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还需要什么?”团长问凌寒,语调平静但充满力量。
“权力!真正的指挥权力!”
他的回答低沉有力。他想起英国在收复福克兰群岛前,年轻的特遣舰队司令伍德沃德少校和撒切尔首相的对话。这两句话曾使凌寒激动得彻夜难眠。战场上,权力对指挥员来说重于生命。经过了上次战役的惨重损失后,他更渴望真正的指挥权了。
“我不希望任何人干涉我的指挥!”
他眼里射出两道阴冷慑人的光。他想起那次让他牺牲了一个排弟兄的战役,心里就汩汩流血。
团长盯着他,表情依旧平静。
“我给你应有的指挥权。”
他们对坐着,心照不宣,他们都明白那次战役给心灵造成的伤痛。
是茂密的丛林。气压很低,潮气逼人。空气中有太多的水分子。浑身上下都感觉潮乎乎的。郁郁葱葱的灌木林随处可见炮弹炸过的痕迹。山里是大片的寂静,阴森而略有恐怖。偶尔有流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打破这寂寞。山坡上,一只红嘴相思鸟忽然鸣叫起来,声音婉转动听。凌寒的心弦被重重的拱了一下。一股久违了的情绪在心里狠劲地涌荡,温馨而甜蜜。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温馨的情绪了,他心里有些辛酸,继而是空落落的。明天就要上战场了,现在却莫名地涌起这种情绪,这是不是一种提前的哀悼?他心里渐渐地又萌生出一些伤感,还夹杂着的一丝绝望。渐渐地,那个令他失望让他伤心的影子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个曾令他动情令他疯狂的姑娘,曾经给过他那么多的愉快、幸福。那时他从心底是感激她爱她。他知道爱情不能说感激,但他冷静地评判自己。是的,那时他对着镜中的那个人说,是的,是感激。我非常感激她。因为,榕榕,一个美丽善良的上海姑娘爱上他,爱上了一个在边疆服役的连长,并且真切地让他偿到了爱情的甜蜜。他曾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在宿舍里捧着榕榕的照片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可现在……榕榕已和他分居二年了。他和她那些琐琐碎碎的却让他倍觉幸福的往事已像古墓里的诔文一样铭刻在他的心璧上。
榕榕,你现在好吗?
“轰轰。”不远处炸响几颗流弹。凌寒朝远处望去。
凌寒走了。通信员小高悄悄地跟在后面。
走出营指挥所,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处可见炮弹伤痕的灌木丛。凌寒的心里涌起一股沉重的激情。他那阴暗的伤痕累累的心滴下了血,一股伤痛的情绪忽然从心里冒出。明天或许是后天他可能再也没能力想榕榕了。榕榕你现在怎么样了?过得还好吗?
尽管榕榕已和他分居了二年,但在这战斗的间隙,凌寒还是想她。他爱她。凌寒知道就是他再也不可能和榕榕和好了,这辈子他也不可能再忘了她。或许他都不可能再去爱。
“轰轰轰”。
不远处的山上落下几颗流弹,石块和沙土飞过来。凌寒和小高迅速扑倒在地。一会儿,凌寒站起,他使劲地摇摇头。怎么搞的!他狠狠地埋怨自己刚才的行为。一颗离得远着的炸弹却让你吓成这样!
他又想到了07高地。他脚步飞也似地往前赶。他有一种压迫感。团长跟他交待任务了:夺回07高地。07高地,主力一团打掉了二个营,高地还没有拿下。师部决定让他们团上。一连已经打了两天了,人员伤亡严重。营长王石把凌寒叫去。凌寒看到营长布满血丝的眼,看到那期待焦虑的目光,凌寒咬着牙,心里狠狠地说首道:“妈的,怎么早不让我上!”他凝视了营长王石良久,低沉地说:“我会拿下高地。”
一个欲望在他心中燃烧:“拿下07高地。”这个欲望十几天前收复07高地的战斗打响后就在他心里暗暗滋生了。尽管他们团没有直接参战,但他却连续几天观察了07高地。07高地两面是陡峭的山壁,7号公路从07高地旁经过。07高地直接卡住7号公路。07高地是7号公路的咽喉。他认为一团那样强攻肯定要吃亏。他把意见告诉营长,建议提醒一团。团长在电话里就把凌寒说了一顿,说他多管闲事。王石不敢吱声。
几天过去了,高地还没拿下来。凌寒心里有些兴奋起来,下面肯定该轮到他所在的团上,那样他就有机会了。果然来了命令,凌寒即刻给营长王石打了电话:请战。不一天下了命令:一连上。凌寒恨得牙咬得咯咯响。今天,当营长来电话让他去团指挥所时,他的心快蹦了出来。终于让他上了!他凌寒终于可以去打一场别人打不赢的战役了!打赢了,就有更大的晋升机会。
收复07高地的欲望烧得凌寒不能自己。一股疯狂的献身激流在他心里涌动……晚上凌寒静静地问自己:你这么想打仗是不是因为榕榕离开你潜意识里想去死呢?他没有回答自己,因为凌寒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流的是军人的血,命里注定就是军人。差不多在幼儿园时,他就做起了将军梦。他父亲肩上的四颗星豆深深地刻进了他脑中。那银光闪闪的星豆有多神气啊!那时他父亲是个大尉,可他却以为是个将军,他以为星豆越多越大呢。他经常梦见自己长大了,变成了肩上挂满星豆的将军。他问母亲要的玩具全是手枪、坦克、装甲车。他做的游戏就是“战略进攻”和“战略防御”。他设计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战和攻坚战,嘴里还不断地喊着冲啊,杀啊。他在学校就表现出非凡的组织能力和指挥能力。高中毕业后,老师劝他考复旦,交大,但他却选择了高级步兵学院。入学后他的精力全部都用在了《战役学》、《二次大战史》、《美军军事理论》、《苏联战役理论》上了(当然他还爱看文学书)。当他看过琼斯写的《大不列颠收复福克兰群岛之战》后,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兴奋了,这才是现代战争,这才是真正的战争。英国海军在内阁发布作战命令的第二天就组织了一支拥有近百艘船和两万余人的特遣舰队,浩浩荡荡的驶向福兰克群岛。这种惊人的速度使凌寒激动眼泪都掉了下来。他忽然悲伤起来,感到自己生不逢时。他处于一个和平年代啊!
毕业后他回到了军区。军区干部把他分在机关。这可是个好位置。他知道这是他父亲的影响。但他坚持要带兵,他找了他父亲的老战友军区干部部长。他被分到了基层连队当排长。到连队后,他把小册子《队列条令》始终放在口袋里。他像黄浦军校生一样要求自己,尽管真正的黄浦军校怎么样他也不清楚。后来他被调到了军区作战部当正连职参谋。是连跳两级。他心里一阵兴奋。可旋即他又阴暗了,正连级最多是个上尉,上尉到大将还要跳多少级,还要等多少年啊!和平年代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将军。只有在战时才有可能像林彪一样28岁就当军长。他多么想去打仗!老天有眼终于让他遇上战争。终于又让他们军区上了。他像患了狂躁症的病人一样,终日坐卧不安。作战部他实在呆不下去,他要上前线打仗。他冒着榕榕要和他离婚的危险申请上前线。干部部在征得他父亲的同意后,把凌寒调到三团二连任连长。他却付出了榕榕和他离婚的代价。
“连长,你看,”
通信员小高叫住他。
他从遐想中回来,顺着小高的指向,他看到了远处往07高地运物品的敌人。凌寒前几天就观察到了这条运输线。
“妈的,老子先封死你这条血线。”
2
榕榕和周兆明刚走出美琪大剧院,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他和榕榕打了个寒颤。周兆明紧搂了一下榕榕。榕榕把头更紧地靠在周兆明的肩上。周兆明转过头,轻轻地吻榕榕的头发。榕榕头发的馨香深深地沁入周兆明的心肺。周兆明心里一阵涌动,就像他大学毕业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一样。他单手把榕榕搂得更紧。他的牡物也随着他手的用劲而昂扬起来。
榕榕抬起头柔情地看着周兆明。蓦地,她心里冲进一股激动和酸痛。这张曲线分明刚毅的脸让她痴迷。榕榕感觉内里发烫。她知道她现在对这个男人的爱情胜过以往任何一次恋爱。她不顾路上不断的行人,猛地转过身把头埋在周兆明的胸膛上。她的血液也随着她的这个动作而沸腾起来。近来她常这样,周兆明十年如一日对她执著痴情的爱,已使她感到心里永远有愧于他。近来,这种愧疚的心情,让榕榕对周兆明充满了巨大的爱情,心里仿佛是一口沸腾的装满了爱情水一样的大锅。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举止完全变成了一个钟情少女。榕榕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千百个热恋中的少女做的事情。
“我冷,抱紧我……”榕榕呢喃地说。
冷风吹过来,周兆明却分明感到温暖。他用轻易就能抓举起一百五十斤扛铃的双臂把榕榕抱住。榕榕的双脚都离开了地面。
“榕榕,十年前我就想这样了……”周兆明激动得喘着气说。
“我对不起你。”
榕榕说着把脸贴住了周兆明的脖子。
“爱不需要对不起。”
周兆明把她放下,狠劲地亲吻榕榕。
榕榕哭了,她忽然跪了下去,把头埋在周兆明的双膝里。
“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好好爱你,嗯……”
周兆明心里发酸,他这么爱的一个美丽得如天仙一样的姑娘哭了,他的心里犹如被刀割一样。他把榕榕抱了起来。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把头贴在他的胸前。她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忽然像有许多话要说可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
“告诉我,你到底恨不恨我?”她盯着他的眼睛,问出一句与她想说的截然不同的话。
周兆明看着她,心里流过一股极强的钻心的嫉痛。他的眼睛变得痛苦不堪。
“你说呀!”榕榕摇着他的肩问,眼泪又滚落下来。
“你让我说真话?”周兆明问。
“你说,你说……”
榕榕急迫得泪水又滚落下来。
周兆明看了她一会儿说:“有时,我恨你恨得都快发疯了,当我想到你曾在那个疯狂的大兵怀里躺过,曾在他的糟蹋下悽惨地叫过。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
“你打吧!你打我一顿我心里也好受些。嗯……”
榕榕哭得更加厉害了。哭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周兆明心里涌动,一股无可名状的酸痛使他难以忍受,他用劲地把榕榕搂在怀里,低沉地说:
“不不,只要爱就够了……”
只要爱就够了,那过去的蹉跎和失误又算得了什么?还记得吗?记得那首幼稚的,纯朴的小诗吗?
