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就好了-那些城Where I've been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_ 西班牙 / SPAIN

    马德里

    同一道阳光下,她在结婚,他在流浪

    早晨10点醒来,看看表,觉得自己简直起得跟黄牛一样早,毕竟,连管旅馆的老太婆都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呢。

    我住在在市中心的一条旁街上,老老的大楼,木头的楼梯已经被时间踩变形了,但还是一副牢固的样子,闪着厚实润泽的光。你把我送到个小小的旅馆然后与我告别,所以这是我一个人的马德里。我住在走廊尽头,洗手间旁边。于是任何去洗手间的人的响动都会被我听见,这感觉就像不小心窥到了别人的隐私,每每听到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早上10点,我门前还是安安静静的。阳光从房间的小窗投射进来,在床头映下一个愉快的光斑,嗯,起床。

    马德里人是夜猫子,这个称呼持续了几百年,以前,说的是马德里人善于在夜晚爬墙攻击入侵者,现在,说的是马德里人喜欢在夜生活的屋脊上游荡。

    一句古老的谚语“从马德里去天堂”已经成为了马德里的快活招牌。从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迁都至此,已经有500万人居住在这个城市里,外来的人远远超过马德里土人。因为谁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异乡人,所以大家一起把这个首都城市塑造得市井味十足。比起更有国际声誉,更整齐,更辉煌,拥有更多艺术成就,你所喜爱的巴塞罗那,我真的更喜欢马德里。当然,这样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难免有点罪恶感,我分明在巴塞罗那度过了那么精彩的时间,这样想,它会不会怪罪我?

    进入马德里的第一步就是要用马德里时间生活,早上10点,属于清晨。所有的小巷子在这个时间都会散发出烘培的香气。妈妈们和大叔们高声招呼彼此,谈论皇家马德里昨天晚上的那个进球或者市长今天早上那个混球讲演,年轻人们,都还在床上。

    11点,我推开楼下转角处一家餐室的门,无数人挤在里面,开始早晨的第一轮聚会。他们和我,今天都属于早起的鸟儿。多半是男人,抽着烟,看着报纸,人人面前一杯子看起来永远喝不完的咖啡。

    只要是个餐室就必定烟雾腾腾——禁烟活动兴起之后,发现一个不禁烟的国家居然有种包容的放松感。西班牙真的无所谓。哪怕这个城市坐拥普拉多博物馆和索菲亚皇宫现代美术馆两大文化艺术巨作,大家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谁像巴黎人那样一副“有文化”或者“有知识”的派头。大家都认为,吃完一片火腿,用袖子擦擦嘴巴,然后去看毕加索,看完之后买根葱回家,挺好的。

    餐室角落里放一台博彩机,一台贩烟机。有人走过去,丢下一个硬币,老旧的机器惊天动地唏哩哗啦地一通乱响一番,吐出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多半写着一些诸如“谢谢参与”之类的话语,又或者其实是某些有待中奖的号码组合,总之,它们可没有给那些硬币投入者脸上增添任何光彩。

    甜腻到极点的,粥一样浓稠的巧克力加上西班牙大油条,是一个老马德里人的传统早餐。没有什么太多的礼仪,你必须操起比所有人都大的嗓门,才可能让侍应生注意到你。

    “Hola!Hola!(西班牙语,你好),我要巧克力和大油条!对!就是巧克力和大油条!”

    然后呢,牛角包吗?甜的还是咸的?原样上来还是一切两半平底锅煎香?咖啡要不要牛奶?热牛奶冲入还是冷牛奶垫底?果汁要鲜榨的还是瓶装的?我把大叔抛过来的选择题一一作完,面前就出现了一盘完全对胃口的早餐。

    一盘完全对胃口的早餐,我甚至因为这种奢侈而感觉到罪恶了。

    周六的马德里属于两个地方,马约尔广场或者丽池公园。人们喜欢在这两个地方无所事事,是啊,有什么比无所事事更好的消遣呢。我选择马约尔广场。太阳出来了,在寒冷阴郁的欧洲冬天里,太阳就是老虎机里哗啦拉吐出来满地硬币的那一刻。温度还在10度以下,已经有许多人赶紧穿上短袖或者背心来接收阳光。只要在太阳底下,都是床。马路边,广场上,随处一坐,随处一躺,闭着眼睛,老子神游去了,闲人勿扰。

    沿着通往马约尔广场的碎石路一路嘀嘀嗒嗒地往前走,商店尚未开门,街道明亮而安静。昨晚的垃圾已经被清洁工清走,今天的垃圾还没来得及产生。有些小店门口堆着大堆的面包,蔬菜,报纸,应该是今天应该要接收的货物,主人没来,它们看起来都有点傻头傻脑的拥挤,巴不得要被卖掉的样子。

    整个世界都是透明的,有各种各样卖艺的艺人在马约尔广场。有个胖子非要装成蜘蛛侠,丑八怪在这里圆了自己英俊斗牛士的梦……嘉年华一样拥挤,却不过是马德里人的寻常周末。你寻欢我作乐,你白日寻常我夜晚放荡。旅行最好的一个地方就是目光永远瞄准生活里比较放荡的那一面。马德里上班族?存在吗?

    角落上围着最多人的地方正在上演古罗马的戏剧,蹩脚简陋的服装,夸张的演技,演出的是古罗马喜剧里的经典剧目《一坛金子》,时不时就引出一大阵笑声,好似被惊起的鸽群那样扑拉拉地向空中飞去,落两片鸟羽。

    广场中央是四个中年人,四把提琴,演出严肃的室内乐四重奏。他们和他们的听众那样,脸上都是安静的表情。几个女孩子遥遥地坐在地上听他们的演出,都是10来岁的年华,却把一切都听进去了。

    那边有墨西哥人在弹热闹的吉他,毛绒绒的眼睛,天生适合接吻的薄嘴唇——是的,你知道,天生适合接吻的薄嘴唇。从墨西哥到这里可真远,我看着其中一个最英俊的少年,他一直在唱,一直在笑。不带任何谄媚和讨好地,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在同样的阳光下,中国的二胡艺人在太阳下如泣如诉,边上那群正在庆祝生日的年轻人被音乐搞得有点茫然,连啤酒都不懂得举起来了。

    中午十二点多,广场四周的餐馆还是空空荡荡,一副要倒闭的死样子。在户外的阳伞都没张开来,椅子都倒扣在桌上。幸而背景是如此明媚的蓝天——大仲马曾经将马德里高远湛蓝的天空比作马约尔广场“最美丽、绘画最精美的屋脊”。有了这样的屋脊,那些倒扣的椅子和关闭的阳伞看起来都有种扬扬得意的蓄势待发:它们一定知道,一旦它们把自己完全张开,下一次休息的时间,将到凌晨3点。何必着急呢,一日漫长。

    我找到一家勤快的咖啡座,侍者看到他今天的第一个客人的到来就来了精神。

    落座,要了杯橙汁。有种阳光天生适合坐在户外,摊开旅行笔记本或者名信片,写上那么一句两句看起来很浪漫的话。我时常认为这种阳光只出现在高纬度地区,又或者这些地方的确拥有一个不一样的太阳。

    橙汁很酸很酸,酸得让人只能彻底相信它是被鲜榨出来的。清香的气息把我送去塞维利亚,那个以橘子树闻名的城市。我们匆匆路过了它,那天它在下雨,天阴沉沉的,橙色的橘子结实地长在墨绿的叶子之间,好似盆栽。

    马约尔广场的主体建筑“面包房大楼”楼下停了一辆加长的轿车。轿车周围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男人穿着西装礼服甚至是燕尾服,而女人们头上戴着美丽的帽子或者发饰。她们手里拿着香槟或者香烟,互相亲吻对方的脸颊,亲密地打着招呼。看起来完全是电影镜头。原来是有人选择今日结婚。突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热烈地朝楼上挥手。我抬头,看见美丽的新娘和新郎出现在二楼,靠在美丽的窗子边上,正冲所有的宾客飞吻和招手。新娘穿着米色的丝绸礼服,戴着米色的礼帽和精致面纱,面容精巧。旁边的男人一副典型的西班牙南部农民的模样,黑头发,黑胡子,笑起来眼睛就淹没在胡子和鱼尾纹中央。

    就在新娘和新郎所在的窗户正下方,距离加长轿车不到1米的地方,阳光以同样的慷慨眷顾了那里。就在那个有着灿烂阳光的回廊里,一名褴褛的流浪汉悠闲而舒展地侧卧着,手肘抵着地面,撑着脑袋,眯着眼睛晒太阳。他灰色的棉袄和说不清楚颜色的棉裤吸收着阳光,脏脏的脸上被太阳甚至晒出了一点红晕。他舒适抵躺着,眯着眼睛,微微笑。他没有在意旁边的婚礼,而参加婚礼的宾客也没有在意他。这一刻,阳光公平地洒在所有大地上,给所有人同样的快乐和幸福。

    下午三点,这些被我认为“一副要倒闭的死样子”的餐厅开始突然活过来。顾客好像突然从地里长出来的那样,出现每一张椅子上喝起了啤酒。阳伞依然不张开,因为阻挡阳光是死罪。

    马德里人的午餐在距离傍晚只有2个小时的时候开始了——这将是一个漫长无比的午餐,在我认为他们终于开始吃午饭的时候,他们说:现在只是TAPAS时间。餐前小吃在西班牙属于最出色的餐饮文化之一。每人要一份啤酒,一两份TAPAS,先给肠胃一个报备。而午餐的真正开始时间根据太阳什么时候下山而定。

    当你终于吃完了午饭,马德里的生活正式开始。我一直觉得,在马德里,天亮至中午这段时间被神秘地过滤掉了,从那些懒洋洋的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对于时间的紧张感。我甚至怀疑大多数人没有见过马德里的日出——除非因为他们是玩到日出才回家——在上世纪80年代,“马德里运动”开始让这个城市在欧洲闻名。这场运动最大的成果就是带来了大量夜酒吧的兴盛,让马德里的夜晚变得眼花缭乱。

    天开始黑的时候我进入大名鼎鼎的楚埃卡区。那是马德里的同性恋区。同性恋区,意味着大量充满格调和设计感的时装店和生活用品店,五花八门的酒吧和餐厅,各种性桑拿和性用品店。这种次文化坦荡地出现在首都的心脏地区,他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全马德里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反对一切吧。甚至是用娱乐反对娱乐。纵然这个区的酒吧数量比芬兰全国的酒吧都多,年轻人还是迅速开展起一种叫做botellon的活动——街头喝酒,而且是越夜越快乐。当然,越快乐越堕落,被警察抓到,要支付500欧元巨额罚款和3个月义务劳动。可年轻人还是乐此不疲。

    走在楚埃卡区,一切都是以享受之名发生着。各种落地窗里坐着的都是衣着入时的年轻男女,吃饭,喝酒,聊天,大笑,做各种鬼脸。街边墙壁上贴着各种海报,预告下一次画展,下一轮狂欢。有个胸罩被丢弃在马路边上,天晓得它上一秒钟到底在哪里——我确信不是在晾衣绳上,因为这种无趣的联想实在太不符合这个区散发出来的气息。

    在马德里时间里,餐馆通常准备两轮晚饭,早的那轮大约在晚上8点左右开始,是为那些“非马德里分子”准备的,而如果你打算和我一样入乡随俗,则必须在晚上10点出门,吃完11点开始的那轮晚餐,然后去酒吧或者disco跳舞至清晨5点才回家睡觉。

    夜猫子们不是去泡酒吧,他们喝酒和作乐的方式根本就在洗劫酒吧。他们整个晚上从这个酒吧窜到那个酒吧,从东区一直扫荡到西区,直到体内无法容纳任何一滴液体为止。

    再抽一根烟结束这个愉快的夜晚吧,毕竟一觉醒来,又有浓腻的巧克力和西班牙大油条等着你,牛角包切开两半煎香,鲜榨橙汁一杯,Hola!

