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是虔敬的心愿,照亮了夜色茫茫的旷野,温暖了呼啸着打河面上吹来的风。
而在这元宵之夜的掌灯时分,家家户户门前的路烛又是给谁照亮呢?趁着演员们还在后台化妆,戏班里的一位老艺人把我领进了他家的厨房,只见灶台上也插着香烛,锅里则供着果品,我恍然大悟。原来,门口的路烛在迎候着灶神。
我将在灶神逐门逐户光顾的夜晚与村人一道看孟戏。进得码着一堆木料的祠堂,但见戏台对面并排放着三把盘龙交椅,端坐在上面的是三只大面具,它们面前还坐着一个小人儿,那是清源戏祖的塑像。祠堂上方的神龛大敞着玻璃门和用钢筋焊接的防盗门,显然,面具平时就供奉在里面。祠堂戏台上方仍悬挂着几年前的一条横幅,横幅两侧分别挂上了两条鱼和一刀猪肉,鱼肉却是新鲜,其寓意为生活美好、连年有余。那条陈年的横幅为庆贺曾家孟戏建班五百五十五年而满腔自豪,侧面墙上的标语则为祝贺曾家孟戏第二十六代少儿班健康成长而满怀欣慰。这些文字让人肃然起敬。不仅仅因为它们所透露的沧桑感,还在于潜藏在文字中的神秘感。
传说明正统年间,福建农民起义军首领邓茂七自封铲平王,带领起义军打到广昌,广昌县令下令每户留一人看守家园,其余应避战乱。孝子曾紫华背着双目失明的母亲随族人逃到曾家山寨避难。就在追兵赶到的危急时刻,忽有三员神将从天而降,以飞沙走石击溃大兵,而后神将不知去向。曾紫华与族人向天空拜谢三员神将的救命之恩,随后听得山谷间有锣鼓之声,循声找去,竟发现了两只大红木箱。其母手抚木箱,左右眼竟然先后复明。众人甚是惊奇,连忙敬上香烛,礼拜木箱。拜毕,打开箱子,箱内金光异彩,藏有孟戏剧本一部并大小面具二十四尊,其中三尊大面具与天降神将面目一样,它们便是秦朝大将蒙恬、王翦、白起。曾紫华与族人将木箱挑回舍溪村,组织村人筹建戏班,按剧本和面具分角色排练。自明正统五年起,三元将军被曾氏奉为家神,每家厅堂的神位上都置有“秦朝会上三元将军大老爷宝座”。并且,始于甘竹舍上,继有赤溪、黄泥排等地曾姓在每年春节期间必演孟戏,藉以酬神祭祖,为曾姓纳祥祈福,至今不衰。
曾紫华长子曾圣洙名以清,他携家由舍上迁入赤溪居住,其后人为赤溪宗支修建曾以清公祠,并于其侧建有戏台。同治五年重修戏台时镌刻的木匾,即将曾紫华拾戏箱诸事刻录其中,悬挂于戏台屏风之上。牌匾已毁于“文革”,所幸的是,1962年被古老剧种调查组抄录下来的匾文,作为封资修的物证仍存放在档案之中,待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又险些被当作废纸处理掉。就在孟戏开演之前,我得到了一本打印的小册子,从中,我看到那篇《赤溪曾以清公祠同治五年戏台重修捐资花名匾之序》了。
元宵之夜的曾家孟戏,是第二夜的演出。曾家孟戏从正月初三开始排练,称之为“串戏”,正月十二根据择吉日、看天气的情况起戏,若十二日不成,则延后,至十四日非开锣不可。
开锣唱戏的当天,三元将军要出帅巡村。早晨,在吹打班子和各式旗帜的簇拥下,三元将军分别坐在二人抬的盘龙交椅上,从祠堂出发,队伍浩浩荡荡,就像古代将军出征一样,路线则是按规定行进,其中要在经过两座清源庙时礼拜烧香。出帅队伍所到之处,家家门前摆有香案供品,男女老幼上香烧纸,跪拜迎接。香案上还放有红包,出帅队伍中有人会收起来,作为以后唱戏的开支。出帅结束后,队伍回到祠堂,管首赞曰:“进得门来笑脸开,香花蜡烛两边排。三位将军齐下马,下得马来坐莲台。”
三元将军上座后,再按次序摆好其它面具。之后,要当场宰杀一头生猪,将猪血盛在大盆里,并放入猪心,置于香案之上,寓意全族一条心、越发越旺。同时,还要用火纸蘸猪血放在香案前,再拿一只木雕金龟压上,其含义为曾氏孟戏像万年金龟一样代代相传,万年不虚。下午,在举行了朝神、请神仪式后,演员便开始化妆,准备演出了。
第二夜的孟戏,同样要择吉日,演出当天也必须派员带着香烛到福主祠、清源庙等处朝神。
我端坐在曾家祠堂里听戏。只见台前点燃了烛一对、香三柱,随着打击乐“急急风”骤起,戴着面具的丑角出场了。开场跳的是开山。演员手拿绑好火纸的开山斧,在场上左右横劈,走圆场点燃斧上的火纸,然后挥舞开山斧,待其燃完后亮相进场。之后,才开始演出整本大戏。
在我身后,是以老人和妇孺为主体的观众。看上去,祠堂里显得有些空,但是,我已经知道,此刻所有的神灵都蜂拥而至。请神祷词里便是一番熙熙攘攘的景象。
我不妨把它抄录下来,看看孟戏的票友都有谁们——
日值使者,一请拜请(叩首)拜请秦朝会上蒙恬将军、王翦将军、白起将军三位大老爷。拜请铁板桥下西川路口清源妙道真君(叩首)。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金童、玉女。赵、马、温、王四大元帅,太白金星、雷公、雷母、娥皇仙娘、判官、小使、天曹、地府、开山郎君(叩首)。秦始皇,赵高、李斯二相,李信大将、范氏夫妇、许氏夫妇、范杞良、烈女孟姜、张文华、阿单、铁骨王将士、祝德成、长城伤亡民佚依次排坐。
