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呼喊-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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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正眼注视过白雪梅的面容,每次与她擦身而过,我总是垂下我委顿卑琐的目光盯着脚下的地面。我的自卑让我缺乏正视白雪梅的勇气,而我力求逃避的目光又无法躲过她那双立在地面上的粉红小脚,于是,我在羞愧与兴奋中既害怕又期待着与白雪梅的不期而遇。就这样,我孤独而伤怀地完成了东亭中学的三年初中生涯。

    初中毕业的那个假期,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我甚至拒绝参加全班同学相约出游水库的活动,我自闭的理由无疑出自对白雪梅的强烈渴望和恐惧,梦境中反复出现的粉红小脚总是让我在醒来时看到自己的无助。我试图用强加的信念拒绝白雪梅美好的形象对我的侵略,但我的躯体总是在每天入夜后背叛我的信念,它在梦境中与白雪梅的粉红小脚不断幽会,直至我虚弱的信念在凌晨时分的失控中完全崩溃。我已对自己极度不信任,这导致我拒绝参与所有的集体活动。我离群索居,孤独寂寞,我整天捧着书本演绎着一个勤勉的读书人形象,但我确知,我是在用逃避的方式维持我虚假的平静。

    暑假过半的那个八月午后,我躺在外屋的竹席上阅读着一本世界名著,闷热的空气让我的手心里始终充盈着蔫湿的汗水,我手里的那本《基度山伯爵》因此而显得皱皱巴巴。书中复仇者的深谋远虑和强大意志让我迷恋着一种想象,虽然我并不知道我的仇人究竟是谁,但我隐约感觉我正与生存的这个世界暗暗较量对峙,我与所有人不共戴天,因为所有人都在耻笑我寂寞的身影和孤独的灵魂,我复仇的计划指向不明所以的一切,这种时候,我品尝到的却是近乎悲壮的快感。我沉浸在复仇的想象中渐入梦境,我听到白雪梅清脆如铃铛的声音从梦中飘来:王光辉,你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白日做梦果然不同凡响,在我夜间的梦境里,白雪梅只吝啬地向我贡献她美丽的小脚,她从不露出她的面容,更不要说她的声音。可是现在,她却在呼唤我,用她脆亮而清晰的声音叫我的名字。然后,我看见她那张有着尖俏下巴和大眼睛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她白裙飘飘的身影款款向我走来。天啊,白雪梅,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我始终不让自己在夜里见到她的脸蛋、听到她的声音,是因为我害怕完整的白雪梅会把我完整的灵魂摧毁。可是现在,她终于还是出现了,她正在走向我,笑盈盈地走进我白天的梦境。我浑身的血脉超乎寻常地喷薄泛滥,我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迎着她的笑容奔赴而去,克制和压抑却让我加倍渴望、加倍亢奋。我感觉到小腹胀痛不堪,我一兴奋就会产生强烈的尿意,可是在白雪梅的笑脸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刻我居然想上厕所,这让我心里充满了羞愧和内疚。我默默地告诉自己,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吧……

    白雪梅终于走到我身边,她伸出白皙的小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么真实,真实得令我恐慌。那只温暖的小手在碰到我的肌肤时,我触电般猛然一跃而起,我突兀迅疾地逃出了白日的梦境。然后,我看到的是炎夏午后我那逼仄的家中现实的一幕。白雪梅果真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她对着依然神志混沌的我举起手里的牛皮纸信封:王光辉,你看啊,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的身躯显然比头脑更为迟钝,我的思维已经回到现实,身体却依然沉浸在梦境里的兴奋中无法抽离而出。白雪梅的突然出现让我回忆起瞬间之前的猥亵梦境,而此刻我光着上半身穿着大裤衩的躯体,正毫不掩饰地展示着从梦境中延续而来的异军突起的雄壮气势。

    我慌张如逃窜般冲进里屋,迅速穿上衬衣和长裤,那时刻,我发现我的心脏正如一只疯狂的兔子在剧烈奔跑。等到我穿好衣服回到外屋,白雪梅已经“咯咯”笑得前俯后仰。她把牛皮纸信封塞到我手里,说:王光辉,你可真傻,我给你送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你倒逃进房间里去了,快打开看看吧。

