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在说这句话时的悲壮语气使这个村庄里的所有人相信世界末日已经到来,而我爷爷在这个昏暗的灾难日子里,却表现得极其镇定,他年纪轻轻就显示出了领袖人物的大家风范。二十六岁的王老三站在绝伦江边,狂风吹着他灰色长衫的高大身躯,他的身后是这个村庄里的男女老少父老乡亲。王老三面朝绝伦江背对乡亲,他的双手在他的臀部交叉握住,他的头颅微微上仰,他身上的衣衫像一面旗帜猎猎鼓动。然后,他忽然转身,把一只手指向绝伦江,对着用期待的眼光注视着他的父老乡亲们说:我叫你们每户人家用上好木料做一只可以同时洗一家人的脚的大木盆,现在可以用上了。
我爷爷说完这句话,他长衫飘飘的身影就如脱弦之箭射向了自己的家。他年轻的妻子我奶奶早已把细软钱财用一块蓝花土布包裹好塞进了一只平日里用来放咸菜的瓦罐。我奶奶捧着瓦罐带领着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等待着我爷爷的一声令下,然后他们便可以坐上质量上乘的大脚盆凫江而过了。此刻,村里所有人家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做着我爷爷和我奶奶同样的事情,他们收罗好值钱的家当,拖出大脚盆,然后等待着风潮的真正来临。我爷爷的威信使这个村庄里的人们早早地做好了抵挡洪水的准备,而绝伦江边上百个村庄里,只有我们村对危险的降临抱以严阵以待的态度。那一夜,暴雨如期来到,绝伦江在顷刻间汹涌泛滥,上百个村庄顿时淹没于滔天浊水中。然而,在这场险恶的洪水中,却有几十只圆形红漆大脚盆犹如童话故事中上天派来的神灵,又像盛开在黑夜里的鲜花,它们在浑浊的江水中乘风破浪,给几近绝望的人们带来希望。那场面是如此凶险、如此恐怖,然而,这场夏季的灾难却因为洪水中漂浮着几十只红漆脚盆而变得浪漫和神秘。
我爷爷像一个预言家一样号召每户人家做一只大脚盆,木脚盆在绝伦江泛滥的洪灾中载着我们村里的人们漂向一片未知的陆地。
我父亲每次回忆到这里,便捧起那只搪瓷茶缸“咕咚、咕咚”地猛喝几口茶叶末子泡出来的水。然后,他一改刚才的豪迈语气,叹息着说:一只木脚盆救了你奶奶和我,但是洪水实在太猛了,你爷爷、你伯父,还有你姑妈,还是没能成功渡江上岸。你奶奶带着我,在江的这一边,过起了贫困交加的生活。
我父亲说到这里总是流露出对我死在洪水中的爷爷们缅怀的悲切神情,而我,却在他的叙述中搜寻着那只装满了钱财的瓦罐。而我父亲只在他的讲述里让瓦罐出现过一次,绝伦江南岸的新生活开始后,瓦罐便失去了踪影。无疑,我父亲的话里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漏洞,少年的我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我的疑问:我奶奶的瓦罐呢?
我父亲在我突然提出质疑后表现出一瞬的慌乱,但他马上恢复了镇定,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带着一脸忧虑和谅解的表情说:你说得没错,你奶奶的确一直抱着那只瓦罐,那只瓦罐里也的确放着我们家的所有积蓄,但是等到我们爬上南岸时,你奶奶就发现,瓦罐也被洪水冲走了。
对于父亲的解释,我虽然心有疑惑,但我还是基本能够理解。洪灾发生的当夜,我奶奶手里那只瓦罐和我奶奶一起在一只木脚盆里经历了一夜的险象环生,然后在某一环节脱离了我奶奶的手,消失在了浑黄汹涌的洪水中。就像我爷爷,我伯父和我姑妈,他们与我奶奶,我父亲一起在洪灾中出逃,但他们却没有如我奶奶和我父亲那样脱险存活下来。他们和那只瓦罐一起葬身在了绝伦江水中,留下一贫如洗的我奶奶和我父亲,在绝伦江南岸艰难延续着王姓家族的烟火命脉。
我父亲的话总是让我在一边倾听的时候一边就计算起了当时我们家所有人一共拥有多少双脚,同时想象着一个可以同时清洗十双脚的木脚盆究竟有多大。可是即便木脚盆大到能同时洗一家人的脚,也不能挽救在洪水中挣扎的一家人的生命。
没有瓦罐里的金钱的保障,我奶奶与我父亲过起了孤儿寡母的惨淡生活,然而,我爷爷的形象始终让我父亲在贫穷中没有失去过自信,这种自信又让他反复把我爷爷编造成一个英勇无比的人物,在危难关头舍身忘我地挽救了他人。我那死去的爷爷在我父亲的叙述中像一个民族英雄那样令人肃然起敬,并且因为他的死去,我父亲的嘴巴成为我爷爷的英雄事迹不可考证的唯一正确的流传途径。
