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最好的-三刀·一命·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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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青春由你开始,因你结束。

    初六,惊蛰。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人找我喝酒。

    他的名号叫寡妇清,熟识的人会叫他小清。我叫他小清,因为我们也算熟识的人。他每次都从东边来,带着两瓶彭城啤酒和一份沛县狗肉。我们很少交谈。我喜欢和话少的人喝酒,这样可以很轻松地入醉。

    我们默默地喝酒吃肉。小清突然说,今年玉皇临太岁,到处都是旱灾,有灾就会有骚乱,有骚乱就会麻烦,从西边逃难来的人多了,你这驿站的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我说,有什么我就做什么,死人多的话,我做死人的生意好了。

    小清夹了一块肥肉放在嘴里说,这么爱钱,当心把自己这条命搭进去。

    我笑笑说,我若爱财胜过爱命,还会躲到这穷乡僻壤挣这几两银子来么。

    小清抬头看看我这家徒四壁的小客栈,二话不说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钱袋,丢到桌子上说,拿去。

    我掂量了一下,没有客气,全部收下。

    曾经我确实爱财胜过爱命,江湖人称刘一命。只要给钱,我这条命随时随地都可以拿去。因为钱,我结下了很多仇人,可是我的记性不好,很容易忘记我的仇人们都有谁。

    小清告诉我,记性不好的人,就不要去是非太多的地方。

    我问小清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小清说初十。

    你这次等她四天?我问。

    小清没有搭理我,只注视着西边如血的残阳。

    初十,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诵经解灾。

    皇历上这样写,可是我没有告诉他。

    我也没有告诉他,他这次要等的人怕是又不会来了。

    其实我和小清并非一直这样寡言。然而两个人变得沉默起来,必定是因为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叫郑三刀。

    很多年前,她去了西边。如果她要来,一定会从西边来。

    三刀,一命,小清,是我们高中时候给自己想出来的称号。

    那会儿我老想着要去闯荡江湖,给我们三个人编了好多设定。三刀为了配合我,给自己取名叫郑三刀这么一个三板斧的名字。我说那我叫刘一命,生死关头的绝招是下跪大喊“英雄留命!”。小清那会儿在看史记的《货殖列传》,说里面有个叫寡妇清的贞洁女性他很欣赏,便借鉴来成了他的名号。我和三刀昵称他为小清。

    我曾经为三刀、小清和一命想过很多个故事的开头,大多数的故事中都有一个庞大的背景和混乱的环境,比如古代或是战乱。在这样的背景和环境下,我们三个展开一些小格局的戏剧故事。我们都不是那种胸怀大志的人,但也无法心甘情愿地踏实下来承受社会的制约,于是特别喜欢把情怀和理想在那些小故事中实践。

    三刀喜欢黑色幽默,小清推崇意识流,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悲情主义者。毫无疑问,我构想的无数个以我们为主角的故事,基本上都是一个个充满了黑色幽默的以意识流为叙事主体的不知所云的悲剧。

    故事里我们以各种各样怪异的方式走散或者死亡,然后又以层出不穷的勉强理由重聚或者复活,便当吃了吐,吐了吃。故事里有杀戮和复仇,也有爱情和宽恕,我们假想出很多血流成河横尸遍地的惨象,然后在自己编造的尾声中寻求安慰和解答,为那些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圆一个大家都满意的说法。在我们自以为看尽了人间百态的年龄盲目而自大地写着自己的剧本,总觉得结局无外乎这几种,所以每每都觉得太过狠毒,迟迟不肯写下最后一笔。

    小波曾经说过,过去发生的事是最有魅力的。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和三刀的黄金时代也已经过去了。而当我真正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才发现我们的黄金时代在那一刻才刚刚过去。很久以前我不明白被时间打败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当我在回忆过去追溯和三刀的点点滴滴的时候还埋藏着我不曾发觉的欣喜和失落。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被一种紧张的情绪控制,我会想三刀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小清多次慰藉我,他说我一直都相信,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即将发生什么,不管现在我们是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不管我们以后老成了什么样子,那些过去发生过的事情都不会被抹去,你们两个的情谊一直都在。

    时过境迁,我都已经忘记了我们究竟编过多少个故事的开头,它们被时光沥干变成一堆带刺的鱼骨在我最常徘徊的拐角中错落有致地排开,用根根分明的痛感提醒我其实我们猜中了开头也猜中了结尾,只是迟迟不知道该如何写下这最后一笔。

    该如何写下最后一笔,该如何给我们的故事一个结局。

    该如何描述我们走过的路。

    我和郑三刀是小学四年级认识的。我们两个人几乎同时搬入同一个小区。

    我们小区有一大群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因为他们比我入住要早很多,所以固有的团体和阶级已经形成。当时小区的首领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小姑娘,据说是著名画家李可染的曾孙女,家事和样貌都上上等地好,也理所当然地目中无人傲慢无礼,整个小区的小朋友在她的统领下玩耍打闹。

    三刀比我早一个月搬进去,所以比我更早打入集体内部,大概因为三刀长得好看,在我第一次加入他们队伍的时候,三刀已经成了可以去首领家里和她一起玩芭比娃娃那种等级的心腹了。

    我是从军区大院搬过来的,从小就是大院里的孩子王,跑过飞机场钻过弹药库,到了新的环境面对新的小伙伴一时拿捏不准分寸,在游戏中总是在时不时顶撞首领,于是很快,我成了那个被大家排挤的人。有一次大家开会批判我,首领让小朋友们挨个站出来说我的缺点,我哪受得了这种屈辱,一时气不过,当即拍案而起,二话不说把首领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

    一时间场面特别混乱,所有的小朋友都惊呆了,唯一一个出手的便是三刀。她作为首领的心腹,和我一起,把那个异常嚣张跋扈的小姑娘揍了一顿。

    完事儿,三刀跟我说,她早就想动手了。我心想,你早想动手了怎么还等到今天。

    结果当然是,我的父母和三刀的父母拎着我们两个给人家登门道歉去了。

    那之后,我们两个理所应当地同时被整个小区的小孩子排除在外。门禁了两天之后,三刀拿着她的羽毛球拍敲响了我家的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刮大风,但我非常开心地答应了。

    我和三刀一起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事先都没有从长计议的情况下,一起策反推翻了暴力阶级的统治,奠定了我们之后同流合污狼狈为奸的光明道路和美好未来的坚实基础。因为我们的起点很接近,又在很多个关键的卡口固执地抱团一起成长,所以三观神相似。她懂我,懂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她是我的铠甲,是我的盾牌,是我的长矛,她一个人撑起了我身后如若百万大军的士气,是我敢和整个世界宣战的所有底气。

    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没有之一。

    三刀一直比我成熟,对事物有着自己冷静的看法和独到的见解。小学时候在我们认识的初期就开始谈规模很宏大的话题,比如宇宙,比如人类,比如社会发展,当然更经常地,我们会说起各自班上女生的坏话。因为曾经反抗过首领,我们再也无法融入小区小朋友的日常嬉闹中,我和三刀便在小区的花园里谈天说地。到了初中我们才开始聊一些高级的东西,比如男女和爱情。

    初一的时候三刀借我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让我看,我看完之后大惊失色,有如这个世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忙不迭地拿着这本书过去跟三刀探讨,何以要让我纯洁的心灵就此堕落。三刀指导我说,你需要静下心来再把这本书多看几遍,跳过某些不重要的内容,直至看到这本书想要表达的精髓部分。我说可是整本书里里外外都是那些你觉得不重要的内容啊。三刀摇摇头说,看来你还是不懂。

    《挪威的森林》是三刀最喜欢的一本书,也是三刀最喜欢的一首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耐心去把这本书重新看一遍以至于可以到领悟起精髓的地步,这是不是也预示着其实我自始至终从来没有真正地懂得三刀。

    冬天观赏腊梅花开,夏天忍受蚊虫叮咬,究竟能有多少话题让我们聊了好多年都乐此不疲我真的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彼此挥斥方遒口若悬河的蠢样子。而且我们俩都有一个坏习惯,就是喜欢一边聊天一边破坏身边的花草树木,在那个小区住了七八年但凡我们屯聚在一起闲谈过的地方基本上都寸草不生。

    每个暑假我们都会背靠背坐在石阶凳上聊到深夜,在那一片小小的天地里,三刀指着夜空中的星星对我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星空是那些恒星最后的回忆。

    当时我还不太明白回忆这种东西意味着什么,梦想对我来说也太遥远。但那个时候三刀就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规划,比如要好好画画,学好英语,明年再老老实实长一下个子。每一年三刀都要给自己列一个计划表,她是个有主张的人,不允许自己过那种走一步算一步的日子,直到后来她遇见小清。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不管在什么年龄都多多少少会有些担忧的吧,人生来不及给你喘息的机会每段时间里都有不同的麻烦接踵而至。比如会担心期末考试,担心下周的文艺汇演,担心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跟喜欢的男孩说上话。我把我所有的烦恼都推给三刀,在她面前喋喋不休,而她悉数接住,从来没有不耐烦。

    但事实上三刀是个寡淡薄情的人,对待旁人天生自带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三刀妈妈曾经对我说过,从来没见过她家女儿对谁这么上心,你们可要好好做好朋友啊。忘了那是几年级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反正在每个时间的节点,当我们的生活闯入新的面孔来到新的环境,总有人会对我说,以为老郑是个挺冷血的人,看到你才知道,原来还真有让她能放在心上的人。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无法不虚荣。我是个竞争意识很强的人,总喜欢列各种排行榜给各式各样的东西排出个第一第二,但我从来都不问三刀我是不是她好友排行榜上的第一名。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如果三刀的回忆是一片星空,那我一定是最亮的那颗。

    后来我把这话给三刀说,三刀抖掉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问我,那在你的那片星空中,我是哪颗星星?

    我说你什么星星都不是,你是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疆!

