检查。”
红红替仨人听了胸肺,量了血压。
“哪条艇上的?”红红边问边整理器械。
“328艇”
“什么部门?”
“轮机。”
“你们以后要多注意休息和锻炼。”她背上箱盯住他们,“刚才你们表现可不好。”
“您别……王军医,您确实……我们不是……”他们嗫嚅着。
“你们多看几眼没关系,只要诚实就行。像刚才那样阴阳怪气酸不溜的,会降低你们的人格,懂吗?”
“是是。”
三个人面溢羞愧。
三个水兵态度的转变,使红红心里注进了新的喜悦,更加深了从医大时就产生的对水兵的热爱和感情。她心里阵阵激动,就像那个春天的早晨,她看见柳枝上暴出茵茵的黄芽后的激动心情一样。这美丽的山,美丽的海,还有这些可爱的水兵,到处都是美。她的步履更加轻盈了,两条丰腴匀称的小腿在那双奶白色的坡跟皮鞋衬托下更为迷人了。她的微笑越发甜美了,她那白晰的脸蛋在乌黑高雅的发型映衬下愈显美丽了。美是生活,生活是美,车尔尼雪夫斯基这个命题她以前百思不解,现在她忽然明白了。生活就是创造,创造就是奉献,奉献和创造就是美,实现自我价值就是奉献和创造。她这颗青春的心善良圣洁,充满着美好和热情。她热爱生活热爱美,此时此刻,红红彻底忘记了那句使她颤栗的歇后语:女儿岛——愁啊!
当红红由中队长陪着走上码头时,艇上的,艇下的,路上的,工作着的,凡是周围几十米内能看到她的水兵,都自动参加了被检阅的行列。他们表情严肃,神态惊讶,眼睛暴瞪,细胞亢奋,每个人都像进入一级战斗准备。红红心里有点紧张。她多么希望这场面早点结束。终于,当中队长向水兵们宣布新来的王军医为大家检查身体时,大家骚动起来,议论纷纷,一会儿就开始涌向码头边上的临时诊所。
红红把全中队的干部战士的身体都检查一遍,她累得真想吐,浑身像散架似的,汗水把蓝军裙的腰围湿透了。她给中队长开了名单,让名单上的人过两天到卫生院复查。
当红红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回去的路上时,她心里充满了幸福,因为她干了第一件她想了多少年的事。
D
临下班前,红红给张侠打了电话,让他吃过晚饭到她宿舍去。她们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红红不时地发出脆笑声。坐在一旁的院长抬起头,不满地看了红红足有十秒钟,满脸阴沉。红红放下电话,转身要走,院长叫住她。
“小王,有人反映,经常有男的到你宿舍?”
“没有啊。”
“小王,我早就想和你谈谈了,你坐。”
红红惶惑地坐下,看着老院长呷了口茶。
“你来支队已一段时间了,工作很积极,主动到艇上去巡诊,这很好(红红听了心里一亮)但是也有不少问题。”
老院长停住,看着红红。红红心房鹿跳。
“我也上了年纪,有些问题就直接点出来了,你打扮太过头了。为什么要烫发呢?为什么要擦口红呢?”
“院长,我以后注意打扮,但是我没烫发没擦口红呀!”
“那头发怎么那么卷?口唇怎么这么红?”
“真的没有,本来就这样。”
红红感到委屈。院长疑惑地看红红的唇发。
“你对水兵不能太热情,不能对他们笑,不能细声慢语地说话。看病就看病,有什么好笑的?”
“嗯。”
红红低头,脸绯红。她不明白,病人本来身体就不好,更需要医生的热情温柔微笑,这是对病人的心理治疗,现代医学已很明确地指出,有时,心理治疗比物理治疗效果好得多。可院长怎么……况且,我对水兵确实有感情。
“小王,你看你,白皮鞋,头发又挽那么个样子,为什么穿长袜子,还是黑的,还那么多花纹,让人感觉像蛇一样!还有,你走路为什么老挺胸干什么?”
“院长……”
红红眼里噙着泪水。
“小王,这里是女儿岛,和大陆不一样,更不同于你上海,我在女儿岛三十年了,女儿岛的要求,女儿岛的风俗,女儿岛的习惯我很清楚。现在改革了,开放了,同样资本主义的毒素也会进来,我们不加强警惕就会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和侵害,思想就会变质,我们的钢铁长城就会毁掉!”
老院长话讲得抑扬顿挫,很有气势,比他平时每周两次政治课讲得还生动。红红低头听着。
“还有,你里面为什么不穿件背心,为什么还非要戴一个红胸罩?”
院长说着竟喘起气来语调还有点发颤。红红的眼泪落在裙子上。院长还在喘气,红红想,院长生大气了。
“还有……”院长颤抖地说了一句,红红抹掉泪抬起头发现院长脸通红,“听说,听说你在招待所穿,穿很透明的超短裙?而且只用一块什么布在,在胸前包了一下?”
“真卑鄙!”
红红再也听不下去了,拉开门冲了出去,眼泪不断地落下,她觉得刚才被院长剥得一丝不挂一样。
两个身影静静地在海滩上徜徉。月亮把清灰色的光轻轻地投在他们身上,海风徐徐,带着海腥味柔缓地抚慰着他们,宁静而安祥。
“你,有女朋友了?”红红终于问,心提到嗓子眼。
张侠黙默地点头。红红听了立刻手脚变得冰凉,浑身虚软无力,人似乎飘了起来。她感到绝望。她艰难地问:
“你们认识多久了?”
“去年底休假别人介绍的。”
红红心里又次涌进绝望。都八个月了,八个月可以发生多少事情啊!当她知道张侠今年还没有休假时,心里模模糊糊有些涌动。她忐忑不安地问:
“你爱她吗?”
他没回答,抬头望着璀璨的天空。
“你发现没有,今晚的月亮特别刺眼。”
“你回答问题!”
红红急了,泪水盈满了眼眶,他很认真地看着红红,然后慢吞吞地说:
“人嘛,到了年龄总要谈对象,结婚,尤其是在没有希望的时候。”
他冷峻地盯住红红的侧脸。
“你和她感情到底怎么样”
她猛地转过身,站在张侠面前。盯住问。
张侠笑笑,绕开红红往前走。
“你说呀!”
红红紧走几步又站在张侠面前,眼睛盯住他。
张侠心里注满了激动和痛苦。他闭上眼,仰头。良久,慢慢地吐出三个字:
“很一般。”
红红的血往上涌,眼睛发花,她觉得这件事还有希望。她不知道再说什么,遥望着一汪无际如缎的海面,她的思绪也变遥远而空洞。
你还记得吗?那些平平常常的日子,孩提时代的天真,少年时代的幻想,那些琐琐碎碎的真诚游戏,那偶尔间的触碰,那无私的金子般的帮助和虔诚的眼泪,一旦在心灵深处烙下痕迹,总有一天会发芽,萌生出新的细胞。你还记得吗?那堂体育课我从马鞍上摔下来,你从老远的地方奔来,把我背到了医疗室,我手断了。你什么也没说,好像没有一点担忧,没有一丝痛苦,只悄悄地流下两滴泪。为这两滴泪,从此,我走进了地狱,走进了殿堂,走进了但丁的魔围,为这滴泪,在那些折磨人的艰难的日子里,我挡住了多少丘比特之箭。
一个坚实的思想左右着我的懵懂一个心灵的莎士比亚轻轻地叩响我青春的门槛……
“这些年你好吗?”
“当了两年兵,后进医大五年,后来女儿岛。”
“那么简单?好还是坏?有没有得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有没有在一天夜里忽然变成丑小鸭?”
张侠又恢复了幽默散淡,红红的心情也松畅了。
“你希望我死呀!”
“哪里哪里,你死了今天还能见到你吗?你死了整个世界都要为你悲哀。”
“去你的。”
两人都笑了。
月亮高镶天际,几朵云片飘飘悠悠仿佛在向明月献殷勤。海面浮着揉碎的月亮。海风带着腥味和煦地拂慰着。温情而宁静。
风不停地飘起红红的长发和裙子,款款楚楚,妩媚迷妮,月光下,红红忧郁的身影更动人了。张侠眼珠一刻也没有离开红红,他贪婪地看着红红,好像要把七年的损失全部补回来一样。七年前,红红还是颗含苞待放的幼芽,现在她已长成一朵硕大美丽的花了。他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在失去红红七年他完全绝望的今天,红红却神奇地降临在他的身边,他认为这是冥冥之中命运对他的垂青。他忽然觉得以前他太傻,那自尊太愚蠢,差点让他失去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红红,你好像又长个儿了。”他没话找话地说。
“当兵后是长了几公分,现在一米六八。”
红红看了张侠一眼,她又感觉到了张侠身上那股她以前十分喜欢的气息。她竟有些旋晕,心里莫名的激动起来,立刻她脑中出现羞怯二字,她脸颊发烫。
他们快走近老榆树了,张侠刚想说说老榆树的传说马上又把这念头打消了。他不想让红红心灵上蒙上阴影。
“这是什么树?”
