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表情-庆源村最后的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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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源村最后的傩影闪现在电脑的显示屏里,闪现在一部介绍庆源的电视片里,它短得恐怕不超过两分钟,只是一位老人向游客演示傩舞的几个镜头。不知他表演的是《开天辟地》、《小鬼打棒》,还是《后羿射日》、《刘海戏金蟾》?那稚拙的动作和步态引得一些年轻人跟在他身后模仿。

    老人的孙子在他家的电脑桌上为我写下了他爷爷的姓名:方福寿。于是,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和庆源“鬼舞”的最后的影像。据说,随着这位老人的辞世,村中再没有人会跳傩了。

    老人的老去,竟是庆源傩的老去,竟是一部乡村傩戏史的荡然无存!我甚至无从打听关于庆源傩的蛛丝马迹,尽管临溪人家的门前都建有街亭,街亭的长凳上坐着一拨拨的闲人。

    悠闲的村人坐在阴凉的街亭里,恬静的村庄躺在狭长的山谷里。它们大概和为我担当向导的村民一样,知道的不会比我来庆源前听说的更多。看来,庆源傩老在了那位叫方福寿的老人之前。

    我在临溪而聚的村庄里寻找傩的踪影。我以为它的建筑、它的环境以及它的眉目和神情,大概会与傩有着某种精神上的勾连。要知道,婺源民间曾广泛流传这么一句顺口溜:“石佛人家挖木勺,庆源人家戴面壳”。这是婺源民间对庆源傩的记忆。早已脱去面壳的庆源,难道不会留下佩带面壳的勒痕?

    这个村庄以及我于次日造访的长径村,让我想起远在赣南的客家风水胜地东龙村,它们的周遭环境极其相似,都坐落在群山环抱着的盆地中央,两边的山脉逶迤延伸而后闭合,锁住了盆地。把庆源村搂在怀中的两条山脉,一条叫合掌观音,另一条叫天外来龙,因为山的走势,狭长的山谷就像一条泊在港湾里的船,村庄便是这条船的舵与桨、桅与帆了。如此一个村庄,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出入惟有两端的隘口。难怪,它还有个村名叫小桃源,简称小源。

    村口“别有天”古亭内曾留有古人绝句,云:“空山隐卧好烟霞,水不通舟陆不车,一任中原戎马乱,桃源深处是吾家。”这首诗既道出庆源始祖避乱于此的历史,也惟妙惟肖地表达了庆源人躬耕桃源、隔绝世事那种怡然自得的性情。

    古亭门口的对联,更是把人们乐不思蜀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车马绝喧阗忆前人三径怡情托迹不殊陶靖节,鸡犬声相闻惟此地四民安堵落花犹似武陵源。”闭塞的环境,居然也可以成为夸耀的资本,人们不无自豪地声称:当年太平军有一支部队到此,前锋已进入庆源村头隘口,看到山闭涧断,疑为山谷尽头,于是折返另寻新径。

    “四民安堵”的心态,创造了一个非常浪漫的故事,不,它不是故事,而是自然的奇迹。它就生长在村中的溪边,它是一棵千年银杏。这是一棵枝繁叶茂的雌本,尽管孑然一身,每年却结果累累,听说,那雄本远在二十里外的地方,以风为媒,遥远的距离也不能阻隔它们的相思相恋,风让它们鹊桥相会、肌肤相亲,风让它们灵肉交合、精血交融。神奇的树,理所当然地被人们视为神树。于是,村人在银杏树旁边建了一座乔木里狮子楼,以供奉白果仙子;狮子楼倒塌了,村人便贴着树身搭起了银杏宫,神龛上书“银杏夫人之神位”。

    看来,翘望着远方的“银杏夫人”,尽管含情脉脉,却也是十分的矜持。我无意追究两棵树之间的生命瓜葛,我好奇的是这一说法所透露的心灵信息。这是怎样的心灵,顾盼着、怀想着远方,却始终执拗于自己立足的土地。它们宁愿用想象亲近着遥远,来抚慰自己对外界的顾盼和怀想。咀嚼银杏的传说,我体味到浸润其中的孤傲自持的意味。