你是一叶美丽的帆匆忙地离开太阳的港湾离别时掀起一航道痛苦的浪归来时迎接你的是太阳的军舰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那么温柔,那么亲切。这是初春的第一场雨。
周兆明心里悸动。这春天的雨啊!你来的如此姗姗。那么多年惆怅孤独和寂寞的人生啊,我满怀着忧伤和痛苦。你还记得吗?在那个温柔的早晨,青春的激情第一次冲进少年的心田,他抖抖瑟瑟,心慌意乱,把青春少年的第一枝丘比特射给了你。你还记得吗?那个温馨而又灿烂的时刻。噢,你折断了箭,投来无情的冷眼。这一眼,整整折磨了少年十个春秋。整整十个春秋,少年的心灵变得空落落了。但是你来了,你终于来了,终于在这个春天来抚慰我这颗忧伤的心了,你终于那么热烈地拥抱了我的生活,从此让我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两行滚烫的泪流下周兆明的脸颊。
“你愿意和我同行吗?”
周兆明忽然想起了美国大诗人惠特曼的诗,突口而问。他的眼睛灼热地盯住榕榕,双手痉挛地抓着她的肩。
“我愿意,我愿意把我的命运系在你身上。我愿意把我的生命交给你。”
榕榕几乎是耳语了。她低下头,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静静地享受这幸福激动的喜悦。
“我的命运注定是痛苦。”
周兆明有些殉难般地说。
“那我也愿意……十年前我就应该是你的。”
她踮起脚吻了周兆明。她为自己这大胆的行为而颤粟。
你有过这深刻的,荡人心魄的幸福吗?你有过这辛酸的,伤痕累累的幸福吗?噢,有过。那么模糊,那么朦胧,隐隐约约的震颤是那么遥远。更多的是悲哀和不幸,同情和折磨。我爱过他吗?爱过哪个神圣的,固执的军人吗?爱过,可是那么短暂和痛苦不堪。就因为那短暂的爱,从此你坠落到一个痛苦的深渊,一个使你难以自拔的沼泽地。你哀叹,你悲伤,你自暴自弃,你经历了一个女人难以忍受的心灵旅程和折磨。你几乎快走进了但丁的黑棺。噢,你要感谢那个黄昏。你得救了,在那个寂寞忧伤寒风刺骨的申江畔的晚上,他走过来了,带着微笑和沉重,带着希望和执着,带着那个早晨的初恋和伤痕过来了。那天是你的生日,你的二十六周岁不幸的生日啊!妈妈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来?为什么要让我到这个地狱般的世界上来受苦?噢,妈妈,你知道地狱吗?你知道心灵的绝望吗?噢,妈妈,我得救了,可我的心灵永远有那个不可弥补的缺憾。
“你累吗?”
周兆明轻轻地把榕榕抱起,他想让她轻松些。
“我们到咖啡店坐会好吗?”
“回家去好吗?”
家?哪来的家?家已经发霉,家已经变成了一个战场,家已经变成了墓穴。
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夹杂着细细的小雨。他握着她的手,握得那样紧。他感到了她的温情,她的柔腻和她的心灵的颤栗。是冷还是激动?雨打在脸上,他感觉她抖了一下。他的心被隐隐地揪着。
“冷吗?”
周兆明感到他的语调太柔情了,他一阵毛骨悚然。
榕榕默默地点点头。他停下,转过身,把她拥在怀里。他要用他的全部热情去温暖她。十年前他就这样想过。
“走吧,回去吧!”
良久,周兆明说。
他们向幽静的富民路深处走去。
走到周兆明的家,榕榕有点不知所措了,她脸通红了。
雨大了起来。周兆明看着天对她说:
“进去吧。”
榕榕脸上闪过一丝羞涩,一丝愧疚,随即一股极强的欲望在她心底产生。她扑进周兆明怀里,喃喃地说:“抱我进去……”
3
夜特别宁静。坑道里,大家都在静静地享受这宁静。偶尔的流弹划破这静谧,破坏情绪。
凌寒在坑道外把烟头放在啤酒罐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默默地注视着不远处的07高地。他在思索着作战方案,怎样才能拿下这个高地呢?这已是他到前线来的第三次战斗,而且这一战至关重要。拿下07高地对整个战局都将产生巨大影响。凌寒清楚地知道这一战关系到他以后的前途。将军之路可能就是从这里开始。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对这场战斗有足够的信心和把握。但是他还必须周密地思考战斗中可能出现的每一种情况,战斗的每一个过程,他要做到万无一失。07高地已经让他的弟兄付出了太多的生命。
“连长,弟兄们叫你。”
通信员小高悄悄地走到他边上说。
“什么事?”
“你去就知道了。”小高笑笑说。“他们想看看大嫂的照片。”
看照片?凌寒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哀。他从来也没有流露半点他家庭的不幸。凌寒有一个美丽绝伦的妻子,他在作战部时军区机关私下里就有人议论,熟悉他的都用羡慕的话语说着他。他们甚至还调侃他:“你要当心,老婆太漂亮了别让人盯上。”刚开始凌寒还很自信,但自从开战后,这种自信慢慢地远离他去。可他却把这痛苦深深的埋在心底。对一个军人来说有什么耻辱比失去老婆更丢人的呢?他调到三连不到两个月,连里就传开了。几个战士更加放肆,一定要凌寒拿出照片来,嘴里还嚷嚷着要有福同享,说要饱饱眼福。凌寒不耐烦,想发火,可又不能发出来,尤其是在这开战之前。他只得从包里拿出一本影集。里面全是三年前凌寒为榕榕照的。当时就有人惊呼“简直就是大影星葛丽泰.嘉宝。”榕榕有一张照片模仿嘉宝演安娜.卡列尼娜的剧照拍的,简直和安娜没什么区别了。
噢,安娜,就因为榕榕像安娜,使凌寒在追榕榕的过程中自尊心荡然无存。他爱榕榕简直心都快碎了。噢,榕榕,我们怎么会这样?我们有过那时刻吗?就是彼此深深的……都那么多年了,你还是从我身边走开了,留下不尽的孤独和悲哀……
“连长……”
小高在一旁叫了一声。
“乱弹琴!明天都要打仗了,还不好好休息?”凌寒愠怒地说。
小高悻悻地走回坑道。
“回来!”
忽然凌寒叫住小高。他从上衣兜里拿出榕榕的照片专注地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小高。
小高一下子高兴起来,蹦进坑道里。
坑道里立刻传来了战士们的嬉闹声。赞美榕榕的话重迭着传了出来。
“连长真幸福啊!大学毕业,高干家庭,还有那么个仙女样的老婆……”
噢,幸福。你幸福吗?你有优越的家庭,美丽绝伦的妻子,光辉灿烂的前途……可是你的心灵都是荒凉的,像撒哈拉沙漠一样见不到绿洲,见不到希望。……你活着,想去干件事情,想去干一件有益的事情,你并不奢望什么,并不想索取什么,你只想去奉献,去实现自己的价值,从此灾难和不幸便包围了你,没日没夜地向你投下使你随时走向死亡的炸弹。你的心灵枯竭了,你的生命河已开始干涸,只留下那几滴凝滞的血和已经变成盐的泪……
第二天拂晓。三连的全体人员在坑道口集合完毕。阒寂无声,每个人都死盯住凌寒。
“弟兄们!”凌寒急促而有力地低声道:“马上就要进攻07高地了。这是个相当艰巨的任务。一团快拼光了没拿下来,一连也没拿下来。但是我们要拿下来!一定要拿下来!副连长率一排的一二班从07高地的背后,从峭壁上爬上去,你们成功与否决定我们这次战斗的胜利还是失败。指导员率二排到07高地的西面切断敌人血线。三排和一排三班正面攻07高地。但绝不能强攻,拿出百步穿杨的本事来。一旦一排偷袭成功,立刻强攻。周文良、童林、你们两个去切断敌人的电话线。我再次提醒大家一定要杜绝任何鲁莽的勇敢。要用我们的智慧打仗。我们每个人一定要活着到达07高地!”
凌寒停下,看着大家。他看到两个新兵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他心里有些不好受。他知道,这两个兵都是独子。他和他们聊过,他们的父母都是非常有钱的,让他们出来当兵是想让他们锻炼锻炼,没想到遇上战争。
“今天进攻07高地是一场特殊的战斗,不是仅凭勇敢就能完成任务的。记住,在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都要用脑子,用你的智慧去完成任务。出发!”
忽然他心里涌起一股酸痛的激情。榕榕,我爱你……或许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4
星期天,不容易放了晴天。林敏敏大早上来敲榕榕的门了。
“哟,你还没有起来呀?”敏敏一下子就把榕榕拥在怀里。“是不是昨晚上又和周幽会了?我可告诉你,你可是个有夫之妇。”说着她脸上佯装嗔怒。
“没有。”
榕榕精神萎糜地说。
“没有?那怎么还没起来?看你眼圈黑的,快从实招来,昨晚上干什么了?”
敏敏说着掏着榕榕的胳肢窝。
“快别闹了,敏敏,你来的正好。我真有好多话和你说说。这几天正憋得难受。”
敏敏松开手,在一旁坐下。榕榕语调那么认真。她的态度也认真起来。她看着榕榕,榕榕迅速钻进被窝。她靠着床架坐着,两眼平视前方,目光呆滞,脸上充满着迷惘,同时夹杂着淡淡的忧伤,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忽然蓉蓉问:
“敏敏,你觉得凌寒怎样?”
