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长了不少见识,我曾经在一家装修中的快餐店门口看到一群工人正把一尊巨大的外国胖老头雕塑竖起在最显眼的位置,我默默地在心里把这个外国胖老头叫做圣诞老人,然后我听到工人嘴里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从那以后,我知道了穿红色衣服的外国胖老头除了圣诞老人,还有一个叫肯德基。我听到遍布大街的音响商店里传出各种好听的歌声,有一个男人用嘶哑的嗓音反复吼着“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有一个女人用靡软的声音哼哼着:我要去香港啊,我要去香港……我不丑,但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温柔,可即使我很温柔,也不用像这个男人这样大声吼啊。我倒更喜欢那个女人哼哼的歌声,她想去香港,她想得发疯了,我猜,她一定和我一样对快快离开贫穷的故乡有着强烈的渴望,只是不知道她的父亲是鞋匠还是铁匠。我看到我的那些城里同学们脚上穿的鞋子在商店柜台里标着三位数以上的价格,他们的一双鞋可以抵上我父亲坐在鞋摊上修补几百双鞋的收入,我十分庆幸我终于没有继续跟着我父亲学修鞋,那样我将一辈子也买不起这种叫做耐克或者阿迪达斯的鞋子。
走在城市街头我两眼不够用,那可真是长见识了。我把看到听到的所有城市信息通过信件传递给白雪梅,当然,我没有告诉她一双耐克鞋的价格是我父亲几个月的收入,我只是对她说,那种产自美国或者德国的鞋子穿在脚上真的很帅很牛。白雪梅及时地回报给我她的惊讶和羡慕,她同样感兴趣的还有我们这个市重点中学的模拟考卷和复习资料,她在信上说:王光辉,听说你们学校的老师都是参加高考出卷和阅卷的,你把你做过的所有练习题寄给我,好吗?
白雪梅对我的需求让我内心充满了成就感,现在,对她来说,我已不是过去的王光辉,现在的我,是她需要和依赖的人。我发现自信重新开始在我的胸腔里涌动,我决定要找一个机会请白雪梅来南通,我把这种单方面决定的邀请叫做“约会”,这个词汇让我认为自己已然是一个成年男人。
我的书面邀请写得矜持而羞涩,我借口模拟考卷和复习资料实在过于庞大沉重所以必须请白雪梅同学亲自来一趟南通。她答应了。我开始为还未定下日期的约会奔忙,可我实在不知道究竟可以为预想中的约会做些什么。我父亲每个月给我寄来的生活费让我在城里的生活过得捉襟见肘,我没有多余的钱安排一次像样的约会,哪怕是请白雪梅吃一餐肯德基,我都囊中羞涩不敢出手。但贫瘠的我还是决定要请赶赴南通的白雪梅吃沙洲县城里还没有出现过的肯德基,并且要给她准备一样礼物,比如一个长毛绒玩具,或者一块金帝巧克力。我们班里的女生过生日,男生都送这样的礼物,送给白雪梅一定很合适。还有,当白雪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希望我的脚上穿着一双我曾经在信里描述过的耐克或者阿迪达斯的鞋子。我没有任何金钱的来源,我只有求助我父亲,我写信回家向父亲索要金钱时并没有说明任何原因。我一意孤行地让自己虚伪的自尊极度膨胀着,我仿佛看到脚穿耐克鞋手捧长毛绒玩具的我迎来了红唇皓齿的白雪梅,她依然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长辫,没有一个城里女孩还留这样的麻花辫,但我喜欢白雪梅梳这种发型,如果没有麻花辫,白雪梅就不再是白雪梅了。
父亲的汇款没有及时到达,但他把自己直接汇到了南通。那一天,王鞋匠身着硬邦邦的崭新外套,站在我们学校宿舍大楼下仰起他花白的脑袋,当他听到大楼窗户里传出一些男孩们的喧哗打闹声时,他仿佛听到了他的儿子在这里如同一根竹笋一样日夜长大的拔节声,他瘦削的脸上便绽开了欢天喜地的笑容。随即,他像在东亭镇十字路口的修鞋摊上一样用他嘹亮的嗓音骄傲地呼喊起来:王光辉,你出来,我给你送钱来啦,王光辉你快出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的心脏如临大敌一般猛然揪结起来。我扑到窗口俯瞰楼下,王鞋匠正抬着他苍老的脑袋面露天真的欢笑,大楼里所有的住宿生都被他的叫喊吸引到了窗前,他们与我一样趴在窗台上低头观看。