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华
穆罕默德·伊克巴尔是印度著名诗人、哲学家,被尊称为阿拉玛,意为大学者、大师。他是印度现代著名的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巴基斯坦立国后,也尊称他为巴基斯坦的诗人和思想家。其实,这些称呼并没有能够完全概括出他在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穆斯林中,以及他在某些亚洲伊斯兰国家中的整个形象。如果能让每个称号赋予某种“预言家”或“先知”的宗教因素,这样的概括将比较完善。他用诗歌阐述掺杂着西欧现代哲学观念的伊斯兰哲学和伦理学,被认为是印度穆斯林复活的象征,在一些亚洲的穆斯林国家中有一定的影响。
穆罕默德·伊克巴尔1877年11月9日出生在今属巴基斯坦的旁遮普省锡亚尔科特城的一个从事商业的中产阶级家庭。祖辈原是印度克什米尔地区的婆罗门,17世纪皈依了伊斯兰教,父母都是虔诚的穆斯林。伊克巴尔早年接受的是伊斯兰的传统伦理观念。他1895年毕业于锡亚尔科特城苏格兰教会办的默里学院。在校期间,接受了导师、著名波斯学者赛义德·密尔·哈森的影响,在波斯文学及苏菲主义学说上有了坚实的基础。1897年,他以优异的阿拉伯语成绩取得了拉合尔公立学院文学学士学位。在学院中,他结识了他的导师、英国教授托马斯·阿诺德爵士。在阿诺德的启发和影响下,他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899年,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拉合尔的旁遮普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并获金质奖章。他开始在旁遮普大学哲学系任讲师,从事哲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这时,他的兴趣已集中到伊斯兰宗教史、东西方哲学和文艺理论,并且开始积极地参加保卫伊斯兰协会在拉合尔举办的诗会。
伊克巴尔生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暴风雨时代。那时,正是亚洲各国饱受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侵略、压迫、掠夺和欺凌的年代。同时又是世界各族人民,尤其是东方各国被压迫、被奴役的民族和人民日益觉醒,民族解放运动风起云涌,反抗压迫和剥削,争取民族独立和自决,并从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魔爪下解放自己的英勇斗争的年代。民族革命的浪潮席卷了整个亚洲,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进程正在不断加速。饱受欺侮的英属印度也不例外。殖民统治造成英国与印度在政治和经济利益方面的尖锐冲突,使动乱不断加剧。印度人民抓住英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危机,先后成立了各种政治党派团体,发起了基拉发运动、不合作运动等民族自治运动,有力地冲击了英国统治印度的根基。印度穆斯林看到西方的现代科学文化能与伊斯兰教传统结合,以适应印度资本主义日益发展的社会需要,以阿里格尔穆斯林大学为中心,一是以赛义德·阿赫默德·汗为代表的文学派,他们主张传播启蒙思想,学习西方的经验,更新诗歌中的创作题材和艺术手法,还有以赛义德·阿克巴尔·侯赛因·里兹维为代表的激进派,他们主张尊重东方文化与文明,实行东方政治与经济改革,用革命手段医治殖民地印度的溃疡。这两派所倡导的伊斯兰宗教思想和社会改革运动,业已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就是在上述社会背景下,伊克巴尔登上了诗坛。他早期的诗是用乌尔都语写的,具有明显的英国浪漫主义与波斯苏菲主义色彩。从1899年在保卫伊斯兰协会在拉合尔举行的诗会上朗诵的处女作《孤儿的呻吟》(可译作《孤儿怨》)起,至1905年赴英国学习前夕在《宝藏》等文学月刊上发表的大量诗歌中,只有61首作为第一部分,收在1924年出版的他的第一部乌尔都语诗集《驼队的铃声》中。该诗集用1901年写的《喜马拉雅山》开篇,这是一首按波斯六行诗体古韵,带有英国诗风格的祖国颂诗。全诗分8节,共48行。诗中借喜马拉雅山之峥嵘,回顾了印度的光荣历史,期待着光明的未来:
啊,喜马拉雅山!啊,印度斯坦的干城!