我一直对我父亲身上那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心充满鄙夷,他在百货店门口的修鞋摊上红光满面地修补着散发出千奇百怪的臭气的鞋子时,他的神情和目光总是让人误以为他修补的不是鞋子,而是某一种人体的器官。一个修补鞋子的人和一个修补人体器官的人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人,修补鞋子的人叫鞋匠,修补人体器官的人叫医生,这就像我父亲和白雪梅的父亲,没有人认为王鞋匠和白医生这两个人从事的是两种对等的职业。但我父亲还是在他鞋匠的脸上露出了医生的职业微笑。一个鞋匠的脸上一旦露出了医生的微笑,那便如一个乞丐的头上戴了一顶贵族的帽子,人们多半会认为这顶帽子是乞丐偷来的。同样,我父亲窃取了白医生的微笑后不但没有让他像一名医生那样优雅高贵,反而让他看上去更加不伦不类而滑稽可笑了。父亲在百货店门口的修鞋摊上日复一日展示着他窃取而来的微笑,我却因此而日渐自卑起来。
每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总是游离在一群结伴而行的男生群体外企图进入他们的圈子。这个群体的组成十分杂乱多样,有高年级男生,有小学毕业后没有进中学读书流落在社会上的人,还有诸如我的同桌李少云这样黑白道都吃得开的人。他们成群结队地走在东亭镇的大街小巷里,他们所走过的任何一条街或者逗留过的任何一个站点,都留下了他们勇敢而粗鲁的杰作。比如张家晾在屋门口的马桶失踪了,而在一街之隔的东亭饮食店门口却端正地站着一只无家可归的马桶;比如托儿所里新来的阿姨在下班途中巧遇这群人,他们与她擦肩而过,她在他们的注视下夺路逃跑,在她踏进家门暗自庆幸着自己逃脱了一场危险时,她同时会不幸地发现她的裙摆上已经留下了大片来历不明的墨汁或者煤灰。这群人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作派让我心生向往,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群人中的一员,即便我没有兴趣捉弄路人,也没有胆量偷鸡摸狗,但我却能获得一种归属感,这种归属感显然会增强我的自信和坚强。
在我频繁的讨好和请求下,李少云终于答应带我进入他们的群体,他说:今天跟我一起走,我把你介绍给他们。
李少云的话让我一整天处在心潮澎湃的激动情绪中,事实上李少云并没有向他们介绍我的名字,他只是让我跟着他走向校门口聚集的人群。直到人群中那个叫“瘌痢头”的头目终于注意到他们的群体中多出一个人时,李少云却轻描淡写地对他说:这是我朋友。他竟然连我的名字也不屑说出来,瘌痢头似乎也没有更多的兴趣来关心我的加入,他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他浑身摇晃的走路。幸运的是,瘌痢头并没有拒绝我以若即若离的状态跟随着他们。也许他们对任何新加盟者都要经过一番考验,今天要考验的是我。接下去,我就像一条跟屁虫一样跟在人群后面,开始了进入这个群体的第一次游手好闲耀武扬威的体验。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摇晃着身体走路,我在他们取笑每一个擦身而过的女人的臀部或者男人的秃顶时跟着一起哄笑,当他们向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人发出骚动的吼叫,在人家吓得落荒而逃后笑得东倒西歪时,我也跟着一起东倒西歪地哈哈大笑。就这样,人群一路向着东亭镇上的主干道喧嚣而去。
没有人关注他们的群体中多了一个人,当然也没有人站出来驱赶紧跟着他们的我。偶尔,在说到某一句笑话时,有人会回头看我一眼,尽管这个看我一眼的人在群体中的地位我并不十分清楚,他关注和鼓励的眼神也并不能代表群体老大瘌痢头的意思。但这一眼,却仿佛成了我进入这个群体的通行证,我跟随着他们的哄笑声一起发出尽力与他们接近的肆无忌惮的笑声,我把这种共同发出笑声的现象看作是我进入这个圈子的有效证明。然后,我们这样一群人就走到了东亭镇唯一的十字路口。