    三刀乐得花枝乱颤,随手摘下能够得到的一片叶子丢到我身上,我也朝她丢去一片叶子跟着傻乐。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对话呢?我不记得了。

    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太多次了,多到在夜空中聚集成了一条银河,从天的那一头连到地的这一头,却怎么也连不出一个天长地久。

    初中我跟三刀身在不同的学校,中考之前三刀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留在本校直升,三刀说好。那年高一开学,我在那间学校里看到了三刀的影子。以三刀那种精益求精的品质我一直以为她会考去更好的地方,直接跑到南京上那些全国顶级的名校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她来到了这里,把自己的人生和我更紧密地纠缠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刻意安排。

    2002年的夏天,十五岁的我们少不更事尚且年轻,兴致勃勃地涌进这间学校,在教学楼前的那张分班海报上寻找自己的名字。当我的眼睛第一次滑过那些陌生的名字,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一些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清楚我会和那些名字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故或者故事。

    但其实一切都注定好了,他们早就在我遭遇这些和那些之前就以排列整齐的方式给过我警示,他们蛰伏在2002年那一届高一入学1200多名的学生名单里。小清,老江,老赵,老陈,老项,老吕,老张,还有好多在日后跟我和三刀发生了理不清剪不断纠结了不止十年的每个人,他们早就被命运安排在那年夏天潜入我的生活,编织成了一张网,把我和三刀紧紧网住。

    曾经我和三刀有探讨过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会想要回到哪个时间点。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假思索地选择了2002年,我说要在2002年的冬天拒绝学校的保送,选择去其他地方读书,能滚多远滚多远。可是最后一次,我跟三刀又说起这个假设的时候,三刀推翻了她之前的定论,她说就算有机会回到2002年,她也决定不去了,不想再去改变什么了。

    三刀说,都一样,无论到哪里都一样,无论遇见谁也都一样,无休止的是非,无止境的纠缠,而在现在这个已经发生的选择里,至少还有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2012年。三刀用了十年的时间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我依然处于不知天高地厚的浮躁状态,时常会让她露出“我该拿你怎么办”的无奈表情。

    总得有一个人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总得有一个人让我清醒,总得有一个人把我从浮躁的半空中拉下来落到厚实的土壤里。

    在土壤里生根,才能发芽,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才能叫作成长。

    高一,我和三刀一起度过了相当不知羞耻的一年。

    之前已经无数次提到,高一的我逃课非常频繁,其实这个坏习惯是被三刀带起来的。原本我的叛逆只表现在不做作业上课睡觉等方面,突然有一次在课堂走神的时候从窗户往外看风景,无意中看到操场上一特眼熟的背影。三刀在初三猛然开始长个子,到了170cm都还没有停下来的征兆,而我好像在初一就已经停止了一切的生长,每次三刀都要躬下身子跟我说话,所以从侧面看起来她略微有些驼背。那个因为需要趋向我而产生的弧度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二话不说,给老师谎报要去洗手间,便从课堂上逃到操场,追上了三刀亦步亦趋的背影。

    三刀看到我明显有些惊讶,说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说,在教室看到你在闲逛,就跑下来了。

    三刀摇摇头说,你就喜欢凑热闹。

    我说,我就喜欢凑你的热闹。

    然后那堂课余下的时间我们就在学校的操场边上度过。我没有问三刀为什么要逃课,为什么独自出来闲逛。三刀也没有主动告诉我。这大概是我和三刀能够从小学玩到高中依然是亲密好友的一大部分原因。

    我们有一堆问题,但我们从不问对方为什么,不逼问彼此,也不企图从对方那里得到答案,因为我们早就决定,要一起去寻找那些答案。我和三刀不是对方的导师也不是人生指南,我们是伙伴,是要和她并肩携手一起走到未来的那个人。所以我可以眼看着她逃课眼看着她从重点班的优等生变成吊车尾的后进生,我可以眼看着她堕落眼看着她迷茫不知所措,不去阻拦不去劝导,因为不管她走在哪条道路上,我都会陪着她。我可以在茫茫人海中第一眼就认出她找到她,然后奋不顾身地前往,跑去与她并肩。不管她要去哪里,我都会陪着她一起去,不管我要去哪里,我也会带着她一起去。

    敌人在身后,未来在前方,而三刀,在我的身边。

    那之后,我和三刀的逃课轨迹从校园角落探险变成了各种徐州一日游。九十月份的天气还很热,我和三刀偶然发现了龟山汉墓这个避暑胜地,便隔三差五地前往这个徐州名胜参观学习。

    龟山汉墓,坐落在徐州鼓楼区的龟山西麓,为西汉第六代楚王襄王刘注的夫妻合墓。

    我张口就能背出龟山汉墓的地址和名称,除了印证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徐州人之外,还说明我和三刀去那里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我敢说全徐州再也没有第三个高中生把龟山汉墓当成逃课的目的地,而这件事,也不过是我和三刀联手能够制造出来的不算奇葩的平淡回忆。

    龟山汉墓,顾名思义,位于玄武,主阴位,身处地下,它最大的特点就是阴凉,实在不失为一个乘凉避暑的好地方。而且作为一个襄王的夫妻墓,可谓气派十足庄重威武,只要不逢节假日,根本没有人会去那里,所以有足够私密的空间供我和三刀商讨人生和未来。我和三刀蹲在那些至少拥有两千年历史的石头上谈天说地聊着那些幼稚的话题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会被先祖的英灵笑话,也许他们会觉得无奈,中华文明的历史进程往前推进了两千年,在探讨的话题依然和古人差不多。

    后来三刀开始迷上吃泡芙,老船长泡芙就在学校不远处,她一个人一口气可以吃下五个。这五个泡芙伴随我们看完了一整个秋天的落叶,终于有一天三刀吃完一个泡芙吃吐了,便再也没有听过她提到吃泡芙的事儿。

    云龙山和云龙湖也是我和三刀经常去的地方。那会儿云龙山和云龙湖还没有经过大规模的整修和管理,到处是一副乱糟糟的拧巴相。可是我和三刀一点都不嫌弃它们,在尚且称得上无忧无虑的年龄里,心无旁骛地爱着这座不算整洁的山和这面不甚清澈的湖。云龙湖旁边的炒面是我在徐州市能吃到的最好吃的炒面了,每隔一段时间,我和三刀都会坐公交车跑过来吃。卡车开过扬起的尘土里,我们两个在一片氤氲的气氛中蓬头垢面地吃完面前的一盘炒面。

    高一的第一年应该还不是我们最艰苦的一年,虽然很穷,也没有什么斗志,刚刚进入茫然的状态,可还没有到糊涂的地步。忘记了是哪一次,貌似是刚结束高一的期末考试那一天,我又和三刀溜达到云龙湖旁边,吃着吃着炒面,我突然抬头看了一眼三刀,问她,你说十年后的我们,会不会还是这个样子。

    三刀抬头看着我,抹了抹嘴上的油,坚定地说,不会的,肯定会比现在好。

    高二文理科分班结束后,三刀去了理科班,我来到文科班。而那一年的秋天,才是一切混乱的开始。

    在我的青春回顾的版本里,所有烦恼和纠结,所有疑问和不解,所有委屈和伤痛,这个世界开始逐渐从一片混沌到清晰,是以老江的方式具体体现出来的。他是个伏笔,是个契机,是我开始看清人生的索引。而在三刀的那个版本里,所有一切的根源,来自小清。

    那个秋天,我第一时间跟三刀在操场上指认出老江那颗好像橄榄球一样的脑袋。

    而三刀苦笑了一下,把我的手指头挪了个方向,指着场外观众中另一颗橄榄球一样的脑袋说,那个人是我现在的同位,我一跟他说话就浑身发抖,你说我是不是要得脑血栓了。

    小清是那时候走入我和三刀的生活的。

    一开始我对小清印象不是特别好,因为长久以来都是我和三刀两个人形影不离,突然又冒出一个家伙,在三剑客集团成立的伊始,我相当不习惯。但是相处下来,我发现小清是个挺有趣的人。他喜欢一些冷门的东西,看不上世俗的姿态,对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读完了所有金庸武侠赞赏有加,称这种行为“很有可能是你高中时期干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了”。从某种程度上,他和三刀有点像,在一副冷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燥热的心。也是从某种程度上,我们三个人都有点像,都是云淡风轻地走着偏颇的路线理直气壮地崇尚着不着调的人生。而且在我喜欢老江这件事情上,小清是我少数的支持派之一。他和老江高一做过一学期的同桌,说他是个格外性感的男人,不管是外貌还是灵魂。也大概是因为我喜欢老江,小清才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对我称得上是,相当看得起。

    总而言之,我们三个不靠谱的异教徒,在十六岁那年,走到了一起,开始了我们互相拉扯互相拖累一定不能让对方进步想方设法拽着彼此下坠的十年征程。

    可因为三刀和小清从相识的一开始就对对方抱着不纯洁的想法,所以他们俩的关系的好坏与远近直接导致着我们集团行动时的人数。起先,我对三刀对小清的喜欢实在昭然若揭,然而小清竟然总能插科打诨地混过去不给个明确的答复实在有太多不解。

    三刀是个眼光很高的人,我和她认识那么久,很少见过她对哪个男生谈得上喜欢,更别说是心动了。而且到了高中,三刀已经出落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美人,走在大街上经常有人问她是不是从俄罗斯来的,到现在中学的贴吧里讨论历史上的校花的时候都会出现三刀的名字。被这样一个人喜欢,小清不慌乱也不激动,他似笑非笑地点头致意,然后和蔼可亲地与她做好朋友,和她谈风月与未来,但就是不跟她谈恋爱。三刀经常被小清这种忽远忽近的态度弄得恼怒,但又具体指不出他究竟错在哪里,尽管我们顶着三剑客的名号,大多数情况下,实际行动的时候依然是我和三刀两个人。

    男孩子们是在篮球场和电脑里的各种动作片里长大的,女孩子们则是在爱情里长大的。我和三刀的所有话题开始只由两个人延伸出来,老江跟小清。我们所有的感官和情绪都集中在了这两个人身上,然后再由他们发散到其他角落。我们用他们作为实例,进阶性地开始一层层剥落这个世界的伪装逐渐认清很多道理。