苍天俯首在你额上亲吻。
岁月何曾给你留下暮年的印记,
在日月交替循环中你永葆青春。
对于西奈山的摩西你曾是灿烂的光辉,
对于明察秋毫的锐目你是夺目的光芒。
这首诗既有魅力,也反映了人民的心声,一直广为传诵,但是还不是诗人的代表作。从思想和艺术两方面最能代表诗人早期爱国主义激情的有三首诗:《痛苦的画卷》(1904)、《印度人之歌》(1904)和《新湿婆庙》(1905)。当时,伊克巴尔尚未满30岁,颇具年轻人的朝气。社会上英国与印度的民族矛盾相当尖锐,而宗教和教派之间的矛盾尚未突出。诗人提倡印度教徒与伊斯兰教徒团结,为印度民族的存亡去奋斗。《痛苦的画卷》按波斯古韵,分8节,共138行,是首抒情诗。诗人面对英国殖民当局大肆掠夺,加紧剥削压迫,印度社会满目疮痍,悲愤地喊出:“啊,印度!你的容颜催我下泪。”造成这样的重要原因是教派纠纷给殖民者以可乘之机:
折花人!你在花园里没留下一片花瓣,
折花人真幸运,因为园丁们正争斗不息。
诗人为国家和民族所面临的生死攸关的严峻局势痛心疾首,又为人们的愚昧、疏忽和不觉悟愁眉锁眼。他不禁疾呼:
关心国家吧,无知的人们!灾难终将降临,
在天上正策划着毁灭你的计划。
你还要沉默到几时?你要有勇气去控诉!
你虽在大地上生存,但呼声已响彻天宇!
你再不醒悟就必将被毁灭。啊,印度人!
在民族史中甚至不容收进你的故事。
比起《痛苦的画卷》,《印度人之歌》的笔调要明快,用词也朴实。这是一首以颂歌和启示的形式,按波斯古韵和传统手法写的抒情诗。全诗只有18行:
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我们印度斯坦,
我们是她的夜莺,她是我们的花园。
即使身在异国,我们的心仍留恋故乡,
我们永远在我们的心所在的地方。
她是巍峨的山峰,她是蓝天的毗邻,
她是我们的卫士,她是我们的哨兵,
千百条江河在她的怀抱中嬉戏,
我们繁茂的花园让天国乐园也羡慕,
啊,恒河的滔滔流水!你可曾记得,
我们的大篷车队来到你岸边的年月?
我们信仰的宗教并没有教我们互相憎恨,
我们是印度人,我们的祖国是印度斯坦。
希腊、埃及、罗马都已从大地上消逝,
但我们的名字和标志依旧留存至今。
我们的标志不灭自然有其原因。
尽管时代变迁,我们多次抵御过入侵之敌。
唉,伊克巴尔!这人世间没有我的知心,
有谁能理解我的一片赤诚?
诗人要求人们摒弃教派纠纷,团结奋斗,争取美好的未来。诗的尾联与全诗似不协调,它暗示了对甘地当时的不合作运动的某种疑虑。事过不久,诗人转而支持扎凯尔·侯赛因博士为首的穆斯林联盟。
《新湿婆庙》是最能代表诗人这个时期的思想情操的一首。诗分两节,共18行。诗人一开始就直接抨击宗教上层的狂热分子闹事:
啊,婆罗门!倘若你不介意请容我直言,
你神庙里的神像早已陈旧不堪。
从神像那里你学会了自相残杀,
真主也默示他的布道人明争暗斗。
我深感厌恶,终于把神庙和清真寺全抛弃,
布道人放弃布道,你舍弃讲经。
你把每座石雕塑像视若神明,
你把每撮家乡泥土供作神祇。
诗人进而号召印度教徒和伊斯兰教徒要以民族利益为重,要视祖国的存亡高于一切:
来吧!把猜疑的帷幕再次揭去,
让被隔离的人重新团聚,抹去分歧的裂纹。
心灵的深处已被长久废置荒芜,
来,在这国度里重修一座湿婆庙。
让我们的神庙超越世界上一切神庙,
让新神庙的尖塔高接云天。
每日清晨神庙传出甜蜜的圣歌,
给全体信徒都斟上爱的美酒。
信徒的赞美诗蕴含和平与力量,
世间居民在爱中可以重获新生。
