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来我想,那天是命中注定要发生大事的,种种迹象预示着灾难的临近。晚上睡觉时,我莫名其妙地一屁股坐空,摔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股骨疼痛半天。我傻呼呼地坐在地上想着从小到大从来没坐空摔过,今天是怎么啦。我从衣橱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副愚蠢的呆样,恨恨地挥了一下手,对镜子里的人大为不满。我懒懒地爬上床,好不容易睡着后,又做了个奇怪的恶梦。我回到了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我家院子里的一棵灿烂的桃花树忽然在开花的季节倒了。鲜艳的桃花铺撒一地。看着昏暗的天色下满地忧伤的桃花,我伤心地恸哭,天昏地暗。我非常喜欢这棵每年给我带来桃子的大树。母亲把我抱起,温情地宽慰我。我的双手被母亲的乳房温暖着。我的心里流过异样的幸福和宁静。我止住了哭。这时,一阵狂风从大院门口刮来,飞沙走石,天猛的昏暗。紧接着,一大群狼瞪着绿眼,黑压压向大院门口冲来。警卫的枪声没能驱散狼群,狼群冲了进来。我恐惧地大哭,母亲却平静如水。群狼围着我和母亲。一会儿,两条狼扑向我们,我和母亲被狼群分开,一条老狼把我刁起后扔在地上,其它群狼便把我母亲刁走了。我喉中发出了惊天惨烈的哭声……这时,急促的拍门声和叫喊声把我吵醒。我愤怒地大叫,谁啊?!我还沉浸在失去母亲和桃花树的悲痛中。我把所有的悲愤都发泄到门外敲门人的身上,倾注在我的语言里。是我,你快开门,光寒哥。门外是倩儿的声音。我跳起,打开门。倩儿穿着短裤背心站在楼道里,泪流满面,脸色通红,神色紧张。倩儿急颤哭丧地说,我妈吃药死了。我脑袋嗡地一炸,冲进对门倩儿的家。明姨脸色苍白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是一只空安定药瓶。吃安定片在六个小时内还有救。我脑中闪过《卫生常识》课那个马脸老师讲过的概念(那个马脸老师显然是个心底善良的人。那时我们这个民族有很多人不能宽容地对待生活,他们用很多方法比如上吊、投河、跳楼、吃耗子药,包括明姨吃的安定片轻易地走上了黄泉路,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小时的生活中经常可以听到大人自杀的消息。马脸老师当然也听到,我想,她在卫生常识课上讲吃安定片在六个小时内还有救这个书本里没有的内容,显然是为了一旦我们的长辈们想不开了我们可以努力把他们救过来,尽管想寻短见的长辈被救过来不见的比死更好)。我庆幸我上常识课的认真。我背起明姨就往医院跑。这时,我健壮的体魄和耐力才算真正派上用场。我跑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中间,疾步如飞,全然没感觉身上一百多斤的重量。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到医院,绝不能让明姨因为一瓶破药而失去美丽的生命。从我住处到医院有一公里路。我的步伐轻松而有弹性,空气仿佛也在一把一把地推着我。我觉得,我所参加的任何一次长跑比赛都没有那天夜里跑得快。
睡眼惺忪的医生投入了紧张的抢救。我和倩儿站在急诊床边。破旧的急诊室的一切都显得阴森而忧郁。倩儿低低的抽泣声在寂寞的夜里显得格外悲凉。
那是一九七七年初秋的一个凌晨,我和小倩身无分文,所有的医药费都是明姨活过来后东凑西借还上的。上次我对倩儿说,要是放在现在,你妈早就没命了。
经过一番急救后,累得满头大汗的医生长长喘了口气,重重地靠在一把嘎嘎作响的破椅上。我焦急地问疲惫的医生还有没有危险时,医生抬起那张像猴一样的脸瞪了我一眼,浊声说:“以后要好好看好你姐姐。”
明姨在医院躺了三天。
明姨醒来后见到我虚弱地说,你不该救我。看着明姨那张苍白而秀丽的脸,我心里蓦地涌起酸楚,眼内盈上泪。我对明姨说,明姨,你不能这样,以后再不能这样了。明姨的眼光温暖地滑过我的脸,脸上溢出苍凉而无奈的苦笑。明姨说,你快上学去。不!我不去!我要看着你。我高叫着。明姨笑了,笑得很凄楚。她盯住我说,光寒,听明姨话,快上学去。马上要恢复高考了,你不能漏课的。不!你对我发誓,你不再吃药了。我心里热血涌动,眼眶盈上了泪。明姨叹口气又笑了,无奈而戚伤,好,我发誓。
