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东，快起来。”
儿子睁开眼，看了一眼妈妈，又闭上眼，睡着了。
文泉心里一酸。儿子实在太累了，每天必须这么早随她起床。早早地到幼儿园。那时大教室只有儿子一个人。东东总是最早到幼儿园。夏天还好，天亮了，东东不是很害怕。但冬天就苦了，外面的天还有些黑，只有走廊顶上那昏暗的灯光在冷风中闪烁。幼儿园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在，整个幼儿园显得阴森森的。刚开始东东总是哭，凄惨的哭声在文泉离开幼儿园很长时间都在她耳旁回响。儿子那懂事凄楚眼泪含在眼眶而不落下的神态像刀子在割她的心。
文泉没时间伤心，每次她都迅速骑上自行车，离开幼儿园。有时会边骑车边落下几滴泪。文泉觉得她太对不起儿子，儿子完全有权利得到他这个年龄应该得到的快乐幸福，最起码他有权力得到充足的睡眠。她想把她父母叫来，可住房太小，再说两老身体也不是很好。她父亲的血压很高，一直靠药物维持。母亲也有严重的胆结石。
她觉得自己太不幸了，那么美满的家庭，东东漂亮聪慧，丈夫那么有质量，她曾经让朋友们羡慕不已……可丈夫还是变了。以前文泉相信有理想的忠诚的永生永世的爱情，她认为她的婚姻就应该是这种。确实，结婚后的家庭生活让文泉感觉到了爱情的忠诚和幸福。但过了十年，她一直感到自豪和幸福的婚姻还是出现了裂痕。
文泉用了很大的耐心，一个人带着儿子，等待着丈夫的回头。她一直以为她是了解丈夫的。他善良诚实，处处为别人着想。可丈夫却再没回头。过去的信誓旦旦和忠诚，一夜之间全没了。文泉在夜深人静写完案件的审结报告后曾痛苦地追问自己：人世间真的不存在永远的爱情？忠诚责任善良和道德现在真的成了古墓中的一石诔文？继而她又恨起那个把他丈夫夺走的不要脸的小姑娘。过去他丈夫是那么爱她爱东东爱这个家庭。文泉感叹现在的人已变得那么轻率，那么有质量的丈夫，说变就变了。前几天，丈夫已正式向她提出离婚要求。尽管文泉心里早有准备，但当时她听了电话，心壁仿佛被钝器重重地敲了一下，闷痛闷痛的，文泉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文泉不想就这么失败，良久，她很疲倦地说，优秀男人首先必须是个正人君子，要做正人君子就必须要有责任感。这是你以前一直对我说的，你也经常这么标榜自己。现在你的责任心呢？你的儿子两岁你就走了，现在已经五岁了。他常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现在连你是什么样都忘了。文泉听到丈夫的哭泣声。她心里一酸。她又说，凌寒，离婚是对人生的一个重大伤害。用毕生来治愈这个伤口也不会有效。我这么说并不是认为我不能离开你，而是对过去我们感情的尊重和对家庭对孩子我们的责任。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若你觉得我有必要和那小女孩谈一次，你可以把她的电话给我。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和她发生冲突的。文泉又听到了丈夫的哭泣声。我挂了？文泉温柔地说。文泉在尽最后或许是绝望的努力。过去，丈夫听到她电话里特有的温柔语调，都会在心里涌荡起汹涌的爱情。“泉泉，我爱你，但我……”丈夫的语调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文泉挂了电话很想畅快地哭一场。她知道，丈夫和那小女孩的感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丈夫在为小女孩负责。
已经半月了，丈夫还没来电话。文泉心里有些忐忑。心里闷痛的感觉又泛了上来。文泉快速套上毛衣，一手整理领子，一手拉儿子：
“东东，快起来，妈妈上班要迟到了。”
她把儿子拖起来，把毛衣往他头上套下去。由于用力过猛，儿子哇地哭了起来。
“别哭冬冬，妈妈弄痛你了。”文泉替儿子挤好牙膏，把鸡蛋煮上，马上奔到楼下信箱取牛奶，把牛奶放进微波炉。她迅速洗漱梳头。文泉原来是一头漂亮的长发，以前她经常梳出各种发型，文泉的发型聚集了很多男人的目光，文泉一直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她觉得她应该对得起那些欣赏她的喜欢她的朋友们。现在文泉不得不剪成短发。早上她实在太忙太忙，她根本没有时间来整理她的长发。