诗人提出“爱的信仰”,要求在“爱”的基础上力挽狂澜。他将欧洲资产阶级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的人道主义精神,与伊斯兰教苏菲主义的神秘的爱调和起来,改变成东方伊斯兰教能接受的“爱”的哲理思想,正是顺应了印度穆斯林中产阶级踏上政治舞台的时代要求。
伊克巴尔这个时期已经有了名气,他诗中表达了印度人民在殖民主义统治下的呻吟,对外来侵略和压迫的反抗,充满了印度穆斯林传统的印度情感和自豪感,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思潮,并且已预示了他日后逐渐形成的哲学观点。在美学和创作思想上,他既受到了波斯诗人鲁米即莫拉维的苏菲主义思想的影响,又接受歌德和但丁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想及阿里格尔运动文学派的唯理性美学的影响。他认为“旋律应该是用火燃烧起来的,不为自己人民服务的艺术是毫无意义的”。进而他又接受了阿里格尔运动激进派的观点,认为美是现实事物的品质,而不是某些永恒理念的品质。文学与社会是不可分割的。他反对颓废主义,认为诗人“既可以培植民族生命的根基,也可以毁坏民族生命的根基”。因此“文艺的颓废倾向对一个民族具有更大的破坏性。一个民族的精神文明,更多是依靠从诗人和艺术家那里得到的种种鼓励”。因此只有那些“熟悉民族的脉搏,并以自己的艺术医治民族病症的人,才是真正的文学家、艺术家”。在艺术风格上,他接受波斯古风和印度各种流派的风格的影响,同时还接受西方文化和英国诗的风格的影响。他这个时期的诗,显然是以仿效和移植为主,处于试验和探索阶段,可以看到不成熟的痕迹,尚未形成自己的风格。1905年,在英国导师托马斯·阿诺德爵士的鼓励下,伊克巴尔赴英国和欧洲深造,先后在海德堡和剑桥大学学习,研究法律和新黑格尔主义哲学。1908年,他以《波斯玄学发展史》这篇论文,取得了德国慕尼黑大学的哲学博士学位,同年获英国剑桥大学的哲学荣誉学位。这部博士论文著作中包含着后来发展成为伊克巴尔的哲学观点的许多萌芽。同年,他取得了英国林肯律师协会的律师执照和会员资格,成为伦敦合格的律师。在欧洲旅居的三年间,他广泛地接触到西方资产阶级的各哲学流派和文学,开阔了视野。他看到了印度和世界上许多国家的穆斯林正面临解体的危机。这些一直被他忽视而亟待解决的宗教问题,迫使他去寻求答案。他意识到民族主义存在某种弱点,只有改变民族主义的狭隘性,才能对抗欧洲的侵略。他开始鼓吹泛伊斯兰主义,作为团结伊斯兰世界的政治目标,这个观念也成了他的诗歌的重要核心。欧洲三年游学,对伊克巴尔的世界观的最后形成,有着重要和深远的影响。1908年9月,他返回印度后不久,就加入了旁遮普省拉合尔市律师协会,在拉合尔成为开业律师。这职业他一直从事到1934年,因身体不佳才退休。1910年他写的英文注释《迷惘的沉思》一书中的观点表明,他非常关心政权与宗教之间的关系问题。1911年他曾短时间地回到拉合尔公立学院,任哲学、英国文学和阿拉伯语的兼职教授。不过很快他就辞去教学工作,悉心从事政治、哲学研究和诗歌创作等活动。1912年~1913年的巴尔干战争几乎是决定他的世界观的重要因素,他发表了一系列标志着他的思想变化的诗篇。1909年在保卫伊斯兰协会的诗会上,他发表了第一首具有改良风格的诗《抱怨》,全诗31节,共186行,形式和内容都是仿诗人哈利的六行诗。诗中诉述了心目中只有自己国家的光荣和财富的穆斯林的种种抱怨。
现在是外人喜欢这个世界,
给我们留下了想象的世界。
我们离去,世界让外人控制。
别怨世界上一神教不复存。
我们活着是为你英名永存,
失去斟酒人,酒杯岂能长在?