    而这个过程则是在各种比惨中进行的。

    我时常对三刀说,你比我幸运,小清就在你眼前,你不开心的时候直接动手给他两耳光,而老江离我那么远,跑得又比我快,我想揍他伸手都够不到他的脸。

    三刀说,眼不见心不烦你懂不懂,老江再怎么让你生气,你坐在自己位子上不出教室好好做数学卷子平静一下心情就是了,可我不行啊,我每天要和小清面对面不止八小时,想躲都没地儿躲。

    我说,可至少你能近距离地观察小清的动向啊,老江今天吃了啥跟谁说了话下课准备去哪里打球我都不知道,好像在跟自己谈恋爱似的。

    三刀说,如果你说的近距离观察小清的动向是指眼睁睁地看着他和班上的小贱人你追我赶打情骂俏的话,那我只能告诉你,这真不是一个让你舒心的优势。

    ……

    通常这种比惨都会以我俩抱头哀号自己何以落得今天这种地步结束,虽然我和三刀始终没有在比惨大赛中分出一个胜负,可我隐隐约约觉得老江对待我的方式其实是最正义的那一种。他从不以我喜欢他为借口要挟我,更不会由此作威作福戏谑我,我之后见过很多经历悲惨的姑娘,被渣男各种玩弄,给一颗糖然后甩一顿鞭子,从此变得人间不信。老江自始至终都明确地指出我们的不可能性,以拒绝的姿势推开我,怕我摔得太疼还不敢太用力,怕我就此丧失对生活的兴趣还时不时地对我进行疏导。

    在老江之后我谈过好几次恋爱,遇到过好几个声称要爱我一生一世的男生,可是他们之于我的也是说不爱就不爱了,再也没有对我的死活有过半分关心和追究,大概也不曾觉得对我有多少辜负和亏欠。现在回头看看,反倒是那个从一开始就拒绝我的男人,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跟我扯上任何关系的男人,在被我以最恶毒的言语咒骂过被我以最酷烈的方式折磨过之后,表现出了使人感动的温柔和包容。

    所以放在小清那里,让我觉得,不光是三刀,就算是我也不能原谅的地方,便是,小清在他与三刀相处的前期,仗着三刀的喜欢,确确实实地肆意妄为了一把。

    高三的时候,小清和他们班上一个三刀非常讨厌的女人公开在一起。三刀气得一周都没有去上课。

    她不让我再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也不想再讨论任何关于他的事,大概是真真切切地恨起来了。过了一阵子三刀问我她这样做会不会太自私了,毕竟我和小清也算得上是朋友,小学生才拉帮结派玩孤立。

    我对三刀说,你喜欢他的时候,我跟他一起玩,你不喜欢他的时候,我就不跟他一起玩,等你哪天又喜欢他了,那我就再跟他一起玩,说到底,一直都是你最重要。

    很久之后,小清告诉我,三刀曾经被我这句话感动了很久,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在对方的心里为所欲为。而事实上,大部分人都在依仗她的宽容她的容忍她的信任,伤害她。

    我对小清说,因为三刀对我,也是这样。

    高考结束后,三刀自知发挥不好,已经做好复读的准备。我自我感觉还不错,毕竟半年前,大部分人都觉得我以后肯定没学上了。各类高校的分数线出来,三刀在和父母商议了之后,决定不复读随便选了一个学校去读书。而我也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地被大学录取,当时我们都没有跟对方说自己要去读的大学是哪一所,三刀不说,我也不问。反正总觉得就此分道扬镳了吧,大家以后天各一方独自求学,眼看暑假就要过去了更是悲春伤秋了好久,抓紧最后的时间腻在一起,说好每学期都要去对方的学校看望彼此,像即将面对异地恋的情侣,说了很多严重的话。

    然而等我们收拾好行礼,买好车票,惊讶地发现我们即将前往同一座城市,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拿出来一对,原来我们要去同一所大学读书。

    没有事先商量,没有事先预定,没有说过“让我们清华北大见”的肉麻话,上天觉得现在还不是让我们分开的时候,所以又给了我们四年死缓的宽限。我和三刀坐在同一班列车里,相顾无言只能摇头感叹。后来去各自的宿舍报到,发现我们的宿舍楼相邻,仿佛回到了小学的时候,她家住A幢,我家住B幢。

    我和三刀又是一阵无语。

    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晚上我们两个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大学里闲逛,在展望未来的同时还不忘回顾过去,不停感慨命运和巧合,开始渐渐发现那些无法抗拒的来自自身之外的力量。

    那一年我们十八岁,风尘仆仆地来到这个地方,我开始知道有些未知可能很可怕,有些不可测的将来可能会把我击垮,但我一点都不恐惧,因为三刀也在这里。

    那个时候,我在老江那里狼狈溃败丢盔卸甲都没有一蹶不振,因为当时有三刀在。三刀在我表白被拒的时候拉着我去吃泡芙,在我给老江送出三万字情书却杳无音讯之后陪我逛街,在我深切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值得任何人喜欢的时候对我说,我觉得你很漂亮,各种内在和外在的漂亮。三刀在我已经明确认识到我喜欢老江是个不明智的选择时指正我说,你没有错,只有骄傲的人才有追求的价值。

    一直以来,三刀都让我觉得我的所作所为都是有意义的,我干的所有蠢事都并非一时冲动,她没有底线地支持我肯定我的一切存在,而且还能胡扯出很多证据让我信服。

    只要有她在,我再怎么输,都不可能一无所有。

    十八岁以前是这样,那么十八岁以后,肯定也是如此。

    我清晰记得大学开学第一天,我和三刀在宿舍楼下做了一个简短的四年计划。

    三刀语重心长地说,一命啊,咱这四年,可得过上靠谱的日子了。

    我思索了一下,问她,那啥是靠谱日子呢。

    三刀一怔,想了想说,不跟不靠谱的人扯上关系,应该就算是一个靠谱的开始。

    事与愿违,我和三刀都没有预料到的,是那个史上最不靠谱的寡妇清同学,在消失了一年之后,又悄悄地回到了三刀身边,彻底粉碎了我们的靠谱之梦。

    大学的第一学期,我和三刀过得特别不自律。第一次出远门来到他乡求学,脱离了家长的管辖,也没有太多课业的束缚,可能是初期的水土不服,又好像是青春期发育的后遗症,我和三刀的体重不可控地暴涨起来。而且像所有刚进入大学的青少年一样,我们迫不及待地颠覆以往的审美,想要改变形象。其结果就是,经过一个学期的改造,我和三刀把灵魂上的不伦不类彻底表现在了外在上。

    更要命的是彼时我和三刀并没有觉得自己或者对方有什么不妥。三刀说我现在胖出一种宝相庄严,配上我金色的蕾丝领衬衣整个气质尤其哥特。我说三刀现在有一种成熟感的臃肿,而这件银色的羽绒服恰好可以拉低年龄,达到完美的平衡。后来回想起来,当时我们俩这造型走在大街上,就是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的即视感。

    很久以后,我和三刀才恍然大悟,其实一直以来,错的都是我们俩,不妥的都是我们俩,走歪路的都是我们俩,而我们能一鼓作气心无旁骛地在这条歪路上走得这么坚定这么持久,是因为我们为彼此搭建了这个理想国。尽管心中是会时不时地有一些疑虑吧,却很快就能被对方说服啊,明知道还有更好的方式,可到底这个阵营还是有盟友的嘛,说明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少数人的选择。只是没想到,走了那么久,回头看看才发现,这个阵营,数来数去,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

    终于有那么一两次,鲜有地,罕见地,非常稀少地,我和三刀同时怀疑自己现在的存在方式到底是不是对的时候,随手拉了第三个人来咨询,却被告知,我觉得你们现在很好,我希望你们永远都不要变。

    这第三个人,很不幸的,就是小清。

    大一的寒假来临前,三刀小心翼翼地告诉我,小清又跟她联络上了,想要寒假跟我们见个面。末了还跟我强调,小清已经和那个女的分手了。

    我表示没有意见,我对小清从来都谈不上喜欢或者厌恶,因为是个有意思的人,所以只要三刀还能接受他,我就能敞开怀抱欢迎他。

    那年冬天,我回到家,第一次与老妈相隔这么久没有见面,她打开门看到我,眼神立刻从万般期待变成了百般嫌弃。她大惊失色已经忘记把我招呼进屋,直接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胖成这个样子,你是不是怀孕了?三刀回到家更是被她妈强行灌了两天减肥茶,但就是这样的我们在那个冬天与小清见面的时候,小清表现出了足够的淡定和礼貌,对我说,好久不见,你比以前更精神了。

    后来,当我和小清两个人再次说起那次重逢的时候,我说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什么样子了,只觉得那大概是我和三刀最糟糕的时期了。小清说,我记得,那年冬天,你们俩站在金鹰前面的十字路口等我,两个人穿着一样的黑色长羽绒服,油光满面,朴实得像俩村妇。那时候就觉得你们俩跟别人不一样,特耀眼,特好看,所以特希望你俩能一直不一样下去。

    如果放在几年前,我内心可能还会悸动一下,觉得小清的这番夸奖不露声色,他说得这么真诚,情真意切,大抵是真真儿地发自内心的表扬。可那时,我只想对小清说一句,你这个大神经病。

    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神经病,结果就让这三个神经病凑在了一起。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过日子,以彼此为支点,以为疯癫才是正经,以为癫狂才是普通,以为游荡来游荡去才是靠谱。

    其实早就错啦,从一开始的定义上,就是错的啊。

    寒假中很多次我们出来闲逛,当然三刀和小清两个人单独的闲逛肯定会更多。大概三刀是真的爱小清了吧,立刻释怀了他高中的背叛。小清也许是经过一番思索,发现心里还是有三刀的,所以两个人火速确立了恋爱关系。