她催促着儿子快点，又简单地作了淡妆。早饭是非常简单的，一杯牛奶，一个鸡蛋，几片面包。
自从丈夫离去后，几年来的早餐一直是这么吃的，把她和儿子的胃口都吃坏了。
儿子坐在桌前，磨噌着不肯吃。文泉难过地看着儿子。
“东东，听话，快吃下去，明天妈妈给你弄好吃的。”
尽管文泉无数次向儿子许诺，可她清楚，她是没时间给儿子弄别的吃的。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替儿子弄一次可口的早餐。
“快吃东东，妈妈要迟到了。妈妈迟到了就没有钱，没有钱就养不活东东了。没钱东东就没法画画，没法学英语了。”
儿子抬起明亮天真又有些忧郁的眼睛看着她。天哪！儿子才五岁就有这种眼神！文泉眼泪盈了上来，鼻子直发酸。
“东东快吃，不吃下去要生病的。”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文泉难过地别过头去。
“爸爸到别的地方有事情去了。”
“爸爸怎么老也不回来？他以前经常给我弄好吃的是吗？”
她深吸口气后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儿子，丈夫离开时儿子才两岁，东东居然能记住两岁时的事情。文泉苦笑着对儿子说：
“东东，妈妈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妈妈明天一定给东东弄好吃的。妈妈知道东东最爱吃生煎。”
儿子是懂事的，他没再说话，吃了起来。他边吃边说：
“妈妈说话从来不算数。我知道妈妈没时间。”
文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急步走进卫生间。
文泉拿上包。这是个很大的包，和她娇小的身体格格不入。里面全是办案资料。因为白天要开几个庭，根本没时间写报告，所有的报告只得带回家写。民一庭的案子实在太多，最多她一天要开七个庭。去年她审结了近四百个案子，而这些案件中，有一百多件是挺复杂的。她几乎是从上班的第一分钟一直要忙到下班铃响。以前丈夫没离开时，加班是经常的事情。现在她只得把事情带回家做。
白天工作这么辛苦，晚上看完这案件后，婚姻的苦恼又像大雾一样弥漫在她周围。她真有点精疲力尽的感觉。
文泉骑得飞快，她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又迅速地骑上车。她要在七点十五分前赶到班车点。
文泉刚坐定，脑中就出现了正在审理的案子。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开第一个庭。她很担心迟到。车太多了，班车时常晚到，有时会耽误开庭。若法官开庭迟到了，就会有当事人写信告状，写给院长，写给市人大，弄得影响很不好。高院对法官开庭迟到很重视，作为审判作风的一个重要内容。她在心里长叹，很多上午第一个庭法官迟到，真是没有办法，交通实在太拥塞。
她看看窗外，今天高架路上车流还畅。她的心落了下去。
这是个离婚案，男的有外遇，提出离婚，女方不同意，男方就起诉了。案情就这样简单。文泉对原告从心里厌恶，现在这个社会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喜新厌旧，过去的那些纯朴的价值观念已经荡然无存。
厌恶情绪不能带到办案中。她脑中响起了老庭长常对她说的话。当时文泉刚从法学院毕业到法院工作。满头银发的老庭长很庄重地和她谈话，老庭长慈祥而略带威严地说了这句让她终生不忘的话。等她在法院工作了十多年后，文泉才意识到老庭长这句极普通的话所蕴含的深刻道理。老庭长说，不管原告或被告是多么让你厌恶，他违反法庭纪律，你可以处罚他，但不能因为厌恶而影响你对案件的判断。你一定要用完全是个局外人的心态来审理案件，否则必失公正。当然在法律的范围内，你可以倾向弱者。但法官的局外人的心态非常重要。老庭长认真地看着文泉，这不是冷漠，这是公正审判对每一个法官的要求。文泉就是以这种精神贯穿她十多年的审判工作。
文泉十多年来没有被上级法院改判过或发回重审一例案件（除了原被告在二审中拿出新的证据），她被多次评为优秀法官。
文泉按常规调解失败后第一次判决没支持原告的离婚请求。现在已是原告第二次起诉了。这次她只得判决离婚。离婚是原告的自由。这是法律的规定。她是法官，她得按法律办案。但在分割财产时，她要尽最大努力多判给女方一点，这也是符合法律向弱者倾斜的原则的。
今天是第一次开庭，尽管她对案件已了如指掌，但她还是在脑中过了一遍需要问的问题。