继1912年2月发表的著名长诗《蜡烛与诗人》之后,他为募集巴尔干救济金,发表了长诗《对抱怨的答复》,全诗36节,216行。诗中表示真主已感受到穆斯林的抱怨,同时又指出穆斯林的罪行和缺陷。这首诗引起当时宗教界的大毛拉·穆罕默德·阿里的关注,他称伊克巴尔为印度穆斯林的杰出榜样,说:“穆罕默德·伊克巴尔博士用可能是用最强烈的方式和诚挚的语调,宣布了他的信念。就是说,作为一种精神力量的伊斯兰,总会有—天统治这个世界,并且将以伊斯兰的淳朴的民族主义,涤除迷信和无神论的唯物主义的错误……”
1919年的巴尔干战争使土耳其四分五裂,埃及等一些穆斯林国家逐步落入英国手里,叙利亚、伊拉克等也先后依附于帝国主义势力。印度穆斯林发起的支持土耳其战争的基拉发运动,这时已接近尾声。在这种历史背景下,诗人怀着悲愤的心绪,写下了这首自欧洲返国以来最重要、最具有代表性的长诗《指路人黑哲尔》(1921)。他亲自在保卫伊斯兰协会的诗会上,流着泪朗诵。诗的基调较低沉,主要是揭露和解剖欧洲文明和政治家风度,第一次较深刻地揭露了帝国主义奴役和压迫弱小国家、弱小民族和劳动人民的罪行,被认为是现代乌尔都语诗歌的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全诗分2章,11节,172行。第一章《诗人》共30行诗,对现状提出一连串费解之谜。
黄昏,我站在河畔被景色陶醉,
心中却深藏着人间的烦恼。
夜色宁静,微风习习,河上泛微波,
令人心潮起伏,这是江河还是幅水乡画!
……
生命的秘诀是什么?国家又算什么?
在资本与劳动之间又有什么裂痕?
亚洲古旧的大氅正被撕成碎片,
年轻的新国家披上时新的服饰!
尽管亚历山大在寻找永生泉时一直受挫,
亚历山大的后代至今仍跃跃欲试!
哈什密出卖穆斯塔法信仰的荣誉,
固执的土耳其人已经受战火的血腥洗礼!
到处是战火,亚伯拉罕的子孙,纳姆鲁德!
这又是谁希望对谁的严峻考验?
不停息地传递着芳醇的生命之酒,
噢,无知的人!这就是生命永恒的秘密!
要生命永存就要自己创造自己的世界,
生命是人类的秘密,是世界的象征!
在奴役下生命好比干涸的溪流,
在自由中生命却如无垠的大海!
生命显示出征服宇宙的巨大力量,
尽管生命是隐匿在泥捏的躯体里。
人像泡沫从生命的海洋里冒出,
在这灾难丛生之地,生命是对你的考验。
只要你尚未煅烧,你依然是一堆泥土,
你一经煅烧,就成了一把犀利无比的剑!
诗人进而揭示帝国主义的本质,启示人们切莫被诱人的现象所迷惑。
政权是支配民族的魔法。
一旦庶民从梦境中稍事觉醒,
统治者的魔法会使他们重入梦乡。
西方的共和制正是那古旧的乐器,
它的琴弦拨出耳熟的恺撒的乐章。
暴政的恶魔披着共和的长袍在舞蹈,
你却以为他是自由的蓝宝石仙女。
立宪议会,改革,宪章,权力,
西方药典里全是裹着糖衣的安眠药!
参议员在议会上激昂地辩论,
这也是资本家的黄金贸易之战!
你把华丽的幻景理解为花园,
唉,白痴!你竟把鸟笼错认作安乐窝。
啊,狡猾的资本家已把你们吞噬,
你们的酬劳多少个世纪都拴在鹿角上!
