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图-画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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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半截沟这块地方,画匠应该算是一个文人。他诗书画印样样都能对付。不过,说实话,他的格律诗书法篆刻都一般,人们比较喜欢的是他的画,所以称他画匠。

    画匠最爱画老虎,他的老虎也画得最为出色。每画一幅老虎,他都要题上一首自己的诗,然后钤上一方“临风一笑”的印章。画匠说,诗、书、画、印结合,几种艺术融为一体,相互辉映,一幅画才叫完整,才有特色。画匠特别佩服金冬心、郑板桥、赵之谦、吴昌硕这几个画家,说他们的诗书画印结合得最好。

    有时人们也觉得画匠确实是有才华的,不仅会画画,而且满肚子学问。但他的才华并没有为他赢得多少尊重,半截沟不少人背地里都叫他吴老虎,有人还叫他纸老虎。很显然,画匠靠画老虎并没有获得什么名利,不然人家不会这样轻看他。就连他的家人对他也不够恭敬。有一次,他大儿子跟他要钱买摩托车,他拿不出来,他叫大儿子不要图虚荣,要脚踏实地学一门技术。大儿子就来火了,说你有啥技术?你不就会画个老虎么?你不就是一个每月拿36块钱的代课老师么?画匠的老婆名叫常芳妹。常芳妹不止一次地要把画匠画画用的那些家什塞进灶膛里去,都被画匠奋不顾身地拦住了。常芳妹对画匠说,吴心雨,你要能把家里画富裕,能给几个娃娃画出前途,你咋画我都没怨言。

    有一阵子,半截沟大搞“水电村村通工程”,人工紧张,工钱大涨,常芳妹便叫画匠辞了代课老师的工作,跟别人去挖管道,竖电杆。画匠不听,依然是天一亮就出发,骑着自行车去二十多里外的营盘滩小学代课,晚上回到家,摊开笔墨纸砚画他的老虎。

    常芳妹说:“吴心雨,你脑子有病吗?挖一天管道60块钱,你代一个月课才36块钱,哪个多哪个少,这么明白的账你也不会算吗?”

    画匠说:“会算,但是我对挖管道没兴趣。”

    常芳妹说:“我看你对吃饭也没兴趣,以后不要吃饭了!”

    画匠说:“你这是胡搅蛮缠,没心和你说。”

    常芳妹气得哭了,说我咋就跟了你这么个东西呢?我瞎了眼啦,我被鬼迷住了,我前世欠你的,让你这样作践我……

    开始画匠不作声,一口口地抽烟,哪知老婆一个晚上没完没了地吵闹,画匠终于忍不住了,他指着老婆大声说:“常芳妹,你说我作践你,我还觉得是你在作践我!我告诉你,不是'文革'害了我,还轮不到你嫁给我呢,我以前谈的女人哪个都比你强!”

    常芳妹跳了起来:“那你去找以前的女人啊!你以为你是谁呀,还把自己当人物呢。你尿泡尿照一下,看看自己啥德行,穷秀才,纸老虎,哼,人家谁理你呢!”

    画匠知道和常芳妹斗嘴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很少骂脏话的他骂了一句脏话出了门。

    画匠走到村头,停了一下,向北拐过去,走了很远,在一片黄豆地旁边站住了。画匠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喜欢走出院子跑到农田边上来,他从来不向任何人诉说他的烦恼。

    这时画匠发现九岁的小儿子童童跟上来了,他摸了一下童童的头,问童童作业做了没有,童童说做完了。头顶上星光闪烁,四周虫声如织。画匠说:“你别看这些豆子现在青青的一片,是普通的庄稼,到了秋天,豆子要熟了,大部分叶子黄了,一小部分还是青的,还有的发黑了,风一吹,起起伏伏的,很有层次感,要是向远处看,好像一种动物。”他笑着,问童童,“你知道像啥动物吗?”童童摇摇头。画匠说:“像老虎在跑,很壮观的。”童童想象着父亲说的情景,觉得父亲说的一点没错,好像一群毛色斑斓的老虎正从远处跑来。

    童童说:“爸爸,你见过老虎吗?”

