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喜欢到处留情的人,用老吕的话来说,我在煎饼果子摊上买份早餐都能跟前后排队的人聊上几分钟。人脉广阔的另一种说法必然是奸情四溢。
但如果非给我的好友们做一个排行榜,排在第一的一定是老吕。
年前失恋被分手,我跟老吕哭了好久,老吕二话不说就要订机票飞到南半球找对方理论。她都不问我分手的原因,也对究竟是谁的错不感兴趣,只看到我受了委屈,便咽不下这口气,委实要帮我讨一个说法。
就好像高中时候,我窜到老吕座位旁,鬼鬼祟祟地问她知不知道9班的文娱委员,咱俩联手的话能不能打过她。老吕眼睛一亮,立刻变得有些激动,大腿一拍说,管他能不能打得过,放学去堵她先!
我指了一个地儿,老吕就往那里跑。对我,老吕从来都不问为什么。
我和老吕相识在高一,刚开学就因为动漫这个共同的爱好迅速打得火热。
想我小学四年级《乱马1/2》漫画入门之后,在初中不小心EVA这个大坑入宅,那会儿还没有宅男宅女这些称谓,我妈就已经称我为专职家里蹲。不知道是不是一生就注定在二次元的世界里打转,从此之后能够交到的至亲至近的好友,几乎都是有着相同爱好的人。我们有相近的频率,相同的逻辑,对现实世界充满敬畏才能心怀不忍。
高一刚开学那天,老师让我们上去做自我介绍,大家说到自己的兴趣爱好时,不是钢琴就是书法,不是写作就是绘画,我不小心说了实话,讲到自己爱看漫画。老吕后来跟我说,她当时正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听到“漫画”二字之后立刻把我锁定在她的目标中,扬言两天之内就要把我征入她的麾下。其实没有用到两天,军训的时候,中间休息空闲,老吕便跑来与我搭讪,问我最喜欢看谁的漫画。
高一的时候我还是主打少女漫画,《乱马1/2》入门,必然最爱的是高桥留美子,而且那几年《犬夜叉》正盛行,经常在网上为了桔梗跟别人掐做一团。我和老吕在站CP的问题上给予了相当高的重视,在当年的三大CP大战中,我和老吕奇迹般地同时身兼新兰党、犬桔党、剑巴党,这简直就是爱情观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高度一致和统一,首先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深厚友情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后来老吕问我看不看Clamp,我说看。她问我你最喜欢哪一部。我说,应该是《X》。我问老吕喜欢哪一部,老吕说,《圣传》和《clover》。前者我没看懂,后者我没看过,但为了在初识的时候给老吕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我装作很懂的样子点点头说,哦哦哦那两部啊,我也蛮喜欢的。
老吕问我,真的吗?我心虚一下,但很快点头说,是的。
老吕马上又问我,那你相信,人是可以战胜命运的吗?
那一刻我被问住了。我从小看漫画,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么深的东西。我知道《圣传》是在讲人与命运的事情,但那是天上神仙的事儿,和我无关啊,更何况,命运是什么呢?
还好军训中途休息的口哨拯救了我,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下定决心回去要再把《圣传》找出来看一遍。顺便再去查查那个《clover》是什么东西。
但是那天回到家,我便忘记了这件事。
我总觉得我是我身边那群朋友里思想成熟最晚的那个。当大家都在讨论命运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命运是什么。当大家都在谈论家庭背景和社会阶层的时候,我还在觉得交朋友最重要的是要看是不是能站在同一个CP队伍里。我一直都觉得我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电影,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我懂得比别人多,再仗着一点点小聪明,一定是活在一个很高的境界里。可老吕早就说,其实我特傻。
这话不光老吕说过,老张也说过。
老张和老吕一样,都是我高一就认识的同学,他比老吕早一步跟我认识,因为我俩开学第一天不小心一起迟到,被发配到最后一排成了同桌。高一时候的老张,正值青春年少,暂时还没有受到粉刺的侵袭,脸上的胶原蛋白都冒着光,乍看上去,简直可以冒充一下肤白美男了。他个字很高,斜着身子趴在桌子上几乎便把我全部挡住了。老张撑起一支胳膊,转头扯着嘴角问我,姑娘姓甚名谁啊多大啊家里几口人啊田里几头猪啊初中哪里读的啊平时有什么爱好啊。