“榆树。”
红红一听猛一激凌,她下意识地往张侠身上靠了些,那个可怖的传说又飘过她脑中。她忽然又想起下班前老院长和她的谈话,她竟生出更大的恐惧。她想把谈话的事告诉张侠,又不忍让他增添烦恼。
红红有点累了,但又不想回去。今天一定要把她的想法告诉他,好几次了,红红最后都失去了勇气,回去后悔半天,这几年来萦绕在心头的情愫啊。
“张侠,坐会儿吧,我累了。”
张侠掏出手绢,替红红铺好扶红红坐下。他挨着落地。
夜深了,阗寂无声,偶尔的海浪增添了夜的宁静。张侠猛觉得有股不可遏止的激情在左右突拱,孩提前天真烂漫的红红,少女时羞怯纯真的红红,火车站哭得泪人似的红红,现在成熟诱人的红红像蒙太奇在眼前闪过。他遥望浩瀚的大海,克制着。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幸亏是夜里,否则他真是无地自容。红红啊,你为什么不早一年来呢?去年底休假,认识了一纺织女工,小姑娘对他挺倾心,可能是在女儿岛呆太久了,接触姑娘太少了,尽管张侠并不爱那姑娘,却吻了她,而且那吻深刻而放纵,刻骨铭心。他只有情欲,那次要不是姑娘的顽强抵抗,张侠早尝到了禁果。女儿岛使他变得粗鲁心理变态,使他见了姑娘就不顾一切。女儿岛啊,你征服了多少灵魂,那天张侠只身孤独地坐在海边流了两个小时深藏了多年的泪。自从见了红红后,他的心灵圣洁起来,过去时常出现的淫涩的幻想消失了。他从心底里感谢红红拯救了他的灵魂。他时常回忆和红红有趣的事情以洗掉他心灵和情感上的污秽。当他知道红红没谈恋爱时,当他隐约觉得红红没谈恋爱就是因为他时,他激动得发狂了,他跪在地上拳头向上挥着使劲地吼叫像意大利甲级联赛进球运动员的癫狂状态一样。尔后把衣服脱光,只穿裤衩,撑了二百下俯卧撑直到他瘫在地上汗水洗面喘着粗气不省人事为止。他后悔和那姑娘的接吻,他咬牙切齿追悔莫及用手使劲抽自己的脸颊。他忽然流出泪来。那天张侠恸哭了一场。他庆幸自己没走出最后一步,他真诚地感谢那姑娘的顽强抵抗。噢,你还是有权力去爱红红的。他决定要把红红征服过来。他知道在少女时烙下的崇敬形象是不可磨灭的。他想定,要在红红的圣泉里彻底洗涤自己的灵魂,他要在红红心中树立更加有力的形象。
“女儿岛的沙滩多美啊!”
红红把黄沙往腿上撩。她的心境又恢复到少女时代那无忧无虑纯真美好的氛围中去了。一股甜蜜的浪涌进她心里,她发自内心地温柔嗲腻起来,眼光变得迷媚了。她下意识地撩了一下裙子旋即又裹住大腿。她腰背发酸,她真想像小时候一样,靠在张侠身上。
那股淫涩的暗流又在张侠脑中滚动,热吻红红的欲望在他心里急速膨胀起来,他安慰地想,这是爱情。欲望越来越强烈,他不能自己,终于,张侠急促地说:“红红,我想吻你。”说完他低着头,等待着红红的审判。
红红心里热浪巨涌,心咚咚跳。但她却异常平静地问: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我就是想吻你!”张侠固执而有点粗野地说。
红红极度紧张,脑子一糊涂,她不知道张侠吻她时,她是反抗还是顺从。
见红红没吱声,张侠痛苦地捧着头,五指抓着头发。红红见状,心里酸痛,眼里涌上泪。她想说吻吧,你想吻就吻吧,可她怎么也开不了口,这可是她的初吻啊!这神圣的初吻她看得多重啊!尽管她爱张侠,可一个姑娘怎么可以主动呢!她用带泪满含希冀的眼盯住张侠。张侠抬起头看着,良久,猛地把红红揽了过来。
“那姑娘怎么办?”红红挣脱了问。
“我只爱你,你本来就是我的!”
红红一下子软了。当张侠胡子拉碴的大嘴巴扣住她的嘴唇时,她一阵颤栗随后便醉晕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红红在他怀里醒来,她喃喃地说:
“你没吻过她吧?”
“没有,我碰都没碰过她。”
张侠急速回答,他心里在哭,为他深刻的初吻给了他不爱的姑娘。
“我今后一定好好待你,一定。”
红红激动地轻声说。她感到幸福至极,她认为她的爱情是完美无缺的。
然后,红红像小时一样温顺地偎在张侠的怀里一直到月亮偏下去。
E
这天是红红值班。夜里十一点,一阵急骤的铃声把她惊醒。她急套上白大褂。
“医生,这个战士跑了一个多星期的长途就发高烧,一直不退已经一天了。”
车队指导员刚进门就急急地说,他一头的汗。两个战士把病人放在门诊床上。红红用酒精擦过体温表,看了看,走向病人。一看是史力,红红心里动了一下,不多久还是活灵活现的,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她把体温表塞进他嘴里,可他紧闭着嘴。
“小史醒醒。”红红俯下身轻轻地叫着。史力嘴动了一下,红红把体温表塞进他嘴里。她用手试了额头,好烫。她又给听了胸肺,还好,肺没问题。拿出体温表一看,红红吓一跳:四十一度。“快把他衣服脱了。”干部狐疑。“快呀!”红红急了。立刻上身脱净,红红以最快速度给史力输液,然后把一大瓶酒精倒在器皿里。红红用酒精擦史力的全身,加速退热。
“这么热的天还跑什么长途。”红红边擦边说。
“有一批物资远航要用。”
“水……水……”史力轻唤。
红红一阵高兴,要水喝是好现象,她拿起自己喝水的杯子,托起史力的头喂他。
“我来吧。”干部接过红红的杯子。
红红又开始给史力擦酒精。冥冥中,史力感到在大沙漠中跋涉,精疲力竭,口干舌燥。他的腿像灌满铅一样。水,他多想喝点水。无际的沙海,哪来的水,他充满绝望。忽然,从天上飘下一姑娘,手提水袋,他扑过去却栽倒在地。他醒来时发现躺在姑娘的怀里,姑娘正给他喂水。这真是生命之水。一股甘泉流入心底。他睡着了。隐约地感到一双柔软的手在抚摸他,清凉舒爽,浑身像被羽毛拂着。他慢慢地睁开眼,一个白影子映入眼底,再仔细看,是王医生,她正专注地为他擦酒精,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他心里一阵涌动。红红看到史力醒了,脸上露出欣慰之情。她又给他量了体温,三十九度。她重重地吐了口气。
“王医生,我憋得难受,给我吃点泻药吧。”
“医生,他出车后就没大便过。”
红红知道,像这种情况用开塞露会使肛肌损伤,引发痔疮。她想,只有手排了。她让干部把史力往下移,臀部移到床沿。她带上皮手套,把他裤衩脱了。
“小史,使劲挣。”
红红对他说。她用小指一点点把积在肛口的粪往外排,一股恶臭直冲鼻子,她一阵恶心,胃里翻腾。像羊粪一样的硬块一点点抠出,汗水泉涌般往下滴。一瓶液快完了,大便才抠完。红红直起腰抬起头,一阵旋晕,脑顶金星闪闪。
史力躺在床上早已泪流满面。当红红换完第二瓶水,走到跟前问他怎么样时,他激动地说:“王医生,我对不起你。”
自红红到艇上巡诊以后,到卫生院看病的水兵多了起来。他们专门找红红看病。看病时,他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红红的脸。有时红红也会被看得脸脖绯红。他们还有话没话的和红红说上几句,问几个问题。他们忽然对医学、保健、预防感兴趣了。红红总是不厌其烦,热情回答。有的水兵问她为什么不去艇上巡诊了,说希望她再去巡诊。有的说,那次巡诊许多水兵被检查后心情特别愉快,踏实。红红每天总是累得满头大汗,可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这天中午,红红回到宿舍,发现地上有一封信,她撕开信封。
王医生:
您好!