    嗯,我躺在旅馆的小床上给你写这一切的时候,其实还在思考一个相当终极的问题:早上要一片伊比利亚火腿不会显得太罪过吧?

    Tips

    1. 在首都马德里可以轻易找到产自全国各地的橄榄油,买一箱10小瓶的,只要8欧元。

    2. 挂着“火腿博物馆”牌子的通常是一个墙上挂满火腿的小酒吧。

    3. 夏天如果去全国最大的斗牛场,不要为了节省3欧元而买太阳座,防晒霜在西班牙根本不管用。

    4. 星期天逛一逛埃尔拉斯特罗的跳蚤市场,很好玩。

    5. 耶涅拉斯修道院出售的修女做的糕点有一种叫做天堂的味道。

    6. 市中心的德齐尼塔斯加咖啡(Café de Chinitas) 或伯纳乌体育馆附近的帕切卡剧院 (Corral de la Pacheca)常有科尔特斯(Cortés) 等弗拉明戈著名舞者常来此演出。而萨苏埃拉是马德里另一种特色歌剧。

    塞戈维亚

    最后,我还是没吃上那只烤乳猪

    我也许会跟每个人说自己多么向往塞戈维亚的高架引水渠,并且面带高远遐思。可你知道,我其实是奔着烤乳猪去的塞戈维亚。

    用我们不同的解读方式读这句话可能会得出两个结果:第一,毫无疑问地,我这个人相当浅薄,而我也的确不打算为这个结论进行任何辩驳;我倾向于被第二种解读法定义,那就是:我已经进化为某一类相当高级的旅行者,连行走目的都那么与众不同。按照时下的“逼”理论,这无疑是“逼”中的最高级,根据造词法,它将被写成B+est,Best(最好)。那么,乳猪之旅,当然就是最好之旅。

    吃了很多很多的西班牙海鲜饭之后,会感觉自己一直在茹素。墨鱼算是在众多海鲜里唯一配得上“肉体”二字了,也不免在出现了10数次之后渐渐地素了起来。

    某日早上,知道有个城市的土产竟然是烤乳猪,立刻买了火车票从马德里一路奔去。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沿途都是干黄的草地。电线杆笔直地支撑着蓝天,耳机里是大学时代迷恋过的the doors,当然也是因为主唱是帅哥而已。一路摇滚 ,配合着火车的轰隆隆地吼叫,分贝和音符扭打在一起,从山谷之间翻滚而过,让烤乳猪这个目标变得陡然宏大起来。

    火车停在山脚下的新城区,一抬头就能看见这个城市最辉煌的几个尖顶。这个古城扼住了丢勒大峡谷,是军事重镇。如今抬头,即使在和平年代依然能够让人感觉到当年兵临城下的紧张。

    果然满城都是小猪的照片。还是清早,待烤的乳猪们这个时间里应该还在活蹦乱跳。美国有些洲禁止把家畜的照片印制在餐牌或者食品包装上,因为怕伤害了美国人脆弱的神经。所以我想西班牙人一定具有比较短促的联想能力,他们一定不象美国人那样,一看到盘子里的猪肉就马上想起它来自招牌上那只微笑的小胖猪。对他们而言,小胖猪是吉祥物,而盘子里的肉则是某种庄稼地里长出来的。

    一路直奔Azoguejo广场,我知道最好的乳猪就在这里。好朋友告诉我那个店很好找,“看到罗马的高架水渠,它就在那下面。”这家餐厅1786年就开张了,说起来也不比全聚德名声小。难能可贵的是,纵然它今日已经被旅行团挤爆,也坚持绝无分店,光是这种不思进取的派头就让人迷醉。

    走到广场上,眼角瞥到那家著名的Meson de Candido乖乖地在广场的角落里。巴掌大的地方,大门紧锁着。

    我已经被马德里人教会了一个道理:在西班牙,一天有48小时。所以吃饭还早,顺带看个古迹。只需要面对乳猪店原地左转90度,就能看到高架引水渠高高地出现在眼前,巨人一样俯瞰着市区的地面建筑。在两遍街道建筑的夹道下,它看起来只有小小一段——啊哈,就是竖着的几个大柱子顶着一个横着的大柱子。这样的水道桥在土耳其太多了,在伊斯坦布尔,公共汽车每天就从下面穿过去。我在艳阳下哼着小曲,带着“历史书就是吓唬人”的轻松心情爬上旁边的斜坡。

    一群高中生模样的春游小孩坐在路边叽叽喳喳,下巴才开始长一点点柔软的绒毛,已经开始旁若无人地接吻。想起《不去会死》里被传诵的一句俗话:有些事情现在不做,就一辈子都不会做了。我做少女的时候忙着学习和做好孩子,参加英语比赛,所以现在想破了头也不知道一个少年的嘴唇到底是什么味道:也许是番石榴的味道?或者青蕃茄?该死的,这件事情我永远不会知道了。万一现在硬要就这件事情探索一下,又会是《钢琴课》里情节的俗世翻版而已吧。

    满脑子青蕃茄或者番石榴的想象,才停下脚步舒口气,眺望了一眼,才知道“历史书真的不是吓唬人。”

    这段罗马引水渠从我眼前展开,沿着城市快速生长开来,一直蔓延到通往雪山的方向,看起来无穷无尽。它横跨了市区的地面建筑,分上下两层拱门,最高处的桥拱距离地面有10层楼高。这哪里是什么引水渠?这分明是个壮观的蕾丝,镂空的长城啊。

    罗马人的无水不欢简直像丁度巴拉斯的《罗马帝国艳情史》里说的一样,所以引水工程在同年代简直傲世全世界。 它的宏伟把现代科学技术下的城市输水管道网都衬托得那么低俗,毫无美感。它不是罗马人赤裸裸的炫耀又是什么呢?炫耀对于他们当年的文明,艺术,以及穷奢极侈的享受态度。我们还在河边冲澡的时候,罗马贵族们已经耗费如此巨大的力量引水进城。再想想想想《斯巴达克斯》里面那些沐浴镜头吧,想想那些水是从怎样的管道里抵达宫殿的。

    塞戈维亚的罗马水道的建造是在接近2000年前,Vespasiano 和Trajano国王在位期间,想着要把Acebeda河的水引入城,于是就修了。这一修,就从瓜达拉马山脉取了2.04万块花岗岩。让人惊叹的是它的建造没有任何的水泥,灰浆作为粘合剂,便是这样硬生生地垒起来。若是抽掉一块大石,一定就呼啦啦像骨牌一样倒掉吧?然而经历了这2000年风雨和战争,直到近代它还一直为塞戈维亚人输水进城,直到19世纪晚期才停用。它当然有资格炫耀。

    我坐在炫耀的水道上俯瞰着城市,顺便监视着乳猪名店何时开门。我幻想着第一个冲进去,看见成排的烤小猪排成一排,冒着香气,然后从中选出最肥美的一只。我们平时吃的的烤乳猪温度要高达500摄氏度,据说塞戈维亚的烤乳猪之所以好吃,是因为用120摄氏度的低温,把那只抹满了香料的小乳猪缓慢烤熟,烤脆。它们所用的猪比我们在国内吃到的小,大概不过3公斤,放在泰国菜里,叫“奶猪”,说的是还在吃奶的阶段呢——这一段倘若让美国人听到,激进一点的恐怕要控诉西班牙人虐畜了——但哪怕是这样小的一只猪,也要3小时才能烤好。烤好的小猪很酥,应该骨头都会酥掉,所以听说切割的工具甚至不是刀,而是盛菜的瓷盘。切好之后,侍者会把盘子抛到空中,哐一声碎掉……靠!要我命的仪式感。我迎风咽了一下口水。

    已经接近正午,水道桥在地上的阴影缩得越来越短。侍者开始懒洋洋地开门,摆椅子。”你是在等吃他们家的烤乳猪吗?身边一个老头儿问我。

    “嗯。”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噢亲爱的,那里太多游客了,你应该到城里去,有一家小小的,那里更便宜,也更好吃,我们当地人都去吃的。”他飞快地说着,在我手里的地图上找了一条隐约的小线条。他说,从这里,到这里,拐弯,穿过一个隧道,然后下阶梯,拐弯,直走,穿过城门,上斜坡,拐弯……

    亲爱的,当地人都去吃的,你也不可能抵挡这种诱惑对不对?

    我跳下大石头就往城里钻。在市中心一路沿着琳琅的小商铺看过去,那个哥特式大教堂的尖顶有多少个,有意思的商铺就有多少个。那些古老的行当和现代的设计师小品通常是邻居——拥有几百年历史的钢笔世家旁边也许是个时髦前卫得吓死人的独立设计师首饰品牌。正午时分,竟然还有过半的商店没有开门。有个美丽的钢笔店,里面那支古董钢笔上简直就刻着你的名字,我甚至都能看到你用它给我写情书的样子。但它没有开门。我扒在橱窗上看啊看,希望看到一个人从里面出来,哗啦一声拉开门口的铁门,对我说:“欢迎。”可惜,没有。

    三只猫次第从我面前经过,中间的一只一看就是带头大哥的模样,皱着眉头,就像刚喝了一场不爽的酒。三只猫坐在路边那辆小轿车的阴影里看着我,我回看了它们几眼,很快地明白它们真的没打算向我谄媚,正如这个店主,压根不必理会什么叫“商机”。

    跟其他的旅游城市相比,塞戈维亚虽然也有不绝的游人,然而游人们还是不能左右城市的气质。尤其在那些放学以后挤成一堆坐在阶梯上叽叽咕咕笑着的小孩而言,游客不过是送上门来的西洋镜,供他们娱乐。

    一个城市古老若此,早已形成一段自己的生活哲学——现代的咖啡座就座落在古老的教堂边;年轻的情侣在圣像前接吻;猫儿的首领率领着它的同伙们占据街道上阳光最和煦的位置,虎虎生威地盯着每一双走过的小腿。一切冲突都那么理所当然。

    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头儿嘴里说的小木门,却是紧闭的。对面卖耳环的姑娘比画着告诉我:“他们,只做晚饭。”

    只好买个面包在嘴里咬着。我决定不吃任何严肃的东西,以免伤了晚餐的胃口。“每天只卖5只哦。你要早点回来。”姑娘张开五指,欢快地比画。

    离开小木门没走5分钟,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城市的边缘。峭壁的尽头上,阿卡乍堡极为不真实地存在着。据说它就是迪斯尼标志上那个城堡的原型,里面住了白雪公主。又说其实睡美人就睡在这个城堡里,等王子在她脸上亲上一记。在历史上这个城堡当然承载了同等的各种浪漫,但它同时又是王室炮兵学院,甚至还做过监狱——能够被关在这里的犯人如今看来真是“幸运”,被关押在童话城堡里,小铁窗看出去是皑皑雪顶和美丽平原……好吧,西班牙人真仁慈。

