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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试图找到我的家族宗脉,很久以来,我对我父亲的回忆总是严重置疑,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我不再相信我父亲充满条理而又不失浪漫的叙述了?我已忘了产生质疑的起初原因,但我相信我的判断。我父亲仅仅具备小学毕业文化程度,这使我在经历每一次考学、毕业、招工等等人生重大事件时,内心总是充满自卑。因为这种时候,我总是需要在我的履历表上写下我的姓名,性别,民族,籍贯,以及我所有家人的姓名和职业。尽管履历表上不需要写明我父亲的文化程度,但我总是在父亲的职业这一栏目前犹豫再三,最后我用了一个缺乏明确意义的词汇来表述我父亲的职业,我在履历表上写下了“自由职业”这四个字。我试图用自欺欺人的方式遮人耳目蒙混过关,但这总是无法欺骗活泼美丽伶牙俐齿的白雪梅。这个以红唇皓齿和两条麻花长辫占据了我成年之前的所有记忆的女生,严重地打击了我并不坚固的少年自尊。但我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在人群中不断搜索着白雪梅的目光,我的目光除了专注以外,还有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别的东西。在我十八岁远离我江南的故乡到长春去念大学以后,我就很少有机会再见到白雪梅了,可我依然不明白当年我眼光里的那些别的东西,究竟是叫爱,还是叫好奇。
这个叫白雪梅的女生对我专注和深情的注视常常回以严厉的呵斥,并且以“恬不知耻”这个成语试图打击我目光的追随。我的自卑因此而加倍,但我却不可救药地发现,我内心的自卑和对白雪梅的心理依赖正以正比例增长的状态不断攀升。
班长白雪梅收齐了每个同学的履历表后,一张张检查过去,她的仔细和负责使我确信我已无法逃脱这一次的无地自容和羞愧。她从一叠纸张中抽出其中一份,然后转过她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的脑袋。我的眼前顿时飞起两只粉色的蝴蝶,它们旋转飘荡着,腾空跃起,随即跌落在一双倾斜而小巧的肩膀上,粉色的翅膀在撒满翠绿枝叶的肩膀上扑闪着,使我注视白雪梅的目光受到了严重干扰。然后,我就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鸟叫声,那只翠绿的鸟儿叫唤着:王光辉,你怎么没有填你的籍贯?你父亲怎么是自由职业?你父亲是修鞋的,你就填“鞋匠”好了。
我面红耳赤地接过白雪梅递还给我的纸张,我周围的同学们正窃窃私语或者捂嘴偷笑。其实我不用隐瞒,东亭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王鞋匠就是王光辉的父亲,王光辉就是王鞋匠的儿子,父亲的职业使我的名字随之家喻户晓。每天中午,我捧着一只很大的搪瓷杯子走向我父亲的修鞋摊,杯子里装着我父亲的午饭。我捧着装有米饭和咸菜的杯子在热烈的太阳下低头行走,我的目的地是十字路口的百货店大门边。那只杯子的年代已过于久远,杯口和盖子上剥落了几处搪瓷釉面,犹如表面光滑的馒头被蟑螂啃了几口,露出里面变黑的本质。但杯子身上的放射状阳光和阳光中间的领袖画像却说明了这只年代悠久的杯子的光荣历史。
我父亲在午间的烈日下向着东边抬头眺望着,他坐在一张小矮凳上,他的面前是一台黑色的缝鞋机,三根铁支架撑着一个铁缝纫头,单薄而丑陋。这是我父亲的工具,这架瘦骨伶仃的工具和它的主人我父亲的薄瘦身躯无比匹配,这让人们确信东亭镇上的王鞋匠必须是鞋匠而不是木匠或者铁匠。王鞋匠的职业与王鞋匠的工具可谓珠联璧合天生一对,至于王鞋匠和缝鞋机周围堆着的一些旧轮胎皮和黑色、黄色或者白色的鞋子,那完全是陪衬。
我父亲身上挂着一张油腻的皮围裙,皮围裙的肮脏使父亲显得业务繁忙,但此刻,他却放下了手里需要修补的各种鞋子,伸着脖子眺望着东边的路口。有人从他面前走过,他会仰望着那人,点头微笑着招呼,他眯缝着眼睛向认识的路人表现出友好和热情时,他眼里的饥肠辘辘还是不可阻挡地喷射了出来。差不多在这时候,我会捧着装满米饭和咸菜的杯子出现在十字路口的另一头。
我父亲看到了我,或者说,我父亲看到了我手里的杯子,他向着十字路口另一端的我大声喊叫起来:王光辉,慢一点,小心汽车,别急,等这辆车过去再穿马路!