本县城隍,本坊福主,高坑、昌坑、东坑,三圣、山神、土地(叩首)。
瑞相寺、金光寺、南弥山、岳灵寺、万寿寺、九华寺、莲花寺、保寿寺、三官寺、子灵山、地藏寺、慈生禅寺、大觉寺、朱华山、学堂寺、万幸寺、紫霄观、大于殿、龙凤岩、大子岩、白米岩、万陀岩,一切大小佛祖。
仙游观许真君,唐东平王张巡大将军,昆峰山等大小神圣(叩首)。
前五里、后五里、左五里、右五里、五五二十五里,天地上下,一切过往神明依次排坐。
千点公公、万点老人、三伯公公、三伯婆婆、敲锣击鼓大臣依次排坐(叩首)。
曾氏散居他乡列祖列宗;
历代师公、师爷:紫荣公、紫华公、紫明公、连轻公、和轻公、以清公、云洄公、仲安公、德高公、尚义公、协常公、守澄公、贤宝公、贤宝公、忠国公、名接公、文用公、居竹公、子胜公、臣玉公、臣恒公、孔公、孟开公、电恩公、兴公、荣华公、以传公、以昭公、德荣公、百顺公、培孙公、秋福公、秋宝公、华孙公、蛮子公、礼仁公、泉生公、颐生公、宾生公、珍生公、配生公、于生公、波仔公、寿文公、仁仔公、贵云公、风孙公。宗保师父、地雷公师父、邱美仔师父依次排坐,先来先坐,后来后坐,老者上坐,少者两边排坐。
敬茶、敬酒,敬请尽情笑纳。
江西省广昌县甘竹镇赤石渡曾氏长城首夜孟戏开锣,众弟子净身沐浴登台。
敬请众神护佑,众信士、弟子平安吉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禾田大熟,丁财两盛。
原来,人们拜请的除了本县境内各寺庙、殿观里的神灵和过往的神明外,还有孟戏历代已故艺人和列祖列宗的魂灵。通过这份名单可见,祖先的魂灵是与各方神圣在一起的,他们已经属于神明,是宗族天空上永恒的星宿。他们和各方神圣都居住在盱河的彼岸。他们是簇拥着各路神明一起赶来看戏的。
此刻,神人欢聚一堂。我想,那些空着的地方一定被他们占满了,密密匝匝的;或者,他们像顽皮的孩子到处乱窜,有的甚至跑到台上去了,干脆席地坐在乐手的腿边。
我已分不清哪些是本乡本土的菩萨,哪些是过往的神灵,哪些是赤溪曾氏的先人。端着相机离座拍照时,我小心翼翼,生怕碍着他们。是的,在这样的场合,我们必须满怀敬畏。
满场痴迷的目光,开怀的笑声。其中,一定也有他们的目光和欢笑吧?
此地的好戏在今天看来是叫人惊奇的事情。据说,曾紫华与族人在舍溪建立戏班后,曾氏子孙繁衍,后人陆续迁往周边各地。因为孟戏演出是祭神活动,曾氏子孙凡男丁都有上台演出的责任和义务,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学戏,所以曾氏历代都有童装戏服。每年唱戏,不待别处子孙赶到,舍溪子孙就捷足先登抢先扮妆,把剧中角色都给占了,连跑龙套的活儿也没留下。这样,就引起了争着唱戏的纠纷。族中长辈认为这是好事,便决定分戏箱,但不分三元将军金身,神像轮流坐村。至于轮流坐村的三元将军后来如何一直坐镇赤溪,村人只道是“由于种种原因”。
这样,甘竹一带包括赤溪在内的好些个曾姓村庄都可以开台演孟戏了,加上大路背刘家也建起了孟戏剧团,自古以来便有人赞叹:甘竹是个戏窝子。
台上,范杞良于押解途中夜宿娥皇庙,修下血书,望妻子早日寄寒衣到沙场;杞良之举感动娥皇娘,娥皇命判官变鸿雁衔血书送至许府;姜女在花园拾得血书后,赶制寒衣,拜别了二老……
台下,架在我身后的一台摄象机兴奋地工作着,它是北京赶来的。我相信它兴奋着。邻村赠送的一面锦旗说得好:别看农村汉,生旦丑末演得好;吃苦又勤演,观众越看越爱看。而专家经研究考证,认为“曾氏孟戏曲牌一直保持了古南戏高腔的原汁原味,特别是二夜海盐腔风味更浓,打击乐也有很多的海盐腔,它的一板一眼非常标准,唱腔比弋阳腔还要古老,五音符很明显,”剧本则为元代孤本。其价值显而易见。
我从辞神祷词中窥见孟戏能在乡野生长数百年的秘密了。请听管首念道——
天神归天,地神归地,各坊福主、佛主、神主,各归各祠,各归各位。在天者腾云驾雾,在地者勒马加鞭。来得高兴,去得轻松,一路香、纸、明烛敬送众神。
诸神有请有送,只有三元将军、清源祖师有请不送,不离弟子左右,千招千应,万招万灵。拜圆。
自明正统五年即公元1447年曾氏始演孟戏起,到现在已是五百六十年了。五百六十年来,三元将军、清源祖师不离左右,常驻人们心中。尽管,为庆贺举办第二十六代少儿班,墙上高悬着喜气洋洋的标语,我还是不免担心,它们还能在村人心中驻留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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