“虚伪。”敏敏脱口而出,她一点也不顾榕榕的反应,“你已经和他分居两年了,那他就没有理由不同意离婚。某种意义上讲他和卡列宁一样虚伪而讨厌。”
“他不同意离婚是因为爱我。”榕榕轻声地反驳说。
“爱是双方的,互相的,你们两个人在一个房里住着,却没有性生活。这不仅他痛苦,你也痛苦,这样的生活太虚伪了。”敏敏说着站了起来。“跟你说,榕榕,你若再不果断处理,我可要进攻周了。”
榕榕微微一笑没说话,随即又恢复了沉默。
良久,榕榕悠悠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
“都是这场该死的战争啊!战争让他想去连队,战争让他不想转业,战争让他一定发了疯似的要去战场上送死,去完成他所谓的理想,还说,现在是和平年代,突发这场战争是上帝对他的恩赐,”榕榕说出了她反复想过一百遍的想法,榕榕说着使劲摔了一下手巾。她忽然改用一种温和悲伤又有些愤怒的语调说:“他根本不顾及我这么个活生生的人。我真的很恨他,”
林敏敏同情地抚摸着榕榕的背。
“真的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要去冒让自己这么个漂亮妻子失去丈夫的风险去杀人,对,就是去杀人。他实在太自私了!对,就是太自私了,为了实现自己所谓的理想,要让自己的妻子去痛苦一辈子。”
林敏敏这时也仿佛被榕榕的情绪感染,心里充满了对凌寒的愤怒,好像凌寒不是榕榕的丈夫而是她的老公。
“这个社会怎么了?现在的政治家们都疯了,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呢?为什么要让那么多人的生命和血白白地流淌呢?”
“是的,现在的人都疯了,都疯了。”
榕榕的语调像一只小猫轻轻地叫。
“好了榕榕,我们说点高兴的。我发现你越来越美了,简直让人嫉妒死了。”说着,敏敏过去亲了榕榕一下,“我们的校花怎么不会老的呀!是不是爱情的缘故?”
“去你的。”
榕榕打了她一下。榕榕这么说了后思绪却游离了。不会老?你怎知我这颗痛苦的心哟。我的心已经苍老了十年,二十年。噢,敏敏你真无忧无虑。真羡慕你。
榕榕淡淡一笑。她没心思开玩笑。
“怎么啦,又想他了?你觉得周到底怎么样?”
榕榕抬眼看着敏敏,眼睛变得水淋淋的。
“他非常真诚善良,非常值得爱。”
榕榕说得十分庄重。林敏敏用羡慕而又有些嫉妒的眼光看着榕榕。榕榕看着敏敏,思绪又飘走了。
他是值得爱:坦诚、执着、善良。但你还配谈这个?榕榕心里哀叹。她苦笑了。真诚,他是够真诚的。十年,整整十年了,为了获取真正的爱,他没迁就,没有轻易地去找一个,他说他一直在等着她。他认为那个大兵一定不是她真正要找的爱人,她总有一天要离开他的。事实是让周兆明说对了。但是,她离开凌寒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周兆明想的那样:凌寒不是她榕榕真正要找的爱人。而是因为他一定要去战场。榕榕现在真有点后悔当初对凌寒的选择。
噢,那时我为什么那么虚荣呢?家庭、地位、1.8米,英俊……可是爱情更需要的不是这些。
“榕榕,他吻你了没有?”
榕榕抬起头来,盯住敏敏,笑了。是那种幸福流淌周身的微笑。
“他第一次怎么吻你的?你肯定知道你是不是他第一个接吻的姑娘。”
林敏敏的语调急速,迫切想知道更多榕榕的爱情细节。
榕榕只顾笑,她的心被喜悦冲击着,脸变得红朴朴的,美丽异常。
第一次怎么吻的?这深刻的第一次她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个晚上月色朦胧,天气异常柔和。他们坐在申江畔的一条石椅上,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想吻你。榕榕一惊,心里一阵激动和颤栗。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的?榕榕问得莫名其妙。我就是想吻你。她坐在那里,心突突地急跳。她就像个初恋少女朦朦胧胧感到要被人亲吻一样激动和不安。她仰靠在椅上,闭上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事实上榕榕的潜意识中在等待着周兆明的动作。良久,周兆明没有动静。噢,他太诚实了,也太幼稚了。因为他没有得到她的允诺,他居然不敢亲吻她。多好的小伙子啊!看到他坐在一旁双手捧着脸痛苦异常的样子。她真想主动吻他,真想说你吻吧。可她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话:早点回去吧。榕榕这么说的时候却用小腿踢了他的腿。事后榕榕无数次觉得自己踢他那脚真如同妓女一样的贱,一样的不知羞耻。周兆明仿佛猛地清醒,突然转过身,颤抖而有力的手用劲搂住她。他用颤抖的嘴夹杂着急促的呼吸不知所措地吻着她,嘴里喃喃吐着听不清的我爱你。榕榕像个初恋少女第一次被人亲吻一样激动得心发痛,松软地坐在那里,浑身发酥……“是的,他从来没有吻过别人……”
榕榕痴痴地说。
“和那个虚伪的家伙比,哪个使你更激动?”敏敏调皮的问。
榕榕没回答。她的思想还停留在刚才的遐想中。她没听清敏敏问什么。
“敏敏,当时我真像个从来没有恋爱过的姑娘一样紧张激动。”
“呀,真让人嫉妒。快,让我亲一下。”
林敏敏说着扑倒在榕榕身上要亲吻榕榕。榕榕用力反抗着。林敏敏用打网球的有力手臂握住榕榕的双手,把榕榕拥在床上。
忽然榕榕心里涌起一股异常的感情。一种渴望在心里泛起,她浑身松软发酥。她推开双臂,两眼发烫。当敏敏亲吻她时,她心里产生了一股极强的冲动和愉快,凭任敏敏在她脸上嘴上亲吻,甚至是法国式的接吻。
林敏敏走了好一会儿了,榕榕倚在床上一直没动,懒洋洋地躺着,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吃。她就在等待周兆明的到来。那个长相平平,把地球看得越来越小的怪杰已使榕榕变得神魂颠倒,像个神精病患者一样。随手翻着俄罗斯的《丘特切夫诗集》。她正好看到丘特切夫写于1833年的那首著名爱情诗《给》
你的唇上带着亲切的笑意,你少女的面颊上红晕飘拂,你的目光有如火星般闪烁——
一切都充满着青春的诱惑……啊,这目光激起热情之火给爱情插上了轻盈的翅膀,它神奇的威力把一切征服,让心灵甘当它美妙的俘虏。现在不是已经证实了?
那时她也收到过这样的爱情。但心高气傲的她都没有理会,一一让这些爱情从她身边滑走。这其中就有周兆明的爱情。那时,榕榕收到很多周兆明的诗。榕榕却没有当回事。那天周兆明到大学找到榕榕,在同学来来往往的路上,他表情严肃地对榕榕说过:“只有我才能使你幸福!”当时榕榕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起感动。榕榕为周兆明执着深深的感动。那时她抑或是年青,抑或是那虚荣心在作怪,抑或是凌寒疯狂而执着的追求,她拒绝了周兆明,并没有因为感动而接受他的爱情。在凌寒长达六年的追求之后她接受了凌寒的爱情。一年后,当凌寒粗暴地无情地戳破了她的处女膜后,榕榕意识到她犯了一个相当大的不可挽回的错误。她发现结婚前和结婚后的凌寒完全是两个人。凌赛的将军梦,凌寒的强烈从戎意识和对战争疯狂的迷恋,凌寒对社会、对爱的看法和她大相径庭,使她痛苦万端。她需要爱,需要温暖,需要感情,需要真实的生活,而凌寒需要的是部队,是前线,是当将军。她认为凌寒极端自私并不爱她。她哭了,绝望灌满了她的心。凌寒第二次休假她就和他分居并提出离婚,凌寒不同意,他说他爱她简直五脏都碎了。从此还不到三十岁的他们就过上了极端痛苦难忍的日子。
凌寒说,她不理解军人。你理解我吗?你理解现在的社会是怎么回事吗?你知道现在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吗?你真是个傻大兵白痴!榕榕在心里恶声骂道。
有人开锁,榕榕心里狂跳起来,脸顿时充满了红晕,两眼闪出光芒。当周兆明进来掩上门时,榕榕就飞扑进周兆明的怀里,眼泪喷了出来哭着说:
“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
周兆明轻轻地把她抱起像奥斯瓦尔多抱叶塞尼亚一样,他的心里溢满柔情和激动。谁都没有说话,谁都觉得此时说话纯属多余。她的双眼泪水涟涟,满是柔情,他的双眸,炯炯生辉,充满火热。时间凝固了,空气凝固了,他们身上的血液凝固了。
还记得中学那次跳高吗?我越过了一米八四,我狂跳着寻找你,可你却冷漠地走了……你还记得那天早上吗?你刚走进校门,我抖抖瑟瑟地递给你一封信……你回信了,是我那封被你撕碎了的信的碎纸屑……还记得吗?那次郊游我带的是饭,而不是点心,你嘲笑了我。你还记得吗?……那次数学竞赛,我证明出那个极难证的三角公式,得了110分,第一名,可我却哭了,因为我收到了你那封信……你还记得吗?……
忽然榕榕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了出来,她别过头去,一股温暖的夹杂着愧疚的爱情浪潮冲击着她的心。她想起了周兆明那时写给她得诗:
我智慧的小船高扯着帆。
航船行在平静的海上把那苦恼的海抛在后面……
把悲惨的诗篇收起换一个调子吧,神圣的诗歌女神呀我早已委身于你请你帮助我使我的性格高尚而优美借我以悦耳的声调……不再有回复原状之希望的声调……
5
战斗进行得相当艰苦。尽管凌寒反复告诫全连官兵一定要保护自己,活着攻下07高地,但正面进攻的三排和二班还是有不少人倒在敌人的火舌下。部队五次进攻都失败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凌寒焦急地看着手表,两眼死死地盯住07高地背面副连长刘实生和一排的动静。
通往营指挥所的电话响了:
“营长,我请求炮火,请求炮火覆盖07高地,炮火覆盖07高地。“凌寒的圆润响亮的声音在坑道回荡着。他想通过正面炮火吸引敌人,使一排偷袭成功。
“轰轰轰。”
猛烈的炮火立即在07高地上炸响。呼啸叫声刺向四面八方。凌寒的话音被彻底压碎了。
他急步走到坑道口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07高地周围,心里焦急火燎。
十分钟后,炮火停了。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凌连长,情况怎么样?”王石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还没拿下,07高地背面还没动静。”
凌寒回答,脸上渗出汗珠。
“不行的话只得强攻了。”
“我明白!”