他明眸皓齿,眉目狭长,眼睛中间闪着两颗星星,像Clamp姐姐笔下那群温柔又邪恶的男配角。可我喜欢的是乱马那样愣头愣脑的单细胞男生啊,所以纵然第一眼便觉得老张赏心悦目却怎么也谈不上心动。不过我和老张很快就熟识了,成了高一入学算是第一批说得上话的伙伴。高一报到第二天老师重新排位,老张理所应当去了班级最后一排,我去了前三排,天差地别天各一方,但老张有事没事一下课就跑到前面来跟我说话。开学伊始,大家看我们这么熟络,以为我们是初中同学,后来解释了一下才知道,不过和大家一样都只是刚刚认识。各方猜测由此开了个头,无风起浪,谣言四溢,老张在开学第三天的时候就成了我的绯闻男友。
可这并没有妨碍到我和老张友情的升温,在我的介绍下,老张和老吕迅速相识,在老张的介绍下,我同样很快融入到班级里后排男生的队伍中去,最先认识的,当属班长。老张早有预见性地告诫我说,一定要抱紧班长这条大腿,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军训结束后,以老张、老吕、班长和我两男两女为成员的四人帮组织,已经俨然成了规模。
老吕和我一样都是那种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绝对不含糊,那些不是特别放在心上的事情就绝对不会花力气去管的人。军训我们一起上下学的时候就交流过关于学习关于人生的各方面态度,老吕说我就不懂了,中考完了就该好好玩嘛,还有什么补习课好上的啊,你知道吗,咱们班上大部分人高一的书都已经学到一半了!
我颇为震惊,自从中考完之后,我已经大概两个月没有写过一个字儿了,慌慌忙忙地问真的吗,他们都已经快把高一的课程学完啦?
老吕说,我也是昨天听别人说的,简直要吓死我了。
我有点不愿相信,趁着休息转头去问了老张,我说老张,你中考完那个暑假去上补习班了吗?
老张傻傻地问我,补习?补什么?暑假我去欧洲玩了一个月,法国还蛮好看的,就是地上鸟屎太多了,你想看照片吗,我明天拿来给你看啊。
我没怎么仔细听老张给我说他在欧洲的见闻,环视我四周的同学,仿佛能看到他们身上散发出被暑假补课加持的护体之光,这种担忧一直持续到军训结束后开始正式上课的第一个星期一。
第一个星期一的晚自习,年级统一进行一场考试。老师发下一张数学试卷,单个拆开来的汉字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的句子我没有一段能看懂,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我们高一要学的知识。
就在我面对试卷满头大汗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有人说,老师,这个试卷有问题。我闻声望去,看到老吕高高地举起手,她说,老师,这上面的题,我看不懂。
班主任有点不理解,问老吕,怎么看不懂了?老吕说,这些东西我没学过啊,没学过怎么考?
班主任完全没有把老吕的诚实放在眼里,说,可为什么别的同学都会啊?老吕噤声,但眼中依然有不服气,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跟老师面面相觑僵持了一会儿,突然坐在后排的老张举起手说,老师,我也不会。
老吕有了老张的声援,立刻有了底气,略有些朝班主任投去一丝轻蔑。班主任觉得没了面子,让老吕和老张站了起来,嗓门提高了一度说,还有谁,还有谁不会答这张试卷吗?
此时此刻,我瞬间就觉得自己任重道远责无旁贷,从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基因随即展现出来。从来都是十处敲锣九处有我,不管好事儿坏事儿都得掺和一脚,别人的热闹那是几个人的寂寞,有我参与的热闹才叫群众的狂欢哪。更何况我也是如实禀报,道理我都懂,可这张试卷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真的不清楚。
所以我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脸上还泛着神采奕奕的光,像是加入了一个光荣的队伍,回头朝老吕和老张投去了革命同志一般饱含深情的目光。老吕和老张从震惊转向无奈,实在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是不是太喜感了,最后他们掩着嘴角笑了起来。
班主任的脸都要绿了,刚开学就有三个学生一起忤逆她,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气氛僵持不下之时,又听见班级最后一排有桌椅挪动的声音,大家回头一看,班长也站了起来。老师肯定是觉得自己为人师表的尊严受到了严峻的危险,大力拍打讲桌说,你也不会是吗?你也完全不会做是吗?
班长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的,我想说,我做完了,可以交了吗?
