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匠有一面小铜锣,把摊子摆好后,先敲一阵小铜锣,然后扯着嗓子喊:“补盘子补碗补大缸喽——”碗匠脖子很细。脖子一细,就显得比一般人的长,喊的时候,脖子一抻一抻的,跟公鸡打鸣一样。碗匠走到哪儿,身边都围着一帮看热闹的孩子。他一喊,看热闹的孩子也跟着喊。喊完了,还笑,笑过一气,再接着喊。碗匠脾气好,见孩子学着他的腔调喊,也不生气,拿出小板凳来坐下,说:“去,回家去问问你妈,有破盘子破碗破尿罐没有。有就拿来补,补好了照样用,保准不漏尿。”村里的女人听见了,就说,这个碗匠,看着老实巴叽的,其实不是啥好人。
不是好人没关系,只要他手艺好就行。碗匠的手艺确实不赖,方圆几十里有名。乡下的女人大都泼辣,不在乎一两句粗话,要真惹得她们兴起,撒起野来,能把老爷们吓得落荒而逃。就有一个外号铃铛花的女人走了过来,眼睛瞅着碗匠,说:“破盘子破碗补得倒也不错,就是你那破嘴总是补不住,实在不行弄些焊锡焊住。”说完,哈哈哈笑一阵,笑完,把在山墙角和厕所旮旯里翻腾出来的破盘子破碗往碗匠跟前一丢,说:“补去吧。”
碗匠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人,拿起破盘子破碗看看,往小凳上咣咣地磕两下,磕掉上面的泥痂疤,再看看,然后告诉人家应该咋弄咋弄,得多少多少钱,弄就弄,不弄拉倒。然后,把破盘子破碗再扔回原处,不多说话。碗匠吸取了他爹老碗匠的教训。老碗匠把补碗挑子交给他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话就是,多少钱,先说好了,再干活,别等到最后缠不清,整不好的话,就会在这上面出事情。碗匠坚守着老碗匠的叮嘱,等到人家说行呢,弄吧,他才又拿起来,开始不慌不忙地干活。
碗匠姓张,名殿举,名字是他爹老碗匠给取的。有一回,老碗匠出门补碗,事先没讲好价钱,干完活后,为钱多钱少跟人家吵了起来,结果让人家把他的补碗挑子给踹了。回到家后,老碗匠越想越憋气,蒙着破棉被在炕上闷了三天,最后决定给儿子取名张殿举,进私塾读书,将来弄个一官半职,省得再受这份窝囊气。老碗匠没念过书,但他知道,殿试取进士,乡试考举人,他给儿子取名叫张殿举,意思是希望儿子最好能杀进殿试弄个进士,即使弄不上进士,退而求其次,弄个举人也可以。
碗匠进学堂那年八岁。先读了《百家姓》,又读了《三字经》。十一岁那年,先生开始教他读《论语》。先生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不可不学也。可惜的是,先生说完这话没几天,清政府就倒了台子,成立民国,废了科举,私塾先生也卷起铺盖卷儿回了老家。私塾解散了,碗匠也失学了。老碗匠长叹一口气说:“人算不如天算,人咋算也算不过天。算不过就不算了,还是吃这碗祖上传下来的饭吧,富不了,也饿不着。”
打这以后,老碗匠每次出挑子的时候就带上了碗匠。带了那么几年,老碗匠就把补碗手艺和挑子一起传给了碗匠。
挑子前头是一只木箱,木箱分上下两部分,下半部分是一只风匣,上半部分是一只带盖的盒子,里面放着马扎凳、小火炉,还有一根铁皮圆筒,是用来连接风匣和小火炉的风道。后头也是一只木箱,木箱上有若干个抽屉,里面分别装着金刚钻、砧子、镊子、钳子、挫刀、铁丝、铆钉、小锤子、小剪子等物件。
补碗看似简单,实际上技术含量很高。补完后能盛水盛饭,不漏,这还算不上高明。高明在于补得要严丝合缝,打的是补丁,但让人看了觉得它不是补丁,是做的工艺,做的花纹,所谓“添花不添疤”,而且摸上去手感如以前一样光滑细腻。这才是体现功力的地方。碗匠曾经补过一只猫食碗,用的是铜锔,金灿灿的。金灿灿的也没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补前是猫食碗,补后成了小孩的饭碗了;不但成了小孩的饭碗了,两个孩子还为争这只猫食碗哭闹打架。没办法,孩子他妈拿一只好碗追出二里地撵上碗匠,抓起他的小锤子,当的一敲,就把一只好碗敲破了,说:“补上吧。”
碗匠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不想在自己手上封了补碗挑子,一心想着还往下传,儿子十几岁的时候,他要收儿子为徒,给儿子教补碗手艺,儿子不学,碗匠耐心劝导:“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咱不能说扔就给扔了啊!老话说得好,家中再有,不如一技在手,咱有补碗这手艺,富不了,也饿不着。”
儿子名叫二虎,长得五大三粗,跟碗匠不是一个路数,思维跟碗匠也不是一个路数。二虎说:“干别的一样饿不着,为啥非要补碗呢?”
碗匠说:“补碗咋了?补碗也不比别人低,就说你爹我吧,走到哪儿,人家都拿咱当人物敬着,为啥?还不是因为你爹有这手艺吗?”
二虎说:“反正我不补碗,你想收徒弟找别人去。”
碗匠就叹气:“你这娃娃呀,这是养家糊口的手艺,还能传外人吗?”