凌寒狠狠地说把电话挂了。可他知道强攻肯定还是和一连一样的命运。
正面的进攻又开始了。枪声不是很激烈。三排和二班的人员各自在掩体后面,和敌人对峙。三排两挺最新式的RP机枪猛烈地射向07高地。07高地的机枪声从暗处突突地响着。
“连长,这样打下去不行,还是强攻吧!我保证拿下来!”
三排长的嘶哑的声音在凌寒耳旁回响。
“报告伤亡情况。”凌寒阴沉地问。
“李保贵、王福生、田爱国牺牲了,轻伤了五人。”
噢,李保贵,你才二十一岁啊,你怎么死了?你不是说等战争结束后还要到我家去玩,去见见我父亲吗?你说当了这几年兵,连自己的军长都没见过。王福生田爱国上次你们的父母来部队还对我说,让我严格要求你们,锻炼你们,让你们以后回到地方有能力去干任何工作,可是我却让你们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崇山之中。我愧对你们的父母啊!你们不是说还要见见榕榕,你说你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噢,榕榕,别人都以为我很幸福,可是,榕榕……
“连长!你怎么了啦?你说话啊!”
三排长大声地责问。
“不能强攻!还是这么打,我们还有时间。”凌寒猛地叫道。
凌寒在坑道里来回踱着步,忽然他抄起TT冲锋枪。他怕三排长出什么意外:
“通信员报务员!跟我走!”
凌寒和通信员小高迅速冲出坑道。机枪声在周围刺耳地响了起来。他们猫着腰飞快地向三排长的阵地跑去。突然,凌寒感觉头盔被重重地击了一下,耳旁立刻是一阵清脆的巨响,他脑袋一晕倒在地上。他意识中最后一个想法就是:我中弹了。
“连长!连长——”
当通信员小高和报务员小李把他叫醒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他看到通信员小高的眼里盈着泪花。他笑了:
“哭什么,老天不会这么快要我的命,起码要到我们收复了07高地。”
凌寒拿下头盔,头盔的顶部被子弹穿了两个洞。他心想,他捡了一条命。
“连长,你的头发焦了。”
凌寒摸了一下头发。
“走。”
他的脑中出现了一百次刘实生爬悬崖的情景。07高地背部的悬崖他已经仔细侦察过了,崖壁是非常陡峭,但并不是攀不上去。怎么一天了都没动静呢?进攻07高地从早上到现在已过去七个多小时了。可情况毫无进展。他心里隐隐出现一种灰暗的阴影。一瞬间,他怀疑起自己,怀疑起这场战斗究竟能不能打胜了。他猛地站定,使劲地摇了摇头,怎么对自己的战斗方案动摇了呢?你不是一直很自信吗?你所经历的那些你认为你能赢的事情你不是都赢了,包括你追求榕榕,尽管那么痛苦,但你最终不是得到她了吗?你今天你怎么啦?凌寒用阴隼一样的目光盯住07高地,牙咬得咯咯响。
“妈的,你等着。”
“报务员,副连长那联络上了没有?”凌寒问。
“还没有。”
刘实生你怎么回事?遇到难题了吗?你的攀崖技术不是一流的吗?怎么也不来个消息呢?
“连长,团长找你通话。”
那个使凌寒讨厌的声音响了起来:
“凌连长吗?情况怎么样?”团长张良田问。
“后山还没动静。”
“那必须正面强攻!”
张良田的声音急促了起来。
“不行团长!在后山还没有得手之前,强攻是白送命,而且对夺取07高地毫无作用。”凌寒坚定地说。
“但现在是你没拿下07高地!现在我命令你强攻!”
凌寒一听,心里顿时窜上一团火,他想起了那次战斗,由于张良田不顾及他的意见的强迫命令,他的一个排全部牺牲了。他在心里大叫:张良田,你这狗日养的,你又要拿弟兄们的生命为你乌纱帽当血祭吗?凌寒怒火中烧,但他克制着:
“团长,我保证在时间内拿下07高地。”
凌寒避开了团长让他强攻的命令。
“凌寒,你知道不知战场纪律?”张良田的声音强硬了。
“团长,我保证按时拿下07高地”
凌寒不等张良田再说话就关了话机。他在心里狠狠地说,你张良田还欠我三十四条人命。
凌寒的心里变得狂躁了。07高地没拿下,再加上他拒绝团长的强硬命令,凌寒清楚在战场上违抗命令的严重后果。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他对张良田的怒火使他真想找人打架。自他下连当连长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对张良田的为人、品质鄙视到了极点。这个虚荣心极强、沽名钓誉、好色贪婪、溜须拍马的家伙,怎么当了团长的?凌寒对张良田早已有了看法,再加上上次由于张良田的瞎指挥导致了凌寒的三十四个弟兄阵亡。一想到他的死去的三十四个朝夕相处的弟兄,凌寒心里的火便烧得他心壁焦痛,进而对张良田的仇恨把他的胸腔充满得快要爆炸。要不是战争,他凌寒早就找张良田算帐了。
“回去一定要找曲司令员!”凌寒对自己说。
6
太阳被稠密的云层遮住,天上下起了细密的春雨,道路变得泥泞起来。刘实生率领的一排在07高地的山脚下艰难地走着。他们寻找着可以攀登的地方。从早上到现在,他们已经试攀了五个地方都没成功,而且还牺牲了一个战士。
“都回来。从这里上。”
刘实生停住,看着07高地背部的山壁。大家已经走到了前面,没有注意这里还有可能上去。刘实生发现这片山尽管非常陡峭,但近二十多米以上就有很多不小的树,而这些树完全可以成为攀上07高地的阶梯。问题是如何攀上这近二十米高没有一颗树的陡峭山壁。但刘实生心里马上就有了主意。
大家回来,看着这光秃秃的陡峭山壁,疑惑地看着副连长。刘实生对一个很壮实的战士说:
“大家注意,一定要注意安全。大李王可,你们俩人靠山壁蹲下,一百十斤以下的人上。”
大家明白了。大李王可迅速行动。他们像杂技演员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上。刘实生叫三个壮实的战士一边一个架住大李和王可。一个战士上来替刘实生。
“旁边再上一排人,每一个人从边上的人梯上,尽量让大李王可少受点重量,哪怕少一分钟也好。”
已经有五个人爬上了人梯。大李王可咬着牙,脸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从俩人脸上流了下来。刘实生看看大李和王可,走到他俩跟前,狠狠地说:一定要坚持住!就是死了也给坚持住!
“快!后面快点上。”
人梯已经排了七个人了。离山崖一第一个落脚点还有三四米。刘实生看着大李和王可有些坚持不住的神情,当即决定:下面一个人带绳子上去,直接把绳子甩到上面的树上。刘实生扫了一眼队伍,眼睛停在张国海身上。
“张国海,带上绳子,一定要当心,把绳子甩到那颗树上。出发!”
“是!”
张国海把绳子扣在腰上,从旁边的人梯上往上爬。开始还比较顺利,但速度很慢。下面十几双眼睛盯着张国海。他一点一点地往上移,下面的十几颗心突突地跟着跳。刘实生见张国海已经爬上了最高点,重重地吐了口气,心里流过一丝慰藉,他觉得这次要大功告成了。他点燃烟慢慢地吸了一口。他抬腕看了一眼表,时间又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现已是十二点半了。山对面的机枪声突突地叫着。刘实生的心阵阵惊跳。是不是连长等不及了,改变方案强攻了?他心里仿佛燃了一颗气油弹一样。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刘实生又坚决地否定了。他是了解凌寒的,凌寒对自己相当自信,而且考虑问题极其周密,尽管有时不失急燥。他决定了的事情,在没有充分的论据推翻之前,是不会改变的。这就是学院派。他心里忽然产生了隐隐的嫉妒。但他很快自责起来,谁让自己没考上大学的呢?
他看了看依然浓云密布的天际,雨已经停了,但风却大了起来。07高地正面的枪声不断地传来。他心里一阵紧张。他又看了看时间,可他并没有看清到底是几点。他想凌寒没得到他的消息一定非常焦急。在第一次攀崖时,报务员不小心把机器摔坏了。
“报务员,机器修好了没有?”刘实生问。
“报告副连长,还没修好。但是快了。”
“抓紧时间。”
这时,有战士大声惊叫:“张国海!”
刘实生心里一惊,抬眼看到张国海从上面摇了几摇,手在空中挥着掉了下来。刘实生脊背上一阵透凉,冷汗立刻从额头冒了出来。刘实生大叫快把他接住,急步跑向张国海落下的地方。战士们都跟着跑。
但刘实生并没有完全接住张国海,张国海只是稍微减缓了下落的速度,头还是重重地撞在了地上,大股的血立刻从张国海的头上涌了出来。
“国海!”一个战士哭叫着。
“别乱叫!”刘实生制止道。“快拿绷带。”
刘实生迅速给张国海包扎伤口。可是血还是从厚厚的绷带洇出来。刘实生的眼里喷出了泪花。
“副连长……我没……完……成……”张国海虚弱地说。
“快别说了。”
刘实生明白,张国海的脑壳碎了。
“别……包了……我……”
张国海没说完就断气了。旁边响起了轻轻的抽泣声。刘实生默默地向张国海敬礼!其他人也庄重地举起了手。
“王景!”刘实生道。
“到!”