    这座城堡的蓝色屋顶让它在“城堡界”显得特立独行。那是城堡下方河流一种叫做FISARA的片岩,在光线下发出金属的光泽。天主教的彩绘玻璃窗配上哥特塔楼和阿拉伯的篷顶,让整个城堡好像是一个先知,等待着遥远后世的迪斯尼公司把它传播得举世俱知。

    城堡峭壁下方是一片小森林,河流缓缓而过。河边的草坪是当地人的游戏场。男孩呼啸着踢球,他们的姐姐正在练习校庆时候要表演的小杂技。男孩的狗一会儿追逐足球,一会儿跳起来捕捉姐姐手里飞舞的彩棒,在草地上来回奔跑得气喘吁吁。他们倒是不在乎头等上方的白雪公主到底有没有吃掉毒苹果,也不在乎吵醒了睡美人。

    河边上,年轻的母亲推着襁褓车里的宝宝。宝宝的眼睛像星期五的天空一样湛蓝清澈,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堡的蓝色屋顶,一会儿笑一个,一会儿再笑一个。他也许是所有人里最谙魔法和童话的人,这个古老城堡的所有秘密被往来的游人掩盖着,偶尔飘下一星半点,被花瓣盛了,轻轻落在小宝宝的软枕旁。

    穿过城堡又看到一条丝带一样的小路通向远方,隐隐的小山包上有个罗马小教堂,静默而质朴,却是满肚子故事的样子。走过村庄,里面有古老的泉眼,常春藤爬在西班牙的黄墙上。

    一路一路走过去,当我最后坐在大石头上看星星升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距离城市已远,那只想象中的烤乳猪,是伸手再难及了。

    耸着鼻子企图在晚风里嗅到一星半点的肉香,我决定自己并没有来过塞戈维亚。

    Tips

    1.Church of San Millán 在Fernández Ladreda步行街的起始处。12世纪建造,与在segovia的其它罗马式建筑相比它是最好的一个。楼塔是Mozarab风格,比别的部分都早建。走廊、四个半圆形后殿都非常有趣。免费开放。

    2.Monastery of San Antonio el Real 这个修道院是国王Enrique IV夏季居住的地方,拥有最壮观的的格子平顶,15世纪的佛兰德油画、家具、书籍、衣服、雕塑。

    3.Church of San Martín 是一个华丽的罗马式的教堂,在建筑上参合了不同的建筑元素还有个教区博物馆。

    4.CATHEDRAL(大教堂):西班牙晚期的哥德式教堂,1525年在Juan Gil de Honta ón的指导下保留了后哥特式风格,并按在Comuneros起义中被毁坏的老教堂的优点上建造而成。在教堂里可以找到很多老教堂的痕迹,如Juan Guas西班牙-佛兰德哥特式的回廊,华丽的唱诗庭。已有四百年历史,是西班牙最后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其外观并不大,但有高达88公尺的塔,最大的圆顶高33公尺,全长105公尺,左右宽48公尺,由于造形精简而有“大教堂贵妇”之称。礼拜堂内的雕刻具有极高的艺术性。

    格拉纳达,为了谁把心撕碎了歌唱

    “亲爱的,今天可真冷不是吗?快快快,快上楼,噢我的宝贝,瞧你给冻的。”

    小旅馆的房东老太太的灰色眼睛把凝在我身上的水汽拍拍干净,用西班牙式的热情把我送上旋转的楼梯。推开房门,床单很白,暖气很热。你曾经在我耳边心心念念的的格拉纳达在一个黑夜里毫无姿色地到来。我只依稀记得火车窗外终于开始掠过银灰色与墨绿色交杂的橄榄树林。安达卢西亚平原在铁轨外沉默地展开。是冬天,穿过橄榄树林的风比洛尔加所言的悲风更坚硬。

    夜里走在鹅卵石拼花的街道上。街道两边的小餐馆已经关了一大半。不过是晚上八九点,看起来却有夜深的样子。那些还开着的小餐馆都有着黄色的灯光,散发着啤酒和香肠的味道。并不是一个热闹的季节。

    “要喝点儿西红柿冷汤吗?”长得有点帅得过分的侍者问。而我当然不想已经被冬雨冻僵的肠胃再遭遇一次过低的温度。它需要一点儿红肉,一点儿酒,甚至哪怕一根香烟都是好的。侍者笑容完美,他耐心地等我的脑子回复正常转速,记录,转身,灯光下他无名指上的婚戒模糊地一闪。

    街角暴怒争吵的情侣把一只啤酒罐子踢出了剧烈的响声,响声落到小巷子的深处,当然,已经不会惊醒任何一个带刀的摩尔人。

    欧洲小城的品格往往在于不事声张,暗处动人;而格拉纳达是个异类,横亘三座山脉的这个小城的筋骨有天然的帝都之相,还是守住了历史余波,把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这个城市在青铜年代就有居民居住,到了公元七世纪,外敌入侵,然后开始了长达近800年的统治。我有点没有准备好,进入异域的异域。

    今天早上继续下雨。直到我收起伞,坐上通向山上的小巴士,这个城市依然在晨光中保持着陌生的警惕。

    通往山上的笔直斜坡,沿途的围墙,屋顶的线条,都让我感觉整个城市的锐利。

    坐在穿行城市之间的小巴里,我打开书本上阅读它。内华达山脉的雪岭是它显赫的背景——如果不计算处侵者曾经为它带来的800年异域文化的话。翻开地图,这座小城东南方是内华达山,西边是平原,北边的河流一直通往阿兰布拉山脉和阿巴伊辛山脉。而在阿兰布拉山脉以北的沙克罗孟德山就是吉普赛人的聚居处,又叫做圣山。

    天灰蒙蒙的。小巴士一路驶过市中心,沿着小道蜿蜒上山,一路都是白墙。略有人家的衣服忘了收,飘在小雨里。广场上买煎蛋饼的小店正准备开张,肉店的门却还紧锁着,遛狗的男人单手牵着4条各色小狗穿过广场,右手夹着一支烟。

    一路的旅游巴士,旅馆,路牌。我从阿兰布拉宫开始进入这个城市的过去。它从身为皇宫开始名气就没有衰败过。避开游人,缓慢沿着斜坡走上阿兰布拉宫。这座阿拉伯语中的“红城”被精心修葺过,已经不再是皇族遗宫的模样。但是某个景象却毫无预警地跳进脑海,那是当年的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看到的景象──这座以精美著称于世的王宫时,被流浪者和乞丐占据。

    宫墙上镌着一句话:“所谓悲剧,就是你来到了格拉纳达,却是个盲人。”越过宫墙已经能够看到内华达山脉的雪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精魄进入了某只盘旋的山鹰,看整座阿兰布拉宫都在旋转。

    面前的碉堡叫做Alcazbar,已经是颓垣败瓦,只剩下一些基座。爬上了望塔可以眺望安达卢西亚平原和远处的山脉。猎猎大风在平原上摇滚而过,低矮的橄榄树冠汹涌如当年的雄军,被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国双料君主——费而南多和伊莎贝拉率领,向这座城池攻来。而那个被国事和家事烦扰的末代皇帝波伯迪尔的无奈至今都还从这个阴天的石缝里散发出来。

    他能怎样呢,一个出生在悲剧里的人物。就连他最后的痛哭,都仅仅因为他母亲的一句绝情话而被历史记住。“你倒是应该像一个女人那样哭泣,哭你不能像一个男人那样战斗!”

    他还能怎样呢?唯一能够保留的尊严只是在离宫时对征服者要求:“出走之门永远关闭。”后来他从阿兰布拉宫的一道小门离开了。据说西班牙的王信守了这个誓言,把那扇小门用石头封成了墙壁。再后来,更多的战争把那石墙也镇塌,便果真变成了无人能穿越之门。

    王宫本身之精美让所有文字都失去了弹性。我们曾经讨论过,关于分享的不可能。我能用什么方式与你分享呢?用我写下来的这些文字?用拍下来的照片?但如蒋勋所言,文字的孤独在其弹性的缺失,我越努力精确地描述,就让一些东西越迅速地失真和从字词之间溜走。那么,用照片吗?你会撕掉照片的边框,企图看到那以外的风景,你甚至会企图嗅它,触摸它,躺在它上面,但那一切都无济于事。你始终是不可能看到我所看到的格林纳达,除非你与我同往。

    进入大使厅,墙面更无半点空白,雕刻的可兰经把整个石头大厅变成蕾丝一样轻盈。木制的屋顶有超过八千块木雕,镶嵌这象牙,珍珠,贝壳。一切都是繁复的,如双姐妹厅里那个蜂巢型的圆顶,看得眼睛发疼,总也数不出五千个格子来。

    狭窄复杂的通道引向一个一个让人窒息的华丽内室。当年的华盛顿·欧文应该如何解读这种东方的神秘呢?这个皇宫就像阿拉伯人留给西班牙的一记锐利的冷眼,一切风物都不言自明,只等待观看之人的悟性。“看下去,想进去,或许怀疑,或许就堕入神秘主义。”——当年我在《西班牙笔记》上划下的一句话,而果然,到了这里,连怀疑都不曾有过,就堕入了神秘主义。掌灯夜游的华盛顿欧文在书里记载困扰他的夜间怪异声响,细碎的脚步行走在墙面经文的缝隙里。然而那最终不过是异邦人的天才水道,在夜静时分被水流冲击出的恍然声音而已。

    站在王宫俯瞰山脚下的阿尔拜辛区密集的房子,它们被这个雄奇的皇宫率领着,那么多年过去了,皇宫向游客献媚,阿尔拜辛却还是阿尔拜辛。

    我必须下山。我知道对面阿尔拜辛这些沿山而建的房间和山洞里有撕心裂肺的深歌,有弗拉明哥的拜尼亚──或者更清醒地说,它们仅仅是“也许”还存在。

    其实一切庸俗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身为一个游客,我总是在“被谄媚的快乐”与“无趣的真相”之间艰难挣扎。我像《忧郁的热带》的作者列维·斯特劳斯所鄙视的那样,依靠一些片段和残迹徒劳地重新创造一种已经消逝的地方色彩,企图依靠一些影子还原一些过去的真相,却对目前正在形成的真实无感无觉。

    我努力想摆脱这种自娱自乐的造梦,但阿尔拜辛却弥散这某种气味蛊惑我一直在现实和想象中奔走。

    这一天,阳光出来了。穿过一段河边的碎石马路,爬上恰比斯斜坡就算到达了阿尔拜辛区。

    路面非常狭窄。令人赞叹的是格拉纳达的市政府特地做出一种狭长型的小公共汽车适应这样的道路。但是司机依旧需要高超的技术,完成小路上的原地掉头,转弯等高难度动作,稍不小心就在路上卡壳了。更多的人愿意步行,只是时时刻刻需要贴着路边的墙上,以免被公共汽车擦到。

    矮小的房子,小小的花园。一律白墙。一旦站在这里,哪怕是站在最著名的那个圣尼古拉广场的观景平台上,对面的阿兰布拉宫在现实面前也显得如此浮夸,像任何一个旅游景点那样经不起推敲——而昨天,它却是如此的令人赞叹。