不论碗匠怎么说,二虎就是不听他的。二虎先是种地,后来不种地了,跑到乌鲁木齐去捣鼓回来许多鞋子,在镇上摆个地摊叫卖。碗匠就叹气,说:“让学手艺不学,这下好了,摆摊卖鞋子,没出息。”二虎不理会,继续卖他的鞋子,而且越卖越来劲,每过十天半个月就去乌鲁木齐进一回货。一天,二虎弄回来一大堆皮鞋,喊叫说厂家直销,七块钱一双,人们都抢疯了。晚上,二虎把卖剩下的两三双鞋拎回家扔地上,碗匠拿起一双端详了半天,说:“这鞋七块钱一双?”
二虎说:“就是,我三块进的,卖七块。”
碗匠说:“这么便宜,那就给我一双吧。”
二虎说:“算了,这个鞋不能穿。”
碗匠说:“咋了?”
二虎说:“纸的。”
“纸的?”碗匠又把鞋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说,“明明是皮子的,哪是纸的?”
二虎说:“你要能看出是纸的,我还卖给谁呢。”
碗匠将鞋放下,瞅着二虎说:“要真是纸的,你就不能卖给人家。做买卖就好好做,不要干坑人害人的事情。”
打这以后,二虎不在镇上卖鞋了,转移到了县城。在县城一开始也是摆摊,摆了段时间就不摆了,开了店,开的是名牌皮鞋专卖店。那年春节,二虎回家过年,给碗匠带回来一双皮鞋,碗匠拿起来左看右看,最后说:“不会是纸的吧?”
二虎鼻子差点气歪:“意大利阿玛尼!一双六百多呢。”
碗匠七十四岁那年,二虎开着车回来接他,要把他接到城里去享福。碗匠不去。碗匠说:“城里那楼房我住不惯,高高地悬在半空中,跟鸟窝似的,啥啥都不方便。”
二虎坚持要他去,说:“爹你岁数大了,一个人在乡下让人不放心。”
碗匠说:“要是去,我那东西就得带上,你那楼上连搁的地方都没有。”
二虎问:“啥东西?”
碗匠说:“还有啥,补碗挑子啊。”
二虎说:“带那个干啥?”
碗匠说:“那挑子是你爷爷留给我的,原打算再传给你,你说啥不干,它陪伴我一辈子了,就跟我的魂儿似的,走到哪也不能丢。”
二虎不吱声了。
碗匠说:“再说,折腾上去了还得折腾回来,费那个事干啥?”
二虎说:“为啥还折腾回来呢?”
碗匠望一下二虎,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二虎说:“不管咋说,你还是搬我那去吧,一个人呆在这儿,有个病啥的咋办?”
碗匠说:“没事,有你姐管我呢。”
这个时候碗匠已经不出去补碗了,一是岁数大了,二是人家有个破盆破碗的都随手扔掉直接换新的了,没人再拿去补了。碗匠把补碗挑子放在自己睡觉的屋里,一天擦一遍,擦得溜光锃亮,一尘不染。小火炉、金刚钻、砧子、镊子、钳子、挫刀、铁丝、铆钉、小锤子、小剪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
碗匠八十三岁那年的三月初三,阳光明媚,没有风,是个好天气。碗匠把补碗挑子从屋里鼓捣出来,担到村头那棵老榆树底下又摆了一回摊。碗匠不吆喝了,吆喝不动了,只把那面小铜锣咣咣地敲得脆响,还能听出当年的那股子精神头来。过来过去的人像看稀罕一样地看了一回,走了。没走的,跟碗匠闲唠。
有人问:“老爷子,缺钱花吗?”
碗匠说:“不缺钱儿。”
人家就说:“不缺钱儿,还出来摆摊?”
碗匠不吱声,过一会儿,说:“有破盘子破碗没有?有就拿来补,补好了照样用。”
人家说:“有是有,都扔河沟里去了。没人补了,你老歇着吧,补了一辈子了,还没补够?”
碗匠就像没听见,依然在树下候着。
过了一会儿,铃铛花颤巍巍地走来了。这时候铃铛花也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她走到碗匠的摊子跟前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就掉头往回走,回到家敲破了一只小花碗,拿来给碗匠,说:“好好的碗,说打就给打了,扔又舍不得扔,快给补上吧。”
碗匠看了看,说:“两毛钱,补就补,不补拉倒。”
铃铛花说:“补。”
一只碗,补了两个时辰。不是碗匠老了,手脚不利索了,而是加了细。不但用了铜锔,还拧出了漂亮的花纹。
铃铛花说:“这么多年不干了,手艺也没忘掉,还这么好?”
碗匠抿着嘴笑了,说:“哪能忘掉呢?忘不掉。”
铃铛花说:“还两毛?二十多年前是两毛,现在还两毛?两毛钱还买不来一颗钉子呢。”
铃铛花掏出一张五十的,说:“不找了,剩下的给你买酒喝吧。”
碗匠摆着手说:“就两毛,你不要压我价,我也不能冲你多要。”
铃铛花没办法,只好掏出一张一块钱给碗匠。碗匠找给她八毛。
就是这年秋天,碗匠的身体说不行就不行了。
碗匠是阴历九月死的。碗匠临闭眼时跟儿女交代说:“别的啥也不用,把补碗挑子给我带着,里面的物件,一样也不能落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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