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间,长径村的村长(其实是村民小组长,我习惯把所有的组长叫作村长)和一位村民曾带着四件傩面具,来南昌参加展览。在为期两天的展览期间,他们一直呆在展厅里,牢牢地守护着他们的“村宝”,丝毫不敢懈怠。那展厅就在我办公室的楼下,可惜那时我并不认识他们。不过,因为那次展览,我倒是认识了长径的傩面具——那脸形浑圆、神情憨厚,因为嘟噜着嘴而显得憨态可掬的“八十大王”及其它。
一年后,我专程赶到长径村,就为了结识这个村子和它的急着要申报专利以保护傩舞的村长。曾经当过教师的村长见面就问,长径傩能否申报专利,该去哪个部门办理手续。他这样着急,是因为县剧团几年前来此地采风,把长径的傩舞学了去,现在经常到各地演出。他直言不讳地宣称要为此讨个说法。此行过了半年,在大年初二,我再次到长径,听说县剧团的傩舞代表婺源傩五十年来首次进京,将于春节期间在玉渊潭公园表演四场。村人每每提及,无不悻悻。
说到这个话题,长径村心有隐痛。村外一个山凹里有座小庙,供奉着五显大圣。此庙虽小,造化却大。传说过去香火甚旺,为祛除病痛来此处求签,得到的不是一纸空文,而是实实在在的药方,善男信女们完全可凭药方去抓药,而且,那些药方灵得很。后来,远远近近的寺庙都把此处的药方抄袭了去,依样效法,更甚者,索性打印出来广为分发。这样一来,就把长径的牌子给砸了。村长把这事引以为教训了。
我想看看那座凄清的小庙。确切地说,它更像一座简陋的路亭,三面开敞,神位所在的上方以山崖为壁。被遮掩着的神位,其实是一块石碑,上刻“东方第一野猖狂,西方第二野猖狂,中央第三伤猖狂……”如此等等。嵌在崖壁上的石碑是古老的,但石碑前立着的五个面目异常丑恶的鬼怪,却是新近添加的,像是用石块刻出来的而后描画了一番。
我想,这里供奉的所谓五显大圣,大约就是驱鬼祛邪、消凶化吉的五猖神主。与婺源毗邻的安徽休宁县盛行五猖庙会,每年农历五月初一,休宁百姓云集一个叫海阳的地方烧香,并举行庙会游行,祈求五猖神主保佑。此庙会起源于明初。相传,朱元璋和陈友谅在皖南曾打过几年仗,军士百姓死亡枕籍。朱元璋做了皇帝后,遂下令江南百姓,村村建“尺五小庙”,阵亡士卒“五人为伍”,受百姓供奉。《明史》记皇家祭祀便有“阵前阵后神祗五猖”之说。从这座小庙所供奉的神祗及庙的规模来看,长径的五猖崇拜当和休宁如出一辙。小庙所在的山凹称吴戈坑,可能这个怪怪的地名让村长也觉得蹊跷吧,他向我念叨了好几遍。
后来,我从傩班老艺人口中证实了我的判断。老人说,从前村人在吴戈坑附近作田,常遇见怪异,令人心生恐惧。想必是野鬼作祟,于是,村人便去六十里外的段莘那儿的五猖庙敬奉五猖神主,后来,索性在吴戈坑建起了五显庙,那巴掌大的五猖神像,就是照着段莘五猖庙里的木雕神像刻画出来的。
长径的傩事活动,与当地的五猖崇拜有着怎样的联系呢?我一时无从探究。但是,我会记住,看守小庙的那个老人正是傩班成员,而石碑前的那五个厉鬼模样的小人,正是他的作品。
长径傩班现有十多人,包括有几位六七十岁的老艺人。这个傩班过去既跳傩,也演目连戏和徽剧,用村长的话说,它是三块牌子一套人马,很受四乡百姓的欢迎,春节期间更是应接不暇,经常被邻近村子抢戏箱。平时,也常接到外出表演傩舞的邀请。可是,如今很久不演目连戏了。一位老艺人却清晰地记得目连戏的剧情,他很认真地说,如果有剧本他可以排。村长兴奋了,声称自己曾听谁说过哪儿珍藏着剧本,他努力回忆着线索,终是想不起来。
听老人回忆,长径村的傩事活动并非只在春节期间,它断断续续贯穿了全年。比如,每年四月初九举行打醮,家家都要参加,吃的是斋饭;四月初十,则要为菩萨田割草沤肥,所谓菩萨田,就是用来供养傩班的田产,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1953年菩萨田被取消;由于长径没有傩庙,傩面具等都由傩班成员保存,每年的十月十五日要打开柜子,点上灯盏,让珍藏起来的面具、服装通风,保持干燥。一个月后,再关上;此时是十一月十五日,老艺人们则开始教弟子学戏了,称之为“教鬼”;在过去,腊月二十四日就要进行搜傩活动,长径称其为“搜好”。此外,每过十二年,还要为傩面具开光。如今,搜好一般在大年初二进行,仪式的程序也比从前简单多了。