种族、民族、信仰、国家、文化、肤色,
“老爷们”精挑细选将它们制成迷魂酒。
啊,蠢人!为这幻想的神灵你毁灭自己,
在品尝醇酒时你的生命的真谛被夺走。
资本家靠欺骗赢得了这场竞争,
工人只因极端愚昧和憨厚终于败北,
起来!现在的人间又是一度沧桑,
在东方和西方你们的时代已经开始。
诗人不仅对劳动人民的遭遇表示无限的同情,而且盛赞十月革命的胜利为“从宇宙的子宫中诞生了新的太阳”,要求穆斯林不能再自相残杀,不能使“穆斯林的鲜血已成了廉价的清水”。“穆斯林要团结成一人”才能重新立足世界,不要互相抱怨,要看到“旧世界灭亡后将诞生新的世界”,穆斯林要胸怀大志去奋斗。
这首颂诗无疑是诗人心目中建设伊斯兰民族的纲领,诗中的战斗性有明显的加强。它标志着诗人从一名朴素的爱国主义者向革命者的方向转变。紧接着另一首重要诗篇是1922年的《伊斯兰的崛起》。当时正值因政变导致协约国从君士坦丁堡撤军,诗的基调高亢有力,充满喜悦,已具有号召穆斯林行动起来的显著特征,也录下了诗人对第一次大战及战后局势的反应。他已逐渐从一个为民族命运忧心忡忡的爱国诗人,转变为一个具有斗争精神、奋力开拓民族前途的改革派诗人,从力主印度教徒与伊斯兰教徒团结奋斗的立场,转向更强调挽救整个伊斯兰民族脱离民族危亡的方向。为探索一个泛伊斯兰主义的世界性制度,作为振兴伊斯兰民族的韬略,诗人提出一整套纲领,为民族探索一条生存和发展的新路。为使自己的信念超越政治疆域和地理界限,传布到印度以外的亚洲各地穆斯林中,他在发表《蜡烛与诗人》(1912)之后不久,开始改用波斯语写诗。他认为只有波斯语才能更接近伊斯兰的心脏。其实这完全是出于诗人自己的感觉和想象。最初的波斯语读者只扩大到阿富汗,却失去了大批不懂波斯语的印度穆斯林。他在第一首波斯语叙事诗《自我的秘密》(1915)的序诗中谈了改变的原因。
尽管印度语言甘甜优美如蜜糖,
波斯语的表达方式比它更甜美。
我的思潮被它的魅力所陶醉,
我的笔锋像挂满枣实的果枝。
我认为波斯语才配我的崇高思想,
我认为波斯语最适合我的天赋。
啊,聪明人!不必挑剔酒杯的瑕疵,
你不如倾心品尝杯中酒的醇厚。
伊克巴尔的波斯语诗,在风格和韵律上显然是仿照波斯著名诗人、苏菲主义大师鲁米(即莫拉维)的。诗中的意象全按伊斯兰苏菲主义的正统,简朴易懂。当代的文学界较多地偏重于诗人早期的诗中表露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想,同时越来越冲淡诗中尤其是后期诗中的宗教哲理。其实,伊克巴尔更倾向于做一位哲学家。他只是按古旧的传统,用诗的形式阐述自己的观念。他将欧洲现代哲学,主要是柏格森和尼采的某些论点,以及新黑格尔主义,与东方传统的伊斯兰哲理综合起来,用诗的形式重新解释伊斯兰教义。虽然他的哲理不系统,有的还自相矛盾,缺乏逻辑推理和说服力,但是他的诗还是具有吸引力,只是不易为人赏识和理解。伊克巴尔主要是以对后代进言的改革家的面目出现的:
我不需要当代人的耳朵,
我是明天的诗人的声音。
他按波斯传统,要求斟酒人给他的杯里斟满酒,要求月亮将光芒倾泻到他的思想的黑夜中来。
这样我可以引导流浪者返回家园,
让懒散的旁观者急不可耐,
急切地要去从事新的探索,
成为一名新精神的著名战士。
他的哲理诗可以形象地比喻为旧瓶装新酒,没有多少创新。只是除了波斯传统的形式和手法外,还能看到浪漫主义思潮影响的痕迹。1915年发表的《自我的秘密》和1918年发表的《无我的奥秘》这两首长叙事诗,比较系统和集中地体现了他的哲学观点。前者探索人的“自我本性”,后者研究伊斯兰社会结构,以及它与“自我”的关系。
早在13世纪,波斯著名诗人鲁米(即莫拉维)就提出“自我”与“无我”。这概念并非伊克巴尔首创。
进入自我,离开混淆的理智,
只敲“心扉”之门,不必敲每扇门。
真主说:我只器重心灵,不重肉体,
因为肉体只是水和土。
伊克巴尔尊鲁米为自己的“精神导师”。但是并没有全盘接受鲁米的伊斯兰泛神论神秘主义和自我放纵的灵性感受的主张。他诗中的“自我本性”或“自我肯定”,不仅是指某种超自然的幻觉的“自我意识”,即苏菲主义通过修炼达到寂灭、与真主合一的精神境界;而且主张重新认识和体现人的价值,人的主观能动性和战斗精神,不能只是限于内在真实。
生命是一种向前同化的运动,
它产生希望和理想以清除前进中的障碍。
诗人认为生命是一种运动形式。个性是人的生命的中心。个性的最高形式是“自我”。“自我”是点燃一切物质的生命之火,是“燃点”,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自我”的核心是“爱”,“自我”的净化是修炼,最后达到“无我”的境界。