    小清大学在北方,我和三刀盘踞南方,开学之后小清隔三差五就会来看三刀,顺带也捎上我去饭店吃点好吃的补一补。同样,三刀会定期去小清的学校看他,有时候我在学校闲着无聊,三刀也会把我带去北方找小清玩。

    但作为一对异地恋情侣,更经常发生的事情,其实是这个星期我去三刀宿舍找她唠嗑,她告诉我她和小清分手了,半个月后我们在教学楼碰见,她给我说她和小清复合了。一个月后三刀拉我去喝酒,说这次一定要跟小清一刀两断。到了学期末,小清拖着一大堆行李来学校找三刀,三刀少女一样跳跃着飞扑过去。

    我谈了个男朋友,三刀和小清分手了。我和男朋友分手了,三刀和小清复合了。我正筹备去西藏的旅游,三刀和小清分手了。我从西藏回来,三刀和小清复合了。寒假来了,三刀和小清分手了。暑假来了,三刀和小清复合了。

    这样分分合合的戏码,平均一学期要上演五六次,然后他俩乐此不疲地演了大学整整四年。从刚一开始我听到他俩分手的消息的时候还会深层次地表达出震惊和惋惜的情绪,到了后来,我基本上是一边嗑瓜子一边抱着三刀的笔记本看美剧,然后闲闲地听她唠叨这次和小清分手的缘由。

    最后我实在是厌烦了他们周而复始的循环,语重心长地说,三刀啊,其实啊,你哪天直接来给我送你和小清结婚的请帖就行了,中间发生什么,可以不用告知我了。

    三刀看看我,感觉心里是有些高兴,但又充满了担忧。她问我,你真的觉得我和小清能走到最后吗?

    我吐出一片瓜子皮,说,啥叫真觉得,你们俩本来就是要走到最后的啊!你看,这没几年咱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咱就一起回徐州,然后整套房子当新房,不用太大,两室一厅就行,装装好嘛,再晾个半年,你俩就可以领证结婚啦!等你们结婚有了自己的窝,我以后就有去处了。

    三刀被我这样一番点拨,大概是曾经的焦虑和莫名的担忧被具化了的美好远景取代。她应该是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也应该是跟小清实实在在地探讨过了未来,第二天,三刀跑到我的宿舍,说一命啊,我和小清说好了,以后买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其中一间可以用来包养你,小清说都不用买宠物了,养一命就行了,她还会写书呢。

    我听到这话,着实感动了一把。

    那一年我好像是二十岁,对,没错,就是那个混乱糟粕的二十岁。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这个年龄里倒下的,他们放弃了自己,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任由生活摆布,成了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人。而我不一样,二十岁的我失败了,落魄了,贫穷又邋遢,可是我还有三刀和小清啊。这两口子已经承诺了我一个未来,我不用担心会有更糟的事情发生,就算发生了,我至少已经预订下一间尚未存在但一定会到来的十平方米的小窝了呀。

    那个时候金钱和阶级已经慢慢地渗透进我们的认知中,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赚多少钱成为一个怎样的成功人士在大学的课堂上堂而皇之地被老师和同学介绍和引用,包装成梦想的旗帜来回挥舞。只有跟三刀和小清,我们还在谈论爱情和友情,谈论那些高尚的品质。在他们这里,不会有金钱和地位的挤对,唯独他们能毫不势利地施舍给我片刻的安宁,于是我就很容易地原谅了自己的潦倒和落魄,遗忘了我的无能和贫穷。

    从此之后,那间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房子,成了我们所有的底线。

    我曾经问过三刀,对小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分分合合谈了那么久,也不是看不出来小清是个不着调的人,却依然愿意和他死磕,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让你这样至死不渝的啊。

    三刀说,我不想放弃他,就像我从没有想过要放弃你一样,我想带你们一起走。

    我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三刀和小清之间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次的分分合合,并非只是情侣间单纯的闹别扭。他们两个人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在为我不曾纳入过考虑范围的问题担忧糟心着。

    三刀妈妈反对三刀和小清在一起。三刀妈妈是个事业有成的女性,对三刀从小就高标准严要求,虽然不至于要让三刀把自己拔高到她那个角度吧,但至少要找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谈婚论嫁。小清家境非常一般,可能说是一般都要勉强一些。三刀妈妈曾经当着我的面讽刺三刀和小清的交往,说和他结婚图个什么,有个婆婆给你打扫卫生吗,去请个钟点工好了啊。还时不时地告诫我说小刘啊,以后找男朋友可得长点心,别让你妈为你操心啊。

    我当时很替三刀气不过,心想这种家长思维不是封建残留么,富商家的大小姐怎么就不能和裁缝的小儿子喜结连理了,他们有爱情啊,爱情最高啊。

    三刀妈妈不是不知道女儿这大学四年一直在和小清交往,但三刀没有主动挑明,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三刀开始说起要和小清一生一世之类的话,她妈妈才开始反攻妄图拆散他们俩,首先做的就是要把三刀送到国外读硕士。

    大四快开学的时候,三刀拉我去喝酒唱K。在KTV里,总统包厢,我们两个轮番哀号。三刀一遍一遍地唱着《Norwegian wood》,而我为了给三刀鼓励打气,唱完《死了都要爱》唱《不死心还在》,唱完《最初的梦想》唱《爱你一万年》。

    我拿着话筒给三刀说,老郑,我这辈子是和老江没什么可能了,我此生也不奢求什么爱情了,我也许会随便找个人结婚,也许会离很多次婚,但那都不是事儿。为什么,因为你和小清还在一起,你们俩要一直在一起,至少爱情还在你们这儿,至少我知道,还是有人能得到爱情的。你们要走到最后,让所有人都看看,拯救这个世界的只有爱啊!

    现在想想,这番话是多么地不负责任。我做不到的事儿,确切地说,大部分人类都做不到的事儿,我让三刀去做,还把境界拉到了世界的范围内,年轻小姑娘哪受得了这种鼓舞,哪看得清这种教唆。我又一次在只存在于我们两个人的理想范围内,把所有任务都推给了三刀。这个傻姑娘还热泪盈眶地接下来了,并且保证,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和信任。

    唱完KTV,三刀跑去云龙湖,把自己的护照扔到了湖里。

    看着那个小红本漂到了湖中央,我问三刀,小清呢,最近在忙什么呢?

    三刀悠悠地说,他最近在忙着为考研做准备呢。我心一惊,想不求上进的寡妇清这是为了要博取未来丈母娘欢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吗?我们中间最先走上靠谱路线的难道是小清了吗?于是赶忙祝贺三刀,说这是好事儿啊,小清这是想考哪里的研究生?

    三刀说,中传导演系。

    这五个字,噎得我半天说不出来话。

    纵使三刀很少跟我吐苦水,也从不跟我提及她真正的忧虑,但我一直都知道,她和小清之间最大的阻碍,绝对不是她的妈妈,而是小清的不着调。

    是啊,小清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有很跳哒的想法,和他在一起玩耍很开心。可是至于三刀自己,是决定要跟这个男人在一起过日子的,她需得天天面对的不只是那些够我们谈天说地的谈资,还有柴米油盐,还是世俗目光。她是一度被他的灵魂上的魅力吸引,可她的母亲看不到小清的闪光点,而就算她已经说出了自己妈妈对他强烈不满意的地方在哪里,小清依然不知道改进,依然不知道为了三刀而做出些精神上的牺牲,依然不肯脚踏实地地表现出他有任何进步的可能,甚至还声张着要去考中传导演系的研究生。

    尽管如此,三刀说过,她不想放弃小清。所以她一直都在很努力地,不放弃小清。岂止不放弃,其实已经给了对方所有,还问够不够。

    大四那年的寒假,正逢初三,我接到三刀的短信,短短一句话。她说,出来,我需要你。

    那时候我已经有车了,于是二话不说开到她家的大别墅下,三刀走进我的车子里,面露绯红地告诉我,我和小清同学,在经历了四年的感情长跑之后,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我秒懂,立刻露出邪恶的笑容,说来来来,给我个简短的做后感。

    三刀抿嘴想了会儿,说,就那么回事儿。

    我泄了气,不愿罢休,执意追着三刀给我讲过程。三刀从一开始扭扭捏捏讳莫如深,到后来越说越起劲,把小清的尺寸形状手感事无巨细地给我描述了一遍。第二天我见到小清,突然有种无法直视他的羞赧。

    初三那天我开车带着三刀在云龙湖逛了一圈又一圈,来到那家我们经常光顾的炒面店,只听到三刀喋喋不休地说,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只是觉得我很喜欢他。

    我说,对不对都是废话,这是人生的重点吗?重点是恭喜你,从此将以一个新身份生活啦。

    三刀笑了,说,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一个悲剧,描述成一个喜剧。

    然而不管再怎么粉饰再怎么装潢再怎么用各种修辞的手法冠以黑色幽默的外衣,都不得不承认大四的最后一学期,大概是我和三刀还有小清最难过的一段时光了。

    因为要写毕业论文,所以春节结束后我们并没有赶回学校,有足够的时间天天一起游荡,踏过徐州的每一寸土地。

    我们即将毕业,走进社会,终于结束了16年的校园生涯。可一个纪元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依然心有不甘。还有好多恩怨情仇没有了断,还有好多历史悬案没有解开,还有好多深仇大恨没有去报哪。这就要毕业了吗,这是要我们一夜之间从一个蠢货脱胎换骨放下所有儿女情长隐退江湖了吗?不能够啊,还没有决出个最终的胜负呢,武林中最厉害的那本秘籍落到了谁的手里,江湖上最神秘的那把宝剑的最终秘密究竟是什么?这个时代以那么恢宏的开篇引我们进来,又以这样那样错综复杂的事件交错纵横让我们眼花缭乱且毫无头绪,然后所有的事情都还没有一个交代呢,就要烂尾大结局啦!