在王鞋匠大声喊叫着我的名字时,我又一次回到了东亭镇唯一的十字路口。我在百货店门口的修鞋摊上接受着众目睽睽的瞻仰,他们一律称呼我为“王鞋匠的儿子”,这个称呼让我时刻记起子承父业的羞辱。忽然再现的情景,让我在南通第一高级中学里长久隐藏的秘密已不攻自破。我知道了,原来我始终缺乏明确指向的假想仇人,就是这个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呼喊我的名字让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男人,他是我父亲王鞋匠。
我用我冷若冰霜的面孔款待了我父亲的欢天喜地,他感觉到了我对他的反感,便用诚惶诚恐的目光观察着我的表情,并且讨好地告诉我,需要钱的时候只要说一声,他就会给我送来。然后,他摸出一卷钞票交给我说:你不用陪我了,我这就回去,快回教室吧,不能耽误念书。
我终于说出了我父亲来南通探望我时的唯一一句话:下回不用再送来,寄给我就行了。
我父亲因瘦弱而显佝偻的背影向着校门外移步而去,这一回,他没有如以往那样对我大声呼喊:王光辉,城里车多,过马路要当心,等车过去了再走,王光辉,你听见了没有!
没有叮咛的告别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怀揣着一卷钞票开始设计与白雪梅的约会。我们终于约定了一个碰面的日子,我的设计如愿实施。那个周末,我脚蹬耐克鞋手捧长毛绒狗熊站在长途汽车站等待着白雪梅,我想象着她身穿翠绿色外套像一株小树一样对着我迎风招展,我像个真正的城里人那样请她在肯德基吃薯条喝可乐,我们并肩走在街头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对恋人,这个想法让我面红耳赤却又欲罢不能。过于急迫的心情让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两个多小时,从沙洲县城开往南通的汽车一班又一班到达,我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白雪梅乌黑的麻花辫。接近中午时分,我终于看到白雪梅的身影出现在了车站的出口处,她没有穿翠绿色外套,她的麻花长辫也变成了一把马尾辫,她的身旁,两条粗壮的大腿紧紧跟随着不离寸步。我停住准备迎候上前的脚步,李大腿已经伸出手臂远远地挥舞起来:王光辉,我们来啦——
同在沙洲县中念书的白雪梅与李大腿结伴来探望我,这让我精心设计的约会蓝图毁于一旦。李大腿过早发育成熟的庞大身躯和粗壮大腿使我站在他身边像一个随从,这场约会的真正主角是他和白雪梅,我像一盏明亮的电灯泡照亮了这一对从故乡沙洲赶来的老同学。这种感觉我曾经体验过,初中那次运动会后的晚上,我同样如此夹在他们中间在西街饮食店里吃过一碗小馄饨。当年我怀揣两块比赛获奖的巧克力没有机会送给白雪梅,而现在,我手里的长毛绒狗熊也成了累赘。我是不可能在李大腿面前送一个长毛绒玩具给白雪梅的。我把懊丧和愤恨隐藏了起来,我还是请他们吃了肯德基,买炸鸡腿和薯条可乐时,我默默地希望李大腿主动提出由他请客,可是李大腿高耸在一群来肯德基吃生日餐的孩子中对我掏钱包的动作熟视无睹,倒是白雪梅和我争抢着付钱。
傍晚,我把捧着一大堆复习资料的白雪梅和李大腿送到车站,他们大声和我说再见,然后跨进了候车厅。我抱着那只未完成使命的长毛绒狗熊,看着他们渐渐缩小的背影,忽然感觉鼻子酸痛不已。那时候,我默默地想,以后我再也不会给白雪梅写信了。
我父亲果真没有再亲自给我送过钱,他和我母亲在东亭镇上照旧做着修鞋匠和卖蔬菜的营生,他们对我远离故乡的学业抱着远大的希冀,对我很少回家的做法,他们总是给予无条件的理解和支持,他们认为任何家务琐事都无法与我在城里的苦读相比,哪怕我父亲在一个寒冷的傍晚晕倒在鞋摊上,他们也没有告诉我家里发生的一切。