    我在许多农家的墙上也读出了这种意味。进村时,但见眼前尽是农家餐馆的招牌,斗大的墨字胡乱涂抹在一面面白墙上,每个字都朝向隘口、朝向财富的来路,眼巴巴地等待着。这座古朴的村庄仿佛沾满了荤腥。其实,这里因为交通的不便,大约只是在油菜花开的时节才有些游客。村人的心思和银杏的心思真是如出一辙。

    可见,这种孤傲自持的乡土之情早已成为村人的精神因袭。于是,清顺治十四年进士、翰林院大学士詹养沉,因主考官出错考题,作为副考官的他同时被罢官,回到了与世无争、安全无虞的故里。他返乡时,还带回了三个戏班子。有人说,这是庆源傩舞兴盛的开始。据我所看到的只言片语的资料,婺源乡间自古巫傩之风盛行,“会社之日,击鼓迎神,伴以舞乐”,驱鬼逐疫,以求平安得福。在明代庆源的傩就声名远播了,明代徽州府休宁县茗洲村《吴氏宗谱》中记载:“正统十四年,社中仪,首春行傩人。婺源州香头角抵之戏,皆春秋社首醵米物,酬与诸行傩人,遂为例。”婺源乡间把跳傩称为“舞鬼戏”,因为狮傩多同台表演,故既跳傩又舞狮的傩班也被唤作“狮傩班”。庆源的傩自古便有“狮班”、“鬼班”两大班,拥有十多个剧目。明代郑本目连戏产生后,在原徽州所属的祁门、休宁、石台、婺源、歙县等地流传开来,目连戏班社纷纷建立并组织演出,明清之际直到民国年间,其中影响较大、活动面较广的,就有婺源庆源村的“舞鬼戏班”。

    詹养沉一下带回来三个戏班子,这般好戏,不知纯粹是为了娱乐乡里呢,还是为了庇佑族人?想来,即便是性情所至,也是少不了一番维系宗族关系的用心的。

    沿着穿村而下的小溪来到一座高大雄伟的廊桥边,我听到了一个有关风水的传说。这个传说让我恍然,原来没有外界袭扰的“桃源深处”并非世外桃源,小桥流水的恬静中照样有险恶的计谋、无情的暗算。不是吗?在廊桥以下的溪中,兀立着一片石林,如春笋破石、莲花绽放,又如佛手带露、文笔竖案,岸上则有一块截面断层酷似书页的巨石,人称“千部书”。溪中的石林共有二十六根石柱,被人们视作朝笏,意味着这里要出二十六个京官。果然明代就出了个卫戍京师的大将军詹天表,他家的祖坟地为“上水鱼”。同村便有人嫉妒了,请来风水先生破之,其办法是,栽下两棵松树作钓竿,以便把对岸的鲤鱼钓起来,再建一座石桥穿透鱼鳃,此桥故名“穿鱼桥”。这座桥毫无交通意义,是纯粹的风水建筑。詹天表家族见风水被破,立即拿出应变之策,将“上水鱼”前方被称为“鱼饵”的土石墩铲平,因为没有鱼饵鲤鱼就不会上钩。可惜,除墩未尽,留下后患。“穿鱼桥”合龙之际,詹天表正在长江上押运砚台,江洋大盗见箱子沉重,疑是金银财宝,顿起杀人越货之心。呜呼,那身高八尺的大将军竟栽在故里那残存的“鱼饵”上。

    我津津有味地鹦鹉学舌,是因为这个故事虽然荒诞,却十分真实地反映了乡村生存现实所决定的宗族、房派利益冲突和人际关系。置身桃花源中,人心却并非桃花源。于是,我以为,庆源傩舞戏的兴盛,除了为驱邪纳吉所需要外,无论从具有教化意义的节目内容来看,还是从客观效果来看,都具有凝聚族人的作用。也许,恰恰因为这是没有外患的桃花源,凝聚族人以防范来自村庄内部的不测,反而显得更重要了。

    庆源村以詹姓为主姓,詹氏人家中商贾官宦者居多,现存的“太史第”、“永思堂”、“大夫第”、“倚屏对镜楼”等明清建筑以及外观中西合璧、内仿南京“总统府”结构的“福绥楼”,依然在显耀着詹氏宗族当年的富贵荣华;而村中的十个杂姓则为小姓,他们多为佃农雇工。其中一些杂姓人家,正是作为艺人迁来此地讨生活,而后落地生根的。杂姓作为豪门望族的佃户和雇工,他们的宅院一般零散地坐落在村庄的外围,一副孤独落寞的样子,却是忠实地守护和陪伴着那些聚族而居的村庄。