    画匠有些兴奋了:“见过。我上高一那年,老师带我们去乌鲁木齐西公园写生,我们在那里呆了整整三天,我画了一大摞写生作品。”

    “全是老虎吗?”童童问。

    “不,还有狗熊、豹子、鹿、鸵鸟、孔雀啥的,多了。”

    “哦,真好!”

    “那时候,能上县一中的都是全县的尖子生,后来国家出了乱子,搞运动,说你爷爷有政治问题,就不让我考大学了。”说完,画匠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高远,星云相映,这平常的景象却让童童感觉神秘,仿佛那里是一大片森林,走动着一只只珍禽异兽。

    学校放寒假了,离过年不远了。常芳妹说:“人家打工的也好,做生意的也好,都挣下钱了,都开始办年货了,哪像咱们家……”

    画匠装作没听见,只管画他的老虎。

    常芳妹说:“整天就是画画画,画那些破老虎也不知道顶吃呢还是顶喝。家里要啥没啥,这年到底咋么过呢?”

    画匠实在被唠叨得烦了,挥挥手说:“不要你操心,过几天我去把画卖了。”

    离过年还有四五天,画匠带着童童去县城卖画了。

    他在电影院旁边的墙上扯了根绳子,将画作夹在上面。一排二十多幅老虎,形态各异,很有气势。有人问画匠为什么都是老虎,画匠说他只有老虎画得好。有人认出了画匠,说喜欢他的画,去年就买了,今年还要买。还有的人懂画,和画匠交流起来。他们谈到了魏晋大画家张僧繇,唐代大画家吴道子、李渐等,他们都是画虎名家。还谈到宋代包鼎父子和元代的周耕云,明代赵廉、戴进、商喜,这些也都是画虎高手。有人问画匠为什么说画猫画虎难画骨,画匠说外形容易画神态难画,老虎在不同环境中有不同的姿态,要通过线条的起伏体现肌肉伸展方向,才能凸显骨骼的形态。有个懂画的人给画匠提意见,说他画的老虎眼睛不够出彩,画老虎眼睛很重要,老虎的目光是含蓄的、傲慢的,不是人想象的凶残毕露,要画出那种威而不怒的神态很不容易。画匠一个劲地点头。那个懂画的人竟然挑了他一幅画,画匠就很过意不去,说你才是行家,收你的钱实在惭愧。

    那天,画匠卖掉了十多幅画,很是兴奋,赶紧去买了年货,鼓鼓囊囊一大包,还给童童买了双运动鞋、一本小人书,又带童童到一个小饭馆吃了碗臊子面。画匠对童童说,这下看你妈还唠不唠叨了。

    他们走到县城最西边,到一个叫小东梁的地方,画匠跟童童说他要去见一个同学。快到那同学家时,街边有棵大榆树,画匠说:“童童,你在这树底下等我,看小人书,不要乱跑,我过会儿就来。”

    一个多小时后,画匠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中年女子,很漂亮,个子高高的,眼睛清澈,牙齿很白。画匠说:“童童,这是金阿姨,爸爸中学时候的同学。”

    童童说:“金阿姨好!”

    金阿姨笑着摸了摸童童的头,将手里拎着的包给了童童。包里是糖果、杏干和熟花生。

    童童说:“谢谢金阿姨!我带回家给妹妹吃。”

    金阿姨笑笑,朝画匠看。画匠对童童说:“回去不要跟你妈说是金阿姨给的。”

    金阿姨说:“就是,就说是你爸爸买的。”

    童童点了下头,金阿姨就拍拍他的脸说:“真听话,下次来阿姨还给你好吃的。”

    童童虽然小,但是从两个大人的神色里能隐约感觉到他们不一般的关系,他想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而且那秘密是绝不能让母亲知道的。