    在我打开信封的时候,我始终听到身边有一只小鸟正发出清脆的鸣叫,夏日午后的闷热空气中,白雪梅眼含笑意地看着我,缕缕目光如清凉的微风,轻轻掠过我长久密闭的心。

    我幸运地成为东亭中学唯一考上市重点高中的学生,白雪梅考入了县中,李大腿也进了县中,他是作为体育特招生进县中的。对于这毋庸置疑的事实,我父亲王鞋匠始终不敢确信。那几天,他常常面有疑虑地盯着我看,然后默默地点着他已露斑白的头颅,脸上的表情复杂而沧桑。我母亲的表现却直接坦率得多,她打破了只在周日吃荤菜的规矩,她对荤菜的想象力随着她儿子的光荣事迹的传播而变得丰富起来。那几天,我们家的餐桌上除了咸菜以外还额外增加了诸如肉饼子炖鸡蛋或者糖醋鲤鱼之类的菜。每次吃饭时,我母亲总是夹最好的菜堆在我碗里,并且发表着一些不加掩饰的骄傲言论。我母亲的言论无外乎只有光荣的母亲才能生出光荣的儿子之类,并以自己的童年故事佐以例证,既控诉了过去的社会对她的不公,又赞美了把远大理想付诸于儿子并终于获得初步成功的美好现实。而我父亲却似乎更为清醒,他没有对我大加赞扬,他只是在之后的半个多月暑假中不再逼迫我坐在他那台缝鞋机前学修补鞋子,他甚至主动提出每天中午不用我再给他送饭,他说:王光辉,我看出来了,你不是一个做鞋匠的料,我看你整天捏着一本书走来走去,你吃饭看书,睡觉看书,你连上茅坑也拿着书,你看书看得戴上了近视眼镜,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了你的爷爷,他在天之灵要是看到你读书这么用功,一定会高兴得笑掉牙齿啦。

    我父亲的描述让我对爷爷的想象停留在一个身着长衫、吟诗作词的旧时文人身上,这个古老的读书人与绝伦江边指挥村人自救于洪水中的豪迈男人区别甚大。我爷爷在我父亲的嘴里形象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他始终给予他的后代以垂青万古的榜样,他让我父亲在任何荣誉降临王氏家族的时刻不忘夸耀我们家无以追踪的祖辈历史。可是我爷爷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总是与功成名就失之交臂,他以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来掩饰他的怀才不遇。身为读书人的我爷爷便把他的梦想寄托在了他的儿子身上,但我还是隐约感觉到我父亲对他自己的失望,或者说,正因为他无望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有文化的人,而他又深知人们对于文化人的尊崇和拥戴,他便把他的父亲描述成了一个曾经的文化人。他把幻想当成真实,这种想象让他得以每天安然坐在修鞋摊前不至于对生活完全绝望,这种想象,也让他在我获得市重点高中录取通知时,忽然意识到他可以把他父亲寄托在他身上的梦想转托给他的儿子我。于是,他及时停止了教我学修鞋和每天给他送饭这两件非文化人做的事,而我,却对他的好意并不领情。那段日子,我与我父亲越发没有了交流,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疏离不是因为他迫我学修鞋和每天给他送饭。远在小学毕业填写履历表时,我父亲鞋匠的职业就已被我看作是身上的一处暗疾,暗疾留下的伤疤无以愈合,除非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鞋匠。

    白雪梅是最初把我父亲的职业以书面词汇“鞋匠”公布于众的人,而我却对明眸皓齿麻花长辫的她充满怀想。我沉浸于读书是因为我自卑的内心无所适从,我不是为了光宗耀祖,我是为了洗涤我父亲的职业带给我的耻辱。我终于得到了白雪梅的笑容,和她从未恩赐于别人的青睐。那天她给我送来了录取通知书,她带着喜悦加之倾慕的表情对我说:王光辉,你真厉害,我只考到县重点,我要向你学习,以后你可要帮助我啊!

    快乐并未冲昏我的头脑,我面带笑容两手潇洒地一摊,我的动作颇具洋人作派,我轻描淡写地说:当然可以,只是我们不在一个学校里了,怎么相互帮助呢?

    为了达到相互帮助的目的,白雪梅把她的新校址抄给了我。

    暑假的最后几天,我父亲准备了两个蛇皮袋的行李铺盖,他要亲自挑着这两袋行李送我去南通的市重点高中念书。出发前夜,我父亲坐在摆着我母亲炒的好几盘荤菜的餐桌边兴致勃勃地描述着他想象中的南通。他把沙洲对岸的城市竭尽赞美,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与他飞溅的口水一起喷射而出,使从未见识过城市的我看到了南通与东亭镇的天壤之别。同时,我敏感地意识到,在现代而时髦的城市里走着一个身材瘦弱表情猥琐的挑着行李的乡下男人实在是很不合适的。这个男人行走的路途中,始终有一个少年相伴,男人在城市里表现出一个乡下人的不知所措和惶恐紧张,这让少年顿感自卑,他发现,与这个男人走在一起,无疑是在向城里人宣布,他和身边的男人一样,是一个无法融合于城市的乡下人。

    我拒绝了父亲送我去南通的要求,我从两大袋行李中挑拣出我认为必须的东西,背着简单的包裹独自踏上了市重点高中的路程。我父亲和母亲送我的脚步停留在东亭镇破陋的车站上,我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开往城市的公共汽车。车启动时,我又一次听到了我父亲多年来未曾改变的响亮的叫喊声:王光辉,南通城里车多,穿马路要当心,等车过去了再穿,你听到了吗?

    车窗外的凉风携带着我父亲颤抖的声音扑面而入,我没有回头看车站上发出喊叫的王鞋匠,只在心里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然后,我把双手插进了上衣内袋,两张纸片贴着我的胸膛安静地躺着。一张,是南通第一高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另一张,是白雪梅抄给我的沙洲县中的地址。车窗外的风把我的心思吹得很远,远远地离开了东亭镇,离开了十字路口百货店门外的修鞋摊,离开了充满咸菜味的逼仄低矮的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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