    当地的朋友告诉我,这种情形遍及婺源山村,如果在乡间看到那种形单影只的农舍,不用问,屋主人的祖上想必是“苦大仇深”。长径村的村貌很能反映这一特点。一个狭长而拥挤的村庄横卧在小溪的一侧,而在两里外的斜对岸,聚集了几户人家,像一个小小的村庄,他们的先人正是长径程氏的雇工。大小两个村盘,鸡犬相闻,却是隔着田畴和流水,隔着心灵的旷野和堤防。听说,这些杂姓人家的房屋都是程氏主家给盖的,他们有的正是傩班艺人。长径傩班曾和庆源傩班“两班合一”。由于没有傩庙,傩面具等都由傩班成员保存,所以,主家给他们建的房屋比自己的居所还要好。我走进了那个依附于长径的小小的村庄,拜访了一位姓胡的老人,七十五岁的他是现在长径傩班的最长者。婺源县仅存的四件古傩具,就是他冒着极大风险保存下来的。

    翰林院大学士詹养沉决定带回三个戏班子时,可能忘记了先前发生的故事。弘治年间,属于小姓的方姓人家于不经意间竟葬得一块风水宝地,地名称“金盆养鲤”,风水先生断言这一家族将来要发一斗粟米的官。这期间,方姓人家有几户外迁浙江,数十年后果然发达起来,出了不少厚禄高官。他们的子孙于万历年间来庆源寻根问祖,立碑修坟,那庞大的马队和一乘乘大轿,让詹姓人家颇为眼红,甚感不安。詹姓不得不防着留在村中的诸多小姓。他们的对策是,在村中搭戏台筑庙坛,花钱雇小姓人家夜夜做戏,这样,每天夜里登台的大小官宦百十号人,三年五载即可把那像“一斗粟米”那样多得难以数计的官全都发尽。

    这个故事令我眼前一亮。几年来,我访问过一些有傩班、戏班的村庄,如南丰的石邮、广昌的甘竹等等,旧时它们的傩班、戏班都是由大姓管理、杂姓表演,究其原因,不外乎大姓宗族鼓励子弟读书登科,而认为跳傩、演戏有失其大姓身份,便理所当然地把这活计交给了经济上依附于大姓的杂姓。庆源的故事却点破了庆源人跳傩、演戏的动力之一。原来,格外迷恋这“桃源深处”的庆源詹氏,始终警戒着,提防着,用民俗信仰为武器,不露声色地掌控着那些戴着假面的神灵。

    这会不会是乡村戏班大姓管理、杂姓表演那种管理模式共有的一个内在秘密呢?

    反正,我愿意相信。因为,驱邪纳吉的“舞鬼”,无疑包含着维护和巩固宗族地位的用心;因为,娱神娱人的“香头角抵之戏”,始终把祈愿宗族平安兴旺当作它的第一要义。

    我在电脑显示屏上看见了方福寿老人的舞蹈。一个故去的生命永远故去了,许多故去的传说大约永远也不会复苏了。

    正如傩面具的荡然无存。相传,明代庆源村“天子八班”有一艺人的外甥,自戴面具玩耍,竟取不下来了,结果窒息而亡,众人只好将孩儿与面具一起下葬。从此,傩面具就改成了彩绘木雕的了。1958年,庆源村在它的社坛下挖出了一个演傩舞戴的铜面壳和社坛修复碑记,碑记上有康熙年间重修字样。那个铜面壳旁有孩儿的骸骨吗?那个铜面壳后来的遭际呢?不知道。即便是遗落在世上的传说,也是闪烁、暧昧的。

    只有高高的廊桥坚定地扼守着水口,尽管它的木结构已经腐朽坍塌。楼上曾是收藏傩面具的地方。大概正是因为这份神圣,它的桥墩、桥亭以及四面高墙才如此巍然屹立。

    它替我们收藏着关于庆源傩的最后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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