那时,社会上已经盛传要恢复高考的消息,各个中学像打了兴奋剂似的,疯狂地动作起来。校长们绞尽脑汁,各种各样的花招全被憋了十年的知识分子想了出来:各种各样的花招全被他们想了出来:高考复习班,高考提高班,留校住宿班,大学预备班等等都应运而生。我所在的东平中学办了提高一班和二班,把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组成提高一班,集中全校最优秀的教师任教,次优秀的学生组成提高二班,次优秀的老师任教。我荣幸地入选提高一班,并当班长和团支部书记,在一次次区里组织的模拟高考中名列前茅,还被评为区里、市里的三好学生。学校和家庭对我寄予我厚望。明姨也盼望我能上大学。
明姨见我不放心的样子,又温弱地说:
“光寒,放心上学去吧,明姨死都死不成,不会再死了。”
明姨忧郁地笑笑,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两朵红晕。那一瞬间,明姨竟让我感到那么灿烂夺目。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难清晰地回想起明姨那张极少出现红晕的灿烂美丽的面容。
2
明姨为什么要寻短见,像谜一样一直盘恒在我脑中。我无数次想解开这个谜底,毫无所获。任凭我如何问明姨,她都避而不答,只是很温和地对我说,光寒,你好好念书,别分心。我知道,直到多年后我大学快毕业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时,我把小说写得天翻地覆,昼夜不分,成天神神叨叨的,满脑子的小说小说。每写一句话都可以看出托尔光寒,福克纳,海明威,罗伯.葛利叶或萨特加缪的影子。写过的稿子摞起来有五尺厚。可明姨看了后只是轻轻叹息。后来,明姨和我讲了她的故事和那次自杀。
“光寒,你要真想写出好小说,请你记住,一定别离开脚下这块土地。”
明姨的语调温和而认真。
我曾无数次梦呓般对明姨说,我要成为中国的托尔光寒。那时我才十八岁,是个充满幻想和热情的年龄。
听了明姨的故事,我脑中第一个冲动就是想揍于书记这个常常在大学礼堂里给我们道貌岸然地作报告的糟老头子一顿。我才理解海清为什么那么发狠地揍那个酷似于书记小儿子的男生以致差点毙命这件事了。要是我的话,我可能要把于书记剁碎了才能平息我心头的怒火。
海清是明姨的儿子是我的同学,是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打架王。他虽个子不高,体魄不壮,却凶狠之极。他身上永远带着两根自制的极漂亮的都已被手磨得铮亮的三角铁,在学校里和我们那一地区称王霸道,耀武扬威,常常为自己和别人的一点小事情,大打出手,把别人头上敲几个口子,让鲜血汩汩地像蚯蚓一样爬过脸颊。海清曾边擦他的三角铁(还不时地伸鼻下嗅嗅),边对我说,你别看他们个个人高马大的是大码子,老子一野真让他们吓趴下。打架是他妈的靠玩命!
人人都惧怕海清,他便又有另一别名:
海魔王。
海清原来也不是这样。我记得小学时,海清是个性情平静温和内向的人。因为父亲的原因,常常遭到同学们的欺侮甚至殴打。每次,海清总是回家向明姨哭诉。明姨尽管心里很难过,还是强挺着批评儿子,让海清忍着点别惹同学,吃点亏就吃点亏。后来,同学们欺侮海清的手段变得越来越进步越来越富有创造性,聪明和才智在那些同学身上得到进一步验证。他们不满足于简单的对海清的打骂,他们把海清按在地下,扒光他的衣服,在身上背上写满右派两字,把他的右面头发全扎成小辫子,把海清的阳物用绳子扎住缚向右面的大腿。同学们做完这些后说,右派就应该都是向右的。他们让海清从每个同学的胯下爬过去,要他边爬边说我是右派。海清稍作反抗,雨点般的拳脚便落在身上。海清经常血涕并流眼肿头破地回到家。明姨即刻涌上眼泪,心里如被刀剜一般。明姨边落泪边替儿子擦洗伤处,就像一条老母狗用舌头舔去小狗被咬的伤口。明姨到学校和老师交涉,明姨满脸绯红细声对老师说,他爸爸是右派,可孩子没有什么错,他们不能这样对待孩子。明姨的表情就像她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写着右派老婆的牌子被学生批斗时的表情一样。那个长得圆圆脸矮胖的金老师眼睛朝上露出眼白,轻慢地责问:
“你男人为什么要当右派?”