    一个与游客有关,一个与生活有关。一个向我敞开,一个只供窥探。不得不说,我更喜欢跟生活本身相关的东西。

    漫无目的地沿着小路,越往上走,傍晚的风就越大。一只猫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当碎石路尽了之后,它跳入草丛里,回头看了我一眼,就隐没在雾一样的绿草里。草丛里躺着锈了的铁丝网,护栏像倒下的十字架那样,长着猩红的锈。

    跟着猫走就是泥路。可以一直爬到吉普赛人聚居的“圣山”。山体被凌乱地挖出很多大小的窑洞。一些不知道应该算日用品还是废物的东西随意堆积在洞口。花哨的塑料布,脸盆,奇怪颜色的布料或者是衣服,狗吃饭的盆,狗,人。

    这些窑洞简陋不堪,隐约有人的气息,却又轻微得连一只飞蛾振动翅膀都能把它驱散。我远远地看着这些窑洞,身后有一小段长城,破败不堪,屹立不倒。离我最近的那个窑洞里突然蹿出一条恶狗,凶狠地朝我吼叫。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风猛烈地吹起来,狗的身后有个巨大的紫色人影一晃就不见了,我在山风里毛骨悚然。

    山巅之上有个弗拉明哥的学校,小小的孩子身姿在高处,落地玻璃窗倒影着灰色的暮色乱云,她们如在云上起舞。学校旁边有个小作坊,来自德国的造琴师正在把针尖大小的染色木片拼成吉他上的细碎花纹。

    大玻璃窗内的音乐声无法传出来,小作坊里也寂静无声。大风撕开了这个傍晚,对面阿兰布拉宫亮起的灯光安静得如同巫言,碧草黑网,树影摇动。

    回到碎石路上。沿途能发现一些日本人留下的小记号,指向某个弗拉明哥的拜尼亚(Pena)。

    我着迷于弗拉明哥——只有在安达卢西亚上的吉普赛人才能拥有的一种天分。安达卢西亚和吉普赛,是承载弗拉明哥的两个车轮。而在日本人《安达卢西亚风土记》里的解释则更让人心醉,它把弗拉明哥这个词语解释为“逃奴”,因为它与阿拉伯语的“逃跑的奴隶”一词发音相像。

    拒绝外人的逃奴。所以他们的呼喊,跺脚,拍手,呼啸。所以他们永远跟死亡有关。逃奴是被人鄙视的身份,拜尼亚是血迹未干的洞穴,哭喊上苍的场所,如某种秘密的宗教团体——它们并不想成为艺术。

    所以在安达卢西亚没人喜欢比才,没人喜欢梅里美的卡门。对他们而言那仅仅是“法国人写的把戏”。安达卢西亚的弗拉明哥在拜尼亚里──一种最初只在家庭内部,或者半地下的小聚会里,它拒绝外人。

    但是已经找不到拜尼亚了。已经很难很难了。洛尔加把深歌从生存的深渊拉到了诗歌的浅水里,然后这些原始的的歌声,从心里引发的声带肌肉颤动从此迷倒了世人。而那些安享生活的世人,被葡萄酒和牛排陪伴着的游客,他们用逃奴的呼啸妆点自己苍白的城市生活,并慷慨地赋予掌声。有时候我在想,这实在是荒诞得是实在不能再荒诞的事情。

    所以已经找不到拜尼亚了,有的只是那些劣质的纪录片里的镜头。被装修成窑洞样子的房间外面站立着招徕客人的吉普赛人。旅游巴士把成团的游客放下,付出门票,或者门票+套餐的代价,略略体会一下自己久违的野性。

    我无缘找到一个真正的拜尼亚。事实上,即便找到了,他们会接纳我这样一个外人吗?我只能找到一张最骄傲的脸庞,一个老头子,冷漠的眼神,骄傲而粗壮的下巴,冷冷地告诉我说:“我们就是格拉纳达最好的弗拉明哥表演者。如果你来,今晚10点半。”

    10点半,我坐在了一个不知道是先天还是后天的窑洞里。小小的舞台,5名演出者漠然地上台。这并非一场狂欢。

    弗拉明哥大体由刚代(cante),铎盖(toque),巴依莱(baile)三部分组成,也就是歌,舞,琴。台上结构正如此。两个年轻而花哨的女人次第在台上踏出纷乱的步子。她们脸上刻意绷着严肃,不小心的时候会露出轻佻的笑容。我等待的不是她们。而是后面那个穿红衣黑裙的老女人。老女人像仇视自己的巴掌一样击打着它们,目光只低垂在自己的裙裾上。她两颊的皮肉已经松弛,眼睛上描着粗黑的眼线,腰身粗壮,岁月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戏弄和摧残,而她精光四射的目光则回应着这些嘲弄。

    然后阴影后面的老头子突然开了嗓子。第一个词就撕心裂肺地冲撞着我的耳膜。这是一块被石头重击的金属的啸叫,我的心突然紧锁成一团。两个年轻的舞者被他的啸叫推搡下场。全场的空气都被这一声啸叫抽走了。琴者开始追逐他,用急促的吉他。他吼叫,他颤抖,他五指抽搐着在胸前跌落。红衫的老女人热烈地看着他,嘴里在反复叫嚷这一个词语:“痛苦!痛苦!”

    而老人的那歌词原来只有简单的几句:

    “啊!你死了!妈妈!你死了!我求主也给我死亡,他!却不给我!”

    宛如无法承受溢满心里的痛楚和愤怒,那个红衫的老女人悍然站立起来走在舞台中央。这不是一场我在大剧院里看过的弗拉明哥。她的手并不如风中莎草那样柔韧舞动,而是如虬结的枯枝伸向天空,她的指头捏尽一切虚空,她咬着牙,她的目光透过所有的墙壁直抵吉普赛的神祗,她质问它们,她愤怒,她用身体嚎叫,像母狼一样让整个舞台的地板都在颤抖。

    “痛苦!痛苦!”歌者和琴者不停地合应着。两个年轻的舞者完全无法进入状态。她们的一切都仅仅来自于舞台而不是生活。她们光洁的脸上还来不及拥有任何一条因为情感扭曲而产生的皱纹。所以这个舞台变成只有三种声音在夺路疾走。歌者的吼叫,琴者急促的扫荡,已经那个已经满身大汗的女人的跺脚声与击掌声。它们千钧万马一样撞击着屋顶。

    吉普赛人,究竟你们有过怎样的苦难?

    在余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受山上的一切蛊惑着,却又迷恋山下安全的繁华俗世。格拉纳达的城里和一切小城一样有教堂,有大学,有卖时装的小店,有咖啡座。

    教堂门前有个小小的煎饼店,法式的煎蛋饼,放很多很多芝士和火腿。我买了一个坐在门口吃,喝人间的可乐。火腿很香,软掉的芝士足以包裹一切不恰当的思考。再喝一口可乐,打一个放肆的大嗝,我决意要用这种方式忘掉山上的格拉纳达,无论是精美的阿兰布拉宫,还是鬼魅迷宫一般的阿尔拜辛区,以及里面的舞者。我软弱的灵魂经不起如此剽悍的历史拷问,即便仅仅是一些碎片而已,都让我蠢重的肉身感觉锋利无比。

    “亲爱的你看起来累极了,要喝杯茶吗?”房东老太太再一次用她灰色的眼睛掸走在我大衣上闪烁的那些风的残渣。她挽着我走向旅社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瞧,如果你夏天的时候来,就能看到我这个美丽的小花园,它是多美啊,开满了花……”说着,她高大而沉默的儿子打开了另外一扇门,冷风灌进来,门外,是遥远的内华达雪岭,在暗夜的深蓝天幕上勾出白色的起伏。

    Tips

    1.这是阿拉伯王族撤离欧洲大陆的最后一个据点,辉煌的阿兰布拉宫在此,诗人洛尔加在此,弗拉明哥与深歌都在此。

    2.公交车:有连接新广场和阿兰布拉宫的两条旅游迷你巴士线路,约每5分钟一班,票价1欧元。

    3.31路(红色):起点在新广场(Plaza Nueva),终点在圣伊莎贝尔修道院。运营时间7:50-23:00。

    4.32路(绿色):连接阿兰布拉宫和阿尔拜辛区,终点在圣伊莎贝尔修道院。运营时间7:30-23:00。

    5.美食集中地:新广场和天主教伊莎贝尔广场周围有不少餐馆都能品尝地道的格拉纳达美食,10欧元可以吃到不错的套餐,15欧元就能吃得很丰盛。大部分的酒吧里点一杯1.5欧元的饮料都附送一份开胃小食(Tapas),多走几家,既是了解当地人生活的好机会,又能吃得花样繁多。这在马德里、巴塞罗那等大城市中几乎已经绝迹了。

    6.省钱帖士:可以直接饮用的喷泉水边都有标识,比如阿兰布拉宫的喷泉水就很甜,可以趁机灌满水壶;在大型超市里买食品最便宜;在酒吧、咖啡吧里站在吧台边吃比坐下享用套餐便宜;同样的套餐,午餐比晚餐便宜;风味小店比大饭店便宜,可能味道还更好。

    _ 墨西哥 / MEXICO

    被龙舌兰的花刺杀于蓝房子前

    你无数次地跟我说过弗里达。

    你让我看你在她的蓝房子外的照片。

    如果不是弗里达,这个甜蜜而狂暴的女子,也许我仅仅需要在一杯龙舌兰里就能完成对墨西哥城的所有想象。

    然而我在每一次龙舌兰造成的恍惚里一次一次地看到她。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文字带着魔力在我面前绘出画面:那个18岁的女子,被一根金属,用最撕裂的方式夺取童贞,当鲜血迸溅在那辆破烂的有轨电车上时,那突如其来的金色粉末像一场阴谋一样,从旁边那个被惊呆的建筑工人手里散落。它们在空中仓惶地扭转,然后沉重地落在她的身上。你的弗里达,覆盖着鲜血和金粉的女子,从此用她的传奇代言了整个墨西哥往事。

    我终于降临在墨西哥城依然桀骜的热空气里。从美国的洛杉矶到墨西哥城,一种有序的空气突然被冲撞四散。几乎从落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明白你爱上墨西哥的什么。除了弗里达。

    如果你的弗里达还活着,她已经活了100年。“将我火葬吧,别把我埋在土地里,我已经躺了足够长的时间。”这是47岁的弗里达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蓝房子朴实而热烈地安放于墨西哥城,如一墙幽蓝的鲜血,在蓝色的鲜血旁,浓重而陈旧的红色窗框平息了血的愤怒。

    灾难把她变成一个画家,绘画让她得到了爱情。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她和迪戈·里维拉分别在两栋相邻的小楼里居住,那是里维拉自己设计并监工的房子。蓝房子属于弗里达,黄房子属于里维拉,除了婚姻以外,之间仅有一座天桥相连。

    大雨在烈日底下,骤至,骤停。

    我穿梭在蓝房子院落的那些阔叶植物之间,空气被大雨洗得透明得甚至有点凛冽。弗里达心爱的猴子已经不在了,它当年也许和弗里达一样,有着同样的眼神,狂热而悲伤;弗里达的孔雀也已经不在了,它当年也许和弗里达一样,开着色彩暴烈的羽屏。

    在这个庭院里,弗里达和里维拉相爱。他们的爱情就像龙舌兰的花,传说中,它可以作为杀死人的武器,以最新鲜的姿态贯穿心脏。我曾经见过一张他们拥吻的照片,黑白的,在一个建筑门前。两个人脸上除了爱意以外任何其它全无。就是这样的感情,到最后也变得如此锐利。