    我们三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在曾经和我们一起鬼混一起不着调一起不靠谱的所有人都已经有所觉悟开始在实习单位混得如鱼得水的时候,我们依然在抓紧最后的时光鬼混着不着调着不靠谱着。

    春节过后,我的爸妈也开始商量把我送去国外读书这件事,岂止是商量,已经到了随时收拾东西随时送我走人的地步。起先,我强烈抗争着,拒绝参加雅思托福GMAT考试。爸妈苦口婆心地劝导我,说你不实习不想找工作没关系,那咱就继续读书呗,可你连书都不想读是想干什么,这样闲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啊。

    我跳起来说,我不闲我不闲,我这就出门找事做!

    我跑到三刀家,躺在她的床上合计该怎么办。三刀也一直没有实习找工作的打算,以在家写毕业论文为借口当高等游民。因为害怕一回家就被我爸妈逼,我也没三刀那么有骨气把自己的护照扔河里去,只能在她家混吃混住了两三天。终于抱着她的电脑看完了两部美剧之后,我脑袋不知道怎么一抽,给三刀说,要不咱摆地摊去卖盗版DVD吧。

    三刀先是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瞪,但很快被我坚定的眼神和突然高涨的兴致打动,貌似没有对她进行太多的唆使,这家伙便入伙了。后来跟小清报备我们的计划,小清一拍大腿说,我就知道,跟老刘一起混,肯定有肉吃。

    又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支持,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创业计划便被正式提上日程了。并没有筹备多久,我和三刀轻易在淘宝上找到了一个进货源,把存了十几年的压岁钱和我那点可怜的稿费全部投进去,换来了两蛇皮袋的盗版DVD,随即火速去夜市练了一个地摊儿做起自己的小本买卖来。

    开始的时候,我和三刀确实起早贪黑地努力了好一阵,从一开始两个人扭扭捏捏地推搡,到后来大大方方地叫卖。可是更多的,是百无聊赖地发呆。我不是没有怀疑过,我会问自己在做什么,这么鬼混下去还有没有救。我侧头看看站在我身边的三刀,想到她这个一代学霸竟然沦落到跟我一起摆地摊的地步不是没有过罪孽深重的愧疚。每天晚上收摊之后,我开车送三刀回家,都会在她家小区里聊很久。

    我对她表达过担忧,表达过内疚,表达过拖累她到这步田地的悔意。我很早就觉得,如果三刀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没有反水跟我一起反抗小区的领袖,没有就此跟我成为朋友,也没有一冲动跑来跟我一个高中,她是可以找到一个绝对正派的人做朋友,她会和她的那个朋友真正地相约清华北大见,会在她喜欢上不着调的男生时及时制止她。没有人会在关键时刻拉着她走歪路,没有人会给她这么多不靠谱的点子更不会在她不靠谱的时候鼓励她怂恿她,再不济,都不会在临近毕业的时候拉着她一起练地摊。

    说着说着我有点哽咽,可三刀摆摆手示意我停下。她说,生活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进行,我们正在进行的,可能不是最有前途的,但一定是最灿烂最开心的。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对我来说,都已经是最好的。

    练地摊的时候,我们跟顾客吵过架,跟别的地摊撕过逼,被城管追得到处跑,每天中午吃一块五毛钱的菜煎饼也舍不得用盈利买个蛋。这样的地摊生涯持续了一个多月,突然有一天晚上,已近深夜,三刀对我说,一命,你想过毕业之后干什么吗?

    我有点奇怪,说,这个问题咱不是讨论过了吗,反正就是跟你和小清继续鬼混呗。

    三刀说,我觉得,你还是出国读书去吧。

    我更加奇怪了,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不出去,你和小清都在这儿,我能去哪里?

    三刀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咱不是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没想通吗,那就继续读书呗,读完硕士没想通就读博士,读完博士没想通那就继续读博士后,反正你家不差钱,这也是曲线救国的方式啊。

    我问她,我出国读书,你呢?

    三刀说,我也去读书。

    我说,小清怎么办。

    三刀说,我会想到两全的办法的。

    我说,你说过的,不会放弃我和小清。

    三刀说,我说过,我记得。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一夜没睡。第二天三刀继续游说我,站在各种长远利益的角度上对我进行规劝,对我们以后的道路进行重新的规划。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开窍了,那天晚上收完摊回到家,我对爸妈说,我可以考虑看看出去读书,但也只是考虑看看。爸妈喜极而泣。顺理成章地,我们的地摊事业并没有维持太久,在春天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没有卖出去的盗版DVD已经被搁置在三刀家的阁楼里存灰了。

    那应该一个相当热闹的春天吧,徐州又开始飘起了漫天的柳絮。三刀,小清,一命,我们三个最后一次站在一堆盗版DVD后,站在人头攒动的商业街前。这座古城曾经被不合理的城市规划毁灭过,现在她似乎又复活了。我们厌恶甚至抛弃过她,但那时却成了我们不愿离去甚至产生留恋的根源。

    小清抬头看看铺天盖地的柳絮说,你们看,活着在自然界是件多么盛大的事情啊。

    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我和三刀回校答辩。回到学校的第二天,三刀来我宿舍找我,要我陪她一起去买验孕棒。

    似乎所有的事情三刀都比我早经历,她初潮比我早,胸部发育比我早,看《挪威的森林》比我早,告别处女比我早,需要用到验孕棒也比我早。她早我一步知道很多道理看清很多真相,但她并没有介意我的无知和看热闹的心情,反倒执意拉着我一起分享。

    我们去屈臣氏买来一盒三支装的验孕棒,一路上我好像一个过来人一样埋怨她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她抿嘴不说话,偶尔蹦出来一句,无非是“万一真怀孕了怎么办”“人流哪家好”“打胎多少钱”之类的话。

    三刀的舍友都是本地人,还没有返校,回到她宿舍,只有我们两个人。她紧张地拿一根验孕棒去测试,测完了,要十分钟等结果。这十分钟大概是我们经历过最漫长的十分钟了。三刀捂着眼睛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问自己,万一真的怀上了怎么办,去哪里打掉啊。

    我被她说烦了,拍拍桌子说,流毛线啊,打毛线啊,怀上就怀上,怀上就生下来,小清是指望不上了,我也没想过要指望他。生下来咱俩养,你当妈,我当爹,我可以写书赚钱啊,养个小孩还不容易嘛!

    三刀没有回应,捂住眼睛的手没有立刻拿下来,半晌,她垂下手抬头看我,我感觉她眼睛有点红。正好十分钟过去了,我第一次被科普,小队长是没有,中队长是有。三刀那根验孕棒,竟然不光不是中队长,连小队长都没有显示。

    刚才酝酿出来的煽情气氛烟消云散,我指着那块空白说,三刀你是人类吗,还是你怀上了异形,这不科学啊,说明书上没有这个解释啊!

    三刀狠狠地把那支验孕棒丢到垃圾桶里说,屈臣氏卖假货!

    我说我不信!还有两支,我去试试!

    不知道是不是女人面对验孕棒的时候都会心存敬畏,哪怕我知道我肯定是小队长,可也不免抱着“万一……如果……可能……不小心当了圣母玛利亚”的心情来替屈臣氏伸冤。十分钟之后,小队长如期出现。

    三刀拿了最后一支验孕棒,讪讪地要再去试一试。走到厕所门口,她猛然抬起头,一狠心把那支没用过的验孕棒丢掉了,说,怀就怀了,不管了!

    我心情也变得激动起来,说,对,就是要这样,怀了就怀了,多大事儿!

    那一夜,我睡在三刀的宿舍,聊了很多关于下一代的想法,又说起我们未来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主动让贤,说,我睡客厅的沙发就行了,那个十平方米还是得留给祖国的花朵。三刀说,只要我的小孩能快快乐乐地长大,我只要他快乐,就行了。

    我纠正三刀说,是我们的小孩。三刀马上改正说,对,是我们的小孩。

    就在我们已经做好完全的心里建设准备迎接这个小孩的到来时,两天后,三刀大姨妈来了。去陪三刀买卫生巾的时候,我们又路过验孕棒的柜台,三刀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失落啊。

    这件事,我们从未跟小清说起过。

    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和三刀,有过一个不曾存在的孩子。

    答辩。毕业。毕业典礼。散伙饭。这些形式像水流一样流了过来流了过去,毕业旅行我自个儿跑东南亚溜达了一圈,晒成了一只非洲鸡回来,彻底闲置在家成了一个无业游民。爸妈给我打听了好几所美国的大学,我拿着这些大学的资料去跟三刀商讨。

    我问三刀准备去哪里读书,三刀说会首选英国,英国的硕士只要一年就能读完。我知道她的这个选择是因为小清,她不想和小清分开太久。由于我也处于无法抉择的时候,所以不知道该给她什么样的指导。我看到三刀电脑里有一堆留学资料,便随手翻开看了一下。几分钟后,我指着其中一张有着一座古老钟楼的大学问三刀,这是哪里。

    三刀说,哦,这是西澳大学,在Perth,澳洲的西部,我看过这所学校的视频,特美,如果不是要去英国的话,我觉得我会去这里。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说,快快快,把这所学校的资料给我,我不喜欢美国,不想去美国,所以去这所学校也行啊!

    三刀乐了,说那敢情好,你要真去了这学校,我一定第一时间从英国飞过去看你!

    我看完这所学校的视频和这个城市的简介,似乎没有做太多的犹豫,就给爸妈说,我不去美国了,我去澳大利亚读书吧。爸妈没有反对,反倒对我突然这么上进感到了些许的欣慰。

    定好了去处,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闭关学雅思联系学校,终于在秋末的时候拿到了西澳大学的offer。我飞奔着去和三刀分享这个消息,顺便问她英国的学校申请得怎么样了。三刀有些踟蹰,说,我准备先工作一年再去读书,小清中传的导演系没考上,他想再试一次。我立刻变得有些愤怒,说中传导演系小清考一百年也考不上,你准备一百年后再去英国吗?

    三刀叹了口气说,那我能怎么办,我还有选择吗?

