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表情-用村庄的记忆拼贴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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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万年寻找着村庄的记忆。一路上,我看见好几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在她们刷把似的辫子上,种下了盛开的栀子花。

    我用那些记忆的碎片拼贴着万年。终于,有个中年妇女从容地走到我的镜头前,任我拍下她和那已经发蔫的花朵。

    那个女人是苏家的媳妇。如果能够翻阅族谱,应该可以查明她是苏东坡的第多少代孙媳妇。我记得有谁说过,历史不是死去,而是活着。戴在头上的栀子花,很古典,这不就是历史么?一个普通的村妇同一个光耀千古的名字根脉相连,这不也是历史么?

    历史很好奇地迎候着我们。历史是留守在苏桥村里的老人、妇女,还有一群孩子,其中有两个比苏小妹漂亮得多的少女。

    他们是苏东坡的后裔,苏东坡是他们的前生。据说,此地苏氏系苏轼长子苏迈一脉,宋元丰年间苏迈在相邻的德兴县任县尉,后来,其孙苏峤在经商途中从此经过,见这里山环水绕,映带分明,地脉钟灵,大有旺气,毅然择址开基于此,并在村边的万年河上建了一座石桥。

    当年的苏家桥只剩下两岸的码头。躺在河边的几块长条青石大约就是铺桥的石板。对岸的码头注定连接着苏家的来路。尽管,苏峤是因为受到一再遭贬谪的曾祖父牵连而弃仕经商的,我依然相信,那座石桥肯定也承载过诗歌的重量。

    河边,一座坊式院门印证了我的判断,那新建的门楼,居然也戴着一顶官帽。它是一种洋洋自得的标榜,一种恋恋不舍的向往,还是耿耿于怀的千古遗恨?

    可惜,苏桥村中的古建基本无存。江西古村的游历告诉我:一个文豪如果没有成为金戈铁马的英雄,或叱诧风云的名宦重臣,也就没有可能成为民间的神明,充其量也只是个文人而已,哪怕他的功名才学为族人、为后代所尊崇,当世俗的人们在张扬这份荣耀时,总是少了应该有的眉飞色舞,应该有的气宇轩昂。所以,在苏桥,连宗祠也早已被毁。

    能够证明历史的遗存,除了人,还是石头,比如,古井的井圈,功德碑和墓碑。苏东坡的后人搬来了两块明清时期的墓碑,让我们辨认。当好奇的村人都拥过来围观时,我更愿意辨认他们专注的表情。想当年,四十八岁的苏轼送儿子赴任到得湖口石钟山,在考察那钟鼓不绝的噌吰之声时,他也是这般模样、这般神色吧?

    人群中,栀子花香扑鼻。

    从依稀可辨的碑文中,我得知,墓主人随夫君曾经“姚源之变”,辗转回归苏桥故里复业筑室兴家。所谓“姚源之变”,我无从探究,且不知此姚源是否指的是此县的姚源村。

    万年的姚源村也是一处风水宝地。村落所倚之山起伏蜿蜒,面临之水弯环围抱,形局合理,山明水秀。跨溪入村,但见一座风格独特的宗祠。从门面看,它给我的感觉是质朴的,没有富丽堂皇的门楼,没有极尽铺张的装饰,它的气派主要是通过面阔体现出来;而前庭走马楼黑黢黢的窗口,长长的门廊里竖立着的一排板车车架,强化了它给人的凡俗印象。据说,这宽敞的门廊曾经一度成了村里的菜市场。这实在是一个意外。

    然而,祠堂毕竟是神圣之地。进入其中才知道,原来这座初建于北宋嘉祐年间的姚氏宗祠,性格是内敛的,貌不惊人,内心却是高傲得很。两进的祠堂内,中间为一个大天井,两侧的厢堂为两层建筑,由天井拾级而上为保神台,再上为祖先堂。天井与厅堂均以青石铺地,保神台砌以石阑干,柱头上雕着戏曲人物。祖先堂上方有一块牌匾,令人不由地肃然起敬。上面写的是:“舜帝之居”。

    好家伙,姚源村姚氏居然攀上了舜帝做老祖宗!