自从车站相遇,就一直印在我脑中。我忘不了您。尤其是您上次替我擦身治病,还有……我更忘不了您。这几十天来,我睡得很少,一睡着就梦见您,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想再隐瞒自己,我告诉您,我爱您。我一定会好好听您的话的,你能给我回信吗?能做我朋友吗?
史力红红读完信,心里发痛。多么纯真的水兵。她感到对不起他,自己一定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得体,使他产生了误解,让他如此痛苦。红红深深地责怪自己,她觉得全是自己的错。应该马上让他解脱出来。红红立刻给车队打了电话,让史力马上来。
她环顾一周房间,看有没有乱的。脑子里想着怎么和他谈。她下意识地拿起镜子,发现头发有点乱,便梳理一下。她坐在那儿,什么也干不了。她不知道如何来处理这事。
史力终于出现在门口。
“请进来,小史。”她若无其事地说。
史力怯生生地进来,坐在椅子上,此时的他和火车站遇到的他完全判若两人。他的脸色憔悴枯黄。她心里酸痛。
“小史,信我看到了,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红红边说边把门关上。她想尽量减少小史的尴尬。她给他剥了只橘子,然后在床沿坐下。
“小史,你那想法不切实际,我已有男朋友了,就在支队政治部。我们快要结婚了。”
红红有意夸大事实。她发现他的脸抽搐了一下,痛苦地低下头去,红红的心被撕裂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大学五年,班上所有的女同学都有了男朋友,唯独我没有,这就说明我身上有许多缺点。”
红红让他吃橘子又给他倒了杯水。她走到他跟前注视着他:
“你若愿意,做我的弟弟吧!我一定像姐姐一样爱护你。”
沉默,令人难堪的沉默。忽然他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红红,说:
“王医生,我,我想吻你一下。”
红红感到不知所措,心跳加快,愣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她紧张起来,史力的情绪令她不安,她真担心史力会失控撒野。
“王医生……”
“不!史力,你不能这样。这样对你没好处。”红红停了会儿又说:“作为你应该珍重自己的感情,在没有和姑娘相爱之前别太轻率,初吻是难忘的,圣洁的,你一定要珍惜。作为我,必须对得起我爱人,快打消这儍念头。来,快把橘子吃了。”
红红作出一副若无其事之态,她望了眼窗外,忽觉得有个人影一晃而过。她想,以后得买一幅窗帘。她转过眼,发现史力眼睛闪亮,脸红脖粗,红红的心房猛地鹿跳起来。史力站起,红红一阵恐惧,头晕旋不知所措,她刚想站起,史力扑过来把红红压在床上。红红使劲挣扎,无奈在强壮的史力身下一奌动弹不得。史力喘着用颤音说:“王医生我爱你。”不顾一切地吻红红。红红咬牙闭唇,拼命躲避,最后没能奏效。红红筋疲力尽,任凭史力亲吻,眼睛、鼻子、脸颊、脖子,最后当史力吻她的唇时,红红下意识地松了唇,让史力的舌头伸进了口腔。史力忽然用单手抓住红红双手,右手迅速扯开红红的衬衫,一把撕断了红红的胸罩,右手使劲地揉捏双乳。红红又痛又气,悲从中来,眼泪滚出。史力又猛地扯坏红红的短裤,探进去,红红绝望之极,怨声说:“你就是这样爱我的。”说完低声哭了起来。史力猛地停住动作,放弃了下面的企图。他抱住红红,颤声说我爱你我爱你。随后又吻红红。红红感到有一硬物在两腿间杵动,一会儿便觉得腿间湿漉漉了。红红心里生出股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她哭得更悲戚了。
“王医生,我对不起您。”
史力走出门。
红红还在抽泣,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该干什么,她脑中一片糊涂。
这时门被敲响了。红红迅速套上件运动衫,看了全身,整理了床单,然后走到门口问:
“谁呀!”
“我。”
一听是所长,红红心里猛地涌起厌恶。
“有事吗?”
“有!”
“我已睡下了。”
红红直感到恶心。自进招待所后,红红对这个小脸所长就没好印象。他怎么这时敲门?忽然红红有点紧张,莫非刚才窗外的人影是他?自院长和她谈话后,红红觉得所长在盯梢他,若真看见刚才的一幕……红红不敢想下去。她躺在床上,好久没睡着,一种不安的使她恐惧的情绪长时间的萦绕在脑中……呀,真美呀!太美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美丽的地方,这茂密的大森林,这青青的草坪,闪闪点点的阳光、和风徐徐的夏季风、温馨沁心的苦茵味,躺一会儿吧。啊——谁来了?那样威武高大强壮,是张侠,张侠——你快来——张侠,我怎么会在大森林呀?因为你太美了。还记得老榆树吗?你会吊上面的。我会卜占。你不知道!张侠,别胡说了。快跑,大黑熊来了。大黑熊怎么穿着黄袍子?我怎么跑不动了?你等等我张侠,张侠——啊——大黑熊——,啊——
红红猛地坐起,浑身汗淋淋的。她想起刚才的梦境,一阵恐惧。不祥之感涌上心头,红红低低地哭了起来。
F
支队政治部要组织“十一”文艺汇演,宣传科长找红红要她报幕。
“我不会呀。”
“你怎么不会?你的毕业鉴定上明明写着有文艺专长怎么不会?报幕就定了,同时还有出二到三个节目,必须有舞蹈。到时你们卫生院通知你。”林科长说。
从那天起,红红就琢磨演出这事。红红的唱歌跳舞在业余水平里算是一流的。小学时,她在上海市少年宫舞蹈班培训芭蕾。舞蹈老师对她的评价是柔韧性好,能理解舞蹈语言,若进一步发展可望成才,上中学后,由于她父亲对“戏子”的偏见不许红红再跳芭蕾。红红和父亲大吵一场,只得忍痛割爱。她在家里哭了一夜,后来舞蹈老师来劝说她父亲都没用。中学,红红又开始学唱歌。那几年,尤其是当兵和大学七年,红红出尽了风头。代表学校出席上海市中学生文艺汇演,新兵训练团演出、舰队首长点名要她去通讯总站,上大学后代表医大参加全省大学生文艺汇演,她的舞蹈获二等奖,唱歌获三等奖。那时,红红就想过,以后下基层,一定要为水兵们演出。现在,真的要为水兵们表演了,红红猛地害怕起来,她太爱水兵了,唯恐自己演砸了。她很认真地想着选着,那么多的舞蹈,那么多的歌曲,她犹豫不定。最后她还是决定表演自己最熟悉最好的节目。伊凡诺夫和彼季帕编导的芭蕾舞“天鵝湖”第二场一个片断,红红在大学时跳过,她准备跳这个,再编一个反映水兵生活的“博浪”。和唱两首歌曲。
离国庆还有半个多月,她每天早上由跑步改为练功,晚上再加练两小时。本来林科长有意让红红脱产排练,但被老院长顶回去了。跳什么舞疯疯癫癫的,把病看好就行了。老院长很讨厌这类文艺活动。红红只得利用业余时间。开胯压腿旋转,每练一次都是大汗淋漓的。由于小时多年的训练,红红很快就恢复了。她练得极认真,连和张侠约会的时间都占去了。她想,她定要拿出最好的节目给水兵们看。尽管史力那天对她如此粗野(史力后来给红红又写了材料,忏悔自己的冲动过失野蛮,恳请红红原谅,红红原谅了他。)但红红还是对水兵产生了越来越浓的感情,她能感觉到水兵对她的热情和友好。她知道水兵们爱她,她也爱水兵,爱这些憨厚质朴纯真心灵像海水一样碧绿的水兵。她的心灵也变得更加纯净更加圣洁,就像红红美丽的容颜一样。
国庆有文艺汇演,而且有美丽的王军医报幕,女儿岛沸腾了。长期以来,岛上的文艺生活极单调,平时每周一场老掉牙的电影,如果遇上台风就遭殃了,连老电影也看不上。很少有文艺团体来岛上。水兵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他们急切地盼着十一的到来。
