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呼喊-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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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过去后的又一个春天到来了,东亭镇上的槐树们争先恐后地冒出一些黄色的嫩芽,风渐渐变得温暖。当我脱掉沉重的滑雪衫露出因长久得不到太阳的照射而变得过于白皙的脖子时,我发现镜子里呈现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我看到这个原本拥有圆润的脸蛋和光滑的皮肤的少年忽然瘦削而高耸地在镜子里顶天立地,他的额头、颧骨、下巴上居然顶出了粗鲁的骨骼,他的脸颊和腮帮子上点缀着点点繁星般的红色痘痘,他的上唇与鼻子间甚至覆盖了一层稀疏的绒毛,他忽然之间变高的身材使他站在家里的任何一处地方都衬托出家具的矮小和空间的逼仄。

    当我意识到这个在初春季节里脱去冬装的少年已然走进了青春的序幕时,我的脑海中飞扬起一片粉色的蝴蝶,那些蝴蝶无疑来自白雪梅乌黑的麻花长辫,它们在我用躯体的改变初次奏响青春序曲的时候成为第一批闯入者,它们飞进我茫然的眼睛,飞进我恐慌的表情,飞进我渴望的呼吸,飞进我幽寂的灵魂。它们在我面对自身突如其来的变化时给予我充满想象的启示,纷飞的蝴蝶在这个初春的早晨停留在我的意识中,我知道,我已离未来越来越近,我仿佛听到风吹铃铛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那棵绿色的小树正日渐枝繁叶茂。

    我逐渐突出的骨骼和上唇的绒毛使我每次捧着搪瓷杯子走向十字路口的百货店门口时,总是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曾经做过实现冲动情绪之后的行为的假设,最激烈的方法就是把手里的搪瓷杯子砸烂,这可以使我从此以后免去每日中午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我父亲对我的呼喊。但是每一次假设都在我预测到严重的后果时让我胆战心惊地主动放弃了这种尝试。也有比较温和的方法,那就是找一个借口,让我父亲不得不解除我每天给他送饭的工作,但是这个借口的难度在于必须使我父亲相信我不给他送饭的理由是无懈可击的。就这样,我在犹豫和假设中捧着搪瓷杯子走向我父亲那张被冬天的寒风吹得皲裂破溃的脸,他那因为肿胀而显得水分充足的脸庞显示出营养良好的迹象,我干瘦的父亲在春天将要来到的时候因为一脸冻疮的衬托变成了一个圆脸的男人。他依然坐在百货店右侧的门口以裹着肮脏的皮围裙、手捏不同鞋子埋头劳作的形象呈现在东亭镇人们的面前,他抬起期盼的头颅试图在散杂的人群中搜寻给他送午饭的儿子时,我总是产生一种拔腿逃跑的欲望。但我的双脚总是违背我的思想,它们逼迫我扮演成一个孝顺儿子的角色向着鞋匠摊子的方向走去。我父亲多年来从未改变过在这种时候对我的大声呼喊,他眼睛里瞬间发射出的光芒让我企图背叛他的想法不敢轻易破土而出,我日复一日地听到他在十字路口呼唤我:王光辉,慢一点,等这辆车过去再穿马路……

    每个周日,我母亲会改善我们一家人长期坚持的以咸菜米饭为主的伙食,一般我会在周日的中午吃到红烧五花肉或者油煎窜条鱼之类的荤腥。而我母亲蔬菜部营业员的职业使她能够长期提供给家里大量诸如菜叶子烂冬瓜之类的蔬菜,我们一家人无法一下子消耗完那些菜叶子的时候,我心灵手巧的母亲就会设法把这些转瞬就要腐烂的落脚菜变成可以长久储存的咸菜。在咸菜长期供大于求的情况下,我们家周日的荤腥便完全印证了一句古老的话,“物以稀为贵”。

    每当周日早晨到来时,我那长期吃咸菜而日渐消瘦的父亲总是像孩子一样在出门摆摊前反复猜测着午饭的菜肴。其实他不用猜测也知道我母亲对改善伙食的理解仅限于红烧五花肉和油煎窜条鱼,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报出一系列菜名,并且在我母亲的摇头否认中逐步升级这些菜名的档次。最后,他总是笑着说他猜不到他老婆会让他在午饭时吃到什么。我母亲虽然是一个卖蔬菜的营业员,但她似乎十分懂得配合我父亲一个星期出现一次的童心未泯。直到我父亲扛着缝鞋机背着工具箱满身负荷地跨出家门,我母亲依然笑眯眯地缄口保密她将准备的午饭内容。我父亲便可以在半天的猜测和想象中幸福地修补着臭气熏天的鞋子了。我父亲和母亲对周日午餐乐此不疲的猜测和否认让我确信他们是在做一种游戏,这种游戏使他们本是贫瘠的情感世界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浪漫时刻。他们的相爱和默契只有在这种时候得以体现,这个猜测与否认的过程让他们在周日的早晨流露出少男少女的纯真和无聊。

