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呼喊-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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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梅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我的父亲是王鞋匠,白雪梅的父亲是白医生。白医生的职业始终让童年以及少年的我充满畏惧,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对医生抱有敌对情绪,那是因为医生手里的玻璃针筒成为父母恐吓孩子的武器。我清楚地记得每当我向父母提出对某一种食物的向往时,他们总是说:这个东西吃不得,吃了会肚子痛,肚子痛了就要打针,你要是想吃也可以,不过你吃下去后,白医生就会拿着针筒来给你打针了。我的父母利用了我的年幼无知,利用了白医生的职业,让童年的我把一切美好的食物与打针联系起来。这让我想到了经典名著《聊斋》中美女和妖精的关系,父母的训诫造成了日后的我在对美食和美女向往的同时无法避免地联想到打针和妖精。但我还是不能制止我对美食的无比憧憬,同时,白雪梅的明眸皓齿和乌黑的麻花辫也在我的目光里越发生动撩人。

    东亭镇上的人们都叫白雪梅的父亲白医生,如同他们都把我父亲叫做“王鞋匠”一样,我们这样的孩子,也常常被成年人叫做“白医生的女儿”或者“王鞋匠的儿子”。尽管人们在我父亲反复叫喊着我的时候已经熟知了我的名字叫“王光辉”,但他们依然热衷于把成人的职业冠以孩子的头上。少年时代的我,对这种叫法深恶痛绝,因为这种叫法毫无理由地让人们产生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想法,我在人们对我的称呼中看到了二十岁以后的我身着皮围裙,坐在一架瘦骨伶仃的缝鞋机后,手捏一只鞋子埋头修补的样子。想象中的我总是在剧烈的阳光下面无表情,我的承受能力非凡,我居然泰然接受了我是一个鞋匠的事实,我以修补别人的鞋子为生,我的手上也因此而不断散发出不同类型的脚臭。这种想象让我对自己的未来几近绝望,然后当我想象着坐在缝鞋机后面看到白雪梅高高地站在我面前,脱下她小巧白皙的脚上的鞋子让我为她钉上鞋掌时,我终于怒不可遏地揭竿而起了。我踢翻了三根铁支架撑起的缝鞋机,我把周围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旧鞋子扔得漫天飞舞,我大声喊叫着:我不干了!整个东亭镇都听到了我的叫声。我把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的白雪梅吓得“吧嗒吧嗒”直掉眼泪,她的一只脚还光着,那只脚上的鞋子被我扔到了槐树顶上最高的那根枝头,就像树上结了一个小果子,轻风吹过,枝头摇曳,果子垂挂在树枝上跟随着摇晃不止,却终究不肯掉下来。这种促狭的捉弄令我心生快感,而此刻的白雪梅正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在我面前,同时泪流满面不断恳求着我把她的鞋子还给她,但她得到的却是我铿锵有力的无言以对。

    我总是在想象中以自己的沉默对待白雪梅的哀求,这使我发现,其实我在她面前依然是自卑和低贱的。即使在她哀求我的时候,我依然找不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去面对她。而每一次想象结束后,我通常会憎恶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成年人,他们让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恐惧,与此同时,我发现,我追随白雪梅的目光已接近无孔不入,甚至课间休息时白雪梅被两三个女同学簇拥着去厕所,我都会紧随着她的身影,把目光穿透女厕所的墙壁投射到了正解开裤扣蹲上厕所坑位的白雪梅身上。

    我从未进过女厕所,因此我对女厕所的想象是建立在对男厕所的了解基础上的。白雪梅进入的女厕所实际上在我的脑海中是一间男厕所,这让我的想象常常不得要领而带着不可弥补的缺失,我因此而极不甘心。但我无法寻找到一种解决的办法,我依稀觉得,这种办法必须既可以满足我对白雪梅赤裸裸的渴望,也可以让我建立起一种自信。我不知道我的自信究竟应该从哪里获得,但我隐约感觉到,我是渴望得到自信的。一个少年将怎样获得自信?这成了那段日子里我日夜思考的问题,最后,我得到了一个模糊而勇敢的答案,我认为,自信,应该是从侵犯开始的。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期间,我像一只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东亭镇上到处游荡,我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除了每天中午把一份米饭和咸菜送到百货店门口的鞋摊上以外,我所有的时间都在某一种不明所以的寻找中度过。我的目标并不十分清晰,我也不是很明白我的焦灼和忧虑究竟缘何而来,直到有一天,我提着空搪瓷杯从百货店门口走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了白雪梅。她那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尾部跳跃的粉色蝴蝶和身上那件有花边的天蓝色连衣裙让我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义无反顾地跟随着她走向了我们居住的这条街末尾的厕所。没有女同学围绕簇拥着她,我的目光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粉色蝴蝶在我眼前飞舞,我表面沉着冷静内心却喜气洋洋,我的愉悦感受来自一种不需防备的窥探,这比在学校里看白雪梅顺利多了,至少我不会遭受别的女同学的白眼,我也不会听到诸如“恬不知耻”或者“下流坯”之类的人身攻击。我悄悄跟随在白雪梅后面,然后,我看见那对粉色蝴蝶飞进了厕所的围墙。那时刻,我依然试图让我紧盯着白雪梅的目光穿透厕所围墙长驱直入,但我勇敢而鲁莽的眼睛终于受到了暗红色砖头垒起来的墙壁的阻挡。