    我说,有,你有选择,放弃小清,放弃他。

    三刀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你是真的这样想的吗?

    三刀这句反问把我问住了。在我最困难最寥落的时候小清可从来没有要放弃我的呀,他还以户主的身份跟三刀说以后要包养我,我怎么能给三刀出这种馊主意呢。

    我自觉心虚,半天没有吭声。

    事实上,这样的讨论我们进行过很多次。在我等澳大利亚签证的这段时间,甚至更久以前,我和三刀有切切实实地讨论过小清的问题。

    放弃小清,我和三刀双双出国指不定就学成而归衣锦还乡飞黄腾达了。不放弃小清,我们三个继续混吃等死,抱团向下坠。这是一个答案多么明显的选择题啊,可是如果真的选择了放弃小清,我们和那些曾经被我们唾弃为我们不耻的过河拆桥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直到我临去澳洲前夕,三刀才终于给我说,一命,我和小清这辈子只能这样了,你好好在澳洲读书,读个硕士回来,进国企当干部赚大钱,到时候我和小清就指望你了。

    三刀说了这话,我便明白了她已经放弃去英国读书。她做这个决定,完完全全是为了小清。我懂她的情谊,却不理解她的做法,可我不忍心苛责,拍拍胸脯说,你等我,你们都好好等着我,等我拿个正经八百的文凭回来,咱再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那年冬天,三刀到机场送我。跟爸妈告别我都没有很激动,轮到跟三刀说再见的时候,我一时语塞,眼泪竟然先流了下来。

    三刀忍住眼泪说,到了那边好好读书,有空谈个恋爱,忘了老江,最重要的是,得过上靠谱的日子。

    我擦擦眼泪说,和小清能处就处,觉得实在处不下去了就拉倒,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

    三刀终于忍不住哭了,说,我不会放弃你们俩的,所以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赶紧给我回国!

    我说,你们要等我。

    我们含着泪带着笑挥手告别,一转身,即是十个小时飞机的距离。

    刚到异国他乡,我过得非常不习惯,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孤独,隔三差五就给三刀打电话让她接我回家。我一下子多出了很多顾虑,比如我读完书回国年事已高嫁不出去了怎么办,比如我读完书屁用都没有还是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三刀在电话那头耐心劝我,说我现在有一个小本子上面全部都是肤白貌美的优质青年的详细资料,回头让你仔细挑选。她说找不到工作也没事儿,反正我现在找到活干了,姐也开始赚钱了,小清已经去超市打零工了,你要求别太高,温饱不成问题。

    最后三刀说每个人都要有一段自己的修行,这段路,只能你自己走。

    我接受三刀的安慰,慢慢适应了澳洲生活之后,开始经常给三刀发我在那里生活的照片和视频,兴高采烈地告诉她我交了男朋友,今天去party了,明天决定去海边看日出。我给她看那座我第一眼在她电脑里看到的古老钟楼下的留影,说,看,我来到这儿了。

    三刀悠悠地说,你值得去那么远方的地方,我一直都知道。

    学期一旦开始,就变得格外忙碌。以前靠着点小聪明就能混得不错的日子在西澳大学一去不返,我必须得读很多书,找很多资料,写很多遍论文提纲,为各种考试做最充分的准备。和三刀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只知道她和小清分手了,又复合了,然后又分手了。

    终于过完一个学年,迎来了长达三个月的假期。我回到家第一时间就是开车去找三刀。我到她的单位门口等她,一年不见,三刀和我都无法不激动。三刀说,澳大利亚的粮食不养人啊,你看你都瘦了。

    我问她工作忙不忙,领导好不好,和同事相处得怎么样。三刀俨然一副社会人的样子一笔带过地说,就那样吧。

    我眉毛一抬说,怎么就那样啊,工作忙就不干了,领导不好就辞了他,和同事相处得不融洽咱就联手跟她们撕逼去呀。

    三刀乐呵呵地说,你怎么还是没变,国外的大学怎么也没好好教你做人哪。

    我们开着车去小清单位等他下班,然后三个人又一起跑去云龙湖溜达。

    我的假期就是这样,隔三差五就去三刀单位门口等她下班,下班之后我们再去逛街吃饭,把她送回家之后,还能在她家的楼下跟她聊很久。我们继续聊小清,聊老江,聊以前的故人,谁谁谁结婚了,谁谁谁生子了,谁谁谁洗尽铅华尘埃落定了。大概是在那时才惊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并不是一件难事,或许我们是可以怀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抱负归于平静啊。甚至,事实上,不管我们承不承认,我们已经在以一种缓慢的方式低头了。不靠谱三剑客之一的郑三刀小姐过上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的生活,特立独行的吊车尾大王刘一命同志,也痛改前非奔去世界名校冒充优等生啦。

    时光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改变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吧,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在想,还好,至少我们三个还在一起,我和三刀还在一起,一切都还可以接受。

    那个假期,我们三个商量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小清去三刀家提亲。

    关于小清和三刀的未来走向,我没有多问,因为我一直都相信,他俩的结局,就是结婚,至于过程该怎么走,那都不是重点。所以我想当然地率先开了头,以三刀家长的身份给小清说,你和我家三刀在一起的日子也不短了,就算把高中那些破烂事儿屏蔽,你们俩满打满算也有五年了,这五年,好事坏事你们都干过了,到了现在,好歹得有个说法吧。

    小清说,啥说法啊。

    我敲敲桌子说,都五年了,不是分手就是结婚啊。

    小清面露难色说,三刀妈还没接受我啊。

    我说你这人怎么不开化啊,你都跟人家闺女在一起那么久了,你去正式拜访过她爸妈吗,这不马上过年了么,你拎着两只鸡一只鸭带上两瓶天之蓝去三刀家,我不信她妈能把你赶出来!

    小清接受我的建议,过年前真的拎着两只鸡一只鸭带上两瓶天之蓝去三刀家了,而三刀妈,真的把他扫地出门赶了出来。

    都怪我和三刀都太天真,不知道父母反对的意志可以这么坚定。大年初三的晚上,我们三个坐在一间咖啡厅里,惆怅地揉揉额头想着这事儿该怎么解决。彼时我还太年轻,仍然不信世俗的阻挠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不断地给他们精神上的鼓励,还出谋划策给了他们很多建议,什么株胎暗结啊奉子成婚啊私奔他乡啊这种丧心病狂的鬼点子都说了出来。三刀和小清被我的乐观打动了,从绝望的沼泽中长吁一口气,以为一切还是有转折的余地。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制订了长达一年的逼婚计划,仿佛一切具备,只欠那个小红本。我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两室一厅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是曲折地向前发展,曲折肯定会有,但走向一定是光明的,所以同志们要乐观起来,你们结婚典礼上的新婚祝词我都写好啦!

    大年初五,我又要回到澳大利亚,继续完成我的学业。三刀又一次送我到机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此次我们可以很平静地说再见。那时我坚信,这不是一次没有终点的告别,也不是一个没有尽头的修行,告别的终点将是三刀和小清的婚礼,修行的尽头是我们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我说你们按照计划来,小心行事,一旦有变,及时跟我联系,我们再从长计议。

    三刀说,好,你在那里安心学习,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放心地转身离开,走得特别铿锵。

    我何曾想过,此番叮嘱,竟是永别。

    回到澳洲,南北半球季节之差,春秋颠倒。国内喜迎开春,而我那里则开始逐步进入漫长多雨的冬季。照样是一开学就忙得不可开交的学业,和三刀的通话频率减少至一个月两次。她总能长话短说地给我汇报近况,渐渐从话语间表达出了对小清越来越多的不满。她开始一遍遍地重复,小清让她很失望,让我们很失望。我问她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却无法再跟我更进一步地进行详说。

    终于在冬天的时候,三刀告诉我,她和小清彻底分手了,而为了将这个彻底进行到底,她接受父母的意见决定去相亲。我听到这个消息,是有一瞬间的挫败,抗争了那么久,最后还是输了。不过仅仅是一瞬间,一瞬间的挫败之后,是长吁一口气的轻松。

    当三刀告诉我,她真的放弃小清决定去相亲了之后,我仿佛看到眼前升起一道曙光。我和三刀躲在战壕里,终于看到了那一丝曙光,不管是不是战败的消息,至少和平终于来临了,终于可以不用再紧绷一根弦表现出反抗的姿态了。做一个顽固的不合作分子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情啊,必须时刻警惕着,时刻准备着,随时随地等待开战抵御世俗的入侵,太累了。我们疯够了吵够了闹够了叫够了,我们已经累了。

    我们的黑夜,已经太过漫长,打败我们的,其实是疲惫。

    我在地球的这一端,听三刀跟我说起她相亲的近况。她的相亲对象是个某二代,在公安部门任职,不管家世和相貌都和三刀很般配,深得三刀妈妈的喜爱。

    我问三刀他对你好吗?三刀说,很好。我说,那就好。三刀说,他已经在苦练麻将,等你冬天回来就可以介绍给你认识了。

    我哈哈大笑说,不会打麻将也没关系,只要你觉得好,就好。

    三刀在电话那头有了短暂的沉默,说,哪有什么好和不好,其实都一样。

    我还不太清楚她这句话到底想表达“好”还是表达“不好”,所以跟着她一起沉默了。相识这么久,我俩第一次在面对对方的时候,沉默了。

    之后,我跟三刀的电话频率更加减少,发短信给她不是在跟新男友吃饭就是在跟新男友看电影。期间小清有跟我联系过,问我三刀的近况。毕竟如果我跟小清只算上纯友谊的交情也有六七年了,所以就算他和三刀分手足以有让我们一刀两断的理由,但还不至于像当事人双方一样互相咒骂成为敌寇。可我从来都是拎得清的人,朋友的敌人就是敌人,这个队伍我向来站得很准确,所以我含蓄地告诉小清,三刀过得很好,你不要再去打扰她。