    路上,画匠又给童童安顿,让他回去不要提见到金阿姨的事,童童很懂事地点着头。画匠说,我们大年三十前这几天都要卖画的,明天还要买些年货,你爸的画不是一钱不值的。然后,画匠又跟童童说起了他的高中生活。他说,那时学校有个画社,他是社长,金阿姨是成员,金阿姨的花鸟画得非常好,尤其擅长画兰花。那时候,整个半截沟镇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县城读高中,每两周回家拿一次干粮,很辛苦的。“文革”来了后,金阿姨的父亲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金阿姨也被取消了考大学的资格。画匠说着他们的艰辛,却是满脸的幸福样子。

    那一年春节,画匠把画了一年的老虎都卖了,他们家的春节过得很是宽裕。但是常芳妹仍不满意,说一年到头总不能光指望画老虎这点钱吧,年好过,日子难过。她叫画匠还是辞了代课老师,去她兄弟常浩的工地上,帮着管理管理,常浩答应给他开高工资。画匠当作没听见。

    生活变化得很快。两三年以后,画匠的老虎就不好卖了。人们喜欢买那些印刷的明星画作为年画,又光彩又便宜。画匠很是失落,说那些明星画庸俗不堪,买的人都没文化。这自然遭到了常芳妹的奚落,说人家没文化,你有文化,你怎么就没钱呢?但是这并没有让画匠停止画老虎。暑假时,他还去了乌鲁木齐动物园观察老虎,画了很多写生。画匠安贫乐道的态度并没有让他过得安稳。那年,县教育局突然撤掉了许多乡村学校,同时下文取消代课老师,画匠失业了。常芳妹几乎是幸灾乐祸地说:“吴心雨啊,你那么忠心耿耿的,没想到落到这一步吧?人家想用你时给点小钱,不想用了一脚就踢开了,你老说你有文化,咋就想不到这一天呢?”画匠低着头,不时擦一下噙泪的眼睛,好像第一次认同了常芳妹的话,表现出完全服输的样子。常芳妹似乎同情他了,不那么尖刻了,拿一支烟给他,并帮他点上,心平气和地说,你就不要难过了,赶紧去他舅工地上,保准比你教书强。

    画匠没有了选择,只好去了常浩的工地。

    随后,画匠的大儿子也去了常浩的工地。这样,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很快就好转了。然而,没多久,画匠病了,几个月后便离开了人世。

    一天,童童在县城碰见了金阿姨。她已经认不出童童了,是童童先喊了她一声。童童告诉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她半天没说话,呆呆地看着某个方向。之后,她请童童到她家里去,说让童童看个东西。到家后,金阿姨给童童拿出了一幅画,说:“这是你父亲病中送给我的。”不用说,那是一幅老虎图。但是和画匠画的其他所有老虎都不同。画面上,两只老虎并列而行,一只老虎上骑着一个男人,一只老虎上骑着一个女人,背景不是画匠常用的大山峡谷,而是辽阔的平原,河流平缓,草木含翠。老虎不是原来写实的风格,而是四爪悬空,高大如马。两只老虎微侧着头,看着对方,目光温顺。骑在虎背上的一男一女长发飘飘,满目豪情。画上没有题诗,没有落款,也没有钤印。金阿姨对童童说:“这是一幅风格独特的画,既有中国水墨画的飘逸神彩,又有西方油画的立体质感,有印象派那种瞬间的灵性,也有抽象派那种深邃的象征……”童童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点头。停了停,金阿姨说:“你父亲的这幅画,也许无意中开创了一种中西结合的风格,可惜这是他最后一幅画了。”童童凝视着画,再看看金阿姨,一种酸楚涌上心头。

    十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位少妇来到画匠家,问画匠在哪。常芳妹对她说画匠已经去世几个月了,找他做什么?少妇说,她的母亲金若兰失踪了,他们找了好几天也没找着,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和画匠有来往,就来打听一下。常芳妹说:“真的去世了,要不我带你去他坟上看看,这样的事情我能说谎吗?”

    金若兰失踪后再也没有找到。

    有一年秋天,童童路过一片豆地,豆子即将成熟,一片斑斓,在风中起起伏伏。童童突然想起了死去的父亲,想起了失踪的金阿姨。他的目光由近及远,他看到父亲创作的最后一幅画在无边的田野中铺展开来,两个骑着老虎的人悠悠而行,突然起了阵风,他们便向远处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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