不过,随着邻近的庆源傩班不复存在,长径傩仍顽强地生长在乡间,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何况这个傩班不断有年轻人加入,让人倍感欣慰。也许,它已是婺源傩的最后的代表了。
今天的长径能够延续它的傩事活动,跟它依然保存着一些古傩面具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位老艺人就对我直言相告:要是没有这些古傩面,那就不会再舞鬼了。由此,我相信,那些历经沧桑的傩具,以神性的光芒穿透了时间,逼视着乡村的内心,它们可以轻易地唤醒人们的信仰,因为傩神信仰始终沉睡在人们的血脉里。
那个颇可以作为婺源傩面具代表作的“八十大王”等四件古傩面具,得以逃脱劫难,留存至今,靠的正是人们的虔诚笃信。文革中,可能就因为妖魔鬼怪、帝王将相老是粉墨登场、横行乡里吧,长径村成为偌大一个上饶地区的重点“四旧”村,上面派来工作组,深入发动群众,誓将“四旧”的货色扫除净尽。傩面、服饰等物几乎被尽毁。傩班有位艺人姓胡,他被迫提着面具、道具去上缴时,终是不忍,便将四件最好的傩具悄悄扔在了田埂下的水沟里。当年侥幸漏网的“八十大王”们,可能至今仍心有余悸。
关于那场浩劫,村中的建筑也留有深刻的记忆。在这个开基于南唐初年的村子里,许多古老的砖墙依在,许多精美的雕饰已经残缺。人为的破坏,光阴的磨蚀,让偌大一个村庄竟没有留下一处特别值得玩味的古建筑。在长径的记忆里,村中曾有石、木牌坊各一座,石牌坊前是十二尊威风凛凛的石狮,牌坊被毁后,那群狮子也葬身于水库大坝之下了;木牌坊上额书真金大字“恩荣”,传说古时有位叫程忠太的先人在广信地方做官,有一年他在赈灾散粮时遇一孕妇,因为粮已散尽,他便拣起一块砖题上自己的大名,赠与孕妇,让她拿去当些钱粮。这位妇人后来生得一子,当她的儿子高中状元荣归故里时,她却闭门不见。原来,妇人是要功成名就的儿子常怀报恩之心。朝廷得知此事,特恩准状元郎建造牌坊以旌表其母。与牌坊的命运相比,长径算是很幸运的了。
胡师傅已经七十六岁了。我第一次去长径,他是从茶园里被喊回来的。他的家在离长径村两里远的一处屋盘上,这里住了四五户人家。头天在庆源村我已听说,从前住在村边或村外的人家,一般都是大姓的佃户和雇工。显然,胡师傅及其邻舍的祖上便是受长径村大姓程氏雇佣。在这块屋盘上,可清晰地看见斜对面长径村的动静,比如一头在溪水里泅游的牛或者荷锄出村的男女,但是隔着田畈和小溪,总觉得这几栋房屋像是不合群的孩子。不知谁家在放音乐,把声音调得很大,像一只有线的大喇叭似的,歌声在田野上回荡,很是放肆,我忽然联想到丢失伙伴的鸡雏或闹奶的孩子,我忍俊不住。
在胡家的厅堂里,墙上的一个相框吸引了我。玻璃板下,压着的是一些关于长径傩的图片。那些图片像是从印刷物上剪下来的,有的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甚至,连主人也记不清它们的出身了。比如,其中的傩面具图片《太阳、月亮》和《孟姜女》,老人说是八十年代的,这显然有误,因为在“文革”的浩劫中,“太阳”、“月亮”和“孟姜女”都被付之一炬,化为灰烬。这两张图片应该摄于五十年代,五十年代初期,胡师傅曾随婺源傩进京演出。
对于五十年代,老人还能记得的,是一个人,一个姓欧阳的女子。她曾在那时候来过长径村做傩舞调查。我立刻就猜出她是谁了,便告诉老人,她叫欧阳雅,是我们单位的离休干部。这时,我看见了老人脸上泛起的亲切感。
半个世纪过去了,当我们翻山越岭来到傩乡,却仿佛回到了五十年代,再一次翻寻乡土中的文化记忆。虽然,前人的辛劳至少是给我们留下的路线图,但是,我们并不比前人幸运多少,凭着前人的指点我们走到目的地,却见逝者逝去,老者老矣!