    九月份的时候,我和三刀难得地又有时间电话聊天。

    人是不是会选择性遗忘那些最难过的瞬间,每当我的回忆走到这个关卡的时候都会产生短暂的空白。我忘了那次电话我跟三刀聊了什么,也忘了究竟是哪一句话触到了三刀的痛点,总之我能想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三刀说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联系了”。

    ——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联系了。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三刀毅然决然地挂上电话。

    我拿着发热的电话,半天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我骂了一句“卧槽你妈啊”,然后再把电话打回去,她就怎么都不接了。

    距离12月份我放假回国还有3个月,这3个月里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到底说了什么该死的话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给三刀发了无数条短信,从一开始的质疑到询问,到后来干脆双手一摊说我错了都是我的错,然后不问缘由地祈求她原谅。可所有的质疑询问和祈求都石沉大海,郑三刀同学仿佛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销声匿迹了。

    假期来临,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到家,正值下午三点多的时间。从夏天飞回冬天,我澡都没有来得及洗一下,披着一件羽绒服就拿着车钥匙开到三刀单位门口。我坐在车里等了两个小时,五点半,三刀下班,我在最后一波走出大门的人里一眼就看出了郑三刀。深吸一口气打开车门追上她,喊出她名字的一瞬间,所有责备辱骂泄恨愤懑的言语全部忘却,我很自然地打开笑容对她笑笑,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三刀看看我,没有说话,低下头欲转身离开。我慌了神,上去拉住她的胳膊说,你干啥啊,再大的气这么长时间也该消了,我刚下飞机就来找你了。

    三刀不说话,从我的手中把袖子挣脱开来。我又一次拉住她说,总得给个理由吧,究竟发生什么了,你不能让我死得不明不白呀。

    三刀终于开口说,你把手放开。我执拗起来,说我就不放。

    三刀突然加大力气一甩手,几天前下的雪还没有化地很湿滑,我一个踉跄滑倒在了地上。

    我倒地的时候看到了三刀脸上一瞬间的动容,受到了鼓舞耍赖状抱住她的大腿说,你不说清楚你今天哪里都别想去,分手离婚都得给个说法吧,你说不玩就不玩了,哪有那么容易。

    可能是突然感觉到了摔倒的疼痛,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话会在有生之年跟一个我一直以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离开我她都不会的女人说出来,于是说完,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三刀一边挣脱一边往前走,我趴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没有拽住她。看到她怎么也不吐出半个字,便真的委屈得号啕大哭起来,说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离开我,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我错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对我。

    三刀大概没想到我突如其来的软弱,霎时愣住了,透过眼泪,我看到她的眼眶也湿了。我以为那是她回心转意的瞬间,没想到下一秒,她趁着我的失神,把我推到了一边,转身快步走开。

    根本没用几秒钟,她消失在了车水马龙茫茫人海中。

    那年冬天的雪来得有点早,地上的雪还没化完,又期期艾艾地飘起了雪花。我坐在地上,默默地流着泪。不知所措了很久,是三刀单位的门卫老大爷把我扶了起来,让我到传达室坐着暖和一下。冷热交替的瞬间,我才清醒了些许,发现自己弄得满身泥泞。已经完全不记得人生还有几时像这样狼狈过,不知道是因为不甘还是因为羞耻,无法自控地再次大哭起来。

    我们已经看到曙光了,和平马上就要来临了,我们的黑夜要结束了。我看到阳光正在一寸寸漫过她的额头她的眉目她的下颚,我从战壕里站起身欢呼,和她相拥庆祝。可是相拥过后,我看到胸口插了一把刀。

    一把她亲手插下去的刀。

    我们已经忍耐太久了,我们的黑夜已经太漫长了。打败我们的是疲惫,可是我忘了,这场大逃杀的游戏,这场漫长黑夜的征程,就是在不断杀死对方不断舍弃同伴中进行的。而最后真正的胜利者,只能有一个。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能接受三刀放弃了我这个事实。我来回奔波,反复求证,首先找到的人就是小清。

    小清和三刀分手之后,终于痛定思痛静下心来找了一份卖保险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干了起来。我跑到小清的单位等他下班,把车开到云龙湖,在冬天的湖畔,我跟小清进行了一次长聊。

    我问小清究竟是为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伤心难过的事情,导致最后她把我也一起割舍了。小清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不断重复着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们。

    我找到三刀以前的好朋友,大家纷纷表示不解。我甚至开始调查三刀现在的男朋友的身份,认定是这个家伙从中作梗。总而言之,那个冬天,我排查线索收集证据,想要给三刀一个不得已的理由开脱,可通通无果。

    我们之间不是没有过争吵,因为我的激进,因为她的怠慢,我经常会被她气到,然后冷战很久。印象中最久的一次冷战是在大学时候,忘记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也许只是她又一次的迟到,也许在某个观点上有了分歧,我们吵了起来,互不搭理长达半年之久。那半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把整个云南都给逛完了。回来之后下了火车在去学校的路上,我给三刀打电话,没有任何隔阂不需要任何解释,我说,我回来了。

    三刀来到学校门口接我,对我说,我昨晚梦见你了。然后我们就顺理成章地和好了,继续疯疯癫癫打打闹闹。

    我总觉得,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我说一句我回来了,三刀就可以张开怀抱欢迎我。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我们都长大了,都成熟了,已经知道人生该作何割舍了。

    三刀对我刻意的避而不见决绝的老死不相来往了的态度让我陷入了如同被分手一样痛苦的境地。我和三刀在一起那么多年,除了我爸妈,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和我亲密至此的人,我们两个的感情早就超过了友情,爱情,和亲情。我无法面对这样的离别,不断重复着被背叛了,被遗弃了,被踢开了的情绪。

    熟识的朋友看到我又在KTV里买醉唱歌,跟旁人询问我是不是又失恋了,别人看着我那副生不如死的样子说应该比失恋更严重。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KTV里所有歌唱失恋的歌都可以形容我对三刀的心情。后来我明白了,不管在哪种关系中,爱情也好,友情也好,亲情也好,所有被抛弃者的怨恨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一样可怜,一样茫然无助。

    有时候我心中的委屈无处发泄,便把小清喊出来,不厌其烦地跟他再一次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我在国外的这几年他们两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三刀肯定有瞒着不跟我说的关键细节,于是我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就是想知道结症到底在哪里,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小清比我冷静很多也比我认清事实早很多,面对我的较真和钻牛角尖,他会有看不下去的时候,轻轻点醒我,说或许只是郑三刀同学的神经病突然痊愈了呢。

    我怔住了,抬头看他,刹那间失控把所有的激动都发泄到小清身上,对他怒吼说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这么不争气,也不至于把三刀气成这样!都是因为你,把我九族连坐了,我是最冤的那个啊!

    对着小清大骂一通之后,把他踢下车留在荒山野岭,一转脸开车走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但小清从来都没有怪我。他大概已经接受了所有的既定事实,比如三刀离开他,比如我是因为他的连累也被离开了,所以他从不申辩也不叫冤,从此以后,逆来顺受。

    终于有一次,我在非常理智的情况下终于开口追问小清很多我猜测到但没有理清的细节。我盯住小清的眼睛,问他,你究竟有没有做过伤透了三刀心的事情,你究竟有没有过哪怕一次,犯了让她心灰意冷不可饶恕的错误,就像高中的那次背叛,明知道这样会伤了她的心,但你还是做了,那么,你是不是又有过这样的行为,让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原谅你了。

    一瞬间,小清眼中有闪烁。

    我明白我已经不再需要小清的答案,我已经明白了。是有过的。

    小清伤透了三刀的心,让她心灰意冷。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她在承受什么,那一刻,我不在她身边。

    我在干什么呢?我在澳大利亚,在读书,在为毕业论文奋斗,在写书,和朋友party,开车去沙漠看南十字星座。我在进行那些看上去特别光明特别有前途的事业,我走在了那条曾经被我无数次唾弃被我无比不齿的道路上,我用尽我前半生的所有力气把三刀拽入布满荆棘的堕落深渊,可我自己却先爬了出去,留她一人在那里彷徨。

    不管我是有意无意,不管她是自愿还是被迫,曾经有无数次机会她可以抛下我向前奔跑,而她没有。所以她应该是突然在某一刻发现,我们两个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们从十岁相识,在长达十五年的时光里,相依为命左右相伴,不曾有半刻让对方离开彼此的视线。我们经历了大家最重要的几个阶段,深知彼此的软肋和痛点,曾经互开玩笑地说过如果哪天翻脸了一定要杀对方灭口以绝后患。我们患难与共并肩携手,一起走过最艰苦最贫穷的时期,但因为有她,就算是再耻辱再丢脸的过去,我都不愿忘记。也是因为有她,我从不曾觉得那些路途有多么煎熬甚至备感光荣和愉悦。

    可是。可是啊。

    在她最伤心最心灰意冷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

    这年初六,小清没能如约来跟我喝酒。

    今年的生意不错,我特地花钱托人从中原带来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想给他尝尝鲜,可是等到十五,他都没有来。

    但是十五那天,从西边,来了一个女人。

    我刚打开酒盖子,想着这么好的酒,只有我一个人喝会不会有点可惜,就看到她站在门口。

    十五,有雨,土黄用时,曲星,宜沐浴,忌远行,冲龙煞北。

    她右手握一把刀,左手拎一个布袋。来到我的驿站,坐下来就说,掌柜,上酒。

    我说,这里是西关的驿站,官老爷交代,怕出关的人喝酒闹事,只供茶水不供酒。她用刀指指我手里的酒坛子说,那是什么。我说,是酒。她说,那为什么不能拿来给我喝?我说,这酒是要跟我的一个故人喝的。她问,你的故人来了吗。我挠挠头说,没有。

    她大笑说,等不来的人叫离人,等来了的人才叫故人,我来了,我便是你的故人,所以你可以跟我一起喝。

    我想想也是,而且这么好的酒,一个人喝,又浪费又可怜,所以拿过来斟入了她的碗里。

    她喝酒的时候不说话,这让我很开心。渐渐有些微醉,我抬手倒酒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她的布袋。布袋滚到了桌脚下,露出了一缕头发。

    她持碗的动作僵持在半空中。我抱歉地笑笑,拾起她的布袋,整理好,重新放回桌子上。我说人血需半个时辰可干透,刚砍下的人头,最好晾晒一会儿再装入袋子里,这样血就不容易渗出来。

    她的面容凝固说,你早知道我这袋子里装了什么。

    我笑笑说,这重要吗?