十一终于到了,支队礼堂坐满了人,就连走道上也有人站着。除了值班的,三个大队直属部队所有在女儿岛的水兵都来了。他们怀着爱戴崇敬的心情热切地等着演出的开始。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卫生院同僚们的妒嫉,小脸所长的色迷,老院长更是视红红为倪端祸水。当时他就反对,她怎么可以上台?不上台就已经够诱人的了,上台还不让水兵晕倒一大片?无奈当政治部下了指示后,他只得放红红出来。可他的恐惧和担心与日俱增。现在他坐在位上,心境阴暗紧张如临大敌,唯恐红红像妖精一样诱垮水兵。
红红终于出场了,满含微笑,满含青春的活力和热情。礼堂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她今天的打扮可费了一番脑子。既不能浓妆艳抹妖冶过头,又要美丽上眼,体现青春和美。她踌躇半天,最后决定,头发拨在肩上,脸上淡妆,她又拿出母亲让人从法国带回的定型发胶,自己设计了刘海,把刘海多多地固定在头上,白上衣蓝裙子白皮鞋双丝袜。她在台上站了回儿,她尽管当了多年的业余汇演报幕,但心里还是突突跳,手微微颤抖。掌声终于小了,她的圆润清脆的音质撩拨着礼堂每一颗心,有的感到惬意舒坦是在享受,有的感到心痒嫉妒是在受折磨,有的恨不得咬上红红一口。
“芭蕾舞‘奥杰塔’,表演者卫生院王红红。”
水兵们只听到卫生院就哄了起来,她的名字淹没在掌声中。红红听到掌声心情激动,站在边台微微发抖,眼睛有些潮。
“这是选自著名芭蕾舞剧《天鹅湖》第二场的一个片断。奥杰塔公主由于受到魔法师的禁锢变成了一只天鹅,在湖边碰到王子齐格弗里德,公主向王子倾诉了自己沉痛的命运。她告诉王子,只有忠诚的爱情才能使她重新变成人。王子发誓,永远爱她,最后在忠诚的爱情感应下的王子战胜了魔法师,救出了奥杰塔。片断‘奥杰塔’就是表现公主向王子倾诉命运这一主题。”
沉重缓慢的乐曲传了出来。红红穿着白连衣裙跳出场了。奥杰塔在天鹅湖边碰到王子,奥杰塔向王子倾诉了沉痛的命运,王子发誓永远爱她,奥杰塔感动了,两行晶莹的泪滚下红红的面颊。幕徐徐拉上。
礼堂里又一次掌声雷动。支队陈司令员在前排也鼓起了掌,频频点头,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其他首长也都热烈鼓掌。院长面色铁青,眼露凶光。刚才红红踢腿和旋转时大腿全露了出来,连那红三角裤都看见了。成何体统!这非动摇军心不可。“这个妖精!”院长在心里狠骂道。院长对女人尤其对漂亮女人有种本能的仇恨和另一种他自己也说不出的心理(那次和红红谈话时那种心理充分膨胀开)。他妻子就是一个相貌出众的女人。十六年前,当他还在艇上当军医时,一次他出海回来,一进家门发现妻子和另一个男的躺在床上。他的血一下子冲上颅顶,一把将那男的揪下床,照着肚子就是一拳。打得那男的直在地上滚。他还不解恨,冲上去还要打,他妻子猛抱住他双腿,跪在地上说:“你要打打我吧,是我不好,是我叫他来的。”当天晚上他以各种方式折磨了他妻子一夜。
“女声独唱,演唱者王红红。”
红红的歌声打乱了院长的回忆。红红唱了“泉水叮咚”和“军港之夜”。她唱的时候礼堂里鸦雀无声,抒情曲调使每个人轻松愉快。女儿岛从来没有姑娘来唱过抒情歌曲。陈司令员高兴地说抒情歌曲很好听嘛!回顾左右,其他首长也说是不错。“什么泉水叮咚泉水叮咚,这种靡靡之音能在部队唱吗?看她那个浪劲,回去一定好好找她谈谈,真不像话!”院长在心里发狠地想。
水兵们还不罢休,掌声不断,非要她再唱一个,红红谢了二次幕都不行,只得再唱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水兵们还不罢休,频频叫唤,红红只得说:“请大家原谅,实在唱不动了。”然后深深地鞠躬。
这场演出给红红极大的鼓舞,水兵们那么欢迎她,使她感到满足和幸福,她又次感到生活的美好。小脸所长的猥琐和不恭,院长的压抑给她的阴影消失了。此时此刻她对女儿岛对水兵感情越来越烈。当天晚上,红红在灯下写下了来女儿岛后的第三张入党申请书。
G
星期六晚上,院长的女儿刘蓉,支队陈司令员的女儿陈玲和宣传科林科长的爱人张秋叶来找红红。
“呀,你们来了,我想怎么不来呢!”
红红热情地邀他们进来,脸上露出真诚和欢快,像盛开了的花朵似的。
“哟,王医生,今天你这发型真漂亮?”
刘蓉满脸惊讶往红红身边走来,认真打量着发型。陈玲和张秋叶也过来欣赏。
“刚才洗澡,随便把头发往上卷了卷,怕打湿头发。”
浓密乌黑的头发洗澡时喷了点水,光泽润溢,使红红更楚楚动人了。
“这发型比平时更漂亮。”陈玲说。
“是吗?平时的发型我才是化了时间的。”
“那还不如随便弄弄好看。”
“王医生,今天来是让你帮我们吹吹头发,麻烦你了。”张秋叶说。
“这不麻烦。”红红说着去拿电吹机。
几个星期前,张秋叶在路上碰到红红,说起头发,抱怨老是弄不好,红红说,要经常吹吹,整整型。张秋叶问怎么弄,红红让她到宿舍来,她帮着吹。张秋叶说以后再来。
“那天,不太好意思。今天鼓动刘蓉陈玲一起来。我一人吹,别人不骂我才怪呢!”
“这有什么!头发是应该搞漂亮点。”
“嘿,女儿岛事情就是多。一点小事情都大惊小怪。在外面根本不是个事儿,在这都是事。像王医生穿双皮鞋,套双花袜子,头发,裙子都是议论的话题。”
“是不是?”红红问。
“有的连你的腿你的长相都议论,还编顺口溜呢!”
“不过,并不都是恶意。”
“刘蓉,你说说,什么顺口溜?”
“多了,什么弯弯的眉毛像柳叶,红红的嘴唇像樱桃,两个酒窝散清香,艳红的脸颊映朝辉。什么卷起的发型像海波,红红是个开放型,高跟鞋使你挺,小伙儿个个直动心。什么姑娘生来是朵花,人人见了人人夸,若是对着小伙笑,当心今晚不认家。”
红红笑着说:“让他唱去好了。”
她站起,把电源插上,开始给张秋叶吹头发。
“若觉得烫叫一声。”
电吹风呜呜地响着,红红一点点给张秋叶的头发整型,渐渐,发型出来了。
“哟,张嫂,真漂亮!”刘蓉在一旁叫。
陈玲在一旁翻书,听到叫声回过头来。赞赏地微笑。
“去你的,你这小淘气鬼。”
张秋叶直着脖子说,心里甜滋滋的。她五官长得端正,肤色也挺白,就是头发一直弄不好。
“哎,刘蓉,陈玲,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这些顺口溜的?”
“这帮大兵唱的呗!卫生院反映不小。”刘蓉说。
“还传到机关去了,政治部主任对张干事也很有看法。我爸很不高兴,在妈面前批评那些无聊的议论。”陈玲说。
红红听到政治部主任对张侠有看法时,心里咯噔一下,什么看法呢?是她和张侠的关系吗?
“哎,王医生,这本书借我看看行吗?”
陈玲在翻一本日本作家志贺直哉的小说《暗夜行路》。书描写一个系祖父和母亲生的小说家的心灵旅程的故事。陈玲才初三看这书行吗?红红又犹豫了一下。
“你拿起看吧!”
三个人的头发全吹完了,他们高兴坏了,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个个脸上美滋滋的。刘蓉还说要让红红买双她穿的高跟鞋。她们闲聊一阵后走了。
招待所紧贴着山,平时特别静。红红的宿舍窗外就是山坡,坡上全是竹林,风景清丽旖旎,空气很清爽。
红红静坐在椅上想着心事。来女儿岛两个多月来所发生经历的一切在她脑中一一滤过,她觉得很不顺坦,心里硌得慌。有些事情让她委屈和苦恼。国庆演出后,院长对她横眉冷对,那天找她谈话很蛮横地把红红凶了一顿。
“王红红,让你演出,你干嘛搞得那么花狸狐骚的?”