    记得有一天我们谈论过,关于爱情里所需要的旗鼓相当,互为对手。在一对恋人真正终老之前,他们始终互为对手。

    里维拉和弗里达疯狂地彼此伤害。这个酗酒的,满嘴污言秽语的,同时又才华横溢的男子,一次一次地用他的怪异和不可理喻折磨着弗里达。那个残躯上穿着石膏胸衣的弗里达,那个浓妆艳抹,头上扎着巨大缎带丝结的弗里达,那个在丈夫以外,和女歌手与政治流亡者同时相爱的的弗里达。他们像吴哥古老的寺庙和绞杀寺庙的木棉大树,挣扎,毁坏,依存,连对彼此的伤害都放出耀眼夺目的火花来。这是太激烈的爱情,不可能存在于温带。

    突然就停电了。坐在院子的石阶上,看人们安静地漂浮在这个奇幻女子的故居,没有人表达出任何一点的错愕。停电似乎是主人和客人的交流方式,这种神秘的交流甚至让我自觉变成一个幽灵。

    过多的吗啡以及过多的爱情把弗里达变成了拥有蓝色鲜血的女人。她质疑着里维拉对她那无可置疑的爱。在吗啡的作用下她写下断裂的呓语:“他来了,我的手,我的红色梦幻。更大。更多你的。玻璃的殉道者。伟大的非理性。柱子和山谷。风之手指。流血的孩子。云母微粒。……消失的时间。你被从我心里偷走了,我只有哭泣。”

    弗里达的这段日记在夏天下过雨的空气里散发着浓重的肉欲,正如悬挂在这所蓝房子里她的自画像。嘴唇是玫瑰红色的,鲑肉色的裙子、赭色的大披巾、葡萄酒色的罩衫;所有这些色彩美丽无比地被置于橄榄绿的背景上——这是世界上最鲜艳的女人。然而她终于死了。

    想起那本关于她的传记,在她死前的一段如是描述:“……她要求将那张四柱床从卧室的角落里搬到过道上,她说她想多看一眼花草树木。从这一视角她还可以看到里维拉养的鸽子。当夏雨骤降,她就长时间地观赏树叶上跳动的光影,风中摇晃的枝条,雨珠敲打屋顶,顺檐而下……”与这段精美的描写相比,我更愿意相信弗里达本人说的那句话:“但愿离去是幸但愿永不归来.。”

    被囚禁的身躯,过于纵容的爱情,终于跌落在龙舌兰的花朵前。

    (注:弗里达,1907~1954,墨西哥著名画家。作为一对艺术伴侣,弗里达和里维拉是墨西哥革命时期的风云人物,也深刻地影响了墨西哥艺术的复兴。他们是早期共产主义的狂热追随者,在托洛斯基被斯大林驱逐出苏联后,在墨西哥热情接待了他。弗里达终身热爱墨西哥古老的文化,她那源自民族文化和民间艺术的服饰装扮不仅鲜明地标识了自己的身份立场,也引领了一种流行时尚。)

    从弗里达故居离开已近黄昏。我想我需要一杯龙舌兰,在终于无比接近这个你深爱的女人之后。我需要把自己拉回到某种真实。哪怕它是无趣的。

    墨西哥城高大的,现代化的建筑与任何一个大城市无异。2000米的海拔让我的耳朵开始奇幻地鸣响。街道两旁的棕榈树和芭蕉树,露着棕红色皮肤的印第安人有着粗短的脖子和深锁的眉头。他们似乎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遇到了窃贼,把所有平和微笑的能力洗劫一空。如果不是的话,那么这样的面容也许是因为生活,也许是因为始终的烈日,也许是因为复杂的殖民历史留下的某种符号,连他们的神明和来自西方的耶稣都无法拯救。

    如此的喧嚣和拥挤。

    城市里破烂而鲜艳的小汽车缓慢爬行,最坚硬的部分是它们的喇叭。它们像夏天的知了一样疯狂嘶叫,所有的小汽车都加入了这场嘈杂的暴动,黑烟从它们的屁股涌出来,狂奔过马路的人席卷着黑烟,高声诅咒着这些其实已经习以为常的混乱。

    好斗的墨西哥人的全部热血的唯一合法释放方式也许就是足球。在这个有球赛举行的日子,我几乎以为自己被卷入了某场战争。警察在暴徒般的球迷人群里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路边,卖橙汁的男人手里榨出金黄色的汁液,热蛋糕上被浇上巧克力色的奶油,玉米饼的红色馅料从指缝滴滴答答滴落在地上。这是当年在三毛书里看到的taco,三毛说它们“像一块小抹布”。

    这些混乱在宪法广场突然得到了平息。有衣着光鲜的,金发碧眼的西班牙情侣拥吻,印第安人在旁用我不理解的舞步和动作旋转,类似招魂,或者呼叫500年前在这里曾经发生的片断。 为首的几个精赤着上身,带着巨大的羽毛头饰,身上画着古老的图腾,脚踝上绑着密集而沉重的铃铛。圆圈的中央在进行某种祈祷仪式,白衣人燃烧植物和香料,将冒着白烟的燃烧物高高举过头顶。四周不断有人加入,有些甚至是白人。这是年轻人在坚持的某种“民族运动”,通过这些古老的仪式,寻找自己身为墨西哥人的原型。那是500年前的宪法广场,奴隶和战俘被麻绳束缚着在此进行交易,农民扛着大包的玉米与铜匠交换一把黄铜的长柄壶。

    教堂门前有个乞讨的老人,穿着干净的衣裤,坐在轮椅上,他失去了自己的四肢。他身边放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如果你还相信神,那么,你如何能够看不见战争在我身上的痕迹。老人面容平静,旁边放着一个放钱的盘子。到了中午或者晚上吃饭的时候,会有一个女人带饭过来,把老人推到树荫底下吃饭,又或者在下午最热的时候,把老人推进教堂。

    我停在一个咖啡馆边上打开地图,对于一个首日抵达的人而言,墨西哥城无疑是一个海啸。然而我被墨西哥城地图上这些充满拉美魔幻色彩,同时又是真实无比的路名所迷惑——想象一下这些路名给你带来的晕眩:你甚至可以想象一个邮差停在“5月3日大道”的路口,无法送抵一封寄往“灵魂街101号”的邮件。答案也许是:穿过好运街,一直走到希望路,在“回忆花园街”和“梦之海街”的交叉路口记得往左转向“茫然路”,因为右面会让你陷入“死巷”,而死巷,是无法通往灵魂街的。这真是一场接近哲学和诗歌的对话。

    而我所住的旅馆竟然位于“蘑菇之泉街”,这让我生出一种浓浓的担心来,担心在那些色彩浓重的房子背后会不会涌出吃了会变成巨人的蘑菇———幻象在合上地图之后抵达眼前,与高海拔一同发生作用,让耳朵里的鸣响越发晕眩。

    或者其实应该去那些让人踏实的地方吧,那些散发生活香气的街道,“墨鱼街”,“鲔鱼街”,“洋葱街”“香菜街”“玉米街”……至少,有可能在这些地方找到点儿好吃的?谁知道呢,因为咖啡馆里的侍者已经在问我要不要常常他们的仙人掌沙拉了。仙人掌沙拉?想一想,我的上颚都顿时刺痛起来。

    探头看看咖啡馆的深处,它好似一辈子没有被阳光照射过。大块黑白瓷砖拼花的地面,墨绿色和赭红色的墙壁,干掉的鲜花和漠然的仙人掌从窗户的铁枝里探头窥探我的头疼。

    我选了一个靠近窗户的位子坐下,切开盘里的仙人掌沙拉。去掉了尖刺的仙人掌看起来肉呼呼的,像英国法庭里的胖律师在脱下了象征身份的假发和黑袍之后,流出某种不情愿的软弱来。切开,是有粘液的肉体,略有一点点酸味,很纠缠的感觉。

    窗外,孩子们开始出现在傍晚的街道上,那个在踢球的少年,瘦削的身体里蠢动着某种隐约的暴力。这个谋杀率位列全世界第五的国家在接近夜晚的时候散发着一种危险气息。有时候,甚至连孩子的目光都令人感到害怕。

    “危险?噢不亲爱的,墨西哥一点也不危险,只要你不去边境,不去森林,不去那些暗街里,不去跟毒贩和帮派的人打交道,墨西哥一点都不危险。”

    几天后一个女人这样宽慰着我。

    终于回到我的小旅馆。旅馆的7楼是个小小的天台,从天台上可以看到远处是墨西哥城的贫民窟。在接连的小山上,破旧的彩色房子如垃圾堆里被遗弃的彩色塑料板凳无序堆放。面目阴郁的警察更频繁地出现在街道上,痉挛的枪支在腰间透着冷光。到贫民窟里去走走的欲望像印度水烟一样在脑子里升腾而起,然而更深的恐惧把我按在椅子上。Tracy Chapman的For my lover突然在脑子里响起,我几乎可以看到,我这个异乡人会被一名有着黑色浓密长发的墨西哥女子枪杀,只为了看我身上是否有2万美元可支付她那个杀人犯男友的赎金。背景音乐就是那把吉他,撕金裂帛。

    啊,我需要一杯冰冻的可乐。在这个海啸一样的迷幻的夜晚。该死的时差,该死的高海拔,该死的弗里达,该死的一切。我需要喝一杯冰冻的可乐,美国人的玩意儿,甜甜的,喝了之后打出一个巨大的嗝,把这该死的一切都从我脑子里赶出去。

    然而面对饮品单的时候我还是无奈地接受:墨西哥从不甜美,它从来都不是一罐可口可乐,它甚至不是啤酒。除了龙舌兰,它只能是龙舌兰。

    墨西哥的亡灵祭还没有到来,太阳和月亮金字塔还在城市以外,仙人掌的硬刺之间已经结出柔软甜蜜的果实。墨西哥一位前总统说过,墨西哥的麻烦在于它离天堂太远,而离美国太近。这个建立在对一种古老文明的摧毁基础上的城市,纵然用最虔诚的方式祭祀着诸神,也没有办法平息从地下传来的震动。所以在喝下最后一杯龙舌兰之后,我知道明天我会离开,去那个叫Cuezerland的城市,一个距离美国远一点,而距离天堂近一些的地方。

    Tips

    1. 名人故居之旅:墨西哥城是古玛雅文化、阿兹特克文化和托尔特克文化的发祥地,所以向来都滋生文人墨客。除了墨西哥国宝级画家弗里达之外,智利大诗人聂鲁达曾在这里居住。当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加西亚·马尔克斯于20世纪60年代在这里写出不朽著作《百年孤独》,他的旧居如今价值连城,连他自己也不能再买回它。

    2. 宪法广场:宪法广场是墨西哥政治、宗教和文化活动中心,又称为“索卡诺”广场,“索卡诺”在西班牙语中意即台基。墨西哥人爱唱抒情的民歌,尤以小乐队最为著名。入夜,穿着“恰罗士”民族服装的歌手和乐师布满了宪法广场。