王景的声音低低的但铿锵有力。脸上露出阴沉。
“你是老兵了,要胆大心细,刚才张国海是在甩绳子的时候掉下来的,你千万要小心。”
“是!”
“上!”
王景的脸色发青,表情严肃。
凌寒站在那一动不动地,双臂抱在胸前,死死盯住07高地。他心里狂躁得难以忍受。“哒哒哒”的机枪声如万箭穿心一般。他把牙咬得脆响,直到牙根发痛发酸为止。他眼睛瞪得滚圆,犹如射出火一样。他极力在克制自己的焦躁,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我能赢!
“连长!副连长接通了。”
报务员沙哑的喊声一下子让凌寒跳了起来,他一箭步冲过来,抢过话筒:
“找副连长!实生,报情况。”
“还没上去,张国海、王景都牺牲了。”
凌寒心里一凉:
“被敌人发现了?”
“没有。”
凌寒重重地出了口气:
“那好,实生,无论如何一定要爬上去。正面强攻是没有赢的可能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
“现在已经一点。离天黑没几个小时了。”
凌寒的语调都变了。
“我明白。你放心,再有一个小时,我就能上去。开始进攻时,我对话机学三声鸟叫。”
“好!我等着!”
凌寒心里充满着黑暗。他参战到现在,心境一直处在这样的黑暗之中。这种黑暗,这种痛苦不堪的心情折磨得他透不过气来。不仅是战场上的,还有他的后院失火。噢,榕榕你为什么要提出离婚?过去的情份你都忘了吗?那两滴带血的泪你也忘了吗?
7
确切地说,凌寒的心境从开始爱上榕榕后就没有好过。刚开始,榕榕对凌寒态度很不错,很有些好感。榕榕认为这个才华横溢、俊美、魁梧、富有个性的干部子弟值得去爱。可是没多久,凌寒由于对榕榕的强烈的爱而抹掉了自己的个性,跪倒在榕榕的面前,这到反而使榕榕反感了。从此爱的痛苦,追求的痛苦就一直伴随着凌寒。他当时不明白,可能到现在还不完全明白,榕榕并不欣赏失去个性的男人。榕榕对他若即若离,似爱非爱的态度,榕榕同时周旋于几个男同学之间的做法把凌寒折磨得快疯了。他痛苦到了极点。他对榕榕使出了全部招数,倾注了十二万分的诚意,情书几乎天天不下三千字。可榕榕很少回信,对他的态度依然如故。他愤怒,他痛苦。而榕榕却对他说:“你知道昙花一现这句成语吗?”凌寒不明白榕榕对他说这句成语是什么意思,是指他对她的热烈追求如昙花一现吗?可是他怎么能够克制住对如天仙似的榕榕的热烈的爱呢?年轻的凌寒并不懂得克制,年轻的凌寒并不懂得欲擒做纵的道理,并不懂得爱情哲学,并不懂得姑娘的心理。凌寒把他的痛苦,嫉恨全转移到他对学习、踢足球和训练上去了。他玩了命的学习到深夜,每天拼命地踢一场球,以发泄他心里的悲愤。他所有的军事训练科目都是优秀。可榕榕对他的感情非但没一点升温相反还比以前更冷淡了。那天晚上他坐在黑魆魆大操场中央,望着满天的星星流下了苦涩的泪水。后来榕榕对他说:“你什么时候不爱我了,我就有可能爱你。”凌寒被搞得痛苦万端。他这个高傲的,从来没有注意过一个姑娘的男人坠落到一个难以自拔的深渊。但他那自信的天性,充满毅力的性格,使他顽强地坚持追求下去。凌寒还是一如既往。大学毕业那天晚上,申江畔,凌寒忍不住掉泪了,但他的脸色表情还是刚毅的。这次榕榕动心了,她让凌寒吻了她。抑或是因为凌寒变得成熟了,抑或是凌寒长达六年的追求使她感动了,抑或是凌寒的才华横溢、使她感到了他的价值,抑或是周兆明对她感情的淡化,使他感到怅然和充满失落感,抑或是凌寒的英俊、魁梧、家庭地位再次萌动了她埋在心底的虚荣心,她答应了凌寒的爱情。凌寒疯狂了,变态了。这二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心里流了多少血多少泪。那天在家里他砸掉了两个杯子和一个热水瓶。忽然一个念头在他心底里闪过,要报复榕榕!学院毕业一年后,他们结婚了。新婚之夜,凌寒粗野地对待了榕榕。榕榕哭了,榕榕那悲惨的嘶叫使凌寒感到了一丝快慰。同时,他也哭了,他知道他太愚蠢了,他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在榕榕的心灵上刻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以后凌寒开始用全部的感情和爱去治愈榕榕的伤痕,但徒劳无益。
这时军区要参战了。极度的兴奋让凌寒暂时忘却了心里的忧伤,他的精力全部放到了对战争的精神准备和预案上了。他重点看了克劳塞维兹的《战争论》。他清楚,他要去打的这场战争还是常规战争。所以他还看了在陆军军官学院读书时的那些教科书,那些经典战例他都细细地研究。从知道军区要参战的那天起,凌寒加大了每天的运动量。他清楚,一旦投入战斗,体力和耐力是第一要素。他要抓住在这和平年代难得有的战争机会,为他实现当将军的理想打下坚实的基础,他要在战争中实践他的战略思想,他要指挥部队去打仗,打胜仗,打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胜仗。他不顾榕榕的坚决反对,坚决要下部队。本来榕榕就对这场战争不理解,她坚决反对凌寒下部队。凌寒却一定要下去。他们经过了一场规模不小的争吵后,榕榕骂凌寒是“疯子”。凌寒用带血的眼睛盯住榕榕,然后愤怒地离去。这样他们刚刚好了点的伤口又裂开了。结婚不到一年,榕榕和凌寒分居并提出离婚。从此凌寒坠落了一个黑暗的痛苦不堪的深渊。
“连长,三排长呼叫。”
凌寒接过话筒。
“连长,这样下去可不行,张帆牺牲了,还有三人受了伤。强攻吧!我们离高地只有七十多米,我肯定……”
“不行!再给你两个排都拿不下来。你记住,现在让你正面进攻,只是做个样子,让他们放松警惕,为实生顺利从07高地攀上去。”
凌寒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现在已三点啦!”三排长大叫。
“我知道!你就给我那么坚持着,等实生的进攻!”
凌寒歇斯蒂里大叫。他的精神快崩溃了。汗珠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三点,离天黑没几个小时了。天黑之前能拿下来吗?他的脑中变成了一片空白。07高地吐出来的火舌哒哒哒地穿透了凌寒的心。他感到黑暗,心里隐隐地流一丝绝望。
噢,绝望,你有过这悲惨的感觉吗?有过,从开始追求榕榕开始这绝望,这悲惨的感觉就一直伴随着你。你还记得吗?那天下午,你刚上完“战役理论课”,你爬到了八层的教学大楼楼顶,你俯瞰着学院,俯瞰着申江市。你在楼顶上无数次的徘徊。极度的绝望几乎使你走向但丁的地狱。可是你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战胜了绝望。你知道你还有更重要的理想。你的事业在部队。
噢,绝望,你现在能战胜它吗?
报话机又急促地响了。
“凌寒,”王石只叫了一句,什么也没再说。
“营长,五点07高地再拿不下来,就强攻。”
凌寒生硬地说,把报话机挂了。他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在焦急地等待着刘实生的动静,真想让报务员再和刘实生通话,但还是克制住了。他清楚现在或许是刘实生最困难最关键的时候。凌寒一口接着一口一支接着一支吸着烟。
报务员又叫凌寒说话。张良田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凌寒顿时生起一团火。
“凌寒,我已跟师长保证,下午五点前一定拿下07高地,你到现在还按兵不动,你知道要受什么处分吗?”
凌寒没有回答。
“我现在命令你强攻!”
张良田狂怒地叫道。
“请你别干涉我!天黑之前拿不下高地,按军法论处!”
凌寒把话机扔了。
“通信员,通知所有的人,准备好进攻!”
凌寒的语调充满了阴冷,他的心里充满着死亡的感觉。他望着07高地的后面,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了。实生啊我的好兄弟,你可一定要攀上去啊!
“连长,副连长攀上07高地了。”报务员兴奋地大喊。
凌寒飞步跳过来,抢过话筒,贴住耳朵,他的手都在发抖。他听到了三声鸟叫声。凌寒对报务员说:
“给我叫通三排长。”
报务员迅速把话机递给凌寒。
“老李,实生他们已全部上了07高地的背面。等敌人的机枪一哑。我们立刻进攻。”
听筒里能听见三排长的喘气声。
“太好了!”
凌寒对部下说:“所有人员作好强攻准备!”
8
仪表局的团干部轮训刚搞完,榕榕累得晕头转向。作为团委书记,榕榕自然是最累的一个。她既要准备讲课,又要安排联欢,组织舞会和旅游。这为期一周的集训班使她一下子掉了几斤肉,脱了一层皮。可她心境却是愉快的。她想起联欢和跳舞及旅游的时候,许多小伙子都围绕她转,纷纷邀请她跳舞拍照,她俨然成了皇后。她心里充满甜蜜与喜悦。那疲劳、那辛苦早已荡然无存。她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朝气和光辉。她的眼睛更加明亮,她觉得她只有十八岁。她发现她很难得有这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她把凌寒带给她的苦恼彻底忘掉了。
一个星期没见到周兆明,她的心焦渴难忍。尽管轮训班还有许多扫尾工作,还有轮训总结没写好,可这天下午刚从况湖回来,她就兴冲冲地给《社会科学》编辑部打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请找周兆明编辑……兆明吗?我是小榕,我回来啦!想死你了!”