院长眼露凶光,盯住红红的胸脯。
“这次演出呀,再说又没有……”
红红低声嗫嚅,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
“你还嫌不惹人是不是?!自你巡诊后,卫生院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每天有那么多男的找你。”
“他们是看病……”
红红低声辩解。
“看病?还不是因为你太……”
院长本想说太妖。他喘了口气。
“上次跟你谈话白谈了。这是女儿岛,不是你们上海!你就是不愿放弃你们上海的资产阶级的腌脏东西!”
院长顿住,眼睛从红红的脸臂胸腿一一扫过。
“你为什么要唱那种靡靡之音?为什么不唱高昂点的歌曲?哎,我倒要问问你,你跳那个什么天鹅,你为什么非要穿那么透明那么飘的裙子?一转就飘起来了,还有意穿个红裤衩!你是不是要叫大家看你啊?!”
“院长……”
红红说不下去,眼泪猛地滚下来,打湿了军裙。
院长好像顺了口气,他盯住红红的脸。
“我就不信你没擦口红?”
“院长,真的没擦。”
红红抬起泪汪汪的眼睛。院长盯着红红的红嘴唇,心想,真是个妖精,嘴唇都比别人红。
“组织科的张干事家里有对象,你为什么要去拆散人家?”
“那不是……张侠不爱她。”
“什么爱不爱的!他们都已谈了!据说,你和张干事在海滩上很浪漫?”
院长脸上露出猥亵。红红一怔,院长怎么知道?难道有人看见了?
“我警告你,不许再和张干事来往!你不要像女儿岛传说的那个婊子一样!”
红红眼泪喷涌而出,她满腔热情来女儿岛,可是院长怎么这么恨她!可是从水兵们平时对她的态度,她觉得水兵很欢迎她。她又想到了女儿岛的那个传说,浑身冰凉,全身猛地颤栗。她恐惧地把自己和那女子联系起来。她惊惶地看看四周,宿舍静悄悄的。窗外已暮色苍茫,黑暗抱住了她,她一阵恐慌,立刻打开灯,心里卜卜直跳。张侠怎么还不来?院长不许她再和张侠来往,可她确实爱张侠呀!怎么办?她脑子像被浆糊糊住了。一个意念红红很清楚,她现在迫切需要张侠。她害怕恐惧,好像四周的黑暗很快就要把她埋葬一样。阗寂无声,只有远处竹林里的珠颈斑鸠的啼鸣打破了可怖的寂静。红红聆听着走廊的声音。张侠的脚步雄壮有力,很远红红就可以听见。没有一点响动。红红拿出本《癌症学》读了起来,以排遣她恐惧孤独的心境。
直肠癌扩散方式:
一,直接蔓延:沿直肠粘膜层或粘膜下层向四周扩散。并向深部浸润肠壁各层。癌肿侵及管周径的四分之一时,约需六个月,环绕肠管一同形成环状狭管约需十八至二十四个月。当癌肿蔓延至肠壁外即可侵犯邻近器官如前列腺、阴道、膀胱、子官等处。
二,血液播散:……
三,淋巴转移:……
一阵脚步声使红红抬起头,是张侠来了。她立刻冲到门口,等待着。当张侠刚推门进来,红红猛扑进他怀里。
“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红红竟嘤嘤地哭了。
“你怎么啦?晚上别人请客。”
张侠拍拍红红的背温和地抚慰着,嘴里喷着酒气。
“今天不知怎么的,心里慌得很。”
“是不是想我了?这不来了吗?来,让我吻一下。”
张侠借着酒劲俏皮地说。红红没动,凭任张侠的抚爱和亲吻。尽管他满口酒味,但红红还是感到安慰舒坦,心里安稳了许多。
“张侠,我们结婚吧。”
红红抬起头,深情地注视他。她忘了院长的警告。
“结婚?你想在女儿岛呆一辈子?”张侠惊讶地瞪大眼:“我已经提出转业,转业后我们再结婚,这样你也可以尽快回地方。”
“我刚来就走,你不想在部队干了?你不是说过你的事业在部队吗?”
张侠沉默了,眼里闪过一道忧伤。良久,他大声说:
“好好干,我是想过,可自你来了后变了!一切都变了!”
张侠一把推开红红,走到桌旁抓起杯子咕嘟咕嘟喝水。
“女儿岛容不下美,容不下漂亮的女人!”
张侠狂烈地说完盯住窗外,红红恐惧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张侠转身看着红红。
“因为我和你谈恋爱,有人就对我有看法,因为我多次晚上很晚回去,有人就认为我和你大有不轨行为之疑,你的美丽,你的裙子,你的发型,还有你那富有魅力的小腿和诱人的乳房,都是别人议论嫉妒的对象,有人就认为你在引诱男人,引诱了我,领导就认为你动摇了军心。”
张侠停住,围着红红转了一圈,很认真地从头到脚全方位打量红红:
“确实很美啊,那么妖气,能不诱惑人吗?你看我不被请来了吗?哟,你的小腿曲线多美呀,你的乳房多挺呀,真想摸你一下……”
“你别神经病噢。”
红红哭了,打掉张侠伸过来的手。
“不是我神经病!确有人这样想。有人已经在心里无数次的摸你了,摸你的乳房你的腿,亲你的嘴,甚至和你梦淫了,你还不知道?!”
张侠顿住,喘了口气,红红嗅到难闻的酒气。
“我到你这儿来,我们俩相好,他们有多担心,自然要加倍地关心我爱护我,决不能让我出事犯错误啊,决不能让一个革命军人陷进女妖精的坑里了。”
“张侠,你醉了。”
红红的语调变了。
“混蛋!我没醉!”
“你尽说胡话还没醉?”
啪!一声脆响,张侠打了红红一个耳光。
“我说的全是真话!我清醒得很!”
红红眼里滚出两行泪,但他不恨张侠,她为张侠难过,一股柔情从心底涌起,她搂住张侠,吻着他说:
“侠,你到底怎么啦?你难过你就打我几下吧,打轻点。”
红红泪如泉涌。张侠呆视良久,用手抚摸红红的脸颊,喃喃地说:
“都是真话。”
红红闭上眼,极度的悲伤。难道我真的被看成是妖精?是个诱惑别人的不正派的姑娘?我主动要求来女儿岛竟是这样的结果?红红把头埋在张侠的宽胸里恸哭起来。
“红红,刚才我太过火了,别恨我,原谅我。”
“不是不是,嗯……”
“那你为什么?”
“我心里难过……”
H
很晚张侠才回去。红红洗潄完擦面油时发现眼睛红肿得厉害。晚上她哭得太多了。
红红躺在床上转辗难眠,她望着蚊帐顶,思绪如麻。一只餐蚊在帐边萦绕,时近时远,红红都能感觉出翅翼的振颤。她睁着眼,仿佛能听到空气摩擦的喧嚣。她看着帐顶白蒙蒙的一片,来女儿岛后的一切像茫茫白雾向她脑中涌来。不要想这些烦恼的事,她告诫自己。她又回想起张侠第一次吻她那会她惊心动魄的一幕,心急剧地跳起,幸福和兴奋涌满胸膛。忽然她后悔起来,她觉得她的初吻太简单太平淡了,这第一个门槛太轻易地让张侠给跨过了。还有第二个比生命还重要的门槛,绝不能在结婚前让张侠跨过。她想起刚才的情景害怕得哆嗦起来。
“红红,我要你。”
“别,别,”
“你不爱我?”
“我比谁都爱你。”
“那我要你!”
“不,不,侠、我求你别这样……”
“我就是要你!!!”
“你让我伤心透了……嗯嗯……”
“怎么啦红红?!”