    3. 太阳月亮金字塔:太阳金字塔和月亮金字塔是印第安人阿兹台克文化特奥蒂瓦坎古城遗迹的主要组成部分。“特奥蒂瓦坎”在印第安语中的意思是“众神之都”。

    太阳金字塔内部以250万吨泥土和沙石堆建而成,外表铺砌和镶嵌着巨大的火山石,石头上雕刻着五彩缤纷的图案。正面共有236级台阶,可直通塔顶。塔顶曾有一座10米高的太阳神庙,是古印第安人祭祀太阳神的地方。

    月亮金字塔比太阳金字塔晚建约200年,200多级的阶梯直通顶端,每一步梯级倾斜角度都不一样,耐人寻味。外部叠砌的石块上绘有色彩斑斓、带羽毛项圈的蛇头和用玉米芯组成的象征雨神的许多壁画。

    考古学家发现,太阳金字塔的地基底下是个天然溶洞,溶洞尽头的四个密室里发现不少古代祭祀文物,但没有棺椁。因此,他们认为,与埃及的金字塔不同,特奥蒂瓦坎的太阳金字塔不是陵寝,而是一个祭神的场所。

    星期天,追着绿咬鹃的灿烂尾羽去赶集

    后来,我就离开让人头晕的墨西哥城了。也许因为它的高海拔,也许因为满眼的不同文化——当你看着美国佬的牛仔裤里的大肚子和墨西哥土著人的羽毛裙下的黝黑小腿在你眼前快速切换时,难免会产生某些幻觉。

    所以我需要去Cuetzalan洗洗眼睛。这个中文名字叫做“绿咬鹃之家”的小镇被称为“墨西哥最纯净的小镇”——虽然一旦被旅游书这么写了,它很可能会变成“墨西哥最多游客的小镇”,不过当那个沉默寡言的墨西哥出租车司机第13次下来问路的时候,我开始想:它的纯净可能是真的。事实证明,与墨西哥城或者是更为闻名的Puebla城相比,它低调而朴素。这是一个完全没打算讨好游客的地方。

    一大早就从墨西哥城出发,一路向东走,在山间颠簸了4个小时,每次经过一个貌似整齐的小镇时我都以为目的地到了,然而它最终一定又是司机下来问路的地方而已。车沿着山路越盘越高,云雾迷蒙的。我努力睁着眼睛寻找树枝之间是否能找到一只绚烂的凤尾绿咬鹃。在古代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看来,它们是羽蛇神的化身,象征着天国和灵魂,相当于凤凰在中国的地位。谁要是杀了一只绿咬鹃,那简直是不想活了。据说它从来没有被人成功豢养,要么自由,要么就是死。又据说它们本来爱歌唱,殖民者来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叫过一声,一直到国家解放了,山里才重新听到它的声音。

    远处是迷茫的火山,给漫无边际的平原画了一个句号。

    我还在不死心地寻找着凤凰,这辆看起来老得完全没有理由能继续行驶的出租车“哐当——”一声停在了一条陡峭得惊人的石板路上,车身剧烈地抖了抖。司机下来,哐一声巨响把脆弱的车门关上,然后憨厚地冲我摆了个“就是这里了”的姿势。

    我下车往前走,他在身后跟着我。我回头,向他摆摆手说没事的,你在这里等我就好。脸色黝黑的司机冲我比了个“你只管往前走”的手势,依然远远地跟着。

    擦肩而过的,坐在门口坐着手工的,蹲在路边交谈的,从小镇上的人们盯着我看的狐疑目光里,我知道自己一定是他们此生见过的唯一一个中国姑娘。跟在身后的司机总是很迅速地开始跟他们攀谈起来,然后人们的目光就像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肚皮那样松弛下来。

    这条小镇上鹅卵石铺就的“主干道”陡峭得简直是在欺负膝盖。每每看到有男人背着双手,身体向后倾斜着与道路形成120度的钝角,保持闲庭信步的样子满满踱着。我没这个本事,只能用小碎步挪下去。

    路边偶尔见到一两栋漆得极为光鲜的小楼便是酒店,是他们“发展旅游业”用的。而用墨西哥壁画风格装饰着“@”图案的就是整个小镇上最新潮,最现代化的地方——网吧。网吧里用薄的三合板隔开了小隔间,年轻人个个把头埋在隔板里,露出一点点大耳机的轮廓,手臂都在紧张地抽搐着。如果我还有兴趣把头再探进去一点,应该能看到大学里面熟悉的画面:所有男生都在紧张地把屏幕上那些坏蛋一枪爆头。

    小镇的中心教堂附近有个游客资讯中心,说是中心,意思就是一个铁皮屋子,但看起来貌似从来没有开门,也从来不打算开门的样子。其实上除了我以外也并没有其他游客。它的偏僻使得旅游大巴从来不会光顾它,因而也更好地保存了传统的墨西哥风貌。

    好心的出租车司机一路跟着我保持着距离,然后慢慢缩短,从尾随变成并肩。我们彼此语言不通,但又畅通无阻地地交流着所有事情。他时不时会被某些当地人拦下来,一看就是在打听我的来历。他们总要手舞足蹈地说上一阵,然后那个当地人盯着我看2秒钟,友好而羞涩地笑起来。有个老太太甚至好奇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然后又捂着嘴笑着跑掉。司机脸上显出某种自豪,好像一个拉着一条名犬的主人那样,趾高气昂。

    这个小镇以它原汁原味的传统墨西哥市集闻名。今天是星期天,正好是集市日,墨西哥人喜好过节,钟情热闹。来自方圆4小时车程的人们都从自己的村庄赶过来了,买点儿什么或者卖点儿什么。许多人穿着手编的人字拖鞋,拖鞋的底脆弱得甚至比脚底的老茧还要薄,也依然可有可无地穿着,显得很体面。

    有些人也就卖那么两个桔子三个木瓜四颗小花生的,也摆一个小摊,仿佛这些小营生已经能为生活灌输一点养分。集市上到处是各色鲜花,来赶集的人总少不了带一把鲜花,和他们的肉、菜,以及生活杂碎放在一起,是生活里的另外一种理所当然。

    一些女人们忙着把手上拿着的仙人掌叶子上的刺一根根拔掉,然后摞成青翠的一叠。晚上它们就会变成墨西哥人家里的一道经典菜。她们一边忙一边与旁边的妇女调笑,丝毫不怕尖利的刺扎入她们粗砾的巴掌里。我举起相机对准一个正在工作的女人,她不好意思地咯咯笑起来,一边躲着镜头,一边却又不好意思地要偷瞧一下。我举着显示屏让她看照片上的自己,竖着拇指夸她漂亮,她匆匆瞥了一眼又不好意思地咯咯笑着把脸埋起来。身边的女人都笑起来,围上来看她的照片,她佯作恼怒地挥手把我“轰走”,一边却理了发鬓,挺了腰杆,做出一副很适合拍照的样子,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再举相机对着她,却又再一次不好意思地笑着拿手挡了自己,跺着脚。

    另外一些女人们则一刻不停地忙着手上的绣花。她们好像一辈子都在低头绣花,把面前的宽松白色罩衫修成各种绚丽的样子。这些罩衫是西班牙人带过来的,经过她们的刺绣,就变成了墨西哥的传统服饰。每个部落有每个部落的纹样,颜色,图案都不一样,知道的人一看,就能读出这个女人的宗族来。老奶奶把一件足够把两个我都装进去的罩衫举在我身上比画着,然后很烦恼地冲我比着手势:“你吃得太少了,你应该胖一点,这么胖!”她用身体语言这样比画着,拍拍她自己的胖肚皮,又拍了拍我的肚皮。女人们又哄笑起来,齐齐向我比画着“多吃一点”的手势。

    男人们在从事一些更荤腥的营生。他们用锋利的刀刃切开牛羊的肉,或者把内脏从黄澄澄的鸡腹腔里掏出来。比起聒噪的女人们,这些眉头紧锁的墨西哥男人看起来总是满怀心事。我不知道是热带的太阳烤皱了他们的眉头,还是贫穷简朴生活里有着这样那样的压力。他们是沉默的。

    时间接近正午,奇异的笛声从教堂的前方的广场传出。那是一种类似召唤什么的笛声,甚至接近于祷告,引着市集上所有人跟了它去。

    广场中央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柱子,五个穿着传统墨西哥服装的人赤手空拳地一直爬到顶上去,半晌,突然看到其中四人缓缓地用头朝着下方倒吊着旋转下来。他们张开手臂,优雅而缓慢地一圈一圈地旋转,越转越圆周越大,越接近地面,越缓慢,呈现出半飞翔的状态来。顶上那人依然在不间歇地吹奏着竹笛。

    集市上所有人都走出来了,有些人甚至在和着笛声喃喃祈祷。原来他们都是Totonac人,而这是他们的一种古老的仪式,叫做voladores,而外人则管它叫“飞人仪式”。

    这不是杂技,而是一个古老的祈福。传说当年天神降怒于地球,连年干旱。有5个勇士到森林里,并且根据山神的指引找到了最平直的树,将它搬回镇里。一个人在杆顶,用笛子和小鼓弹奏献给太阳、风以及四方四季神明的乐曲,而其余四人则绑住自己的脚,张开双臂跃下,模仿鸟类飞行的动作,借此吸引天神的注意。终于天神降下大雨,于是谷物丰收,人类得救。也有人研究出说,在这样的乞灵仪式里,四个人必须每人绕着高杆旋转13圈,共计52圈,恰好是现代历法中的每年周数。然后引申出古玛雅文明的先进性来。而现在,这种仪式则成为墨西哥人对自己的文化传统以及同一性的自豪感和尊重,他们在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里完成它们,完成与祖先之间的一次对话。这样的仪式在广场上西班牙人留下的教堂前,是一种骄傲的矗立。

    笛声停下,所有人又回到俗世热气腾腾的生活中来。来吃一块滴滴答答滴着汁水的小抹布吧——任何看过三毛的书的人都一定记得她对taco这样的形容。

    四处都是卖taco的小摊位,一张小小的玉米圆面饼,或者裹上烤肉,或者裹上炖肉,或者裹上任何一切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墨西哥酱料,加芫荽加洋葱末,卷起来往嘴里送,是最纯正的墨西哥味道。

    我和一堆孩子一起挤在摊档前。作为一个“游客”,被孩子们簇拥着让到最前面的位置上。那个老实巴交的墨西哥男人没有办法问明白我需要多少张taco,他只是默默地做好一张又一张饼,不断地递给我,直到我拍着肚子说:“不要了不要了。”才递来一张纸巾,让我擦掉一直流到了胳膊肘的汁液。孩子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笨拙的吃相,叽叽咕咕笑着,一路跟着我的寡言司机冲他们吼了两声,孩子们一哄而散。

    卖烤鱼的摊位算得上是市集里的“豪华食肆”,它散发着有攻击性的香味,勾引得站在它边上吃taco的孩子们总是抽动着鼻子,咕嘟咽一下口水,算蹭了点儿鱼的味道。如果运气好,他们的父母会在甜食小摊上再给他们买两块点心,或者在街角给他们买一两个简单的小玩具……或者他们可以期待在下一个周日来临的时候,能够从那个卖冰淇淋的老阿伯手里得到一个雪糕,这样,那条回家的崎岖山路,也会变得很甜吧。

    Tips

    1.设施:Zocalo东侧有市政厅,可以提供城区地图,但是地图很不清楚。市区入口有信息亭,周四至周二开放,但是以上两个地方的人都不说英语。Zocalo西边有ATM机。还有个网吧,上网每小时10比索。而酒店一般都没有网络服务。