    想来,大致不错。因为,姚姓源出三支,其中之一便可追溯到舜帝那儿。相传舜帝生在姚墟,他的后裔子孙便以地为氏,称为姚氏。舜帝虽姓姚,因居住虞地,故又称虞舜。舜为首领时,开创了上古时期政通人和的局面,《史记》赞曰:“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如此,作为他的后裔当然可以炫耀乡里了。

    不知是为了清洁“舜帝之居”的门庭呢,还是为了保持姚氏高贵的血统而警戒着,在一块刻有祠规的石碑上,我看到这样一段文字:“招摇异姓之人寄居族基界内者罚谷一石。”

    我心里一惊。寄人篱下的苏东坡后人该不会是因此被撵走的吧?若然,舜帝之后怎不顾念苏东坡千古伟名网开一面照顾则个?

    作为清廷押粮官的麻畲花屋主人,大约是熟谙世事炎凉、人情冷暖的,所以,他告老还乡,远离嚣尘,竟在故里为自己建了七幢房屋。其中一幢雕梁画栋,被称为花屋。他做了自己的皇上。

    花屋本有前后三进,共一百二十根木柱。后因担心战乱时遭火毁而难以逃生,便将第三进拆除了。第一进东西两侧墙上,至今尚存绘画。东边画的是进京赶考,西边则是悠闲的田园生活。村人声称这是屋主人人生经历的写照。真是吗?是一种人生的前奏和尾声,是一个生命的上路和下马?

    想来,押粮官叶落归根,怀的是昼锦的心态,而非归隐的心态,否则如何会带回一箱清朝的“顶子”,藏在花屋阁楼上呢?他大概想不到,藏到自己身后多少年,还是叫“破四旧”了。

    有意思的是,倒是后人比那押粮官更超脱,竟拿老祖宗的进士牌匾做了后门的门扇。为了削足适履,还慨然锯去了一截。

    相比之下,南溪先生柴中行才是真隐士。他是南宋著名理学家、文学家,为绍熙年间进士,授抚州进士推官。因当时的宰相禁道学,柴中行不附伪学之禁,被调任江州教授、广西转运司。后来,他成了太子的老师,太子成为理宗皇帝即位后,封其为右文殿修撰。而柴中行却以年老为由请辞,与两个弟弟一道归隐故里,创建了南溪书院以传经教学。

    村人领着我们去寻找书院。书院在笔架山下,在龙井对面,在砚池旁边,在吟诗弄口;书院在被拆毁的1946年以前,在重建的康熙三十七年以前,在面目全非的旧址的记忆深处。

    不过,周边的环境果然是理想的讲习之所。山水象形,催人发愤;林木蕴秀,地灵人杰。

    书院前的砚池已经干涸,竟也奇怪,草木之下、地皮之上一层黢黑,仿佛千年的凝墨。据说几天前下雨,这里的积水就是黑的。那该是墨汁吧?人生如梦。往事若烟。可是,千年的雨水怎么就化不尽千年的遗墨呢?

    所谓吟诗弄,不过是被山包夹峙的一条小路而已,比较适合玩官兵捉强盗之类的游戏。不错,介绍书院的资料正是称其为游戏弄。可是,担任向导的村人却很严肃地纠正道,此处该叫吟诗弄。此时村人的表情,我在关于柴中行生平的文字里似曾相识。因为当时禁道学,柴中行曾奋笔曰:“自幼读程颐书以收科第,如以为伪,不愿考校。”后来,“广西转运司辟为干官,帅将荐之,使其客尝中行,中行正色曰:‘身为大帅,而称人为恩王、恩相,心窃耻之。毋污我!’”看来,人们的表情果然也是可以探究的历史。

    南溪书院所在的营里村,仅几十户人家,如今出博士后、博士和硕士各一人。村人颇以为豪,用乡音反复念叨“营里营里”。我听懂了,他是说“赢了”。唇齿之间,依稀有墨香,有花香。

    我用村庄的记忆拼贴着万年。我看见一个婆婆牵着她的孙女迎面走来。那位婆婆戴着两朵比白发要黄的栀子花,她的孙女头上扎的是两朵绸布大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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