“Excellentdarling(太好了,亲爱的)!”周兆明戏谑了一句。
“晚上等你,早点!”
她满脸兴奋地挂了电话,脸上红朴朴的。微带凉意的春风吹来,她感到凉爽适意。温和柔静的春天的下午,暖融融的太阳照着几乎使她陶醉。或许并不是害怕孤独,但整整一下午的等待却太漫长了。她感到时间过得太慢。她回到家里,心神慌乱。她在书桌旁坐下,想写轮训总结,可写了“轮训总结”四个字就怎么地写不下去,周兆明的形象不时地出现在她脑中。她心里阵阵冲动,充满喜悦。忽然她感到肚子里一阵骚动,她激动得泪水流了下来。一个新的生命,一个新的希望,一个灵魂正在她体内孕育。这是经过多少年坎坷和磨难后得到的结晶啊!她眼里涌满的泪水滚了下来,她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泪水拍哒拍哒地滴在衣襟上。生命,是美好的,希望,是美好的,她要为周兆明培养一个博士,培养一个中国的巨人。兆明你不是说过干什么事情都要干得最好,我定会把这个小生命最健康地生下来。以后要把我们的孩子培养得比你更有出息!榕榕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他收到了《理论》杂志的通知书,他的论文《机制探索》发表在该刊上。榕榕兴奋地为他欢呼,而他却显得那么平静,甚至于还有点忧郁。他说了句当时使榕榕摸不到头脑的话:“你知道布鲁诺吗?”现在她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周兆明的心境,明白了为什么他时常那么忧郁、沉重。她理解了他,一瞬间榕榕感到周兆明更加高大了,充满了智慧,充满了力量。她这才理解周兆明说过一句狂言:地球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小了。她又回忆起那个寂寞的她心里充满绝望的黄昏。她万念俱灰,正准备葬身于申江底。他来了,她得救了。他们谈了好长时间,忘了时间,忘了寒冷。就在那天晚上,周兆明用他颤抖的手搂住她,笨拙地吻了她。她一下子跪在他的面前,她觉得她已不值得再被他爱了。眼泪像刀一样割着她的脸颊。他把她送回家。在家门口,他们又长吻了。风吹着两个揉在一起的身躯。终于他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依在门边,泪水流落下来,直到他消失在那茫茫的夜色中。那晚上,她失眠了。以后,他们坠落在爱的深渊里。
榕榕又想到了凌寒,她忽然感到内疚,感到对不起他。凌寒可是整整追求她六年啊!他在她面前流过泪,那种真诚的爱和悲伤交织在一起的泪。他在她面前跪下过,降下了他那颗自尊极强的心。他爱她,流着带血的泪爱她,怀着极度的痛苦和绝望爱她。可她却一直没答应他的爱情。她总感到凌寒身上缺少些什么。可最终她怎么会答应他的她至今还感到恍惚。她答应他的爱情的那一时刻,她至今没有忘记,她肯定这辈子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在公园的长椅上,她对他说:“你有权力吻我了。”当时凌寒楞楞地看了她半天。猛地抱住她抽泣起来,那哭泣声使她从来没为他心酸的心也酸痛了起来。她拉他起来,可他怎么也不起来,嘴里喃喃地说: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待你好好爱你。很长时间,当她再次拉他起来时,他用深沉忧郁的眼睛盯住她良久。她永远记住那眼光,那直钻她心的使她颤栗的眼光。凌寒吻了她,长长地吻着她。以后凌寒问她要了照片,还是发疯一样地爱她。有时疯了似的跪在她面前。榕榕的心里灌满了痛苦和内疚。可这痛苦和内疚瞬间又荡然无存。那个残酷的使她怎么也无法忘怀的晚上,她的心灵被深深地砍了一刀。从此她绝望了。
9
当07高地的守军还没想通他们背后怎么会出现这些兵时,他们已倒在枪口下了。首先歪在枪口下的是近旁的几个机枪射手。两个组的战士按照刘实生的布置迅速地往两边堑壕进攻,一个组封死敌坑道。
敌人的机枪一停止射击,凌寒和三排长李国章分两个攻击组向07高地进攻。没有半小时三连就占领了07高地。坑道里的守军见大势已去,也停止抵抗,一个个慢慢走出来。
凌寒让刘实生率大家打扫战场,自己站在坑道的隐蔽处监视着坑道内的动静。果然不一会儿,有两个守军从坑道里钻出来。凌寒没等他们举枪就一梭子击毙了他们。几个战士迅速往这边跑来大叫:
“连长!”
“你们守住坑道口,没我的命令不能撤退!”
和营指挥所的电话接通了。
“营长,07高地已拿下。击毙敌人七十四人,俘敌十九人,我亡五人,伤六人,指导员那里还不清楚。”凌寒说。
“战斗持续多长时间!”
“三十分钟!”凌寒烦躁地叫道。
凌寒不等王石再问就扔下话筒。他朝坑道口走去。几个战士还在坑道口守着。
“张辉,进去看看。”
张辉朝里扔了一颗手榴弹,炸声刚过便一下子窜了进去。一会儿张辉大叫:
“连长,里面有几个挂彩的。”
凌寒和几个战士一下子冲了进去。清理完坑道后,凌寒向牺牲的战士走去。
10
“呀,你终于回来啦!”
榕榕刚打开门,林敏敏便一下惊叫起来,把榕榕拥在怀里:
“你可把我想坏了!”说着林敏敏在榕榕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去你的,谁想你啦?”
“那当然啦,你还想我?那位大编辑早已使你神魂颠倒了。你心里还能装下我?”林敏敏揶揄地说,朝床边走去,顺势往床上一躺:“哎,真累死我了。”
榕榕走向梳妆台前。她有点扫兴,刚听到敲门声,她还以为周兆明在跟她开玩笑,她心里都准备好了,如何迎接他。
“萨特的《理智之年》看了,也不过如此。”
榕榕没答她的话,继续梳理着头发。她在思考晚上梳一个什么样的发型让周兆明大吃一惊。
“哟,看你那样,情夫要来到底不一样。”林敏敏从床上跳起来:“来,我给你梳,非让你那童男子吃一惊不可。”
“哎,敏敏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找一个?”
“我就看上你那位童男子了,你再慢了,我可要抢了。”
“没个正经,我好好问你呢!”
“我没好好回答吗?”
榕榕没再说话。她的思绪又飞到周兆明那去了。她惊讶自己都已二十八岁了,怎么还像个初恋少女一样。只和周兆明离别六天,她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潮。
“我走啦,看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儿。”林敏敏走到门口,忽然停止:“噢,差点忘了来干什么的了,喏,两张舞票,星期天晚上七点。”说着在榕榕脸上亲了一下,走了。
榕榕巴不得她早点走,她想静下心来,静静地想周兆明,静静地打扮自己,静静地做着自己的梦。尽管思念使她焦急,但同时榕榕感到非常幸福。时间才四点,怎么过得这样慢呀。平时,周兆明是很自由的,到了下午就可以出来。但今天稿子急着下厂,他在做最后的校对。他说要晚些时间才能来。榕榕当时听了周兆明这么说,心里的失落让她有点难以忍受。
她走进浴室,泡进了热水里。她闭上眼睛。这时,榕榕思想里突然跳出了凌寒,跳出了枪炮声不断的战场。这是自凌寒真正进入战场以来的第一次。凌寒要去夺回07高地前给榕榕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他马上就要去攻占一个已经让他们牺牲了一个团和两个连的高地了。凌寒在电话里说得很平静。当时榕榕心里一惊,问,你能活着回来吗?凌寒说,能!榕榕已经感觉到了凌寒疯狂和坚决。她心里马上生出一丝厌恶。他怎么会变得嗜血成性呢?你要当心。榕榕轻轻地说。
榕榕放下电话后再也没有想起过凌寒。现在她却清晰地看见了凌寒走了过来。但此时榕榕却没有一点厌恶的情绪。相反她第一次产生了担忧。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呀!若战争结束后活生生的凌寒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没有再想下去,但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凌寒你为什么要这样?到底是谁发动了这场可恶的战争!泪水随着榕榕的愤怒更多地滚下来。榕榕让泪水流了很长时间。她也不清楚自己这眼泪是为凌寒还是为别的。但她清楚现在她心里烦得要命。后来榕榕在热水里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榕榕醒了过来。她洗了洗全身便从浴缸里出来。然后看着镜子,欣赏着自己的体形。之后她往身上洒了些香水,是周兆明从纽约带回来的,叫“唐娜卡兰(DonnaKaran)”。他说,唐娜卡兰香水属于提纯香型,1993年获得了纽约菲菲奖的最佳女用香水奖,美国的白领很喜欢这种香水。榕榕用过后也非常喜欢。尽管榕榕是个喜欢消费名牌的女人,但当她知道了这瓶香水的价格后吃了一惊。
榕榕洒好香水后,披上一件自从她爱上周兆明后买的像蝉叶一样透明的睡衣,外面又披上一件绒睡衣。她把头发披散开来。她知道,周兆明最喜欢她这样子了。她把床铺好,坐在床上倚着床架,看着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托尔斯泰的这本书榕榕已经看了好几遍,从她上大学开始,这本书就成了榕榕的案头书。每当高兴和烦恼的时候,只要看了《安娜.卡列尼娜》,她就会烦恼立即消失,而高兴时就会更高兴。但现在她却没看进去,耳朵在细细地听着门外有没有脚步声。什么声音也没有,榕榕又变得心绪不宁。她站了起来,一股焦急烦躁的欲望折磨得她几乎不能自己。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内疚还是不人道,她在心底里疯狂地呼唤着周兆明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在凌寒打仗的时候等着情人,上帝会不会惩罚她?