诗人在完善“自我”学说的基础上,提出了人类最高的类型——“完人”的学说。这是他承袭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理念哲理和尼采的“超人”哲学,在不违背伊斯兰教教义和信仰的基础上,提出了伊斯兰“完人”学说的新解释。他提出这个将伊斯兰精神与道德人格化的概念,企图树立新时期的伦理道德的价值判断标准和行为准则。
只因世间的生命来自“自我”的力量,
它虽然无影无形,却能岿然独存。
伊克巴尔指的“人的本性”,已超出“自我”概念的内涵,具有灵魂本性的含义,指人的神性。诗人认为具有神性的人类这个认识,可以促使人们努力去修炼,以求变得神圣。让穆斯林认识到自身蕴藏着神性,奋力修炼成“完人”,伊斯兰民族才可能在世界上生存、发展和壮大。
寻求永生的秘密,将视线转向“自我”。
单独和众多,隐蔽与公开。
为解决个人与社会集团之间的矛盾,使“自我”学说能适应当时正处于变革中的社会,诗人发表了《无我的奥秘》,解释了“无我”学说。他将“自我本性”运用到民族问题上,成为民族集体的“自我’,也就是“无我”。为确立民族集体的“自我”,个人的“自我”有必要作出牺牲。“无我”是肯定民族性,个人要以伊斯兰民族的生存和权益为重。
个人一旦消失在集体中,
宛如水而变成无垠的海洋。
这两首长叙事诗的发表,正值世界各地出现革命风潮,东方民族日益觉醒,印度许多改革派诗人、作家、记者等,正在展开基拉发运动和不合作运动的斗争之时,诗人用唯理主义和人道主义批判了形式主义和命定主义,并对伊斯兰教教义作出新的解释。它极大地震动和鼓舞了印度穆斯林,同时也使得西方,尤其是英国那些具有反神秘主义和支持侵略与殖民的东方学学者感到焦虑不安。英国政府于1922年,以奖励其诗歌创作与学识渊博为名,赐给这位东方诗人以“爵士”封号。他的哲理观念虽然属于主观唯心主义范畴,很接近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的观点,但在号召人们摈弃,并且抨击禁欲遁世的禁欲主义和自我克制的来世报应等说教的旧价值观念,强调创造性的“自我肯定”是穆斯林的基本德行,强调民族和个人都要始终处于“生命脉动”的绵延,提出“爱”能导致个性的扩大或增长等,在协调当时伊斯兰教教派间的矛盾,促进伊斯兰民族的团结方面,都起过积极的历史作用,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诗人为了让自己的哲理能从多方位、多层次地得到不断的完善和发展,接连发表了答歌德的《西东合集》的一组抒情诗《东方信息》(1923年)、哲理诗《波斯雅歌》(1927年),仿但丁《神曲》的“天堂篇”,用喜剧风格写的《永生篇》(1932年),访阿富汗随感《旅行者》和《啊,东方民族,我们应做些什么?》(1936年)等波斯语诗集。诗中用大自然的被动与静态,与人类生命的进化与冲动对比的形式,说明生命没有受到失败主义者哲学的阻碍时,将处于最强点,处于无止境地发展和生长的冲动状态。
在星星那边将另有世界,
尚有别的场所可检验爱情。
在这太空中并不缺少生命,
那边同样有千百列商旅队。
切莫迷恋着这个花花世界,
别处同样有花园与巢穴。
即使失去一处巢穴亦无须悲伤,
同样还有可供你叹息与恸哭的地方。
你是苍鹰,你的使命是翱翔太空,
在你上方还有无垠的宇宙。
何必纠缠在这日月更迭的世界,
你同样还有另外的时间与空间。
我独自在协会消磨终日,
现在我这里已另有知己!
诗人重视人间现实和生命的价值,而不把理想寄托于来世。他相信人具有无限的创造力,强调发展人的个性,认为人高于大自然,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创造力,人可以凭借自己的智慧、远见和力量,超越环境,按自己的需要来铸造世界。诗人强调发展人的个性,给诗歌带来了文艺复兴的信息。
1932年后,伊克巴尔恢复用乌尔都语写诗。1935年发表了他写得最成熟的一部诗集《杰伯列尔的羽翼》。他借用苏赫拉瓦迪·麦克吐尔(?~1191)的观点,即人间的一切生灵都是在大天使杰伯列尔的羽翼扇动时发出的嗡鸣声中诞生。诗集的命题含有启示性。诗集的诗有较少哲理味,最能代表诗人的个性和特色。不少诗还洋溢着战斗的激情,揭露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抨击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披露西方文明背后的阴暗:
东方的上帝是欧洲的白人!