太阳是个长着胡子的汉子,月亮怎么也有稀疏的胡子?孟姜女为什么扎着一对抓鬏式的发髻?
被胡师傅救下的宝物,为傩面具“八十大王”、“大鬼”、“小鬼”和一件傩具,那是一柄古铜斧。斩妖驱邪时,挨家挨户在门上劈一斧,便斩绝了一年的孽根;上年有过不测的牛栏猪舍,只须举斧猛地一剁,从此便是六畜兴旺;人也亦然,正月里跳傩时,男女老少个个争相伸出脑壳,享受铜斧的轻轻一刮,以保平安康泰。
这四件宝物的图片当然也收进了镜框里。还有一张图片,是“大鬼”穿戴齐整的剧照。这几张图片显然是近年拍照的。扮演“大鬼”的艺人,无疑就是眼前这位胡师傅了。
当时,我很想看看那些宝物,但是一转念,既然傩班在每年腊月二十四开箱时,都要举行庄严的仪式,打开神箱时,脸面须避开正对着箱里,以免煞气冲撞,显然,平日是不宜惊扰神灵的,且等春节期间再来吧。
半年前我来长径时,胡师傅刚刚病愈,身体还显得比较虚弱。后来再见,觉得他气色好多了。特别是说话,要比上次反应快一些,中气也足一些。尽管如此,毕竟年岁不饶人,自然是风光不再,曾经的荣耀、曾经的丰采只能留存在他家墙上的相框里,成为永远的记忆、永远的欣慰了。
不过,让我感动的是,在正月初二的搜好活动中,我时时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他一会儿隐没在人群里,一会儿出现在乐师中间,一会儿又和年轻艺人站到了一起。他不仅随时给人以提示,到了关键的环节,还少不了由他亲自上阵。比如,迎神时面向东方念祷词的就是他,舞鬼时击鼓伴奏的也是他。跟着傩班穿行在深深的村巷里,我好几次与他不期而遇,恍惚之间,我觉得他依然是长径傩班之魂,随着锣鼓点子逐户奔走,伴着八十大王驱邪纳吉。
如今八十大王的扮演者,则是胡师傅的大儿子。看相貌,怕也四十来岁了吧。不知这位小胡师傅是决意子承父业呢,还是为了长径傩不致于像庆源傩那样曲终人尽,才不得不挺身而出?
对了,我拍的照片里有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的形象,还有老胡师傅和现任的傩舞剧团团长抱着儿子的合影,这不就是三代人吗?我要把这些照片,连同小胡师傅扮演八十大王的剧照,一起寄给长径。让胡师傅家里再添一个相框。
我愿用这种方式,寄寓我对长径傩的平安祝福;正如八十大王微笑着用铜斧为我刮了脑袋一样。
附记:为胡师傅当年智救傩面具的故事所感动,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任春才先生千方百计搜集关于长径傩的资料,设计并制作了一批(共十枚)傩面具,由省民协赠送给长径村。正是岁末,我们带着那批面具进村,却听说胡师傅因脑血栓已经辞世了。他的儿子告诉我,自己在江苏打工,秋天回来割完禾返江苏才十天,其父就突然倒下了,直到去世前一刻,他还在干活。
胡师傅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位跟着父亲学过傩,请神、辞神祷词和搜好结束时对着人群唱赞的一百零八句好话,按傩班规矩是不传外人的,想必两位小胡师傅应该得到父亲传授,尽管如此,胡师傅这一走,肯定永远带走了更多的关于长径傩的记忆。
长径傩舞剧团的团长叫程汉平,是团中最年轻的成员,今年四十岁。他把我们一直送到村口,似有很多话想说。我常常回味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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