这件事情的结果就是,年轻貌美的班主任按捺住自己的气愤,让我们三个先坐下写试卷,能写多少写多少。最后成绩出来,老吕全班倒数第一,老张倒数第二,我倒数第三,而班长,考了全班正数第二(第一名肯定是阿rain啊)。
后来班主任把我们三个叫去办公室,给我们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她严厉地指出,进入高中,就要有相当高的学习自觉性,应该走在时间前面,走在老师前面,走在自己前面。她抖一抖班上其他那些好学生的试卷说,怎么那谁都会做,怎么那谁谁也会做,还有那谁谁谁,人家都会做,就你们三个不会,那就得从你们自己身上找问题,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反省一下,在下个星期的周测中,看到你们的进步。
我一听说下周还有测试,眼一黑,差点当着老师的面晕倒,是老张和老吕把我扶了出去。我站在学校走廊上,靠着墙,欲哭无泪,说上了两堂数学课,我总觉得自己在听外语。
老张看着我可怜,说,走,我请你们喝茶去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我和老吕二话不说,答应了老张的邀请,逃了最后一节自习课,跑到中山堂下面的红跑车面包店喝茶去了。我们高中的时候,红跑车还没有垄断徐州的面包市场,但那时我们就看出了它强大的潜力,成了第一批红跑车的死忠。
老张也算是半个二次元的人,会跟我一起追漫画,我还是喜欢看少女漫画,高一的时候有一部《偷偷爱上你》的漫画正在连载,老张就每周都追着我要新剧情。我很不齿,觉得一个大男人看少女漫画的行为实在太弯。老张给我解释,说,我是觉得男主角跟我太像了所以很想知道他们的结局。
我说,这你就多心了,少女漫画的结局肯定都是happy ending啦。老张说,那可不一定,指不定这个作者和你一样喜欢脑抽风,就给画成了悲剧呢。
我伸手在他涂了半罐发胶的头发上乱揉一通后,拿着镜子照照他现在的造型说,你看,这才是脑抽风的正确表现。
老张很自恋,经常拿着他的那台DV机来学校让我拍他,说是要记录下他在校时光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他也会拍我和老吕,拍我们为一部漫画的剧情走向吵得焦头烂额的全过程,拍我们在操场上跑步的狰狞样子,拍我们走在日落下,身后拉起了长长的影子。
老张很有钱,比我想象中有钱多了。这一点班上的同学早就发现了,老吕也早就发现了,老吕提醒我,你没觉得我们每次出去玩出去喝茶吃饭都是老张结账的吗?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是在被老张半包养状态中。
后来有一次,大概是在冬天,我想逃课,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去班级后面拽着老张想去红跑车坐一坐。不知道老张是不是那天心情不好,趴在桌子上睡觉,半天不理我。我把他摇醒,说红跑车新出了一款甜点,特好吃,咱去吃吧。
老张没抬头,低声说了句,我最近没钱了,过两天再请你。
一句现在看来不痛不痒的话,在我当时听来却觉得有些毛了。我已经听到有传闻说我是因为老张有钱能请我吃饭才和他在一起玩的,甚至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我喜欢占小便宜,我自觉我和老张是有感情的,钱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老张有钱且乐意那就他请客,倘若他哪天没钱或不乐意了,那就我请客,多大事儿啊。可是老张这句话,在我那时看来,就是默认了大家的非议,是和他们一起对我进行的侮辱。
我生气了,拿起一本书扔向老张的后脑勺,拽着老吕逃课去了。
坐在咖啡馆里,我怒斥老张刚才对我的怠慢,率先对我们两个的友谊产生了怀疑。老吕听我抱怨完,笑着摇摇头说,你还记得《clover》吗?
我对老吕钟爱的这部漫画实在耳熟,在互联网还没有完全成为大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时候,我只能去学校门口的书店借漫画,碰到了实在喜欢而且已经确定完结的漫画,才愿意花一大笔钱去购买。在书店借到的那套《clover》已破旧不堪,而且内容非常沉重,每次翻开看不过十页我就看不下去。所以早在半年前就对老吕默许过“我也挺喜欢”的那部漫画,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看过。
老吕没有理会我的语塞,自顾自地说,这个世界是自私的,大家的本质就是自私,还记得素吗,因为拥有了最强大的能力,所以她的结局不是禁锢就是死亡,因为人们害怕强大的事物。过于纯粹的感情都具有很强大的力量,所以人们不惜编造谣言甚至满怀恶意企图摧毁它们。他们自私到只要想着自己幸福就好了,然后拼命去寻找传说中的四叶三叶草。可是三叶草的幸福呢,有谁在乎过呢?而得到四叶三叶草的人,就真的幸福了么?