西方的上帝是闪烁的金属!
科学技术的光辉笼罩着欧洲,
其实它是没有生命之泉的黑窟!
雅致的建筑,豪华、富丽堂皇,
巍峨的银行大厦耸立在教堂之上!
外表是在做交易,其实是在赌博,
一人得利换来数十万人无辜死亡!
这就是科学、哲理、策略、政府!
喝的是鲜血,唱的是平等!
失业、淫逸、酗酒、贫困,
欧洲文明的胜利品何止这些?
你全能而公道,但在你的世界里,
劳苦大众的日子多么痛苦难熬。
资本统治的帆船何时沉没?
你的世界在等待报应日的到来!
《列宁》
在《侍酒歌》中,诗人欢呼亚洲新时代的到来,“沉睡的中国人正在觉醒,喜马拉雅山的喷泉开始沸腾!”赞誉俄国十月革命为“诞生了新的太阳!”诗人相信社会主义是医治受难人性的一服万灵药。诗人假设列宁是穆斯林,正代表贫苦人向真主祈祷。诗人一面赞扬十月革命,说它在消灭剥削、压迫和各种伪宗教方面迈出了第一步,同时批评俄国革命,说它没有随后迈出第二步,没有向人们指出肯定有主,唯一的真主,心中的真主,以及人神合一等。并且指出,伊斯兰本身就是社会主义。这种观点正是苏菲主义在国家学说上的典型运用。诗人呼唤穆斯林要行动、要反抗,塑造了一个很突出的叛逆英雄伊卜利斯。这是仿歌德的《浮士德》传说中的魔鬼靡菲斯特,并给这形象染上苏菲主义色彩。伊卜利斯对杰伯列尔说:
正因我满怀壮志,人间尘俗才出现乐趣,
我的暴动披着理智与智慧纵横交织的外衣;
你只是从岸边遥望着善与恶的冲突,
谁在经受暴风雨的冲击,是我还是你?
如果你一旦有机会上殿,你就问问真主,
是谁的血把人类的历史染得如此鲜艳夺目?
我像一支荆棘扎进造物主的心房,
你却只会呼唤:啊真主,啊真主,啊真主!
诗人歌颂伊卜利斯的叛逆精神,是看到了只有通过反抗才能获得创造真正生活的必要力量,他设想伊斯兰也能经历一次狂飙运动,正是诗人吟咏“自我”的真正意义。
我们在刀光剑影下成长壮大,
弯如匕首的新月是我们民族的象征。
让我们的宣礼声响彻西方的峡谷,
谁也无法阻挡我们前进的洪流。
让我们在战旗下奋勇前进,
用敌人的鲜血染红我们的战袍。
满怀激情、充满活力的商旅队,
你今到达哪片山谷,哪座驿站?
日耳曼人目睹宗教改革的狂飙,
它没容旧秩序留下任何痕迹!
法国人目睹一场大革命,
它使西方国家的世界天翻地覆。
罗马人的国家曾因守旧被削弱,
它也因追求革新又重获振兴。
今日穆斯林的心绪正烦躁不安,
这是神灵的秘密,言词无法表达。
让我们看海底深处将飞跃出什么!
蔚蓝色的天空将会变成什么颜色?
《侍酒歌》
这种叛逆思想在《格利姆的一击》(1936年)中(可意译为《摩西之剑》,暗示摩西创造的擎石击海等奇迹)有了进一步的完善和发展。对东西方政治、经济、社会、教育、妇女、文学艺术、宗教信仰等问题,倾诉了自己的观点,呼吁人们为建立公正美好的社会行动起来。
无论在亚洲或欧洲,生命已全无活力,
这里是“自我”的基地,那边是良心的坟场。
人们的心中产生了革命的激情,
可能这古老的世界已濒临死亡!
《革命》
伊克巴尔晚年的诗歌没有抒情诗,其诗虽富有战斗气息,却显得沉闷。显然诗人的宗旨在于完善自己的哲理和发表政治宣言。因此,诗中哲理味道更浓郁,寓意更深了。
昨日黑哲尔在河畔对我讲,
是你在寻找欧洲毒液的解药?