“……”
“红红,我错了,原谅我。”
“不,侠,我爱你,结婚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张侠,我爱你!红红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她感谢张侠,在最后一瞬间还是控制住了。
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打在窗前那棵树的叶上。听着这雨声,红红平静多了。
小雨多柔和,落在身上似羽毛拂过,暖风徐徐吹着,飘起衣裙和头发,山坡上绿缎带样的草坪踏上去松软怡人。张侠,你来追我吧!两腿轻轻地飘起,悠悠欲仙。红红咯咯笑着,脆笑声弥漫在空间。忽然一股巨风从山顶冲来,跟着跑出五六个三头六臂人面的怪人。红红惊恐地大叫地跑,一会儿,五六个人把红红包围。张侠冲进去,被一人踏在地上动弹不得,其余人一瞬间把红红的衣服撕光了。不——不——啊——。
红红惨叫一声醒了,浑身被汗湿透,心咚咚直跳。一股极度的恐惧和悲哀向她涌来。她压抑地哭了起来,低低的哭声撕裂了整个空间……。
早晨起床后红红发现眼圈发黑脸色很憔悴。她忧豫着涂了些粉。上班时碰到小脸所长,他冲红红猥琐地一笑,说:
“王医生,昨晚是不是太累了?面色不太好吗?”
红红没理会,径直走了。
给全支队人检查身体,还剩支队机关了。普查的结果使人担忧,有百分之三十的水兵身体状况一般,百分之十不健康。她想等普查完了后以卫生院的名义给支队写份报告,要求水兵开展持久性的锻炼身体活动。立刻红红难受起来,委屈情绪溢满了胸。她还听到了许多议论甚至谩骂。想起这些话,红红鼻子就发酸。
一来就想出风头,显美呢!
小妖精骚得不轻,还想把全支队的男人摸一遍。
看她那个浪劲,光戴奶罩连个背心也不穿。
看她眼圈黑的,指不定晚上淫到什么程度。
看她见人那媚劲,真要把人给骚死。
像她那样的小妖精就该送到北大荒垦荒去,非把那细皮嫩肉给糙了……
像她那样就应送窑子里去,再吊死在老榆树上。
红红使劲摔一下头,擦掉泪,昂起头,向前走去。
“王医生。”
三个水兵热情地和红红打招呼,她一看是第一次巡诊路上调笑她的三个人,她停下,问他们身体情况。
“听您的,我们现在很好。”
“我们每天打篮球。”
“王医生,打我们当兵到现在,还没有医生主动上舰给我们检查身体的。”
“什么呀,听老的讲,支队成立到现在还没有过。王医生,我们水兵对您印象可好啦,您漂亮又没架子,您看,那么多人去找您看病,哪有那么多病呀,还不是去看看您呐!”
“王医生,您别笑我,我三天不去趟卫生院还真心慌。”
“谢谢你们。你(红红指着其中一个)的胃不太好,早饭一定要吃,不能老是懒睡。身体可比什么都重要。”
红红心里热乎乎的,鼻子直发酸,刚才的委屈和不快一下子冲走了。她向机关大楼走去。当她走到政治部主任办公室时,主任正用浓重的黔西口音大声说话,红红只得站住。
“……你是他的科长,你要注意了,最近有人不断反映张侠和王红红的事情,王红红来支队后给整个部队的管理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使支队的行政管理出现了混乱,许多战士没心思工作,一天到晚往卫生院跑,连张侠也粘上去了。你要跟张侠谈谈,以后不能再和王红红来往,别因为这影响了他的进步。张侠的命令暂时先压一压。”
“主任,命令已通过就下达吧,张侠的能力和表现都胜任的。”
“现在外面传闻那么多,能下吗?”
“还有谈话,我覚得我不能说得太多,因为他们是正常恋爱,况且对王红红,我认为不能光听传闻、汇报,不能什么都往坏处想……”
“什么?!正常恋爱?张侠不是有对象吗?他经常晚上往那儿跑,你作为他的科长不批评这事,还袒护一个作风不正的妖精!”
红红脑袋嗡地炸开,泪水喷涌而出。她猛转身,向机关大门外跑去。她跑回宿舍,乒地把门关上,极度的悲伤把她袭倒。她扑在被上痛哭起来。她满怀热情和希望来到女儿岛,遭到却是如此的厄运。嫉妒羡慕谗言刻毒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真后悔毕业前夕没听妈妈的话,后悔自己的幼稚。泪水把被子打湿了大片。她又想起女儿岛的传说,一阵恐惧,难道自己的命运和那可怜的女子一样?巨大的悲哀和恐惧把红红压倒,她长时间地哭着哭着。
I
早晨和晚上女儿岛是很凉爽的。每天早上红红总是早早地起来锻炼身体,然后背英语单词。这天早晨红红起床后心情有些烦躁便到后山上去了。红红走出招待所门口时,服务员小李正在扫地。
“王医生,早啊。”小李停下扫把说。
“小李,那么早就搞卫生了?”
“王医生,你这衣服真漂亮。”小李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红红的衣着。红红穿了件半浅蓝,半白色的长袖毛巾衫,一条白色的裙子。
“是吗?你也去买一套,你身材好,穿起来一定比我漂亮。”
“不可能不可能。”小李不好意思地说。
“真的,下回我休假替你买。”
小李笑了,甜甜的,她低下头继续扫地。红红朝后山走去。
山上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珠颈斑鸠声打破这早晨的宁静。山坡上爬满了绿油油的小草,盈盈欲滴的露珠挂满了小草的叶上。红红穿了双白皮鞋轻漫地在草上彳亍。前面有片竹林,她朝那走去。翠绿的山竹在微风的吹拂下,散发出沁人心肺的幽香,红红感到心情怡然,几乎有点陶醉。她全然忘却了近来一些事情给她带来的烦恼忧愁。这些天来,它第一次心情这样舒坦,第一次这样欢欣地笑。她转头看见自己的宿舍。她心里忽然不安起来,这里可以看清她宿舍每个角落。来女儿岛后她忙的出去买块窗帘布的时间都没有。她脑中闪过有几次中午她洗澡擦身时发现竹林有人影的情景。当时她没在意,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心想谁会到那儿去呢?现在,她想起小脸所长那张色迷迷的脸,她猛地担心起来,她肯定,那人影就是所长。她顿时感到浑身被虫爬过一样。她立刻回到宿舍。打了盆水,把全身擦了一遍。
红红默默地坐在桌前,解开发髻,从镜子看见一张自己都不认识的脸;憔悴枯黄,眼角爬出了细细的鱼尾纹,过去那种滋润、丰溢,仿佛一掐便会出水的脸没了。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又想起史力说的那句歇后语,女儿岛——愁啊!此时此刻红红更深地体会到了这句歇后语的含义。小史怎样了?他近来好吗?该去看看他了。她忽然覚得对不起小史,是她使小史陷入了感情的沼泽,使小史痛苦不堪。
上班后,红红背上治疗箱到后勤部去了。
迎面来了辆吉普在她面前停下。
“王医生,上哪儿去?”一个小眼司机问。
“到你们车队去。”
“上车吧,我先把你送去。”
“这不影响出车吗?”
“没事没事。这段路太长了,你走要半个小时呢!”
吉普车在前面的叉路口倒了车。
“王医生,你今天去正好,我们班的史力病了好几天。”
“什么病?怎么没来看?”
“发烧。让他来,他死活不来。”
红红心里一阵揪心的痛。在军人服务社她买了几瓶水果罐头,两听乐口福,然后到了史力宿舍。宿舍有点乱,史力躺在床上。红红叫了声小史便走了进去。史力表情激动了一下,随后又阴暗了。红红的心又一阵揪痛,她伸手摸了他额头,很烫手,急忙给他量体温,同时听了史力的心脏胸肺。都正常,她松了口气。她取出体温表:三十九度,她给史力打了针青霉素。
“病了几天了?”
他不回答,静视着天花板。
“你要告诉我,我是医生。”
红红有点急了,眼睛有点花。他眼光呆滞看着她,慢慢吐出二个字:三天。
“三天也不去看,要把肺烧坏的。你是北京出来的,见过大世面,什么事情都应面对实际,不能钻牛角尖。”
“王医生,你放心,这些天我想通了。我家里给我介绍了对象。”
他从枕下拿出封信,从中抽出照片。
“这不挺漂亮嘛!干什么的?”
“打字员。”
他停止,看着红红,表情哀伤。
“王医生,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伍了,真不愿离开你。”
红红心里产生巨大的波涌。
“小史,这没关系,我们以后可以通信,我可以到北京去玩,你可以再来女儿岛。来,吃点水果。”
红红一口一口喂着,心里产生股柔情。他摇摇头不吃了,专注地盯着红红,眼里盈满泪花“王医生,我们握一下手好吗?”