我看到明姨眼内立刻就涌上了泪。围观的同学听了自己的老师的话,立刻大叫,右派老婆太不老实,打倒右派老婆。他们感到了战胜和打败敌人的自豪。
下了课,他们围着海清不断叫着,打倒右派,打倒右派崽子。他们要乘胜追击。那时,我和海清才九岁,读小学二年级。第二天,海清又被同学们结结实实打了一顿,鼻血眼泪一起奔涌。书包,书,本子文具盒散落一地。几个同学打累了,喘着气高叫:
“打死你这个右派狗崽子。”
“打死你这个小右派。”
我站在边上不敢动,我已被同学们多次警告。我心里充满了苦难。我后来无数次地反省,一个九岁的儿童心里就充满了苦难,这是不是命运对他的赏赐?还是这块土地对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儿童的特别恩宠?二十多年来,我无数次反问自己,我依然无法解释就像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历尽磨难,中国永远不进步一样。
这时,我看到海清眼里蓦地闪过一道凶光。随着这道我从没见过的凶光的出现,海清猛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向打他的同学冲击。同学们撒腿就跑。海清直追每次领头打他的那个同学。我至今依旧记住他的名字叫刘伟林,后来他考了清华大学,现在已经在法国定居。海清把他摔到在地,石头砸在那个同学的后脑上,血立刻流了出来。海清的疯狂和残忍就在那一刻铸成了。从那天起,海清开始凶狠地主动出击对手,把那些欺侮过他的人一个一个收拾过来,打得他们个个求饶,尽管自己也被打得遍体是伤。小学还没毕业,海清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打架魔王了。
上中学后,海清的打架又有了新进展。他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挨个把欺侮过他的人揍一遍。而且每次都往死里打,直到对方跪在马路中间求饶为止,以满足他那颗受伤的自尊心。海清的报复欲膨胀到了极点。老师找他谈话,他说得很平静。海清用了句当时很流行的毛主席语录。海清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老师说他打人不对时,海清激烈地反问:以前他们那么多人来欺侮我打我对吗?海清说罢,撩开头发,让老师看他头上像蜈蚣一样的疤痕。海清说,我不违反课堂纪律,不影响你老师上课。但是,谁要是再敢骂我父亲右派,再欺侮到我头上,我就是去坐牢,也一定要让他见血不误!只要老子不死,出来后还得收拾他们。海清停了会又说,我被他们打了五年,我才打他们两年,还要打三年!海清说完,拂袖而去,把气歪了脸的老师晾在一边。
海清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属于良一档。我想,海清要是用功的话,肯定是优秀。海清除了上课认真听课,在学校做作业,放学后就是玩,就是打架,从不看书。海清还玩足球,玩篮球,玩乒乓球,而且玩得球艺精湛,常常代表学校出场比赛,为学校立下了汗马功劳。海清是属于长得漂亮的小伙子,打架和打球的出名,吸引了一群女同学,每次打架和比赛时,都有一群女同学远远地围观。在她们的眼里海清是英雄。她们以各种各样的方法找海清,海清掉进了云里雾里,打架和打球明显地减少。海清渐渐地和我疏远了。
有一天放学后,海清把我拉到一家酒家,说要请我喝一顿。我感到莫名其妙。海清在收银台点了一桌菜,然后叫我入座,从衣袋里抽出瓶七宝大曲。我纳闷,他哪来那么多钱。海清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张扬着脑袋说,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海清用牙咬掉瓶盖,替我斟满,又把自己的倒上。海清重重地放下酒瓶,极认真地端详我。良久,海清方说话,语调有些颤:
“光寒,我敬佩你的为人,你永远同情弱者,那么多年,在我最痛苦最孤独的日子,你一直陪伴着我。我谢谢你。来,光寒,为,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我激动地举起杯。我被这个恶名昭著的魔王的真诚感动。我用从来都没有过的激动眼神看着他。我们用力碰杯,几乎把杯子撞碎。我仰起脖,毫不犹豫地把六十二度的白干一饮而净。随着酒液的流动,我心里涌起一股潮热和激动。我们放下杯子,互相凝望着。这青春的注视,蕴含着的感情真诚痛苦但却纯洁无瑕。我看到海清眼里晶莹闪亮。一个魔鬼都感动得盈泪,我觉得这就是美丽青春的力量,它可以战胜一切丑恶和残酷,卑鄙和虚伪。
一会儿,海清的脸变得模糊起来。我也涌上了青春的热泪。我们很快又干了两杯。
“光寒,在我最孤独最痛苦的时候,你始终是我的朋友,我,谢谢你。”
显然海清酒喝多了,不断重复着。两颗泪珠,浊重而缓慢地流过海清的脸颊。
我鼻子发酸,心里一阵阵悸痛。
“海清,咱不谈这些,以后,我们一定好好活。”
“对!好好活。”
我们放肆地吃起菜来。酒菜过半,海清满脸通红,话更多了起来。他已从刚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又恢复了潇洒和玩世不恭:
“告诉你吧,光寒,这一阵儿老子开晕了,这钱是小红的。小红真他妈的可爱!”
海清说得肆无忌惮,舌头发硬,脸上流溢着粗鄙猥亵。我猛地一激灵,心里着实受到震动,仿佛长年来我非常喜欢向往的一泓秋水忽然看到几头脏猪在里面洗澡一样。小红是我们班上那个长得很有点古典美女韵味的同学,平时默默无闻,只顾埋头学习,成绩不错,一说话就脸红。她怎么会干这事?而且是和海魔王海清!真是人不可貌相,不叫的狗才咬人。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股酸涩和痛苦的感觉。
“光寒,我们是好朋友,跟你说说没关系,小红真他妈的嫩呐!啧啧,我恨不得一口吞了她。”
海清脸上的表情夹杂着淫欲和幸福。海清猛地把酒倒入口中,眼睛奇怪地盯住我。
我转过头,心里感到很难以忍受。
“光寒,我以后真的该收道了,我每打一架,小红就哭一次。看到她哭我心里就像有把刀在剜。小红,太爱我了。”
“你改得了?!狗改得了吃屎?!”