我那里有一点,它像一柄利剑,
磨得飞快,光亮闪闪。
异教徒见到它就消失在地平线上,
完人见到它,地平线就消失在它里面!
《异教徒与完人》
伊克巴尔通过现实生活去窥测宇宙的奥秘,自己“像火炬那样生活;点燃自己去照亮别人的眼睛”。他的诗像明镜,反映了伊斯兰民族渴望独立自由,摆脱愚昧和奴役,要求民族振兴的心愿。诗人怀着憎恶和反抗的精神,揭示和谴责了社会上的不平现象和世界上的妖魔,启示穆斯林要为自己的生存去团结、战斗,征服自然,主宰世界。在诗人的哲理或思想核心中,有两个极重要的组成部分:一个得到全面发展的“完人”和一个得到高度发展的、理想化的社会。他的这一思想与英国诗人雪莱有某种相似之处。他在诗中提到的伊斯兰世界和伊斯兰民族,实际是超越国界和种族的教族。他所依据的哲理无疑是一种具有乌托邦色彩的空想。他在提倡爱国主义,主张民族独立,揭露社会上存在剥削、压迫和外来侵略等方面,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也起过积极的历史作用。
伊克巴尔从20世纪20年代起,开始积极投身到穆斯林联盟等政治活动中去。1926年他当选为旁遮普省议会的议员。在任省议员期间(1926~1929年),他积极倡导实行社会改革和教育改革。1928年,他访问了印度的马德拉斯、迈索尔、海德拉巴德和阿里格尔,发表了一系列的演说,其中六篇演说于1930年编辑成集,以《伊斯兰宗教思想的重建》的书名出版。1930年12月,他当选为全印穆斯林联盟阿拉哈巴德年会的主席。在这次年会的开幕词中,他为解决印度的政治僵局,发表了长篇演说,突出的一点是他主张穆斯林从印度分离出去,首次提出了为印度西北地区的穆斯林建立一个完全独立的巴基斯坦国的政治主张、设想和理论,对巴基斯坦的建国起过指导作用,被后人尊为巴基斯坦精神上的国父。巴基斯坦建国后,将他的诞辰定为“伊克巴尔日”,每年都要举行纪念活动。1931年,伊克巴尔作为全印穆斯林联盟的代表,应邀出席了在英国伦敦举行的第一次英—印圆桌会议,为印度制定宪法大纲。在返印途中,他出席了耶路撒冷举行的伊斯兰会议。1932年,他重返伦敦出席第二次英—印谈判的圆桌会议,并顺道访问了法国的巴黎、意大利的罗马和西班牙的科尔多瓦的大清真寺和伊斯兰文化遗迹。1933年应邀访问了阿富汗。他晚年病魔缠身,于1938年4月21日晨逝世,终年61岁,遗体安葬在拉合尔皇家大清真寺院门一侧。
伊克巴尔在诗体方面没有作多少创新或探索。他仅是按古老的传统,用诗表达具有现代内容的哲理思想。这种形式不免会显得过于狭隘,容易给人一种深奥莫测的神秘感,不易让人理解诗中的真实含义。他的诗充满传统的用语、意象和比喻。人物形象刻画得比较完整、细腻。诗人充分利用韵律作为表达思想感情的手段,创造独特的音乐节奏,烘托形象,渲染意境,增强诗的艺术效果。他的诗风格多样、简洁、严谨,思路敏捷、朴实、通俗。诗人提倡爱国主义,主张民族独立、自由,号召团结、斗争等方面,曾获得“新时代诗歌的中流砥柱”“印度人民新的意图和愿望的热情歌手”“赋予抒情诗与韵体诗以新的生命力的伟大诗人”等美誉。同时,在宗教、泛伊斯兰主义、印巴分治和社会主义等问题上的观点,诗人也受到一些批评和指责。应该承认,伊克巴尔诗中的一些艺术技巧,以及政治、宗教、哲理上的一些观点,确有值得斟酌或不足之处。但是,他在文学上的地位和所发挥的历史作用,还是应该给予肯定的。
附:伊克巴尔主要著作书目
《波斯玄学发展史》
《自我的秘密》
《无我的奥秘》
《东方信息》
《驼队的铃声》
《波斯雅歌》
《伊斯兰宗教思想的重建》
《永生篇》
《杰伯列尔的羽翼》
《格利姆的—击》
《旅行者》
《啊,东方民族!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汉志的赠礼》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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