我终于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我父亲坐在西斜的太阳下的金色身影,他正把一只黑色的女式皮鞋捧在怀里给鞋底涂上胶水,他面前的缝鞋机像一架破旧的摄像机,镜头从一而终地对着他低垂着的脑袋,因夕阳的照射,他的脑袋呈现出一片被收割过的秋天的麦田的样子。他身上油腻肮脏的皮围裙把他瘦削的身体包裹得更为瘦削,周围众多的鞋子围绕着他,毫无疑问地宣布着他众所周知的职业。我的心霎时感到一阵抽搐的疼痛,我想悄悄离开我刚刚加入的这个群体,我不希望他们把我和坐在十字路口百货店门边的鞋匠联系起来,但我又舍不得真的离开这个好不容易才加入的群体,我才踏入它的门槛,却自动丢弃,这等同于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而放弃上学的机会。少年王光辉在那个年岁的理想还未荒唐到考大学、赚大钱、做大官那样脱离实际,成为这群耀武扬威的人群中的一员,是我一个时期至高无上的追求。于是,我决定冒一次险,我继续跟在人群后面,在他们为某一句话哄堂大笑的时候也在我自己的嗓子里发出尽力相似的笑声,我将为保卫我刚刚获得的归属竭尽全力。
如果王鞋匠就这么低着头修鞋而没有发现我正经过十字路口,也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但他是不可能不发现我的,因为我身处的这个群体发出的笑闹声完全可以吸引东亭镇上所有具备听觉功能的人。我父亲的听觉功能十分良好,他不出意外地把紧盯着怀里的黑色皮鞋的目光转向了发出巨大哄笑声的十字路口对面。然后,我听到群体中那个小学毕业后没有考上中学的留级大王说了一句话:你们看,王鞋匠的脑袋像一只没有拔干净毛的猪头。
人群中顿时发出轰然狂笑,瘌痢头以王者的权威语气纠正道:猪头没有这么瘦的,驴头还差不多。
笑声更加剧烈,几乎炸翻了气息恹恹的傍晚天空。我当然也在笑,我尽力笑得自然,笑得比他们更厉害更逼真,我希望通过我的笑脸让这些人知道我与那个鞋匠没有关系。他们好像也没有在耻笑鞋匠的时候对我有任何侧目观察,我暗暗庆幸自己的聪明机智,我差一点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若要在一个群体中站住脚,就必须有六亲不认的勇气。可是,在我还没有把这个结论思索成熟时,十字路口的鞋匠就被这一边的笑闹声吸引了,他抬起了他的脑袋,接着,他毋庸置疑地看到了挤在人群中发出巨大笑声的他的儿子。然后,他一如既往地用骄傲而自信的口气对着街对面的他儿子叫喊起来:王光辉,告诉你妈一声,今天活多,我要晚点回家。
我父亲的声音是如此响亮,响亮到压过了路这边的人群发出的笑声。在他的叫喊声中,十字路口的所有景致忽然戛然静止,然后,有人发现了鞋匠的目光正注视着这一边,便有人跟随着他的目光寻找到了一直跟在人群后面的我身上。我无处藏身,我只能把我的眼神移到路边的一只暗绿色邮筒上,我想告诉周围的人,我与街对面的那道目光没有对接的可能,他冲着这一边发出喊叫的对象,也不是我。尽管我竭力装作这一切与我无关,但我还是感觉到了自己因窘迫而赤红热辣的脸,我几乎无法承受这瞬间的静谧而企图夺路逃身,但我还是努力坚持着对鞋匠的目中无人以保住我在群体中脆弱不堪的一席之地。正在这时,街对面的鞋匠发出了又一轮叫喊:王光辉,你听见没有?我在和你说话,你耳朵聋了吗?
没有一个人的耳朵是聋的,所以也没有一个人遗漏了我父亲在傍晚时分嘹亮的叫喊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我,片刻的安静之后,一阵更为巨大的笑声如同在傍晚的东亭镇上投放了一颗炸弹一般轰然炸响。我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他们这一次的取笑对象,那时刻,我的脑子里闪过我爷爷站在怒潮翻滚的绝伦江边长衫飘逸气宇轩昂的身影,那个在我父亲嘴里智慧而英勇的男人如果知道他的儿子是一个鞋匠,他会不会因羞愧而拒绝让自己的灵魂路过东亭镇的十字路口?
幸好我爷爷早已在我父亲还是一个偶尔还尿床的孩子时就死在了绝伦江的一次洪灾中,他的适时死亡使我父亲在回忆他时得以竭尽发挥他的想象,我爷爷成了一名英雄式人物,但我父亲始终没有说明白那条暴发洪水的江究竟是哪一条江。我擅自把这条没有明确称谓的江命名为绝伦江,因为我觉得这个名字与传说中的我爷爷比较匹配。但王老三这个名字,却让我爷爷的形象折损巨大,这个名字让我十分忧虑地意识到,也许我爷爷的儿子就应该是一个鞋匠,王老三养了一个鞋匠儿子,那么王鞋匠的儿子又应该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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