我不明白我怎么会用如此愤怒和怨恨的语调问他。海清瞪大充满血丝的眼睛,一会儿从腰带上取下钥匙圈,打开一把自制的利刃,把左手抬起伸开,不顾我的劝阻慢慢地在左手中指头割了一刀。血马上涌了出来,海清把血滴在酒中。海清在做这一系列动作时,脸上表情毫无变化。
“光寒,你和血酒作证。”
海清仰脖一口喝下血酒。
于书记把事情做到明姨头上实在是有点不聪明,做了以后又毛毛糙糙地让海清发现更是命数。明姨回到家里海清辟头就问,妈妈你这是怎么回事?!明姨一看儿子的表情,知道事情败露,明姨什么话也没有说,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眼眶里蓄满泪水。
第二天一早,海清没去上课,直奔大学校部大楼于书记的办公室。于书记和校长去高教局开会了。海清找了一上午没找到,积了一肚子火赶回学校,正撞上那个下课往外奔跑的酷似于书记小儿子的男生。海清一把揪住那男生,抽出三角铁砸了下去……幸亏一个体育老师看到,夺下海清的三角铁,那个男生才在医院里被救过来而不至于一命呜呼。海清被派出所抓了起来。我去看他时,海清显得很疲惫,额头上肿了一个大包,但两眼凶狠充血。我心里极度难过。我问他额头上怎么啦,海清看了一眼左右,然后说是被警察打的。显然海清被警察打得不轻。他坐都坐不住躺在地上。我难过得快掉泪了。
“光寒,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帮我保护好倩儿和小红。”海清停顿了一下,“他们一定会报复的。”
海清说完滚出两行浊泪。我使劲地点点头,也流出了泪。
良久,海清又说:
“我出去后,非杀了那个混蛋警察!”
海清被判了七年刑。
明姨和倩儿笼罩在悲哀里。母女俩痛恨海清。她们不明白海清为何会残忍到如此地步,平白无故地凶狠地去打一个素不相识的学生。我问过海清,他只是闷头抽烟,避而不答。问明姨,明姨也只哀伤地哭泣。我想,一定是有很大的原因,我想了各种可能性。可我绝然想不到的是,一切起因均是由于于书记这个60多岁的糟老头子永无止尽的好色。
小红和海清的会面我没有看到,据警察讲那场面催人泪下。一个女警察说,她怕自己会落泪而不得不离开。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是知道的,小红剪下了她的长辫子送给海清。
小红是个善于自控的人,她的悲哀只有像我这样的知情人才看得出小红脸上的些微变化。大家只是为小红把那么漂亮的长辫子剪掉而惋惜。小红只是凄然地笑笑。
后来没多久,小红就随她父亲的调离而消失了。
过了很长时间,明姨和倩儿才从悲哀中摆脱出来。
3
海清的妹妹是个美丽而文静的姑娘。她有一对和明姨一样又明亮又黑的大眼睛,小巧的嘴鼻棱角分明,一条大辫子垂在腰际,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由于海清的原因,没有男生骚扰倩儿。倩儿活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果然不出海清所料,海清发配后,那些曾经打过海清后又被海清揍过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向倩儿挑衅,以发泄他们被海清痛打的仇恨。每天放学,他们便聚集在倩儿回家的必经之路,伺机报复。一连守了几日见我每日陪着倩儿无法得逞便在一天放学后一起向我们涌来。我这时不知哪来的胆子,镇定自如,沉着地看着他们个个不善的目光。倩儿躲在我背后。我们对峙着。我见他们不说话以攻为守。我开腔道:
“平时我们玩得不错,大家看在我的面上,放一个码头跳跳。再说,海清是海清,倩儿是倩儿,要打一个女孩子也太没意思了。”
“你和她什么关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刘伟林凶狠地说。其他人都仗着人多势众在一边帮腔,步步朝我们逼近。我脑子急速地转着,我说,“倩儿……倩儿是我的敲定,我们在谈敲定。”
我的话气壮而强悍。谈敲定是我们那个年代的特殊语言,意为谈恋爱。
“那他妈的打他!”一个家伙说。
我的血直往头涌,我冷笑一声,“哗”地把外套脱了:
“给脸不要脸,老子他妈的一个个放平你们!”
话音没落,我猛地一个大背包把说话者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那年我17岁,已长到1.86米,每天训练田径,浑身上下全是肌肉.。我一个单腿下压,使那家伙嗷嗷乱叫,动弹不得。
“你们谁再上?”
那时,我每一根神经都高度紧张,随时准备反击他们的围袭。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我立刻见好就收,把地上那家伙扶起来,帮他拍掉灰土。我说:
“对不起,摔痛了没有?”