我父亲的喊叫与其说是在劝告我不要着急,不如说是在劝告他自己不要着急。他对搪瓷杯子的渴望已迫不及待,但他知道他企图快一点吃饭的愿望在十字路口对面的我一经出现后便可很快得以实现了,愿望即将实现的时刻,他的急迫便分外需要克制了,他很清楚“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他大声喊叫着:王光辉,慢一点,小心汽车,别急……他的喊叫略微缓解了他对午饭的焦灼渴望,他的叫喊同时向全东亭镇人宣布了他的儿子我的名字。
王光辉捧着搪瓷杯子穿过马路到达百货店门口右侧的修鞋摊前,王鞋匠早已站起来伸出了他布满油腻和污垢的手,油腻和污垢是来自各种鞋子鞋面上的鞋油和鞋底下的垃圾。他接过杯子,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用一只手揭开了杯盖。揭开杯盖之后,王鞋匠本是带着希冀的眼神迅速转成略微的失望。他抬头看了看他的儿子,然后一屁股坐下,从怀里抽出一双筷子,开始他狼吞虎咽的午餐。王光辉看着他的父亲坐在百货店门口右侧的补鞋摊前吃完整杯米饭和咸菜,然后接过陡然变轻的杯子,转身离开。他矮小敦实的身躯在烈日下倔强而缺少遮拦,所有人听到王鞋匠对着他儿子的背影叫喊着:王光辉,告诉你妈,不要总是让我吃咸菜,王光辉你听见了没有?
王鞋匠的喊叫因为肚皮的充实而比刚才响亮了许多,午后的东亭镇上少有走动的人,街头寂静寥落,只有烈日晒着街边的槐树叶子发出碎裂的“毕剥”声,偶尔开过一辆卡车,街上便腾起漫天尘土,这些尘土在剧烈的阳光中飞腾起来,然后徐徐降落,最后跌落在街边的树木、屋顶、门窗和绿色的邮筒上,王鞋匠脸上终年覆盖的尘土就是这么来的。因为午后的寂静,百货店和百货店隔壁的五金店以及百货店对面的农具店里的营业员们更加清晰地听到了王鞋匠的喊叫。他们每天听到王鞋匠的喊叫,他们在王鞋匠日复一日的喊叫声中潜移默化地记住了王鞋匠的儿子的名字。
姓名:王光辉;性别:男;年龄:十四岁;户籍所在地:江苏沙洲;籍贯:……
什么叫籍贯?我并不十分清楚这个词汇的真正意义,当我询问我的母亲什么叫“籍贯”时,我那供销社蔬菜部工作的母亲抬起蓬头垢面的脑袋眨巴了几下眼睛,她的眼皮和眼袋厚重而下垂,这使她的眼睛在翻眨的时候颇为困难,但她还是努力眨了眨沉重的眼皮,以表示她此刻已经开动了她充满黄瓜西红柿茄子白菜的脑筋。她开动脑筋的结果是请我去咨询我的父亲,她说:籍贯?籍贯是什么?我不知道,你去问你父亲吧。
我的父亲在接受他的儿子的询问时立即表现出了为人师者的骄傲和自得,他手里端着那只搪瓷杯子,揭开盖子,嘴巴凑上去,然后发出一记响亮的吸入滚烫的茶水的声音。中午充当饭碗的搪瓷杯子,此刻才真正履行了它的职责,成为了一只茶缸。我父亲喝茶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惬意,这常常令我怀疑他是在喝某一种诸如龙井或者碧螺春之类的上好茶叶泡的茶水。事实上,我十分清楚地知道,我父亲终年喝的是最便宜的茶叶末子,这种茶叶末子在食品店里标着与梅干菜同样的价格出售。此刻的父亲,对他拮据甚至贫穷的生活似乎相当满足,他早已忘了中午时分他吃的只是一份咸菜加米饭的午餐。尤当他的儿子向他询问关于“籍贯”这个词汇的意思的时候,他更加感觉到了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权威和自信。
我父亲大声喝了一口茶,又咳嗽了三到四声,然后对我说:王光辉,去找一把椅子来。
我父亲只要对我说:去找一把椅子来。我就知道接下去,他将长时间地陷入他对童年的美好回忆中。我伸手拖了一把竹椅子给他,这是家里唯一有靠背的可称为椅子的东西。其余没有靠背的只能叫凳子。我父亲坐进椅子,把瘦薄的上半身陷入椅子靠背,竹椅子顿时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惨叫,然后,便在我父亲扭动着身躯试图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时渐渐地变为持续不断的呻吟。我父亲的回忆,便在竹椅子的“吱嘎”呻吟中开始了:
王光辉,问得好,你问得很好,什么叫籍贯呢?这个问题,要从你的爷爷说起。
我父亲的叙述是从我对“籍贯”的提问开始的,但不可跳过的一个环节,便是我的爷爷。我父亲的每一次叙述总是从我的爷爷身上得以延伸和展开,这使我确信,祖辈的历史的确会给予后辈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我父亲的财富,便是我爷爷的历史。而此刻我在书写着我的父亲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父亲已经给了我无法用金钱来度量的财富。
这个夜晚,我父亲围绕着籍贯的问题展开了久远而漫长的回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回忆终于在我母亲催促我们睡觉的吆喝声中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我却发现,关于籍贯这个词汇的意思,我依然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我的脑海里充满了我爷爷的名字,或者说,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对我的祖辈的怀疑和不信任。在我父亲的叙述中,我始终听到一个叫做“王老三”的名字。这个名字冠以我爷爷的头上,被我父亲反复提起。而我的祖辈的生活,却始终是在一个不明所以的地点进行着。我的脑海里开始产生幻觉,我父亲描述的那片故乡的土地,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水土丰沃,那个地方四季如春,那个地方的人们从没有一个诸如“王光辉”或者“李建设”这样太容易混淆的名字,那个地方的人们总是用单调的数字来命名自己,比如王老三,张阿六,这些数字的单调反而让那些人具备了无法重复的面容和性格。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相同的数字的不同组合,真的能产生完全不同的状况,就像我家的门牌号码是132号,而白雪梅家的门牌号码是213号,这三个数字通过不同的排列,使这两个号码后面的人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132号的户主王鞋匠和213号的户主白医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132号的儿子王光辉和213号的女儿白雪梅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我还是没有搞清楚,籍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夜深了,我躺在床上想着明天必须要把履历表上交了,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我的档案材料必须要移交给某一所中学,而我的档案材料里,是少不了这一份履历表的。那么我将在履历表上的籍贯这一栏里填什么呢?
第二天,我自作聪明地写上了“长春”两个字,然后,我把履历表交了上去。“长春”的灵感完全来自一本书上的一则谜语,谜面是:没有夏天、没有秋天,也没有冬天。打一个城市。我当然无法猜到这究竟是哪个城市,我翻看了谜底,谜底是“长春”。长春这个名字给了我错误的判断,我以为这个城市果真四季如春,气候怡人。这与我父亲描述的我爷爷以上的祖辈们生活的地方如出一辙,我自作聪明地想象着长春作为我的故乡的种种可能,然后,我便把自己的籍贯确定为“长春”了。
白雪梅没有提出置疑,白雪梅看了一眼我交给她的履历表,然后塞进了一叠表格中,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走向老师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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