我一时半会儿没弄懂老吕说的幸福和强大是在指什么,就听到她深入浅出地解释给我听,说,有人就是不希望看到你幸福,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你得承认这个世界的本质,然后你再轻轻地对那些人说不,看清楚自己要什么,静静地守护好它们,就行了。
她的这句话我听懂了。听懂这句话之后,我才发现,老吕早我很久,就看清楚了很多事情。
我和老张很快和好了,他一下课又跑到前排来跟我说笑,带我和老吕出去吃喝玩乐。班长从来都不参与我们的逃课活动,因为他是班长,但是老张说得很对,抱紧班长这条大腿,我们每次晚自习的逃课进行得都非常顺利。
高一的那个十二月,我的生日,我邀请了几个比较好的朋友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聚会。有老吕,有老张,有班长,还有说得上话的几个路人甲乙丙。那是我十六岁的生日,聚会上大家都装作一副大人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啤酒。为我庆祝生日到一半,开始说班上谁谁和谁谁的八卦,说开学看谁第一眼不顺眼,谁知道后来关系那么密切。我们逼老张说班上哪个女生长得最漂亮,老张说,我觉得你们都很好看啊。我不答应,说不行,这么讨好的话不算数,必须得有最好看的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他脸有点红,看着我,低声问,真的只能说一个吗?
我点头说,对!
老张眨两下眼睛,眼中的星星便闪了两下。最后他眼一闭,说,那就老吕了!
同学们立刻尖叫起来,老吕估计也喝多了,傻笑着不说话。大家起哄让老吕喝酒,老吕很爽快地喝下了整整一杯。
聚会到很晚才结束,我家离饭店有点距离,老张自告奋勇要送我回家。我高一的时候还每天都会骑自行车来上学,而据我所知,老张都是打车来学校。所以我十六岁的第一个晚上,便是坐在我那辆女式自行车的二等座上,由老张驾驶,送我回家。
那时已是深冬,天上的星星颗颗分明点点璀璨,仿佛被冰凝起来一样。我坐在老张身后,有些晕眩地给他指我回家的路。我能感觉老张在前面嘀嘀咕咕说了很多话,但具体说了什么根本没听清。到了我家门口,老张呵出一口气暖着手说,骑自行车真是锻炼身体,你看,我大腿肌肉都练出来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老张有点尴尬,说,有这么好笑吗?
我说不不不,不是为了这事儿笑。
老张问我,那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我说,就觉得和你们在一起,我非常开心。
十六岁的我,还敢很直率地说出自己的心情,喜欢就是喜欢,开心就是开心,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段单纯而坦白的日子了。十六岁之后,我慢慢开始保持沉默,保持优雅,学会一言不发,留守住一些关键的字眼。但那并不全权代表我开始伪装变得虚伪,而是发现有一些心情,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呢。
老张静静地看着我傻笑,等我笑完了,老张说,你知道吗,我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女生,跟你很像,也和我关系非常非常好。
我说,现在呢?因为有我你就和她不好了吗?