这次较量后,再也没人找倩儿的麻烦了。由于我最后那句话让他们下台阶的道歉,我和他们的关系依然如故。为了安全,我仍然每天和倩儿一起上学一起回家。
明姨对我更加爱护更加温和更加随意,俨然把我当成了她的儿子。倩儿对我的态度也变得更加温情和亲近了。
有几个默爱了倩儿多年的男生,在海清发配青海后,就向倩儿发动了进攻。倩儿却像惊鹿似的逃走了。连连碰壁后,单恋了几年的男生们都偃旗息鼓了,只有我的好朋友于书记的儿子于泳潭仍矢志不渝,对倩儿的热情不减。
尽管于泳潭从小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但他从来不讲上海话,始终是用标准国语进行语言交流。于泳潭继承了家族的传统,对学习极为刻苦。尤其是对数学的爱好,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他可以背出全部三角函数公式,圆周率π的值他可以背到小数点后20位数字。他做数学题可以激动得浑身颤抖,鼻子冒汗。他的鼻梁上永远离不开那副厚厚的“啤酒瓶底”。他对倩儿的爱情也偏执得像他对待数学。他每天做完数学习题后给倩儿写一封充满灼热感情的信。倩儿从来不回信,把于泳潭的信整齐地放在抽屉里。被爱情烈焰烧疯了的于泳潭不顾一切地每天拦住倩儿,反复而固执地对倩儿阐述,他可以拿出无数条理由证明,他于泳潭是可以成为倩儿的最优秀的丈夫,比任何别人都优秀。倩儿说,你以为这是道几何证明题呀!于泳潭便瞪大眼睛楞一会神,然后马上追上走出好远的倩儿。他反复要求和倩儿谈谈。他说,这需要证明,你应该听听我的证明。你应该给我机会证明。
我曾对倩儿说,你应该嫁给于泳潭,有男人如此爱你,这就足够了。倩儿当时异样地看着我,然后幽幽地离开。后来的一天,倩儿告诉我,于泳潭的瓶底太害怕了。
于泳潭对倩儿偏执而疯狂的爱情,使他倍受折磨和痛苦。他坚持不懈地把倩儿堵在路上,满脸抽搐充满苦难地对倩儿说,我可以证明,我可以证明。就是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地下着他也要拦住倩儿证明他的爱情凭任雨水浇透他的衣服而毫不动摇。可倩儿丝毫不为所动。我曾经在心里深刻地诅咒倩儿的冷酷无情铁石心肠,并一度疏远了她。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消除了对倩儿的看法。同时我深深地痛悔自己不该对倩儿误解,我忽然觉得那是亵渎了倩儿。
一无所获痛苦万端的于泳潭在一天中午把我叫到操场的一角没人的地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待他哭够了,我劝了他几句。于泳潭不断地咳痰擤鼻涕,样子又蠢又恶心,又让人可怜。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倩儿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爱情,我可以证明,我可以证明……我心里真为于泳潭难过,他怎么这么迂啊!
猛然,于泳潭抽住脸盯住我说:
“光寒,你和倩儿……”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急说:
“没有没有。”
“那倩儿爱你吧!”
“没有!”
我一脸正色。
“光寒,你爱她吧?”
“你想哪儿去了。”
我为他的愚态笑了。于泳潭极庄重地说:
“光寒,你帮我劝劝倩儿吧。”
于泳潭脸上溢满了痛苦,仿佛世上的所有苦难都压到了他身上。我认真的点点头。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充当说客,却没有获得成功。我问倩儿原因,她始终不说。直到十多年后倩儿成为我的妻子了,我才如梦方醒。倩儿说,当时她对于泳潭并没有特别的恶感,可是一想到他父亲把那么多人打成右派,我就不想理他了。当然还有其他原因。
于泳潭痛苦得快崩溃了。他尝试过自杀。他跳过黄浦江,却因会游泳又漂了起来,他吃过安定片,却因数量不足而被救了过来。那天晚上于泳潭和我散步,最后一声惨烈的长吼,把声带都叫破了。
于泳潭是个怪才,脑子真好使,就是在如此失恋的打击下,居然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在如此激烈的竞争中,考上了清华大学计算机系,而且考分居全市第六(那年,我考上了上海的东方大学中文系)。他对仍在高中读书的倩儿的痴情始终不渝。在火车站,他神思恍惚左顾右盼。我知道,他希望倩儿会来送他。直到车站的铃声响了,倩儿也没出现。在列车开动前放气时,于泳潭痛苦地对我说,只要倩儿一句话,他可以立刻放弃学业,留在上海。这着实让我不可思议。我敢说,如果倩儿真的同意了,于泳潭未必真的还那么爱倩儿,真的会放弃如此难得的读大学的机会。火车启动时,我看到于泳潭的啤酒瓶底后有晶莹的泪珠闪烁。
我想,于泳潭真是个人物。我为于永潭难过,为我们的青春痛苦。