红红深情地看着他,良久,把手伸过去,他抓住红红的手,猛地把嘴贴上去,低低地哭出声来……
J
晚上吃粥有点热,再加上一路走快了,红红汗透了衣服。洗过澡后,她把换下来的衣服泡在盆里。天还大亮着,她慢慢往海滩走去。
红红的步履轻得不能再轻了。她的眼神流露出淡淡的愁悒。每天晚饭后红红都要到海滩散步,有时半小时,有时一小时,只有在散步时,浩瀚的大海才会暂时冲掉红红的忧伤。张侠为了她在政治部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主任说他思想意识有问题,家里谈了个对象还和她混,主任说这是资产阶级喜新厌旧思想,是陈世美。本来张侠是政治部重点培养对象,这下完了。主任把提升张侠的命令撤消了。可她和张侠确是真心相爱啊!她心里阵阵灼痛。她到女儿岛这段时间,努力工作,可得到的却是这样的遭遇。她感到委屈。上次她把入党申请书交给党小组长,党小组长惊讶地说:你怎么这么没自知之明?这深深地刺痛了她。回到宿舍红红就流出泪来。她默默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股极强的悲哀渐渐地流入她的心底,她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海风轻轻地吹着,她的长发飘了起来。她穿了件奶白色真丝衫,高耸的乳峰在海风的吹拂下更美丽动人了。美,在红红身上到处体现着,就连红红的忧郁凄美也是美的。“红红,你的美不见得是件好事。”她又想起了张侠在她参军前跟她说的话。女儿岛啊,你为什么容不下我呢?她在心里悽然地叫道。张侠的话一语成谶了。
远处码头上的军舰整齐地排着,夕阳的余辉映红了舰体,海面跳动着无数个红太阳,无边无际,晚霞围簇着火红的太阳。红红欣赏着这美丽的景色,竟涌起股更大的哀伤。她急调头,背对夕阳,心里忍不住抽动。
海风飘起她的裙子,红红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长发飘飘悠悠。走了一段,红红又回身。这时夕阳已昃大海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王医生,散步呢。”
忽然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不远处叫她。红红回头见刘蓉正向她走来。红红笑笑。
“王医生,再把我吹个头吧?”
红红为难地看着刘蓉。上次吹完发后,红红刚上班,院长就把她叫去,她一进门院长劈头就说,你自己妖还不够还要让我女儿妖啊!
“你爸没说你吗?”
红红的语调是低哀的。
“老古董,不理他!上次他训我,我和他大吵了一架,真不开化。有好多同学都吹了,就他有毛病,嘿——女儿岛真落后,跟外面怎么比啊!”
刘蓉在外住读高中。每周末回来,红红没心思说话。
“王医生,你的衣服真漂亮,我发现你穿什么都潇洒。”
红红忧郁地笑笑。
“小刘,你爸近来心情好吗?”
“神经病,老发火,好像是为你,嘿,别理他,他毛病多,他让我把头发弄平,我偏不听,他打我,我就砸东西。我以后结婚了,绝不再回这个家。”
红红心里烦躁憋闷,想一个人清静会儿,便推说有事先走了。
她先到招待所,发现小李和其他几个服务员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红红和她们打招呼,她们很尴尬地对她笑笑。她觉得蹊跷。这时所长从二楼走下来,那双色迷迷的眼睛诡秘地盯着她。
“王医生,你真粗心啊,用完的东西随便扔在外面,影响多不好。”
红红没理他,径直走进宿舍,拿了肥皂进盥洗室准备洗衣服。当她看到自己的脸盆时,惊呆了,犹如五雷轰顶。她看到泡着的短裤上(红红泡时,短裤泡在盆底)有一只拉长了的避孕套,里面粘乎乎的精液全流在她的短裤上。立刻,海一样的愤怒从红红心底冲了上来,她的脑颅都要炸了。她恨,她怒,她直想发狂地大骂。可红红骂不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她把避孕套扔了,端起脸盆往宿舍走。
她在宿舍里哭了好长时间,头痛眼涩。她实在忍受不住折磨,洗潄完吃了六片安眠药躺下了。可她怎么也睡不着,脑袋突突地跳,半小时过去了,她还处于亢奋状态。小李和服务员的眼光(过去她们对她多么亲切啊!)不断地在她眼前出现,这眼光深深地刺痛她的心。小脸所长色迷迷的眼睛,像条蛇样缠着她,咬着她,她恨得直想把床单撕了。她凭任泪水喷流,打湿枕巾。她实在睡不着,拿起衬衣发疯地朝海边奔去。浩瀚的大海啊,你容得下任何灾难痛苦和不幸,你能让人舒畅忘忧,你像母亲一样会抚慰受伤的儿女。红红忘情地奔去,冲向温暖的大海,扑进母亲的怀抱,她忘却了一切痛苦烦恼和忧愁。奔涌的海浪向她冲来,像母亲在抚慰她受伤的心灵,海浪冲击着她的腿,她的乳房,她的整个身心。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惬意和陶醉。她在母亲的温泉里使劲地游着游着。最后红红一点力气都没了,她慢慢地被海水推回了岸边。她虚软地躺在海滩上,四周什么人也没有,仿佛置身于一个原始荒岛。和煦的风吹着,温暖的太阳照着,她脱去了湿衣服,躺在沙床上,享受着大自然给予的怡然和安逸。两个多月了,她还从没有这怡悦安宁过。渐渐地,她睡着了,极幸福地睡着了。忽然一个男人的手在抚摸着她的乳房,她睁开眼盯住男人问:“你是谁?”“我是你的情人啊!”
那男人发出淫笑,手更放肆地摸着。她猛地把男的手推开,坐起来,双手捂着乳房。“你怎么忘了我了!”那男人猛地扑在她身上。
“啊——”
红红惨叫一声。她被下身的撕痛弄醒了。她发现一个人手捏她的乳房,一手摸她的下身。红红弹坐起:
“谁?”
那人逃了出去。红红拉灯,没电,急忙摸黑穿衣裙追出去。招待所一片漆黑。她又走到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含泪走回宿舍。
第二天,红红直接找政治部保卫科主任汇报了昨天夜里的事。主任听完后问:
“你怎么能肯定那套子是别人放的呢?”
红红的眼里涌上泪花。
“主任,你要相信我……”
主任呷了口茶,往椅背上一靠,虚望着红红说:
“你说有男人到你宿舍,会不会是你在做梦?也有人到我这儿来反映,说你经常夜里大喊大叫,影响别人休息,还说你昨晚上……咳,不说了,怪难听的。”
大早上,所长找到主任家,说红红半夜起来大喊大叫,说有男人到她宿舍去,真是想男人想疯了。
“主任,确实有人到我宿舍里侮辱我。”
红红的眼泪滚下来。
“你怎么证明这是真的呢?怎么证明这不是做梦呢?就算是有,那你抓住了没有啊?”
一股巨大的悲哀把红红打得粉碎,一瞬间红红想到了尼姑庵。
“小王同志,你来支队两个月影响真不小啊。据说你和车队一个姓史的战士关系很密切是吗?你和张侠也很密切是吗?你要注意,不要再影响张侠的进步了。你还要注意对水兵的影响,你的服装,你的头发,你的裙子,你的皮鞋,都要朴素些,不能太妖艳了,这样会影响水兵们的进步和思想,你到支队来这段时间已经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希望你以后引起重视。这些我早就跟你们院长谈过。我想她肯定找你谈过了,但我看效果不明显。据说你还写了入党申请书,这是好事嘛,但你的行动千万要和入党愿望相符合哟。回去吧,啊。”
主任说着,戴上眼镜又继续看桌上的文件。红红站起告辞。刚出门,泪水又涌出来。绝望灌满了红红的心。
第二天,在招待所、在机关,很快又在女儿岛传开了这样一条新闻:王红红想男人想疯了,半夜起来找男人。
K
天气已经有些凉意了。萧瑟的秋风开始吹进女儿岛。红红的心也变得越来越凉越来越暗。忧愁、烦恼、痛苦、不幸,那么多的悲哀和折磨。夜里睡不着,常常整夜整夜的失眠,她瘦了,憔悴了,眼圈变得更黑了,眼睛变得更大了,但眼光却呆滞无神。额头和眼角那细细的皱纹越来越多了,脸色苍白枯黄,她一下子老了十岁。只有刘蓉陈玲(张秋叶不敢来了)张侠(张侠来时也不全是快乐了)时给红红带来些欢乐,使她暂时忘却了一切。张侠也变得痛苦不堪,日益消沉,他常喝得酩酊大醉,常借着酒后胡说八道,常常拿红红发泄他的爱和恨。上次张侠酒后又打了红红一个耳光,血立刻就流了出来。尔后,张侠跪在她面前发着疯求她原谅,口里狂叫着,用拳头猛击地板,等到红红把他劝住张侠的手上已经血肉模糊。这种极度的灵魂折磨和感情煎熬,已使红红的心麻木了,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以一种漠然的心情承受着。
吃过晚饭,张侠约红红出去。他们还是到他们常去的沙滩散步。他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各自心里都压了块沉重的磨盘。海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轻柔的海风温和地吹拂着。
“张侠,我们分手吧。”
红红打破沉默,表情忧郁凄苦。
“别说这话,我已经铁了心要转业。”
“都是我,本来你是很有前途的。”
她低下头,心里涌起深刻的痛苦。
“过来,让我吻一下。”
“别别,那么亮,让人看见更不得了了。”
“不,我就是要吻你,就是要让他们看看!”