老张大笑两声,说,不是的,是很久以前,在我们关系非常非常好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她就不跟我好了。
我说,那你肯定是干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儿。
老张说,并没有,就是没有来由地,就开始慢慢疏远,关系就断了。
我不解,说,怎么可能呢,怎么能没有原因呢,肯定是有原因的。
老张说,是有可能的,如果非要说一个原因,那就是你能想到的所有的原因,都是原因。
我撇撇嘴,觉得又冷又困,不想跟老张分辩下去,对他摆摆手说我要回家了,你路上小心点。
老张从我的自行车坐上站起来,立刻高出了我一个半头。他微微俯下身,我能闻见他身上散发的粮食气息的啤酒味,听到他对我说,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不只是生日才快乐。
我生日那天晚上老张说老吕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的言论不知道被谁说出去了,于是老张的绯闻女友迅速更换为老吕。我在前排女生自己编造的流言蜚语里短暂迷失了,被她们的猜测和推断洗脑,俨然忘记了不久前我也是人言可畏中的牺牲品,一时糊涂相信了她们的话,开始认定老张的心上人真的是老吕。
高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结束,班上举行迎新春联欢活动,我和老吕老张对这项班级庆典意兴阑珊,便逃去中山堂看电影。那一年《英雄》上映,买好票,我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死活让老吕坐中间。老吕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图,脸上挂满了不高兴。老张也阴着脸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我拿出一杆笔,说,来来来,让我们在电影票根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吧,留作纪念。老张情绪缓和了很多,龙飞凤舞地签下“痞子张”,老吕草草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在他俩的名字下面,写上“天才刘”。
电影结束之后,我们回学校拿书包。老张拿了书包先走一步,老吕和我一起回家。老吕在路上对我说,我原来以为你只是心智不成熟,我现在才知道,你就是个真傻子。
我被老吕这句话莫名其妙地为难住了,顶过去说,我怎么就傻了。
老吕被我气个半死说,你要知道自己怎么傻的,你就不傻了。
我和老吕正在拌嘴的时候,收到了老张给我发的一条短信。老张说,老刘,人傻要是需要交税的话,你早破产了。
我拿着这条短信在老吕面前晃晃,说,老张刚给我发的短信,你看,你们两口子多有默契。
老吕眼一瞪说,说你傻你还得瑟起来了!
说完便作势要打我,我转身就跑,她抬腿便追,我们一路嘻嘻哈哈。
那张电影票的票根一直被我放在日记里保存了很久,不久前被我翻出来,上面印刷的电影名称、时间和座位都已经掉色快要看不清了,可票根背面,老张、老吕和我的签名却依然清晰可见。
时光是会冲刷掉很多痕迹的吧,可时光也会替你保管住很多回忆。而那些保留下来的,必然是一生都无法忘却的光辉岁月。
第二学期开学,我们依然顶着四人帮的名号进行三个人的地下活动。但老张已经不像第一学期那么肆意妄为了,开始游说我和老吕好好学习。他皱着眉头敲敲桌子对我说,整天这样混下去不行,那是瞎混,一点意义都没有,是学生就应该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啊。
老张比我顿悟得早,两年后当我开始想要认真学习的起点,其实也是那句“瞎混一点意义都没有”,可是在感悟到这金句的重量之前,我依然是一只泼猴,什么都不懂。老张认真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更把我吓到的是,开学第一周的周测,老张的化学竟然考了全班第二(第一名当然是阿rain啊)。我和老吕觍着脸捧着依然是全班吊车尾的化学试卷对老张的进步叹为观止,老张拿过我的化学试卷,说,以后晚自习来我旁边坐,其他的我不行,化学还是可以帮帮你的。于是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跟着老张学化学,貌似还有了一些起色。
直到那一天。
晚自习开始前,我像往常一样准备拿着化学书到老张旁边。刚站起身,就听到前排一个女生,用不大不小刚好够全班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天天都能看到三角恋上演,真热闹。
那个瞬间我愣住了,我知道,她是在说我、老张和老吕的关系。不光她一个人,我早就知道班上关于我们的故事已经晋升到三角恋的程度了。平时没当着我的面说过我就当作没听见,可是真当我置身于风口浪尖的时候,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人无意识的恶意时,是会被这样强烈的误解震慑到的。
上课铃已经打响,班上就我一个人站着,所有人都在盯着我,他们想看我该怎么把这场好戏进行下去,而我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这时老吕站起来,走向我,我把眼神放远,看向最后一排的老张。我多希望他能够像老吕一样站起来,冲破这些谣言。
我忘记了是我先拉着老吕走出教室,还是老张先站起来。我忘记了是我先放弃了老张还是老张先放弃了我,所以我到底是怀着失望的心情还是愧疚的心情我也弄不清了,或许这就是被时光冲刷掉的那段痕迹。