大学的第一学期快完了。正当我担心脑子偏执的于泳潭会不会出问题时,忽然收到他的一封超重的贴了八张八分邮票的信。于泳潭的字纤细得像个女人写的,害得我折腾了半天扔出十块人民币给同学们才得以读到信的内容。我拆开信封,首先看到的是一张非常漂亮的姑娘的照片。我端详了会儿,把照片塞进了信封。我开始读信。这封信简直就是一篇书信体小说,四十张纸二万多字。我忽然觉得于泳潭脑子真的出问题了。哪一个正常人吃饱了撑的会这么写信的。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把信读了一遍。信大体可分两个部份,一部份是写他对倩儿的痴情和难以得到爱情的痛苦。二十张纸,信写得情真意切,缠绵悱恻,信上全是皱皱巴巴的泪痕。这显然是写信时动情的泪。可我却怀疑这是于泳潭有意滴的茶水,哪有那么多的泪啊!于泳潭声称,只要倩儿同意,他立即休学回上海。信的另一部份是写他在大学和照片上的姑娘的艳遇。这位哈尔滨姑娘如何对他紧追不舍。也是二十张纸,字里行间流露出得意和自豪。于泳潭说,他准备在暑假北上哈尔滨,在太阳岛上度过夏天。最后于泳潭再次强调,只要倩儿同意,他不管在哪里,就是在太阳岛,也一定飞回上海。于泳潭还特意留下了他的电话和那个姑娘家的地址。
于泳潭的用意太明显了,他希望我把这一切转告给倩儿,最好是把信交给倩儿。我犹犹豫豫该不该这样做。我想傻乎乎的于泳潭也有聪明得绝招叠出的时候。
倩儿先是看照片,她端详了一阵对我说,信过几天给我。几天后,倩儿平静地把信给我又平静地离去,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我就接了于泳潭的电话,他用发颤的声音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倩儿接受他的爱情。倩儿对他的要求是不能放弃学业,暑假可以回来。于泳潭说,他已向那个哈尔滨姑娘宣布了他的决定。于泳潭说,她很难过,那姑娘当时就哭了起来。
“你知道吗光寒,我激动得差点从八楼跳下去,倩儿……倩儿……”
听筒里我都能感觉出于泳潭的样子。
在太阳变得很灼人很讨厌的时候,于泳潭回到了上海。他根本没回去直奔倩儿的家,把我这个就在倩儿对门的好朋友扔到了脑后。后来我想,于泳潭之自杀身亡早就露出端倪。我坚决认为于泳潭的脑子和常人不一样,已属于精神病的范畴。只是我们国家长期以来一直忽略了人的精神,或者把精神病的范畴缩小到最低限度。于泳潭跑进楼道就开始大叫倩儿,直叫到四楼。惹得每一个层面都有人开门以为发生了强奸或抢劫之类的匪情。四楼开门的就是我。于泳潭使劲拍着倩儿的房门,嘴里高叫着倩儿我来了我来了。他根本没听到我开门的声音,更不能感觉到我就站在他后面。我看到倩儿开门时的表情透出冷漠,倩儿说:
“又没死人。这么神经病似的叫的拍的!”
“是我呀倩儿,你好好看看,是我回来了。”
于泳潭激烈地摇着倩儿的肩说。
那些年,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好电影,电影院里放的都是些五十年代拍的《董存瑞》一类的革命教育片,谈恋爱的最好好方法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压马路。于泳潭每天约倩儿出去,静夜中,于泳潭神神叨叨地向倩儿倾诉他的无限思念和爱情。激动难忍之时,于泳潭会情不自禁地捧起倩儿的纤手放在嘴上亲吻。每当此时倩儿总是果断地抽出手,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去。于泳潭愣怔地看着倩儿,满脸憋着尴尬和难过。第二天他便跑到我这儿,又激动又痛苦地说,我爱她我爱她,可倩儿为什么这样待我!看着于泳潭痛苦万端的脸,我心里也涌起苦难,我在为于永潭悲哀。
在临去北京的前一夜,在灯火阑珊的黄浦江边,倩儿忽然驻足,幽幽地问于泳潭:
“于书记把多少老师和学生打成右派?”
于泳潭猛地一楞,憋在那里,半天才说: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和他没关系。再说都过去多少年了,我们那时都没出世呢。”
这时,江面上响起一声刺耳的让人心悸的气笛声。倩儿望着江面的黑暗,长长地出口气:
“苦难和罪恶像这黑暗的江水一样多。”
“倩儿,我是我,我爱你倩儿,你别这样,倩儿……”
于泳潭的语调充满恐惧、激动和绝望。
倩儿依旧凝望着江面,一动不动。良久,倩儿喃喃地自语:
“这黑水啊,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倩儿你别这样,倩儿……”
于泳潭的语调几乎快哭了。
倩儿望着黑黑的江面,又抬头看着黑黑的天空。良久,倩儿说:
“泳潭,你知道吗?我是你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倩儿说得幽幽的,语调平静得如一泓秋水那样清澈美丽。倩儿的表情溢满了青春的孤独寂寞和忧伤。