    中午时分,我把盛着红烧五花肉或者油煎窜条鱼的搪瓷杯子送到十字路口时,我父亲看到的是每个周日从无意外的菜肴,他大清早维持到中午的猜测此时终于得到了千篇一律的答案。但我父亲还是会欣慰地露出笑容,我母亲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她让他在周日中午吃到了荤菜而不是咸菜,这于他而言是极其重大的享受。这一日的午饭,他会一改平日的狼吞虎咽。他把咀嚼和吞咽的程序放在口腔里重复运行,好似咀嚼的频率过高或者咽下去得太快都会造成食物的突然消失。美好的东西消失得过快总是让人恐慌,为了延续优质的午饭在唇舌上逗留的美好感觉,我父亲在周日的鞋摊上总是把一餐午饭吃得风度翩翩。他无声地细嚼慢咽着,他吞咽时尽力保持身体的平静而不把食物下咽时的快感表现出来。尽管他是坐在修鞋摊上吃午饭,但他的表情却让人们以为他正坐在一家高档的饭店里吃饭,他面带微笑腰板挺直地进行着午餐,而这种时候,我就需要站在他旁边长久地等待着。等待的过程总是如此漫长,我也因此而在这段时间内被路过的人们反复瞻仰着。

    周日的午间时光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煎熬,我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站在十字路口等待我父亲完成他一周中最高档的午餐,而这种时候,我总是对我在这一日的前景极度担忧。我的恐慌心情无疑来自红唇皓齿梳两条麻花长辫的白雪梅,尽管我知道她对我父亲的职业了如指掌。在填写小学毕业履历表时,她曾经提醒我在父亲的职业这一栏里写上“鞋匠”这个词汇。她的提醒让我在日后的少年时光里始终鄙视我父亲的谋生手段,我试图摆脱这种自卑的来源,于是我追索起了我祖辈的宗脉。多年以后,我依然无法从唯一的历史见证人我父亲口中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虚张声势的描述通常让我感觉极其水分。当我知道我终究无法确定我的出身是高贵或贫贱时,我开始隐藏起我的内心。我不再如童年时代那样以拥有父亲当众的呵护而骄傲,我也不会在东亭镇寥寥无几的街道和角落里和众多年龄相当的少年们混迹在一起叫喊奔跑。任何一个散兵败将组成的群体都将在接纳我之后对我实行无情的取笑,而取笑我比之取笑别人要容易得多,因为王鞋匠整天坐在东亭镇唯一的十字路口向人们无偿提供着取笑的资源。我是王鞋匠的儿子,我当仁不让地成为这些取笑资源的继承人。

    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真正恐惧的并不是“瘌痢头”或者“李大腿”之类的人物,事实上他们对我的评价我并不重视,但不能忽略的是,他们对我的评价并不是溺死于海底的永远不会冒出水面的鱼类尸体,他们的评价通过他们的嘴巴播送到每一个东亭镇人的耳朵里,播送到我童年时代便情有独钟的白雪梅耳朵里。当我以成年以后的目光再来看待那些取笑的资源时,我发现年少的我是如此脆弱而缺乏自信,那些杂碎的语言无法构成对成年人的伤害,而少年王光辉却把这些话语当成了致命定论,我并不壮大的自尊让我在那段时间里疏离人群,我的内心,却渴望着走近我所热爱的美好影像。

    夏天到来后的暑假,我努力维持了整个春天的脆弱尊严终于不堪一击地粉身碎骨。暑假一开始,我父亲就心血来潮地决定把他修鞋的手艺传授给我。他说,人不可能不穿鞋子,只要穿鞋子,就有鞋子坏掉的时候,鞋子坏掉,就需要修鞋的人,所以,修鞋这个行业,是永远不会没饭吃的。我那胸无大志的父亲对自己以咸菜为主的饮食十分满意,他在设想未来生活的时候又显得踌躇满志,他甚至希望自己未曾实现开一家有门面的鞋店而不是一个修鞋摊子的理想由我去实现,那样,未来的我就不需要让我的儿子每天中午捧着搪瓷杯子给第二代鞋匠王光辉送午饭了。

    我内心的抗拒因在家庭中的弱势地位而显得十分软弱,童年时偷窥女厕所的勇气在长期的自我压抑中已经消失殆尽,我被迫捏起缝鞋的粗大钢针在一些顾客丢弃的破鞋子上进行学徒的实践。但这一切仅仅是在家里进行,一旦走上大街,我就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对知识有着强烈渴望的学生那样踯躅独行,我出行的方向是有选择的,新华书店和邮局的报刊柜台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甚至让自己每次外出总是捏着一本书,这使我与瘌痢头或者李大腿们明显成了两种不同的人。

    那个周日的中午,我照旧把红烧五花肉或者油煎窜条鱼的午饭送往十字路口的百货店门口,这是一段难熬的时光,烈日把所有的热情都播洒给此刻依然在它普照下劳作着的人们。我的父亲王鞋匠正襟危坐地吃着他的午餐,我站在一边的百货店门内尽力把自己日渐高大的身躯隐蔽起来,我希望父亲的午饭能够快一点完成然后我就可以拿着杯子离开这里了,在这里逗留得越久,我焦灼的内心越发烦躁。我的不祥预兆总是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在东亭镇的十字路口丧失我岌岌可危的自尊。果然不出所料,多日不见的白雪梅提着一只凉鞋在烈日下以一袭款款白裙的身影向着我父亲的修鞋摊走来。