那之后,老张和我们的关系,开始疏远开来。
——没有来由地,慢慢疏远,关系就断了。
——如果非要说原因,就是你能想到的所有原因。
高二分班之后,我去了历史政治班,老吕去了政治地理班。分属不同的班级,但我经常下课就去老吕的班上找她。久而久之,我俨然成了政治地理班的编外成员,随意进出他们班级。有一次老吕的班主任突然在活动课上走进来召开临时班会,开到一半老师才发现老吕旁边坐了一个别的班的同学,怀疑我是历史政治班派来的卧底,拎着我去找我们班主任问了好多话。
隔了一个班的距离,但我和老吕仍旧有很多话可以说。连载的漫画完结了,又有新的漫画开始了,很多以十年为单位连载的漫画都被我们一起追到了结局。后来我们开始一起看《哈利·波特》,一起追《盗墓笔记》,2011年《盗墓笔记》大结局上市,平安夜的晚上我们守在书店门口成为第一波知道真相的读者。面对那坑爹的结局,我和老吕毅然决然地南下跑去西湖畔的那家书店门口加入静坐抗议的大军,顺便游览了一下冬天的苏堤。
我对“结局”这件事情有着很深的执念,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被很多悬而未决的故事挂念,想知道它们的结局。不管是那些正在连载的动漫的结局,还是我们每个人的结局。我一度非常想知道我们现在所经历的苦难和考验究竟能换回什么样的结局,我们曾经为一个目标或者选择放弃或者选择坚持的是不是都值得,如果让我用十年的寿命换来可以跑去所有人的结局看一眼的机会,看一眼大家是不是都能在最后获得圆满的幸福,那我会毫不犹豫地丢掉那十年的光阴。
可是老吕和我不一样,老吕对结局这件事比我看得开很多,因为她在大学期间,经历了一场几乎夺去了她生命的车祸。老吕告诉我,从昏迷中清醒的那一刻,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那一刻,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不管此生再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去计较,因为生命的存在,真的只是一次侥幸。
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死,所以注定没有老吕这种突发性的大彻大悟。老吕不急,对我说没关系,我会陪你一起去懂。
老吕确实用她的一言一行做到了陪我去懂。高中的时候陪我一起在放课后去堵截那个企图勾引老江的文娱委员,大学在我中途想退学的时候陪我去南京应聘一家文化杂志的编辑,她是唯一一个在我读研究生的时候从国内辞职来澳洲看我的家伙。后来我们一起去丽江泸沽湖,在泸沽湖的时候,老吕的父亲突然去世,我们连夜倒飞机回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我便陪她说话聊往事,一天一夜没合眼。对于失去至亲的感受我一点经验都没有,只能陪老吕瞎扯。老吕比我淡定很多,甚至反过来安慰我。她给我说她父亲跌宕的一生,说她父母曲折的爱情,还有她长大至今的各种境遇。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们居然已经积累了这么多回忆,不管是关于我们自己的,还是关于别人的。
我们又说到高一的同学,说到老张和班长,还有路人甲乙丙。我们又一次谈到死亡这个话题,而老吕无论如何都比我更有发言权。她说人会惧怕死亡,并不是因为死亡本身可怕,而是害怕遗憾害怕后悔害怕不甘,如果这一生过得充实而无怨,过得坦荡而正直,那么当我们和死神相遇时,是可以挺直腰板说一声,你好,我等你很久了。
老吕说,你那么想去看结局,是因为你还寄希望于未来,还觉得会有更好的事情发生,可是你知道吗,最美最好的事情早就已经发生过了,所以就算死亡明天就到来,我都会微笑着离去。
最后老吕又一次问我,你觉得人可以战胜命运吗?
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用两秒钟回顾了我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明明失去亲人的是她,可那时,我却豁然低下头,流出了眼泪。
读研究生时有一次放假回国,我和老张在路上有一次偶遇。
我开着刘小红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绿灯亮起,我开到十字路口中间却因为对面车子左拐而不得不停下,隔着挡风玻璃,我看到对面有一辆车子的车主在朝我猛挥手,我摇下车窗,看到了老张的脸。
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已经六年没见,老张和我都变了模样,可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中间隔着好几辆车嗷嗷嗷地跟对方打招呼。
可是很快车流又涌动起来,身后的喇叭不断催促我前行。我没辙,开着车缓缓从老张的车前滑过,老张蠕动嘴唇说了一句话,我从他的唇形读出了“你好吗?”,我赶紧挑眉回答“我很好,你呢?”,老张对我笑笑点头。
至此,我们擦肩而过,再没相遇过。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甚至不需要用十年的寿命去换取这个机会,你是选择跑到最后去看一眼大家的结局,还是选择回到那个最好的过去哪怕只有一夜。
如果是我,我想我还是会更倾向于去看看我们的结局。我想跑到最后的最后的最后,去问一下那个处在死亡前一刻面带微笑的自己。
我想问她,你还记得吗,那些陪你一起在那座城市里沉浮的少年少女,那些最好的过去,你都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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