于泳潭像被黄蜂蛰了一下,惊叫道: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倩儿又转头看着黑黑的江面说:
“是真的,永潭,前两天我才知道。泳潭,我爸死时我还没有出生。你若不信可以可以回去问问于书记。”
倩儿忧郁地盯住于泳潭。
有几秒钟于泳潭脸上僵住,满脸透着绝望。蓦地,他啊地一声惨叫疯狂地往马路上跑去。
这一声青春之吼,久久地在黑暗中回荡,最后被黑夜吸去,吸去。
于泳潭回到北京就不正常了。可奇怪的是他的学习成绩依旧很好。他经常给我打长途,电话里不断地叫着倩儿的名字。不断地说倩儿在说谎。后来的一天传来消息,说于泳潭从八楼的教学楼顶上跳了下去,地上被于永潭的头砸下去一个和他头一样大的深坑。据目击者说,于永潭的脑浆四溅,惨为忍睹,他那副“啤酒瓶底”弹出去十米多远。
4
蒋怡明的父母都是于书记所在大学的教授。父亲蒋明伦是著名天体物理学家,母亲欧怡是英国文学教授。蒋怡明二十岁就从大学毕业,留校当助教。同年和天体物理学讲师刘克兴结婚。他们第一冲动就播下刘海清的种子。刘海清在蒋怡明的子宫里还没有成形时,蒋怡明的父母就双双被打成右派,发配到了祖国的壮丽河山青海去了。在蒋怡明子宫痛了三天三夜死去活来医生剪开了蒋怡明的会阴后,刘海清才从蒋怡明的阴道里爬出来。刘海清的那声响亮的啼哭,暂时冲去了蒋怡明的父母被发配青海后弥荡在小家庭的阴郁。刘克兴高兴之余给儿子起了海清的名字,意欲为岳父母大人祷告,希望青海那地方世风清爽民生安泰岳父母大人生活平安。蒋怡明也因儿子的出世而变得光彩夺目更加清秀美丽了。
有些女人是属于那种秀色可餐一类的,一百个男人见了一百个男人会产生爱欲和占有欲。蒋怡明是这类女人的极至。自从几年前于书记见到刚上大学还是个十六岁姑娘时的蒋怡明后,心里便播下了这欲望的种子。于书记是那种天生见漂亮姑娘会起淫心的好色之徒,见了美丽绝伦的蒋怡明后,这种欲望便急速地膨胀开来。多年来,这欲望把于书记几乎折磨成疯子。蒋怡明的婚礼差点成了于书记滋事的契机。于书记喝了酒后差点对蒋怡明失礼。后来,机会终于来了,反右运动让他实现了情欲抱负。于书记轻而易举地让善于耿直陈言的蒋明伦和喜好挑刺的欧怡戴上了极右的帽子,远远地发配青海,搬掉了实现情欲道路上的第一个重要的障碍。接下来是要除掉刘克兴。刘克兴是个只专研天体物理的书呆子,对政治的感觉比小学生还幼稚。对政治从来不闻不问,任何政治会议从不作过激的发言。于书记便没有任何理由让刘克兴和右派有瓜葛。眼看着反右运动要过去了,于书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机会来了,上级对划定右派又有了新的指示精神,凡是各单位的右派还没有达到基本百分点数的,要补划右派到基本百分点数。于书记得到这一新指示精神的当天晚上,他跪在毛主席像前,激动地流下了热泪,英明的毛主席啊,你真伟大呀,你救了我于东方啊!
刘克兴所在的大学所在的系的右派还没有达到基本百分点数,于书记便迫不及待地把刘克兴补了进去。总支讨论的时候,有支委提出,刘克兴平时老老实实,安份守已,怎么也和右派挂不上钩。于书记用他的理论分析说服了大家。又有支委提出,刘克兴小孩没满月,小孩和妻子都需要照顾,是否可以不划进去。于书记以无产阶级的党性,庄重而诚恳地阐述了毛主席党中央开展反右运动的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语重心长地告诫同志们,对有资产阶级右派思想的同志姑息迁就就是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不忠诚,就是对无产阶级事业的不忠诚,就是对党的教育事业的不忠诚。于书记用了一串漂亮的俳比句看了全体同志一眼后接着又说,同时,也害了这个同志。于书记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有力,脸上表情充满了亢奋的坚定。在于书记的一再坚持下,支部对刘克兴手下留情,被定为“右倾分子”而没有定为极右分子。为了便于互相照顾,于书记又发扬了革命的人道主义,做了大量工作,把刘克兴发配青海。让他和其岳父母大人在一起,这样他们可以互相照顾互相帮助。于书记说完这句话后表情显得真诚而善良。与会的同志都为于书记执行党的政策的坚定性和对犯错误的同志生活上的照顾的善良而深为感动。
刘克兴刚踏上西去的列车,蒋怡明的泪痕还没干透,于书记就敲开了蒋怡明的家门。于书记向处于悲哀和痛苦中的蒋怡明仔细地叙述了具有右倾思想的刘克兴平时一点一滴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的言行,党组织这样做也是为了挽救刘克兴,使他尽快回到革命队伍中来。于书记要蒋怡明分清是非,坚定无产阶级立场。于书记要求蒋怡明帮助右倾的丈夫改造思想,不要被小资产阶级的感情冲昏了头脑。被丈夫忽然被戴上右倾分子帽子的事实打击得晕头转向痛苦不堪的蒋怡明,受到了于书记深刻的教育和启发,思想渐渐清醒平静。她渐渐从爱情婚姻和亲情中解脱出来,开始痛恨丈夫的右倾思想和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更加痛恨自己平时被旋进小资产阶级感情中而忽略了丈夫的右倾言行和思想。否则,早点警惕,早点帮助丈夫也不至于落到这一不可挽回的地步。