    我把我的身躯更深地躲藏在百货店门内的橱窗后,我看到白雪梅走到鞋摊前把手里的凉鞋往我父亲面前一扔说:王伯伯,我的凉鞋搭扣断了,你给我装个新搭扣吧,能不能快一点,我一会儿就要穿上去水库玩呢。

    白雪梅的话让暗处的我注意到了她的脚,果然,她脚上穿着一双绿色的海绵拖鞋,遮盖甚少的鞋面让她那双纤细白嫩的脚在我眼里一览无余。她的十个脚趾那么细小,光滑的指甲犹如片片贝壳盖在脚趾顶端,裸露在外的脚后跟延伸出粉红的肌肤色彩。那时刻,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当年偷窥女厕所时的激动和兴奋,只是如今,这激动和兴奋里又多了一层异样的羞涩。但我的思维却自动排除了羞涩,大胆地伸向了白雪梅的脚后跟,然后我用大脑抚摩了她的脚,这双柔软的少女之脚在我的意识中被反复揉捏,我的身躯躲藏在百货店的橱窗后面,我的内心却沉浸在白雪梅粉红色的双脚安卧在我心里的绵软感受中。

    然后,我看到我那严守职业道德的父亲迅速在他黝黑的脸上堆起皱纹丛生的笑容,他连连点头对他的顾客白雪梅说:好好好,马上给你装。

    王鞋匠准备放下手里正吃到一半的午饭给急需修鞋的顾客解决燃眉之急,然而,当他正准备拾起地上的那只凉鞋时,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我。王鞋匠回过头用他三角眼里的目光搜寻他儿子的身影,我紧缩身体以防止他把我找到。他没有发现我,他用眼睛找不到我,他就开始用嘹亮的嗓音寻找我。他在寂静的午间如敲响钟声般喊叫起来:王光辉,你跑到哪里去了?给我出来。

    我知道如果我不出来,我父亲的喊叫将持续不断。于是,我胆战心惊地从百货店里挪了出来。我故意不去看站在一边的白雪梅,但我眼角的余光还是发现了她露出笑意的眼神。我可怜的心脏马上给予我一阵剧烈的抽搐,毋庸置疑的事实发生了,白雪梅的内心已经开始了对我的嘲笑,她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我终于看到了我脆弱的自尊如秋天的落叶纷纷枯萎凋零,那时刻,我已无力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有沉默以对。

    我那充满理想的父亲却依然保持着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他把我喊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显露一下暑假以来他传授给我的修鞋技艺。他选择白雪梅的凉鞋充当我实践的材料是因为此刻我正好在场,并且我父亲以为,让他的儿子为他女同学的凉鞋装上搭扣无疑是一种展示。他试图在另一个年龄相当的孩子面前显摆他对我的培育成果,没有一个初中学生能修鞋,只有他的儿子会。当他捧着搪瓷杯子继续他差一点中断的周日午饭而又看着他一手带出来的第二代鞋匠在他面前手法熟练地修鞋,他的内心一定会产生强烈的满足感。所以,他伸出他油腻肮脏的手,指着我对白雪梅说:让王光辉来给你装搭扣吧,他装得比我还好,他的手艺快要超过我了,这种装搭扣的活他已经练了一个暑假了。

    我父亲希望得到的满足感让我在彼时发现我的心灵正惨遭蹂躏,我低头站在修鞋摊前沉默着拒不服从父亲的指派,而我的视线却始终无法避开白雪梅绿色海绵拖鞋里的双脚。就这样,我在鞋摊前僵持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我发现就这么站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暴露了我对父亲隐藏已久的叛逆,我在白雪梅的目睹下轻蔑地看了一眼王鞋匠和他面前的那些破鞋子,我轻蔑的眼神甚至没有放过白雪梅那只等待安装搭扣的凉鞋,然后,我在父亲惊愕的表情中义无反顾地越过十字路口远离而去。

    那一夜,我的梦境中出现了无数双脚,我在那些舞蹈的脚中寻找着熟悉的那一双,这好像并不困难,我不需要看脚部以上的身躯乃至面容就可以判断出哪双脚是白雪梅的,因为只有她的脚才会在后跟处延伸出粉红的肌肤色彩,也只有她的脚才拥有贝壳般的脚趾甲。我自动屏弃了那张大眼睛白皮肤的脸蛋,这一回我不再是只用意识来抚摩这双粉红色的脚了,我用的是我梦境中真实的手,柔嫩绵软的脚心,纤细小巧的脚趾,光滑闪亮的指甲……它们在我手里乖乖地卧着,偶尔,我的抚摩让它们感觉到了痒痒,于是它们不安分地抽动一下,又一下……

    醒来时,我发现我日常穿着的宽大内裤上一片潮湿,梦境里幸福的手还未回到现实中,我的内心已是空荡荡一片萧条,那个夏日清晨,忧伤弥漫了我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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