忽然锁响了。她眼一下子亮了。血往上涌,心突突地狂跳。当周兆明刚跨进门掩上,她就飞扑过去。令榕榕吃惊的是,她在感觉幸福的同时,更多的是感到了恐惧,感到了罪恶。当周兆明疯狂地亲吻她时,榕榕并没有回应他,而是麻木地承受着。并且泪水不断地流下来。
周兆明激动地把她抱起来……
一个古老而原始的销魂的梦。但对榕榕来说她还是感到了地狱。后来榕榕无数次想到,周兆明这么个细腻的人,那天怎么没感觉到她的恐惧?
“榕榕,我真爱你,我真想哭。”他冲动地说,语调都变了,一股极强的激动冲击着他的心房。
榕榕平静地看着他,良久她说:
“明,我怀孕了。”
“什么?”他一下挣脱出来:“怀孕了?”他不知是喜还是忧,直愣愣地看着她。
“对,怀孕了。”
她盯住他。
“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有点急。
“我想要这孩子。”
他没吭声,手从她乳房上移开,静静地躺在边上。
她看着他的情绪变化,她心里有点害怕。她怯怯地问:
“你不高兴吗?”
“没有。”他淡淡地回答。“只是觉得这样太被动。”
“这有什么被动?这样可以使他下定决心离婚。”
此时榕榕也不清楚她这样做是不是正确。
“可能事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若起诉,这就是证据。”
他慢慢地说,竭力想说得轻松些。
“这有什么好起诉的?我不爱他,他不同意离这本身就不道德。”
“但是军婚受法律保护!”他有点愠怒地说。
“那怎么办?做掉?”她有点急了。
“我绝不会让你做掉。那样太伤身体。听天由命吧。”
榕榕没说话。她背脊上透过一丝冰凉。
忽然,周兆明翻身盯着她说:
“你千万记住:我绝不允许你去做掉。我情愿坐牢也不愿拿你的生命开玩笑!拿我们的爱情结晶开玩笑。”
榕榕心潮涌动,心里酸痛,眼泪流了出来。她多情地看着他周兆明,他是多么爱她啊!榕榕越来越觉得对不起他。她冲动地搂住周兆明,吻着他,嘴里喃喃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有你这么爱我,就是我明天死了,我也够了……”
她有点歇斯底里了。
此时此刻,刚才留存在榕榕心底里的恐惧、内疚和罪恶感已荡然无存。
11
指导员张庆国率领二排回来了。阻击战比较顺利,全歼敌人十六人,缴获各种弹药、食品十六箱,我无伤亡。凌寒让全连赶修工事。炊事班抓紧时间开饭。凌寒清楚,07高地对整个战役的重要性。他们一定会面临一场艰苦的守卫07高地的战斗。
这时团长张良田又在要凌寒通话。
“凌寒吗?我是团长,高地是拿下来了,但仗打得时间太长了。”
凌寒的头发竖了起来,眼睛直冒火。
“现在好好休假整一下。”
废话!凌寒在心里恶狠狠地说。
“07高地是个战略要地,对整个战役有举足轻重的影响。敌人肯定会反扑。我要求火速增运弹药、食品、急救用品。”凌寒冷冷地但坚定地说。
“这些我们会考虑的。”
“不是考虑,而是现在马上就应该做,敌人随时都可能反扑。”
凌寒再一次不等张良田说话就把话机扔给了报务员。他嗅到一股呛人的腐味。
天上又下起了雨,烦人的天气来了。凌寒走出坑道,往山里走去。他望着晚霞中的茫茫群山,心里涌满了苍凉的情绪。07高地拿下来了,可他的几个朝夕相处的弟兄永远埋在这里了。他们可是连什么是生活还没明白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管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有多苦难,他们也有权去承受这苦难。但现在他们连这个权力也没有了。那时他们还叫着以后一定要去看看榕榕,看看天底下竟然还会有这么美丽的女人。可他们却这么轻易地走了。还不知道他们的父母以后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痛苦!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
忽然,凌寒发现旁边有动静,他迅速拔出手枪。凌寒向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当他刚发现有一个人躺在前面三米远的地方时,却看见那个人手持已经拉开引线的手雷,凌寒立刻卧倒。凌寒在倒下的一瞬间感到他的下身和左大腿被重锤狠狠的击了一下。立刻,一阵巨痛伴随着下身的麻木从下身向周身漫延。随即,他昏了过去。
当凌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师战地医院的病床上,手背上有一枚针。他有些茫然。渐渐地,凌寒回想起了在07高地上受伤的经过。他立刻掀开被子,看到自己的大腿和下身全包着。一根导管从包扎的白纱布上引出来。他意识到他的伤有些严重。他的心脏突突地急跳起来。他要知道自己的病情。他摁下了呼叫铃。
一名漂亮的护士走奔进来。
“凌连长,你醒了,太好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凌寒看着小护士,笑笑:
“你叫什么?”
“我叫凌云。”
“哪个凌?”
“和你同姓啊?”
“是吗?我们凌姓家族的姑娘看来都是漂亮的女孩。”
“谢谢凌连长。”
凌寒又恢复了严肃表情:
“凌云,能告诉我伤情吗?”他看着凌云,“告诉我真话。”
凌云看着凌寒,表情有点难过,她没说话。
“凌云,请你相信一个经历了战争的人,经历了生与死的人是能够承受任何灾难的,告诉我真话好吗?”
凌云看着凌寒还是没说话。
“凌云,告诉我实情,不告诉我真相那才是真的残酷,懂吗?告诉我,我能承受,而且,我不会失控让院长知道而影响你,告诉我吧凌云。”
“凌连长,你的大腿伤了一块大肌,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你还伤了下身,”凌云说到这儿停住了,她看着凌寒,“不过,正在医治,”
凌寒脸白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伤到什么程度?”
“一个睾丸让弹片剔了,另一个也受了伤。不过医生说只要有爱情,会慢慢养好的。听你连的同志说,你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爱人,你们感情很好,那你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凌寒猛地一拳砸在床上,一把掀掉被子。
凌云冲过去把凌寒抱住:“凌连长,凌连长,你别这样。会好的,肯定会好的。我们大家都爱你,你千万不能这样。”
凌云把凌寒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滴在凌寒的头上。
或许是凌云青春的胸脯温暖了凌寒,或许是凌云博大的爱心感动了凌寒,他安静了下来。
“对不起,凌云,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后来,在医院养伤的两个月里,凌云对凌寒进行了精心的护理。下了班一有空就来陪凌寒,度过许多难熬的时光。凌寒的病情恢复得很好。凌云又拿来许多爱情小说让凌寒看。凌寒不愿意看那些破玩意儿,让凌云去找些战争的书。凌云却一定要让他看。凌云脸红着对凌寒说,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凌寒看了凌云半天,才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的病情的严重程度。
12
凌寒回到了连队。没多久,军区发布通令,凌寒被授予二等功。开完简短的立功授奖会后,凌寒立刻想到了在医院时精心护理他的凌云。凌寒觉得,他这枚二等功奖章应该送给凌云。他的身体的部门复苏,完全是凌云精心的护理、无私的爱和高尚的道义的帮助。他怀着无限的感激来到了师医院找到凌云。
当凌寒把二等功奖章拿出来表明自己的意思后,凌云吃惊地看着凌寒,说:
“你应该送给你爱人。”
一股浓重的忧伤一瞬间漫过凌寒心里。他看着穿着军装美丽清秀的凌云,心里涌满了强烈的一定要保护她的欲望。他顿了顿说:
“你不是我妹妹吗?我送给你了。”
他说完把包塞给凌云。包里还有一辆凌寒用弹壳做的坦克。凌寒走出很远在拐弯的地方回过头来,他看到凌云还在看着他。凌寒向凌云挥了挥手。凌云向凌寒挥手的情景后来很多年里成为凌寒温柔而幸福的回忆。
部队又在准备新的战役。凌寒全身心地进入了战斗状态。他暂时忘却了病身的痛苦。
那天,凌寒正在训练,指导员走向他递过一份电报。凌寒拆开:
父病重速归。
凌寒一惊。他极力在想象父亲的病,可他怎么也想不出父亲会得什么病。在他的记忆里,近六十的父亲一直强壮得和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子一样。那时,父亲竟然还会和他一起上球场踢球。
“经师党委批准,给你七天假。快准备吧!”
“那这里,不是马上要……”
“凌司令的身体更重要,这里还有我呢?!”
指导员略停了一会儿,专注地盯住凌寒,又说:
“塔山高地肯定会有一场恶战。我们都是活了今天不知明天的人。回去别怠慢了榕榕,好好来几次,也得留个根啊!”