于书记忠实地执行着党的群众路线工作方法:政治上严格要求,生活上热情关怀。在对蒋怡明进行了严格的政治教育后,于书记又以革命的人道主义和无产阶级感情,在生活上对蒋怡明进行无微不至的关怀,亲自帮助蒋怡明洗刘海清臭气熏天的屎尿布,烧鲫鱼汤和其他补品给蒋怡明吃。蒋怡明感动地热泪盈眶,使劲地用枕头巾塞进自己的嘴里以免哭出声来。于书记不失时机地坐在床沿,用双手捏住蒋怡明鲜葱似的手指,充满感情地说,怡明,你要相信党相信组织相信我,有什么困难就对我说,千万不要客气。于书记抚捏了蒋怡明鲜葱似的手指很长时间后,蒋怡明止住了哭泣,抽回手,满脸绯红,差怯地说,谢谢您,于书记,以后您别来了。
几天后,在支部大会上,于书记又以无产阶级的革命的责任心和对无产阶级教育事业高度负责的态度,决定让蒋怡明调离工作。于书记在支部大会上说,决不能让右派分子的老婆在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生死存亡,关系到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教育岗位上。在蒋怡明出月子的当天,于书记就沉重地把党组织的这一决定告诉了蒋怡明。蒋怡明猛地拉住于书记的手,宛如濒于溺死的人拉住了一根草绳一样。蒋怡明眼巴巴地看着于书记说,于书记,我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社会主义教育事业,于书记,我愿意工作呀!蒋怡明说完泪流满面,痛苦地抽泣着。于书记及时地把蒋怡明拥在怀里。哺乳的蒋怡明那丰腴的胸脯,满满地铺压在于书记只穿衬衣的胸膛上。于书记的双手抚捏着蒋怡明刚坐完月子肉敦敦的背上。于书记喘着气喃喃地说,怡明,慢慢来,要有一个过程,等大家对刘克兴的愤怒渐渐平淡了,再想法把你调回去。于书记使劲嗅着蒋怡明身上和脖子里透溢出来的温馨的肉香。他以极大的毅力克制着想吻蒋怡明的欲望。老谋深算的于书记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蒋怡明经过极其艰苦的一个月后,一切可吃的东西全吃光了。干瘪的乳房奶水越来越少。儿子在床上嗷嗷待哺的哭叫声把蒋怡明的心都撕裂了。蒋怡明呆滞而绝望地看着儿子饥饿的脸,抱起儿子,把奶头往儿子嘴里塞。儿子止住了哭,吸了两下便调开头,更使劲地哭了。蒋怡明的泪水滴在儿子的脸上。
这时,于书记推门进来,手上拎着两袋奶粉和水果。蒋怡明眼睛立刻花了,她嘴里结巴着,于书记,于……蒋怡明说不下去了。于书记又递给蒋怡明50元钱。蒋怡明感动得泣不成声。别哭了,快给孩子冲奶。于书记显得急迫地说。
接受了于书记的接济后,蒋怡明和于书记上床便是很自然很顺理成章的事了。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为了养活孩子,或是自己内里的欲望,蒋怡明做了于书记的姘头。可能是由于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也可能由于年轻的蒋怡明无法排除内里的欲望,或由于于书记深谙春宫术使蒋怡明割舍不下,抑或是由于知道了丈夫死在狱中而绝望了,或许是蒋怡明没法摆脱老谋深算的于书记,蒋怡明找到了工作后也没有拒绝做于书记的姘头,并且生了倩儿。但有一点蒋明怡是很清楚的,因为有了于书记的关照,她在文革中免遭更多的让她心惊肉跳晚上睡觉都冒冷汗的批斗。蒋怡明做了于书记几十多年的姘妇,直到她自杀为止。
于书记是个对房术具有天才创造力的奇人,他让蒋怡明领略够了爱情和欲望,同时也让她饱偿了屈辱和羞耻。他变着法儿寻找刺激,不仅在蒋怡明的床上来事,而且还在他的办公室的沙法上或学校野外的草地上交合,蒋怡明羞愧难当痛哭一夜,决心和于书记一刀两断。可过后,在于书记的软硬兼施甚至威胁让红卫兵再批斗她明姨又不得不就范。
蒋怡明的彻底绝望是于书记把她和于书记的艳事拍了下来。于书记双手发抖地摆弄着他早年在东京大学的同学山畸教授送给他的摄像机,用发颤声音的语调说,我要把你的美丽青春拍下来,我要让你青春永驻。于书记在各种场合毫无羞耻地拿出来欣赏。蒋明怡几次把录像带毁掉,于书记又会拿出新的。她不得不无奈而绝望地停止毁灭行动。每次做事前于书记都要强迫明姨和他一起欣赏录像。这时于书记整张脸上充满淫欲。于书记满怀激情,声音发颤地说,我要看到去见马克思。蒋怡明气羞交加,浑身哆嗦,万念俱灰,只有自杀一条路了。蒋怡明被那个叫光寒的高中生救活之后没有继续自杀而活了下来,是因为她看到了这个高中生痛苦的目光和对她那哀伤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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