上午文泉开了三个庭，直到中午十一点五十分才去吃饭。她去了套餐窗口。文泉在法院工作十多年一直吃的是套餐，食堂配什么她吃什么。因为套餐方便，不用算，还因为套餐窗口排队人少。
她拿了一客饭，走到一个没人的桌上。文泉喜欢独处，因为这时她可以静静地想自己的心思。
文泉吃饭很快。快吃完时，她的手机震了起来。她一看是凌寒打来的。她把最后几口饭扒完，迅速来到办公室。
凌寒还是决定和她离婚。她心里是一阵巨大的闷痛，脊背开始变冷。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东东。但我没办法。她已经……”
她听到了丈夫的抽泣声。文泉深吸口气，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丈夫说：
“凌寒，你也别太难过了，我相信那时，你是真心爱我的。只要你过得不如意，我还没再爱，你还可以回来，因为你是东东的父亲。”
说到这儿，文泉眼泪流了下来。文泉回头看看没人进来，又说：
“等我办完这个案子，咱们就办离婚手续好吗？”
文泉这么说的时候已泪如小河了。文泉又听到了丈夫的抽泣声。
“记住，东东想你……”
她挂掉了电话，虚软地坐在椅子上，任泪水落下来，打湿她的法官制服。她想到东东以后没有爸爸了。她心里便如刀割一样。
那时，他们有多幸福！充满着理想和朝气，心里涌满了为法律为公正献身的热情。他们刻苦学习，认真研究法律和经典案例，经常在一起讨论法律问题，他们会为一个法律解释或对一个案件的审判因观点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那时，他们的心境明亮健康。文泉因为美丽和善良博得了同学们的爱戴。文泉的婚姻更是让大家羡慕：一个善良美丽的姑娘，一个忠诚伟岸的男人。
可是现在这都成了遥远的记忆，成了古墓里的一石诔文。
文泉让自己畅快地流了会儿泪，心里觉得轻松了一点。办公室没有人真好，他们都去打牌或上网了。平时他们每天中午打牌，文泉很反感，现在她却是那么感谢他们去打牌。她静静地这么想着。
她忽然想起中学语文老师在中学毕业前最后一堂语文课结束时说的话：人生永远逃不脱“祸福相依”四个字，不管你是帝王还是贫民。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师说完，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下祸福相依四个字。文泉想，上帝对她是公平的，她从小到大一直受人尊敬，被人追捧，后又找到了一个那么优秀的男人，让她过了十年的好日子，现在她是应该开始走入人生的低谷了。
这时电话响了，是田达。文泉心里流过一丝慰藉。
田达是前年在她庭里实习的法学院毕业生。田达聪明和敏感，他很快就感觉到了她的不幸，并不点破地对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一年的实习结束后，田达专门请文泉喝了一次茶。在那次喝茶时，田达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事情。文泉心里非常轻松和开心。最后田达向她表达了感情。当时文泉笑了起来，夸张地说，我再大几岁都可以做你的妈妈了，别胡思乱想。但田达却认真地看着她说，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你已经婚姻危机了。他有爱的权力，他有能力使文泉幸福。文泉平静地看着田达，有些吃惊。她首先想的是平时有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得体让小伙子误解的，文泉想不出什么。
她又听到田达的声音：像文老师这么善良的人不应该如此不幸。否则真是天大的不公平。文泉有些感动，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她还没有不幸。文泉说完又笑了起来。文泉又补充说，她丈夫会回头的。田达盯住文泉，严肃地说，我到时候再和你谈这事，那时文老师你别以任何理由来拒绝我，那样就太伤害我了。田达走前还说，像你文老师那么优秀那么善良的人，他还要离开你，那只能说明他已经变了质，变了质的男人是不可能回到善良的女人身边的，就像一条鱼死了怎么还能活过来呢？他现在只配……田达没把话说完注满深情地看了文泉一眼走了。以后田达经常在中午时来找文泉，他知道文泉只有中午会儿有空。但田达再也没和她谈感情。而相反，文泉倒对田达产生了那种大姐对幼弟般的感情。
田达让文泉马上到法院对面的“花园酒家”喝午茶。
“马上要上班了。”