    我们无声地继续喝酒,眼看酒坛见底,她突然开口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说你从西边来,拿着一把刀,带着一个人头,能够这套装备走过军队把守的关卡,功夫水平必然不是一般人,我这驿站地处偏僻,只为迷路之人所设,你武功高强肯定不会迷路,所以来到这里,一定是有目的。我这客栈,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而通常来找我的人,不是要我的钱,就是要我的命,我看你跟那些曾经被我诈骗过的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一点都不像,那么你就是来要我的命的吧,所以你是谁,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她放下酒杯说,那你一点都不想逃吗?

    我倒完酒坛里的最后一滴酒说,有人劝我不要去是非太多的地方,可是这个江湖,到处都是是非,你说我能逃到哪里去?既落江湖内,都是薄命人哪。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眼睛盯着碗里的酒。突然抬起右手,我以为她要拔刀,没想到她只端起酒仰头而尽。

    我把视线移到夕阳的方向,刚想着这样的好酒三个人一起喝的话应该会更甘美,只听见老旧的桌脚间扭动的声音,我的头便滑落下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传说中的高手都是这样,手起刀落,杀人无声。

    她抬手间带起了一阵风,掀开了布袋的一角。我的脑袋在地上翻滚的间隙,看到了小清的侧颜。

    你是谁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是不是死在你手里,也一点都不重要。江湖中人的命都生在江湖之中,一旦生了退隐之意,就如同丢了性命。

    其实我们的性命,早在你离开那天,就被一道拿走了。

    每一个夏天都要相约一起去游泳。游泳是我为数不多的比较擅长的运动,小学的时候还被选入过校队,她也喜欢游泳胜过所有项目,尽管水平远不如我。几乎每次她都不能按照约好的时间出现,好几次我站在公交站前空空等待了半个小时。她满头大汗地赶来跟我解释早上起晚了出门的时候忽然很想去厕所了路上堵车了,用一个可爱多终于让我消了气。游完泳散着头发换上对方的拖鞋走着回家,她忽然转头问我如果她先死了我该怎么办。

    暑假里最后的日子,过完那一天明天就又要面对老师面对试卷面对无穷无尽的数学题,不知道该怎么忘掉这样糟糕的预兆,一遍又一遍地确定一起去学校报到的时间,叮嘱她不可以迟到。

    不上课的日子又不想出门,我们便拿着电话聊一天。手机还没有普及开来,所以要感谢固定电话感谢电信。从早上八点一直聊到晚上八点,到了睡觉的点儿还放不下手中的电话听见她妈妈在那头大叫,再聊下去电话就要爆炸啦!始终觉得没聊够,放下电话的一瞬间,跑去她家楼下把她叫了下来。没搬家之前我们两个人相距不过两分钟的步行时间,为什么还要浪费电话费呢?便宜电信公司那么多年,收回刚才的谢谢。

    终于有了手机之后,躺在床上聊一夜变得轻而易举。总得有人先说“再聊半个小时就挂上”“手机没电了就挂上”“我困死了再说最后一句就挂上”,可这样的话重复了八百遍却没有一个人首先挂上。在又一次聊天的兴头上,突然发现窗外泛起了鱼肚白。

    我能听见温热的手机里滋滋作响的电磁波,可能我的大脑里早就被辐射出一颗良性的肿瘤,等着给我的老年生活再火上浇油一把。

    大学毕业她终于有了第一辆车,带着我去店里提车,我摸着那款豪车口水直流。她自始至终都无比信任我,包括我的驾驶水平。她的车,我是第一个开上路的人。开回家的路上,我猛踩油门想感受一下跑车的速度,骑线超车不小心跟别人蹭了。她很大方,说只要你开心,随便蹭,反正还没上牌照。

    我立刻有了底气,从此把她的车当自己的车开。

    我教会她打麻将,带着她去扎耳洞,最爱的田记饭店的干煸鸡和干煸菜花,经常为“田记老板是我的”这个命题大打出手。我们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挥霍浪费了,可不曾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可惜。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央求跟我一起出去旅行,我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咱明天出发。旅途中状况百出,远超出我给出的预算,出发前一直是我百般叮嘱她一定要拿够钱没有钱我只能把你丢在纳木错了,谁知道后来是我财政吃紧没有钱买回来的机票。她给我买了回程的机票,回到学校还多给了我一个月的饭钱。

    我们曾无数次地一起设想过大家的老年生活。在人生最迷茫无助的时候,她就预想过该如何过完这一生——“生娃,带娃,把娃带大了,等娃生娃,再帮娃带娃”。我问她,那你娃的娃长大了你干啥。她说,那就跟你一起找个墙脚晒太阳,感慨社会主义好。我说那时候指不定你都脑血栓了。她说,你那么爱吃甜,以后肯定是糖尿病大户。

    她在我的毕业纪念册里写过,希望我们能一起玩到拿到绝症通知书的时候。紧接着她又写道,你这家伙总喜欢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哪天你突然把我丢下自己跑远了我都一点不奇怪,因为我更喜欢看着你奔跑的样子。

    时过境迁,我也不知道我们三个人的故事是不是已经走到了结局。不管现在这个局面是不是我想看到的结局,它都已经比我们设想中要好很多倍,至少我们还活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还活得不错。

    然而这仍然改变不了它是个悲剧的走向。

    三刀,一命,小清,这三个名字承载了我们三个人所有的情怀和理想,是我们对青春友谊梦想成长的全部理解和寄托。我们曾经为了这三个名字团结在一起战斗前行,走过白骨森森的荒野不觉可怖,踏过飞沙走石的大漠不觉疲惫。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场战争,走了那么多条路,结果我们活了下来,然而三刀一命和小清却死了。

    2013年她大婚,我已经回国工作。结婚的对象便是那个某二代,理所应当地,我和小清没在被邀请的名单上。但是我听到别人告诉我,她的婚礼办得特别风光。五米长的托地婚纱,一百桌的宾客宴席。

    她结婚那天,我和小清相约出来一起吃牛肉板面,我们两个人聊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唯独没有聊她。回国之后,我和小清反而会隔三差五出来喝喝酒聊聊天,问一下彼此的生活近况,劝对方早早放下以前的人和事,归顺命运的安排。我们已经不似学生时候那样拮据贫穷着,为一碗米线精打细算。我外出旅游动辄东京巴黎,小清的保险事业也在他的左右逢源溜须拍马下渐渐有了起色。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依然是那几家路边大排档,点一碗面几道凉菜和一打啤酒,像那些地地道道有故事的徐州人一样,一杯浊酒,笑醉清风。

    说已经放下了已经完全释怀是肯定不可能的。自从她走后,我再也不敢与谁有过分亲密的关系,也无法诉说最真实的想法,更不敢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理直气壮地在一条歪路上走到底。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由于她的离开,我异常快速地学会了谦卑,学会了忍耐,学会了不追究,学会了付之一笑,学会了很多我曾经因为有她而不需要的品质。当旧时好友诧异我惊人的改变时,问我具体原因,我不想解释得特别复杂,只能一言以蔽之,说无非是岁月和流年的力量。但这无法阻挡我在深夜的时候会突然想到自己现在的境地,会突然觉得,如果有她在,我一定不会是像现在这样时常感到惊恐,便一遍遍问自己那些早就已经明确答案的问题。

    其实答案可能很简单,没有什么无奈和被迫,没有什么不得已,没有什么身不由己。就像小清说过的那样,也许只是她的神经病突然痊愈了呢。

    她婚礼那天晚上,我们喝完酒,我对小清说,我觉得我已经失去幸福的能力了。小清说,又不是在童话故事里,哪有什么幸福和不幸福的区别呢?

    我说,可是她现在很幸福,她放弃了我们,所以得到了幸福。

    小清说,我一直都觉得,选择放弃的那个人,才承受了最多的痛苦和挣扎。

    我说,可至少她现在幸福了啊。

    小清纠正我说,你是因为现在她得到幸福了而感到不平了吗?那我问你,如果我告诉你她现在过得不幸福,需要你我立马顶上,你能做到吗?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出,我能。

    小清盯着我半晌不语,最后说,我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活到现在的。

    一个人,必须有不能放弃的东西,才能在最痛苦最关键的时刻不放弃自己。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是我的底气,那么她现在不在我身边了,便是我的底线。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和她分开的时候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她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离开了我,但我不能因为她的离开就放弃自己,更不能放弃她。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梦想的人,在事业上在写作上在各种兴趣爱好上,从来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得过且过本就是我的人生准则。可是那天晚上,小清点醒了我,其实我一直都是有梦想的。

    我的梦想就是带着她一起跑,一起向前冲。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她。

    2012年的冬天,相距我们的十五岁已经过去十年。

    那天我和郑三刀在云龙湖畔的炒面店点了两碗素面。印象中那是最后一次一起吃炒面,后来我们再沿着湖边去寻找那几家店,它们已经被拆走了。

    云龙湖的河畔会在夜晚吹起温柔的风,氛围宁静得让我突然很想唱歌,不知为什么,张嘴哼出来的却是三刀最爱的那首《Norwegian wood》。那时的我已经渐渐收起锋利的爪牙准备和这个世界重归于好,似乎也有点开始明白了那些飘浮在空中微妙的、无以名状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我先一步吃完面,抬头看着三刀,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你说,该怎样描述我们走过的路。

    三刀抹抹嘴上的油,眼睛盯着我身后的云龙湖看了一会儿,悠悠地说,她阴霾又光明。

    ——怎样描述我们一起走过的路。

    ——她阴霾又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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