    2.景点:三个建筑是这个城镇的主要地标。广场上独立的钟楼,西边法国哥特式的anstuario de guadalupe塔,以及parroquia de San Francisco的哥特式尖顶。当然这一切都不比周日集市好玩。

    3.Las brisas是两条漂亮的瀑布,分别在市区东北4~5公里处。在parroquia de San Francisco的哥特式尖顶后面拦车就可以去。到达San Anders 村会有很多孩子给你带路,给他们几个比索就好。

    4.去Cuetzalan最热闹的时光是10月4日前后,有个“咖啡与绣花罩衫节”,庆典上有许多传统的饮品,还可以看到传统的绿咬鹃舞蹈。

    5.住宿:推荐Taselotzin,但它在城外,是一个妇女工匠协会经营的,宗旨在于促进本地人与外地游客的公平交易,一共只有5个客房,还可以组织一些附近的旅行。在当地搭乘出租车10元可抵达。

    6.汇率:人民币与墨西哥比索的汇率大约为1:2。

    看蝴蝶飞过沧海

    我和你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你醉心于人类在这个世界的创造,而我认为唯有大自然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在这样的艺术家面前,人类渺小得可笑。

    所以蝴蝶谷应该是一个你不会喜欢,而我却一定拼了命也要去看一眼的地方。

    寻找“蝴蝶谷”的难度比想象中大得多。关于它,在墨西哥的《孤独星球》里只有短短六七行文字,甚至没有具体的地名。我只能用仅有的一点西班牙语,夹杂着英语,向人比画着问:“那个很多很多很多蝴蝶聚集的地方。”

    终于有旅行社明白了我的目的地,他们直摇头,推荐我前往更热门的旅游景点去。例如金字塔啊,例如北方的铁路啊,例如坎昆的海岸啊。但我只想去看看这个奇观——上亿只帝王蝶聚集过冬的样子。

    关于这群飞舞的精灵的神秘迁徙一直是个最美丽的谜。

    帝王蝶学名大桦斑蝶,产自北美洲,全身橙色和黑色花纹相间。每年冬天来临的时候,它们成千上万地从加拿大和美国北部起飞,成千上万地聚集在一起,长途迁徙到温暖的墨西哥冷杉林中过冬。到春天来临,它们再返回加拿大。

    所谓“蝴蝶飞不过沧海”这句话到了帝王蝶这里将被打破。让我沉醉的地是,其实并没有一只帝王蝶可以全程参与这样一个漫长迁徙的全过程。要完成墨西哥-北美-墨西哥这样一个迁徙历程,事实上耗费了整整4代帝王蝶的生命。

    我躺在冷气的房间里看书,把酷热的墨西哥城挡在玻璃以外。“哦,女人嘛,都喜欢蝴蝶啊,小花啊,你这个亲爱的小清新。”关于蝴蝶这件事,你一定会这样嘲笑我,一定认为我又被那些小情小调的意象占据了头脑。蝴蝶这件事情在城市里只出现在女人的衣服上,是最普通不过的浪漫代表。

    然而!你真的知道它们吗?

    亲爱的让我来告诉你关于蝴蝶的事情:根据一个追踪帝王蝶迁徙的研究小组——“北方之旅”的调查的寒冷环境可以降低帝王蝶的新陈代谢速度,在这里,第1代帝王蝶不吃不喝,安然度过整个冬天,使自己生命的周期长达8个多月。

    春天来临的时候,北美的乳汁草逐渐复苏、盛开。帝王蝶开始飞离墨西哥,向北进发。它们每天飞行130千米,去寻找它们生命所必须的乳汁草,它们只能在这种植物幼嫩的植株上产卵。这种有毒的植物唯独不能伤害帝王蝶的幼虫,还能阻止它们被其他动物捕食。在北上的旅途中,雌性帝王蝶在乳汁草中产卵,产卵区域可以延绵1600公里。到3月末,大部分告别墨西哥的帝王蝶已经到达美国的得克萨斯洲。

    此时,第一代帝王蝶已经精疲力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只需要12天,迅速孵化出来的第2代帝王蝶就破蛹而出继续飞越海湾,来到佛罗里达洲。但是这些在路上的“蝶二代”只有6个星期的生命,它们从5月开始持续西迁往加拿大,在这个途中,它们诞下“蝶三代”和“蝶四代”。这些在8~9月份密集诞生的“蝶四代”在出生之后就开始面对北美严寒,并且在出生不久之后一路向南,飞回祖先过冬的墨西哥。

    神奇的是,经历了四代、长达60000多千米的长途跋涉之后,它们居然能够奇迹般地找到自己的曾祖原先居住的那棵树。它们从来没有去过,也不曾从自己的父辈那里得到任何指示,是什么样的生命密码被镌刻在它们的身上,让它们能如同完成使命一样寻找到祖辈过冬的树林,让这个物种得以繁殖下去——这点,科学家至今未能顺利解答。

    噢天啊!我倒在雪白的床单上,想,噢,天啊!一次翩翩远征。如果一只蝴蝶的翅膀能掀起大洋彼岸的一场风暴,那么这种远征的本身,应该能颠覆海水吧。

    终于找到了一个去蝴蝶谷的“旅行团”,事实上就是一辆中巴车,载着五六个客人。汽车出了墨西哥城一路朝西北部的米切肯州(Michoacán)进发,一路山地丘陵,盘山而上,海拔升到3000米以上。进入Michoacán州,两边开始出现帝王蝶的标志。路边的山上就是墨绿的冷杉林。阳光和空气都很干燥,清晨有些凉意,路上没有见到任何蝴蝶——和所有的冷血动物一样,蝴蝶也需要先吸收阳光的能量,才能有出来活动的能力。所以这个钟点它们应该都还在树上。

    终于到达墨西哥的五大王蝶保护区之一,埃尔罗萨利奥。这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镇。在山脚下,一个简单的小木房子算是售票处,售票处以外,几匹马无聊地在等候客人。海拔不低,上山是个体力活儿,所以有些游客会采取以马代步的方式。

    这里是5.62公顷的王蝶栖息处的其中很小的一角,整个保护区里,只有这里开放给游客参观。售票处里唯一的一点纪念品就是一些印制着蝴蝶图案的t恤和名信片,连蝴蝶标本都没有。工作人员说,在墨西哥的政府法律里,捕捉帝王蝶是违法行为,即便是已经死亡的蝴蝶残骸都不能带出保护区,也不允许任何人将其制作成标本出售。每年4月帝王蝶飞走以后,保护区关闭,让冷杉林休养生息。

    我选择了步行上山。五分钟之后,知道自己低估了这里的海拔高度。也许是因为高海拔行动,也许是因为前面的马匹扬起泥土路上的灰尘,越走越觉得窒息。该死的过敏性鼻炎发作,一边走一边连喷嚏带抓痒的,涕泪横流,走得非常繁忙而狼狈。带上山的导游怜悯地看看我,做了个手势,让我像他那样把口鼻包起来。

    这只是密林中的一条小路,高大的冷杉林直抵天空,由于冷杉树冠不大,所以有充足的阳光让乔木底下灌木成长得非常茂密。行走于期间并不是什么太赏心悦目的事情,既看不到风景,又没有凉风和艳阳,大家只是闷头走着,间或休息,领队的专家开始跟我们讲解关于帝王蝶的知识。

    随着时间过去,气温开始升高,开始有蝴蝶翩翩飞舞于叶间。泥土路上有些蝴蝶的尸体残骸,一小片金黄色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企图去把它拣起来夹在本子里,被向导制止了:“亲爱的,这也不能拣,把任何帝王蝶残骸带出保护区都是违法的。”

    “可这,这个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翅膀。”我有点不服气。

    “也不行,有人带走一只翅膀,就有人带走整个尸体。有人带走了尸体,就有人来捕捉活的帝王蝶。它们已经越来越少了。”向导脸色相当严肃:“在以前,这里满山遍野都是蝴蝶,现在,我们必须爬到山顶上才能找到它们。”

    盗伐是造成帝王蝶数目锐减的重要成因。向导向我们展示一幅从空中拍摄的森林地图,从俯瞰图上,怵目惊心地出现着几大块黄土区。调查显示,墨西哥每年木材采伐量为900万立方米,其中40%是非法采伐,约350万立方米,主要集中在全国32个地区。大量冷杉林被破坏,大量人类活动惊扰了帝王蝶的过冬。此外,北美农田中使用的越来越多的杀虫剂和除草剂、人类活动导致帝王蝶飞行路线上的气候变化都让这些生灵在漫长的旅途中大量死亡。

    “它们很脆弱。小鸟吃它们,老鼠吃它们,虫吃它们,大雨吃它们,下雪也吃它们。”向导一边走一边说。他走得很小心,脚步轻柔,也尽量不触碰身边的植物。像对待某些看不见的珍宝。他说2010年一次大的霜冻冻死了2.5亿只帝王蝶,“是灾难,因为它们没有树木可以躲藏。该死的盗伐贼。”他说,“从1968年起,由于砍伐树木,使帝王蝶的栖息地减少了44%以上。”

    我在想2.5亿只美丽的尸体堆放在一起是什么概念,一个巨大的,没有重量的,闪着炫目金光的体积。

    气温越来越高,我们到达了山顶。四周的蝴蝶越来越多,这真是一个难以形容的景象。成千上万只蝴蝶在头顶上飞舞,金色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是一个童话,我眯着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盯着它们,不舍得有片刻的眨眼。

    向导用树枝指向20米开外的树林,示意我看那些粗壮的树干。

    是十数棵巨大的冷杉,树干黝黑,我有点近视,看不清楚,狐疑地看了看向导。他笑着把望远镜递给我——我的天啊!原来那些“粗壮的黑色树干”全部是停留在上面的帝王蝶翅膀上的黑色斑纹。我没有办法形容它们的数量,然而目之所及,没有任何一点空隙。没有任何一点树皮的痕迹暴露在外面,全部是蝴蝶,密密麻麻的蝴蝶,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树干上,闭合着翅膀,偶尔张开在吸收太阳的热量。再往上看,那些我以为是“巨大的鸟巢”的东西,原来也是停满了蝴蝶的树枝。吸收够热量的蝴蝶开始飞舞,而阴影里的蝴蝶会及时补上空位继续晒太阳。

    太让人震撼了。

    这已经不是用数字能形容的数量。“这里一定有好几吨蝴蝶。”我这样想,好几吨。

    有些人企图走进那些栖息着蝴蝶的树干,近距离看清楚,被向导轻轻组织了。“不要走近,不要说话,不许用闪光灯。”他重申了规则。

    在山上目瞪口呆地看了个把小时,我们原路下山,越来越多的蝴蝶飞到了山脚。一路和蝴蝶同行的感觉太美妙,时刻让人想笑出来。

    上车离开,车转过一个弯道,突然慢下来,几乎是龟速向前。司机得意地对我们说:“看前面。”透过玻璃看过去,几十米外,好似一股狂风卷着无数金黄落叶翻滚而来,如金黄色的龙卷风。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是落叶!是一支蝴蝶大军在马路上汹涌而来。从两边的森林出口里不断有更多的蝴蝶加入这支大军,它们朝同一方向飞,让人相信它们一定有它们的想法,有它们的去向。