“还有一个小时，”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文老师，你一定要来，我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你一定要来。”
田达说完，把电话挂了。文泉拿着电话，耳边响着“嘟嘟”声。她很不愿意在如此坏的心境下去和他见面。她情愿让他一时痛苦，也不愿让他以后长久的痛苦。她放下电话。
电话又响了，还是田达。
“文老师，你一定要来，否则我到你办公室去。”
这不是个好主意，让别的同事看到会怎么想呢？
“你等着，我马上来。”
这是文泉下意识的回答。
文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花园洒家的。她觉得这半个小时上帝把人生的所有苦难一起抛向了她。为什么不能让她安静一会儿呢？
田达看到她，向她奔了过去。他马上发现了文泉脸色苍白。
“文老师你怎么了？”田达说着扶住了文泉。
“没什么，有点累。”
他们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时文泉才恢复了一点正常。文泉冲他笑笑，说：“小田，快说吧，我真的还有事情。”
“文老师，我知道，你马上要离婚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时刻关心你。”
文泉心里流过巨大的暖流。她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文老师，我现在郑重向你求婚。”
田达一脸庄重。
文泉内里的热血从头到脚奔腾了好几遍。
“文老师，请答应我。这两年来，我因为爱你，已经得了习惯性口腔溃疡症。为了不妨碍你，我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热烈爱情。”
文泉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平静，平静。文泉盯住田达，仿佛要把他看透似的。
“文老师，现在一个二十二岁有文化有知识努力上进的青年，而且在省府机关工作了一年，他经过两年多的思考作出的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的，不会是轻率的。请相信我。”
文泉依旧盯住他不说话。
“你不能连机会都不给我。”
“小田，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责任。”
“还有呢？”
“相爱一辈子。”“还有呢？”
“对东东的爱。”
“还有呢？”
田达愣住了。
“还有很重要的是性。”
文泉说完满脸通红。田达脸也烫了起来。
“文老师，这不会影响我们的爱情。”
“小田，我本来不想说，但既然你这么认真，那我就说说。我比你大整十五岁？那就意味着，我到了衰落的时候，你还处在生命的旺盛期，你起码还有二十年的时间，这二十年怎么办？我到了五十岁已很老了，而你正是最有魅力的时候，那时怎么办？”
“文老师，请你相信我的人品和责任。”
“小田，这些都是靠不住的。”
田达忽然流下了泪水。
“文老师，你为什么就一定认为我会变呢？你不能因为他变质了就怀疑我也会变质，怀疑天底下所有的男人。”
“小田，这不是什么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人的生理现象所不能回避的问题。你有才华，人又帅，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些年龄和你相配的姑娘呢？好好去爱吧。”
“文老师，我心目中的那小姑娘就是你。”
文泉现在变得非常平静。
“小田，你是学法律的，不应该这么浪漫。”
“你这些理智实在太残酷！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爱情呢？”
文泉很难过。
“文老师，一个二十二岁有头脑有思想的青年经过两年思考经历了无数次满嘴溃疡的伤痛后作出的决定，你要是还那么怀疑的话，你真是太残忍，太狠心，太铁石心肠了。”
田达的眼泪如小河水一样。
文泉也盈满泪花……
2000年1月25日凌晨2∶18于上海广灵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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