他一把搂过红红,强行给了她一个长长的亲吻。她使劲挣脱出来,喘着粗气,满脸绯红。
“女儿岛容不下美,容不下美啊!”
张侠低沉的喟叹声远远地传出去。“我想,我,时间长了会好的,只要,只要我真诚待人,踏实工作……”
“算了!你这……你还指望他们改变对你的看法?!我真想给你一个巴掌!”
他愤怒地瞪大眼。红红低下头去,在张侠面前她什么个性都没了。他停住,遥望着远方出神。
夕阳熊熊燃烧,耀眼金红,仿佛是太阳临死前的眼泪,海面也让太阳的泪水染红了一片。
“回去吧。”红红在他身后怯怯地说。
回到红红的宿舍,她深情地搂住张侠,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使你落到这地步……”
红红扒在他身上抽泣起来。
“别哭了,红红,没什么,早晚要转业,这或许还是件好事呢!明年我们一起转业,远远地离开女儿岛,安安乐乐回地方过日子,这个荒岛有什么好呆的?”
张侠说得很轻松,眼泪却控制不住流下来,他是多么想在部队好好干呐!
“这不是你心里话,你说过的,你要为海军干一番事业的……”
红红的泣声更悲了。
“快不说这些了,既然不要我们干,那回地方去,哪儿还不一样?……来,愉快点好吗?”张侠深情地盯住红红。“红红,我爱你,尤其是现在……”
红红的眼泪喷涌而出,她感到揪心的痛。她感动地把头埋进张侠宽大的胸膛里,恸哭起来。这压抑的哭声深深打击着张侠,咬噬着他的心。
“我以后,一定,一定听你的话,一定……好好待你……”
红红的嗡声从他怀里传来,肩膀上下抽动。他默默地抚摸着红红的肩背,心里阵阵冲动。他轻轻地解开红红的衬衫和裙子的扣子。
“别,别……”
“我就是要!”
张侠压抑地说。衬衣脱掉了,胸罩解开了,裙子滑入在地,张侠把红红抱到床上。
“别!别!侠我求你别这样……”
“不!今天我非要……”
“嘭!”门被踢开了。接着“咔嚓”“咔嚓”镁光灯闪了两下。一个人影旋即退了出去。张侠清醒过来,猛地冲了出去……主任铁青着脸,背着手,叼着烟,在来回踱步。保卫科长,二个干事所长和院长站在旁边。主任见张侠出来劈头就说:
“不解决你们的问题,女儿岛一天不得安宁!”
L
支队政治部作出决定:对张侠实行隔离审查,责成卫生院对王红红实行审查。两人不许见面。
当院长把那两张她裸体放被张侠搂着的照片给红红看时,她万念俱灭,猛地冲出卫生院……
天气已入秋了。今天的天气真好,天上湛蓝湛蓝的,一丝云翳也没有。入秋了,要用被子了,经过一个夏天,该晒晒了。不,不用晒了,夏天的衣服该放起来了,秋天的衣服该理出来了。不,不用理了。今天真枉了这么好的太阳。
招待所真清静,今天怎么这么清静?怎么没人住呀?服务员已好长时间没来过了。上星期刘蓉,陈玲来玩了,今天还会来吗?来不来都无所谓了。
走廊里有脚步声,有人来了,会是谁呢?管他呢?噢,是陈玲,陈司令员的女儿。她是来还书的还是来看我的?她站在门口那么长时间怎么不说?怎么不进来?害怕我是不是?怎么哭了?她怎么也会哭啊?
陈玲朝红红走来,悲戚地看了红红好长时间,然后在旁边坐下。
“王医生,他们对你太不公平了。”
红红的心里“扑通”一声,就好像块大石头掉进很深很深的水里溅起老高的水柱。好长时间没人这样真诚待她了。
“别哭了陈玲,没什么,生活总有磨难的,总有不公平的。”
红红的眼泪在眶内打转。
“王医生,爸爸在舰队开会,我已找过爸爸了,爸爸对拍照这种做法很不满意。爸爸说,开完会他回来亲自处理这事。”
红红心里微微一动,然后她打开箱子。
“陈玲,这件巴拿衫和这条迷你裙就送给你了,你不是很喜欢吗?反正我以后也用不到了。”
“你怎么用不到了呢?”
“我,我以后穿部队发的。规定不让穿了。这套《外国中篇名作选》和这本《茶花女》放你那儿,你有空好好读读。还有这本《癌症学》也放你那儿,这本书我已读了十几遍了”
红红端详着《癌症学》泪滴在书面上。陈玲默然地接过书和衣服,忧郁地看着红红。
“我穿这件漂亮吗?”
红红拿出一件从没有穿过的连衣裙,雪白雪白。陈玲点点头说:
“你穿什么都漂亮,因为你真诚,善良。”
红红心里又是一动,微微的,很快又平静了。她把连衣裙放在床上。
“陈玲,你早点回去吧,难得回来一次,多陪陪你妈妈。”
陈玲站起,依恋地看着红红,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不舍地看红红。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红红冲陈玲悽楚地一笑。哪里还有明天?
陈玲走了,房子里静悄悄的。她打盆水回来,把身体洗了洗,洗得很干净。然后,她戴上那个自己做的无带胸罩,黑色的,后面用松紧的。穿上那条也是黑色的三角裤,套上那件没穿过的白连衣裙。她把水倒了,把房子收拾干净,把换下的衣服洗好凉好。她坐到桌前,打开抽屉,拿出那些中学当兵大学的所有求爱信。她数了数,一共有四十多个人给她写信。她一封一封地看过,她伤心地哭了,好一会儿,她止住哭,小心地把信放好。她又翻开日记,读了几页又合上放好。她不想烧掉,她觉得所有里面记着的都是她真诚的心灵。
她拿过镜子,把头发松开,又把刘海吹了一下喷上定型发胶。她仔细看了自己的脸,老了,确实老多了。她想起她上女儿岛第一天时看自己脸颊的情景。那时她的脸色多滋润啊!她拿出化妆盒,认真地化了妆,她觉得好多了。梳妆完毕,她拿起一个小包。走到门口,她又打住,回过头来,依恋地环顾了她住了几个月的宿舍。她一件东西一件东西看过,她发现毛巾还在桌上,她走回去把毛巾挂好。她看没什么拉下了,锁上门走了出去。
天气已经很黑了。她木然地看着这黑色。天气真好,星星欢快地眨着小眼,是在笑还是在哭?不去管它。
她走向海滩,以前她和张侠常散步的沙滩。过去的一切又历历在目。她心里一动又平静了。她望着高大的水兵大楼,灯火辉煌,她来的时候对水兵们满怀着热烈的憧憬和希望,可现在……远处的军舰灯火通明,今天突然挂满了旗,红红木然地看了半天。她到女儿岛后第一次看到军舰挂满旗。
她来到海滩边那棵传说古时候那个女子吊死在上的老榆树旁。在一块平地上,她铺上一块白被单,又从包里拿出一瓶安眠药和一杯水。她猛地涌起悲伤,眼泪喷涌出来。她才二十三岁啊!她又想起了张侠,真后悔那天拒绝了他,她说过结婚那天一定主动给他,可现在一切都是不可能了。张侠,我是多么向往生活啊!张侠,下辈子我定要好好报答你,一定报答你!当她把一瓶安眠药吃下去时,泪水又再次滚下。
第二天早上,当太阳刚刚照到女儿岛时,人们发现红红静静地躺在老榆树下,那么安祥,那么美丽,那么圣洁……
1987年5月于宁波东钱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