我是从白雪梅的来信中知道父亲的病情的。我的确没有再和白雪梅通信,尽管她一再来信问我讨要复习资料,并且问我为什么忽然不再理她。每次读完信,我就把那些写着黑字的白纸扔进垃圾桶,后来,她的来信逐渐稀少,直至停止了与我的书信来往。我固守着我的狭隘和偏执,越发不愿意回东亭镇,我怕遇到白雪梅和李大腿出双入对的身影,尽管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任何暧昧的关系,但我依然敏感地以拒绝他人的方式保护着自己。那两年里,我回家仅有屈指可数的几次,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我在家里过完年回到南通后,就没有再回过东亭镇。我的借口是为了高考作最后的拼搏。我父亲的汇款在每个月的月首雷打不动地如期到达,我像领取工资一样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极度用功的学生。我的确极度用功,那时候,我已经确定了我将报考的大学。在填写志愿时,我想到了我父亲曾经描述过的,我爷爷王老三曾经在那里叱咤风云的故乡,那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小学毕业,我在籍贯这一栏里填写了一个陌生城市的名字——长春,从此以后,我把长春当成了我的故乡。后来在地理课上,我知道了长春并不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城市,而对这个城市名称的历来偏爱让我更为憧憬起那个遥远而寒冷的北方城市,于是,我在高考志愿表上填写了长春的“吉林大学”。
临近高考前一个月,我收到了白雪梅中断了一年多的来信,她在信里质问我:王光辉,即使你不想再理我,你也不应该那么长时间不回东亭镇,你不关心别人,你也该关心一下你的父亲,他躺在医院里已经两个多月,你知道吗,自从你去南通念书,你父母就再也没有吃过荤菜……
我父亲王鞋匠在那个刮着寒风的早春阴雨天里晕倒在了他的修鞋摊上,百货店里的营业员把他送进了镇上的卫生院。等到我母亲带着一身烂蔬菜味冲进医院时,她看到的是我父亲苍白的脸和站在病床边面色凝重的白医生。白医生向我母亲宣布了他的诊断:你们两口子是不是每天只吃咸菜?看看,营养不良、过度劳累,导致血糖严重降低,不晕倒才怪呢。
已经苏醒的我父亲虚弱地笑笑说:不碍事,今天早饭没吃,以后吃了再出来干活,就不会晕倒了。
白医生一针见血地揭发了我父亲和母亲极不自爱的行为:还说不碍事?你们最好熬干自己的油去供给孩子,你们连老命都不要了!现在需要到南通的大医院去做一次全面检查。
我母亲因为见到的是已经苏醒的我父亲,她便忽略了事态的严重性,她笑着说:白医生,谢谢你关照老王,不过,就不要去南通了吧,不检查没病,一检查,倒查出什么病来了。
我躺着的父亲和我站着的母亲配合默契地同时点着脑袋,他们意见一致地拒绝了白医生让他们去南通检查身体的建议,他们甚至连卫生院都不想住,但白医生没有允许。
我终于放下功课回了一趟家,当我走进东亭镇卫生院破旧的病房,看到我父亲忽然变得苍老不堪的面容和几近皮囊包骨的消瘦身躯时,我内心的酸楚霎时蜂拥而至。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忍住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了,可我并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流泪,我没有强烈的自责,我只是为着心里那些莫名的委屈和忧伤、为着一种许久未曾得到宣泄的自闭和压抑而伤痛泪下。但我那向来习惯盲目自信的父亲却骄傲地认为他的儿子是因为心疼他才伤心落泪的,他在他深深凹陷的瘦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说:王光辉,你回来啦,你来看我啦。王光辉,你下午就回学校去吧,你要高考了,等你考完了,我的病也就好了……
我在父亲的病床边坐到傍晚时分,我母亲做了一锅红烧肉装在茶缸里逼我带上回南通。我没有让我母亲送我,我把茶缸交给医院传达室的老头请他送进病房,然后赶到车站,登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城市的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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