凌寒心里涌起巨大的苦涩和悲伤,一股极强的痛苦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有种要垮下来的感觉。他咬着牙,眼里射出沉重而忧郁的目光。他点点头。可凌寒的心壁上却如被刀割开一样,血汩汩地流着。
13
车厢里的空气都发霉了。又闷又热到处都是抽烟人留下的烟雾和人的汗臭味。跑小生意的人带满了散发着各种各样怪味的东西。狭窄的走道上也坐满了人。凌寒想出去小便,见走道上横七竖八的人便打消了那个念头。
这如一般难民车。凌寒悲哀地想,我一个在前线流血随时准备牺牲的连长竟然只能坐这样的车回家。
凌晨,人都在打盹,像死猪一样。凌寒已整整坐了三十一个小时,屁股早已麻木得没感觉了。他头痛得厉害,像裂了似的。他点燃一支烟,但是刚抽到一口又掐灭了。嘴里又苦又涩,昨晚他抽了一夜烟,整整抽了一包半,他把掐灭的烟扔到座底下。
风从窗口吹来,有些冷。窗外开始露出鱼肚白色。列车在高速行驶。沿途的电线杆被吃掉了。他想到了前线,想到了连队。07高地刚拿下,塔山高地战役肯定是场恶战,他这个连长却回来了,因为他父亲病危。父亲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难道也有心脏病?他不相信,可电报上那几个字顽强地印在他的脑子里。可能是公务太忙,疲劳过度所致。战争正在进行,军区又接二连三的出事,飞机跑到南朝鲜去了。一个战士因为没有得到团嘉奖,用冲锋枪一下子撩倒十几个人。两个老兵轮奸一女青年。他这个司令员日子能好过吗?但愿父亲的身体没事。
列车长鸣了一声。他想到了榕榕。那次旅行,快进北戴河时,列车也是这样长鸣一声。到了,凌寒。他侧过头去,榕榕脸上是甜蜜的笑。凌寒,让我吻你一下。榕榕调皮地说。那么多人。凌寒看着左右。我不管。她任性而热烈地说。他心里在发抖。这成何体统。好在他没穿军装。他什么也没说,他爱她。他得到了榕榕后,多少人羡慕他,嫉妒他。榕榕确实太美了,榕榕第一次让他吻时,他流泪了,是幸福?是甜蜜?是担忧?还是长达六年的疯狂追求在他心灵上造成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掉了两颗很大很涩很咸的泪。在公园的长椅上,那个春天的黄昏,两个多小时他一动不动抱着榕榕,嘴里喃喃地说着疯狂的呓语。榕榕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就是你残废了,我……榕榕一下子把他的嘴捂住。榕榕也哭了,她为眼前这个铁铮铮的军人的挚烈的感情感动了。我爱你,凌寒,以前我对不起你……你爱我吗?你还爱我?可你却提出离婚,噢,榕榕,我们军人是多么需要妻子的支持啊!榕榕,榕榕,你怎么能理解军人的痛苦。噢,军人、痛苦,军人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儿。可是军人,榕榕,军人是最伟大最崇高的。因为他们始终在奉献!为祖国,为人民。榕榕,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火车减速了。列车播音员发出柔软的充满嗲腻的声音。气笛撕破了凌晨的宁静。噢,故乡,养育了我十八年的故乡。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清澈的像山泉一样的温情。自他上陆军军官学院后,多少年了,他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情了。“凌寒,凌寒,我想死你了……”噢,这座美丽的都市,这座中国最大的都市,埋葬了他的爱情,埋葬了他的半个生命。噢,榕榕还会有吗?还会有那样荡人心魂的激情吗?榕榕我多么需要你,可你在折磨我,你在缩短我的生命。凌连长,你真老喽。开拔前,他到军机关去办事,电话台一个战士见他说。他悽恻地笑笑,心里涌起一股辛酸。凌寒,你必须调军区机关,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榕榕变调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车停了,人们开始涌向门口。他靠在座背上,闭着眼睛。榕榕不会再来了。凌寒,凌寒,我真想死你了……你连信都写得那么少,你快吻我呀……凌寒幻觉中全是榕榕的说话声。噢,榕榕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了。榕榕,你永远去了。凌寒,我们老了,我们到一个世外桃园去,就我们俩……噢,女人,你何时才能对她们……你是多么无能啊!可是别人一直认为你是幸福的。都认为你是有极强能力的。
凌寒看了一眼匆匆走出站台的旅客,对自己说,榕榕,你可以自由了。凌寒已经决定:回去就和榕榕离婚。
故乡,我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他涌起一股激动,眼泪涌了上来。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故乡之行了。我多么想把你永远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你是军人,你必须奉献!你必须去牺牲,牺牲你的家庭,你的爱情,你的生命。
车厢里的人已走完了。凌寒戴好军帽,拿上挎包,整了一下衣服下了车。
他猛地吸了几口这春天早晨的空气。他想使自己轻松一下。
他给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父亲。
“你没病?爸爸。”
“你哪根神经出毛病了?现在情况那么紧张,你怎么回来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一股更大的不安和烦燥一下子塞满了他的胸膛。榕榕你又怎么了?他走到电话亭。迎面吹来早晨的冷风,他打了个寒颤。
14
当他踏进军区大院那条他熟悉的被树荫遮蔽的水泥马路,他心里产生了一股激动,一股久违的清泉一样的感情流过他的心底。家就在前面的不远处。他放慢了脚步。就是底楼的那一间,三年前的那个春天的傍晚,他从路边的小车上把榕榕抱进屋去。他爱她,爱得使她心都快碎了。可那晚上,他又残酷地报复了她。人啊!
他打开锁,推开门,终于又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熟悉的气味。客厅还是老样子。居室很大,在这个住房高度紧张的都市,他这套住房真是局长级待遇了。
他推开卧室的门,房间里的布置还是如故,席梦思床上铺着鸭绒被子。这是结婚前,他和榕榕一起在淮海路买的。他记的很清楚,那天他还替榕榕买了一根两千多元的白金项链。他爱她,他第一次开口问家里要钱。榕榕高兴坏了,就在柜台旁,闪电一般吻了他。他一下子脸红了,看了一下服务员,女服务员羡慕地笑笑。快到家时,榕榕撒娇了,我走不动了,抱我回去。他有的是体力,以前野营拉练,身负三十多公斤的东西还要跑几十公里,他把榕榕轻轻地抱到胸前,像奥斯瓦尔抱叶塞尼亚一样,他心里灌满了蜜,他的灵魂走进了天堂……噢,榕榕,那纯真的圣洁的感情还会有吗?梳妆台上放着榕榕的化妆品,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这张又黑又老的脸,根本不像个三十岁的人,额上爬满刀割一样的皱纹。胡子那么长,该刮了。
他心里有点发涩发酸。眼睛也湿了,慢慢地滚出了泪。
毫无暖意的太阳在上空漂浮半年,其余半年只有黑夜笼罩大地;
这是比极地更荒凉的不毛之地,没有野兽、河流、没有森林、草原!
噢,波德莱尔,我谢谢你!
窗外已大亮了。他感到了饿。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打开冰箱的门,里面有几瓶香槟和啤酒。他看到食品盆里有奶粉,就往杯子里倒了奶粉。水瓶里是空的。他心里涌起一股愠怒。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使劲地喝了起来。
15
“榕榕电话。”
榕榕兴冲冲地奔向电话机。
“榕榕,我是凌寒。”
“呵……”
“晚上能回来吗?”
“不……”
“榕榕……”他的口气有点乞求,“这次回来,只有三天时间……我只想看看你,然后我们……回来吧……”
他感到他快涌出眼泪了,心里塞满了辛酸。
“嗯……”
榕榕轻轻地说了一句,把电话挂了。她心里涌起一股柔情。整整一天,榕榕都在不安中渡过。她爱周兆明是确定无疑。她爱过凌寒尽管短暂也是确定无疑的。她现在忽然感到对不起凌寒,尽管在昨天她还在谴责凌寒为什么不同意离婚。她和凌寒已分居两年了,可她却要让他看见自己挺着大肚子,怀上别人的孩子而且是在他上战场前。她不想回去,这太残酷了。可是凌寒想看看她,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她不忍心让一个走向死亡的人失望。或许她又萌起了对凌寒的感情。她忽然觉得她应该好好地吻吻凌寒。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打电话给周兆明,接电话的说不在,口气生硬。她又拨通了一次,还是说不在。她忧郁地坐回到桌旁。回去还是不回去。
当榕榕怀着内疚,良心的谴责,准备回家挨骂,甚至挨打的心情走进家门时,迎接她的是凌寒平静的表情和一桌丰盛的酒菜。
“累了吧”
凌寒把榕榕的小挎包接过来,温和地看了榕榕一眼。榕榕一下子盈上了泪水。她别过头去。抽泣起来。
“榕榕,我都知道了,是凌明拍电报的。”
凌寒低沉地说。他在流血。一条蛇在吞噬着他的心,慢慢地把他咬死。
榕榕低头坐在那儿,泪水不断地滴落下来。
“榕榕,我真想揍你一顿!”凌寒心里说。
他猛地冲到榕榕跟前,单腿跪下,双手摇着榕榕的肩。
“可是这次回来,就想见见你,好好地再看看你,或许……榕榕,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爱你……榕榕……榕榕……或许我们的婚姻是个错误,榕榕。”
凌寒用手指揩掉榕榕脸上不断滚落下来的眼泪。
“榕榕,你要那孩子,就生吧。我会爱他的。”
凌寒看着榕榕并不明显的脖子,忽然改变了离婚的决定。
榕榕抬起头,看着凌寒,猛地恸哭起来。
“别哭,榕榕你现在不能过于悲伤。”
凌寒也流泪了。
“我对不起你……”
榕榕只说了一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两张泪流满面的脸。
晚饭后,凌寒没让榕榕动手,他收拾完后,早早地把榕榕安排好休息。他轻轻地吻了榕榕,带上门,向自己卧室去了。
刚开始,他怎么也睡不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的脑中总是出现周兆明和榕榕像蛇一样緾在一起的幻影。他的心像被刀割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他太累了,太睏了。整整两天两夜没睡了。
早晨,隐约感到有点异样,他睁眼猛地发现榕榕跪在床前,倚着一把椅子昏睡过去。他猛跳下床,把榕榕抱在怀里。榕榕脸色苍白:
“榕榕,榕榕!”凌寒狂叫。
榕榕,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看见了凌寒抽泣了起来。
“榕榕,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别再折磨自己了,榕榕,我爱你。”
榕榕把头埋在凌寒的胸膛上恸哭起来。悲哀的哭声撕裂了整个空间……
他们谈了好长时间。凌寒要榕榕保重身体。他们平静地过了两天。临行前凌寒第二次亲吻了榕榕。
凌寒到部队第二天,收到电报:榕榕死。凌寒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醒来时,他想起了一句话:宽恕是最大的惩罚。他一个人走进山里,让自己的拳头细密地落在自己的头上,使自己的脑壳像作战地图一样凹凸不平。
第二天,在塔山高地的战斗中,三连全体人员壮烈殉国。凌寒默默地躺在塔山高地上,他的意识中最后想到的是凌云那穿着军装清秀美丽的脸盘……许久以后,凌云挺着大肚子捧着鲜花来到凌寒的墓前,她含着泪水看到碑上刻着从凌寒口袋里找到的一张被血浸透的纸上的一句话:
军人和苦难是一对孪生儿。
1987年8月20日---9月15日宁波东钱湖
2003年3月21日海湾战争第二天改定于上海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