    十四岁少年的聪明才智在一个炎夏的午后被充分挖掘,王光辉的目光受到了墙壁的拒绝后,他绕过公共厕所的正门,来到了厕所后面的三棵老槐树下。王光辉利用自己矫捷的身躯,又借助了槐树的高大茂密,当他把自己送上离厕所最近的那棵槐树的树干顶端时,他想到了语文课上学到的那句古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当他十分顺利地在心里默默背诵着两句古诗时,忽然又发现把这句古诗用在此刻的情景中并不十分合适,但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合适的句子可以描述他成功地登高望远的激动心情。王光辉成功了,他像一只猴子一样贴在大槐树的枝杈上,俯瞰着厕所顶端用砖头交错垒起的一个个方形镂空,这些镂空在平时,是起到了疏通厕所内污秽空气而不至于让上厕所的人被熏死的作用。现在,这些镂空还成为了王光辉的视线进到厕所内的入口,然后,树杈上的少年看到了厕所内的景致,是女厕所,女厕所内的景致。半人高的深灰色水泥隔墙把长长的便坑阻隔成火车厢般的小空间,墙角里的蜘蛛网一度影响了他的观察,但他还是看到了一片天蓝色衣裙翻飞起伏的短暂时刻,因为无数个镂空的阻挡,他眼前的景象便如昆虫的复眼,天蓝色衣裙和瞬间裸露的白皙体肤也被分割成方块形,这使树杈上的少年必须要把观察到的景象通过想象,才能拼凑成完整的篇幅。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的激动和得意,他默默地告诉自己:我终于知道女厕所是什么样的了。

    在叙述这一段往事时,我总是以旁观者的语气把这个窥探女厕所的少年叫做“他”,或者直呼其名:王光辉。我没有勇气把这个对女厕所充满兴趣的少年叫做“我”,这让成年之后的我久久不能原谅那个叫王光辉的十四岁少年。但我必须澄清的是,王光辉仅仅想知道女厕所究竟是什么样的,而引领他的目光进入女厕所的那个女孩一旦在他眼前若隐若现地露出女性的肌肤时,他竟以为那是剧烈的阳光照射在厕所内的石灰墙壁上产生的反光。他无知地把具备强烈性别特征的东西当作了没有生命的石灰墙壁,尽管耀眼的白光在那一刻显得明亮炫目,但他以为,那只是阳光赋予了墙壁瞬间的生命力。直到十九岁那一年,他看到了白雪梅真实的白亮肌肤时,他想起了多年前爬在槐树枝杈上的那一次窥视,他终于明白,女性的肌肤早已在他记忆里成为了一种曾经的经验,朦胧而深刻。

    我不得不庆幸自己的好运气,我爬在槐树上的窥探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从此以后,我便对女厕所的构造了然于心,只是我并没有发现这一次对女厕所的成功窥探让我增加了任何自信。我依然没有找到我想拥有的自信。

    进入初中后,白雪梅依然和我同班,这让我追随她的目光得以持之以恒。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我的同桌李少云一起去厕所,但厕所里已经聚集了一批满肚子尿水的男生,他们拥挤在小便池边,发出一阵阵争抢位置的吵闹声,肮脏的厕所显示出了如同菜场般的喧嚣和热闹。厕所里已人满为患,我和李少云不约而同地走向教室后面的竹篱笆围墙边,那里长满荒草而少有人迹,那里安全而隐蔽。我们就站在围墙边,对着竹篱笆外面的大片农田一人撒了一泡汹涌澎湃的尿。完成了旁若无人的小解后我们一身轻松地往回走,李少云忽然说起了一个话题,他说:做男人比做女人好,男人走到哪里都可以小便,女人不行,女人没有厕所不行。

    我十分诧异李少云的结论从何而来,我用惊异加之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他像个成年人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不知道吧,你没有进过女厕所吧,告诉你,女厕所里是没有小便池的。

    李少云的话让我再一次想起不久前爬在树杈上的观察,我看了半天,竟忽略了男厕所和女厕所的最大区别,而李少云却发现了这个最大的区别并且加以引申理解,得到了做男人比做女人好的结论。我不得不十分钦佩他的领悟力和理解力,同时我也对李少云如何对女厕所如此了解产生了巨大的疑问,我问他:你说得头头是道,你进过女厕所吗?

    李少云一脸得意地回答我:你忘了,我爷爷是清洁所的,他负责清扫东亭镇上的所有厕所,包括女厕所。我跟着我爷爷进过东亭镇上的好多个女厕所,不过,我爷爷进女厕所的时候总是站在门口大喊几声:里面有人吗?扫厕所啦,里面有人吗?扫厕所啦……我爷爷在确认里面没有人后才进去,我爷爷说,要是不喊几声就进去,里面有女人的话,那他一定会被人家骂“老流氓”的。

    李少云的话让我在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忧伤和愤愤不平。李少云跟着他爷爷光明正大地参观了无数次女厕所,而我对女厕所的参观是偷偷摸摸的,并且不容置疑的是,我的参观行为因没有大喊几声“里面有人吗?”而使我成了一个“小流氓”。我只能庆幸白雪梅没有发现我参观女厕所的行动,如果被她发现,她就会把我叫做“小流氓”了。东亭镇上的任何一个人叫我“小流氓”都没关系,但是被白雪梅叫做“小流氓”,显然把我伤害的严重程度将不可估量。

    事实上,我爬在槐树上的那次参观活动,连女厕所和男厕所最显著的区别也没有发现。为此,我对李少云爷爷的职业乃至李少云爷爷这个人,产生了一些不明所以的钦佩,与此同时,我又一次想到了我的籍贯,我的爷爷,我父亲所描述的那个叫王老三的我的祖父,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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