    它们飞,从我们的车窗边上飞过,不作任何停留。所有的车都慢驶或者干脆停下,不敢撞伤任何一只迎面而来的蝴蝶。而车里一开始还有惊呼声和快门声,到后来,都是一片安静,人人脸上都只剩下一种表情:目瞪口呆。

    直到最后一只蝴蝶飞过去,车才开始慢慢加速。向导告诉我们,现在,加拿大,美国,墨西哥三国政府签订了保护帝王蝶的备忘录,同时WWF(世界自然基金会)也加入其中,对帝王蝶迁徙的全过程进行保护,特别是在墨西哥设立了面积为217平方公里的保护区,从水源、植被、栖息地环境以及与其他种群关系等方面,为帝王蝶的繁育创造条件。

    数年前,墨西哥当地村民对于为蝴蝶圈起这样一大片森林深深感到不满和不解,认为这是政府在“断他们的财路”。为此,政府和WWF进行了多方努力,培养当地人从事其他替代行业,例如通过学习,成为带领参观帝王蝶的旅游向导、在森林里开展蘑菇种植业、女人在家制作手工艺品等。截至2010年7月,曾经的砍伐区里被补种了350万棵树木,让帝王蝶栖息有了更多的选择。

    真好,我叹息着靠在了椅背上。干燥的阳光透过车窗晒在我身上,吸收一点太阳的力量,就可以飞起来了吧,我闭上眼睛,使劲记住那些在阳光下飞舞的金黄翅膀,那个也许这辈子只能见到一次的景象。

    Tips

    1. 去蝴蝶谷的当地旅行团很难找,可以让所住的旅馆帮忙多方联系。实在不行则可以自行租车前往,4人的士大约2000~3000人民币,价差很大。旅行团约700人民币/人。

    2. 当地没有太多其它可参观的资源,通常都是从墨西哥城出发当天往返即可。

    3. 米切肯州平均海拔3200,爬到山顶还需要接近1小时,体力不够的人或者不适应高海拔地区的人应该考虑骑马上山。往返约合150人民币左右。

    4. 有过敏性鼻炎或者灰尘过敏症的人应该戴口罩或者围巾上山,因为路上粉尘和蝴蝶翅膀的粉尘容易引发不适。

    5. 绝对不能带任何蝴蝶尸体残骸出保护区。虽然检查力度不强,但这是很遭当地人反感的行为。

    _ 古巴 / CUBA

    哈瓦那的salsa和眼泪

    有一个夏日的下午,你问我看过《情迷哈瓦那》吗?我一口断定说,没有。然后你把它带给我,原来竟然是它。我买这张碟的时候香港译名还叫做《乐满夏湾拿》。一个中译,一个港译,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在操不同语言,宛如来自不同星球。

    《乐满夏湾拿》这个无法联想的名字不生成任何图像,于是,影片中的老爷车也好,有浪花拍击的海边第五大道也好,那些老头子小号里的音符也好,似乎统统都跟哈瓦那城无关。

    通宵的飞机让人疲惫不堪。然而当第五大道上第一辆破得如遭雷击的小轿车从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还是不禁会恍然:哦,这就是哈瓦那了,那个依然有共产主义情怀的城市,那个切·格瓦拉的城市。

    这个城市有两个平行的存在,逻辑周密,疾速旋转却不知所终——一个社会主义的城市,人人都生活在那里。一个资本主义的虚拟城市,它的游客生活在那里。1:24,这是“游客兑换券”与“本地土比索”(官方称CUC:CUP)的汇率把两个世界之间画出了一条清晰可见的隐匿界限,在大多数本地人一个月的工资大概约等于17~25CUC的时候,游客需要付出6CUC才能在海明威最爱的酒馆里喝上一杯莫吉多。

    在哈瓦那,游客与本地人总处在一种友好的互相窥视中。

    游客所代表的那个哈瓦那是冯唐书里的80年代——“天总是蓝蓝,姑娘总是壮壮的”。有乐队的餐厅里总能奉上新鲜的龙虾,如果你愿意,可以让自己醒着的任何一刻钟里都充斥着salsa或者son的音乐。你轻松,富有,点起一支相当于古巴人一个月工资的COHIBA雪茄,搂着蜂腰长腿的、皮肤黝黑的拉丁少女。这个世界只有游客或者极少极少的一部分本地人能进入。

    而本地人的哈瓦那意味着节日或者周末才能吃到的雪糕,凭有限票证才获得供应的粮油,永远物资匮乏——即便物质充沛也品质低下的的市场,雪茄多数出现在工厂里,音乐只为了维持生计。

    我劝你还是把那些旅行书或者旅行画报忘记吧,那些假的欢乐。那些叼着雪茄,衣着有形的老头只是在游客区收费照相者,而那些特地带着花头巾坐在艳黄土墙底下叼雪茄的气场巨大的老太太更是最佳群众演员——哈瓦那并不象之前想象的那样人人手里都拿着雪茄。

    走在街上我总是难免怀疑,连貌似欢快的音乐都仅仅是向游客散播的一种蛊吗?每次,当那些兴高采烈唱着歌的乐队在兜售唱片或者收取小费的时候我都默默投下几个CUC硬币。他们在歌唱的时候是那么快乐,乐得好像手里的单簧管或者吉他就已经足以把他们的每条神经都抚摸得非常妥贴了。但当他们在游客之间伸出他们的帽子来的时候,眉目间又露出一些不相称的谦卑来——我甚至都不愿意去回忆那个瞬间或者书写那个瞬间,总觉得基于生活的某些真相打破了音乐里存在的美好。小费是乐队的主要收入来源,固定工资只是一个传说。在他们不唱歌的时候,显得格外沉默,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餐厅的角落里,不抚弄乐器,不交谈,甚至不喝水,他们只是默默地等着,到下一个该他们上场的时间了,脸上又露出只有在《情迷哈瓦那》里面才能看到的笑容,唱起那首几乎人人都能哼上两句的Chan Chan。

    比起这些而言,我更喜欢看到旧城区里的那些笑脸。“Hola”,路人总是这样朝我们打招呼。他们热爱被拍摄,只要相机镜头对准他们,他们就从凡人摇身一变为模特。

    我住在旧城区的一个casa里,一个“西班牙殖民风格的建筑”——这个字眼简直是迷死人了,楼道陡峭狭窄,屋子里铺着让人眼睛无法挪开的花瓷砖。“在很多哈瓦那人的一生里,可能拥有的照片都不会从超过5张。”房东哈瓦那老太太这么说。她是个爱拥抱人的老太太,每天进出都要被她拥抱上好多次。 我被她拥抱得简直都回忆起自己外婆来,几乎要产生出某种依恋的感情,啊哈,但是出奇的是,到最后算房帐时候的她却有另外一副精明的脸庞,连1CUC的便宜都不会给我。只好耸耸肩自己想:Well,感情又泛滥了一下。

    这天她一边跟我说照相的事情,一边仔细地擦拭桌上的一张艺术照,照相馆里拍的,类似我们70年代里的照相馆风格,化着刻意的妆,四分之三侧面,逆光把脸庞勾勒出柔和的曲线,整个肖像周围被一个椭圆形的光环围绕着。那是她的孙女,一个大学生。

    游客和摄影师都迷恋哈瓦那旧城。这2.2万平方公里的旧城区在1982年就被unesco列入人类文化遗产保护地。这里是17世纪的时候西班牙殖民者建起的最早城区,后来,又留下了古巴革命时期的许多遗址,现在还居住着7万多居民。

    其实,在跟古巴有关的大部分影像里,旧城就是哈瓦那的全部。甚少有人提及它的新城区——的确如此,那个乏味而雷同的新城区又有什么可值得被提及的呢:深灰的马路,灰白的楼房,玻璃的或者水泥的。

    殖民的历史变成了吸引游客的手段,哈瓦那政府批准人民开设小的家庭旅馆(casa),于是,“我家是殖民主义风格的房子”成为了许多casa主人挂在嘴边炫耀的话语。这个招牌屡试不爽,至少在我身上是这样。其实要在旧城区找到一个“我家不是殖民主义风格的房子”,反倒有点不容易了。

    我一次一次地徜徉在哈瓦那旧城以及哈瓦那中心区的那些宅巷里,感受着哈瓦那人滚烫热辣的生活气息。旧城的破败让人无法想象,每一栋曾经美丽过的楼房都像经历过战争一样,剥落的外墙,失修的楼道,国家的确在修复它们,但是很慢很慢,一栋民居可能需要3~5年的修复时间,于是人们就继续一边抱怨,一边安详地住在这些被时间狠狠踩过一脚的房屋里。

    城里所谓的商店,哪怕是全哈瓦那最高级的商店里的货品数量也比不上一个小小的7-11,海飞丝洗发水已经算奢侈品,水果糖要按“一颗”计价。街头总有些男人以最诚恳的语气跟你说:“给我家里的孩子买一包奶粉吧,只要1CUC。”如果不是出于某些更复杂的考虑,这种要求几乎让人无法拒绝。是的,只有那种用CUC计价的商店才有好奶粉卖。一个在哈瓦那的casa(客栈)打工的男人说,他很满足自己的生活,因为他是以CUC计薪的,这让他在哈瓦那相当于一个相当不错的中产,至少可以购买那些比较好的商品了。而这个中产阶级的月薪,大概够一个游客在一个普通餐厅里吃一份龙虾或者海鲜拼盘。

    然而这些叹息也只属于那些企图一日之间纵观人家历史上下五百年的一游人吧。哈瓦那城里并无抱怨。又或者只有在眼泪里绽放出来的笑声和音乐声,才能让人明白也许快乐才是古巴人性格里的真相。每天,街头遇到的人欢快地冲我吹口哨。黄昏的时候遇到一个看起来有100岁那么老的老头子,也撅起满是皱纹的嘴巴抛出一个响亮的飞吻,然后和身边的胖老太婆们一同放肆大笑起来。来吧亲爱的老头子,我甚至不介意你在我脸上扎扎实实地亲上那么一口。

    满街的孩子都在追着我跑。其实也不是,其实是我开始跑了他们才开始这个游戏的。追得上我的,在我屁股上拍一记,然后掉头就逃。我反身追过去,在他们六七岁的小屁股上回击一下,他们就又像无数小螃蟹那样拥了上来。在缺乏奢侈品,甚至是缺乏生活必须品的社会里,原来只需要更少的筹码就能换取快乐,这一点我始料未及。只有成年人知道什么是贫穷,孩子不会。

    这天是周末,旧城区里许多漂亮的建筑里都传出钢琴声,响板声。孩子们在参加音乐,舞蹈,美术等训练班。黄昏的街头不时看到穿着舞衣的少女奔跑穿过马路,她们鲜亮黝黑的身体像风中的莎草那样柔韧有力。她们细长的胳膊和细长的双腿迅速地掠过碎石铺成的街道地面,从老爷车的间隙里游刃穿插,然后像水珠落在了棉布里一样迅速消失在道路的深处。她们像匕首一样刺穿这座城市的破旧,她们形体上的倔犟简直是这个国家的性格象征——自从 1961年美古断交,美国不允许美国人来这里旅游,而在这之前,由于地理关系,古巴90%的旅游者是美国人。但美国佬不来又怎样呢?古巴人说起美国佬的时候始终持快乐而嘲讽的态度,噢那些美国佬。就连他们在开着的那些破烂得简直不能再破烂的老爷车,也是可以“总有一天卖给美国佬”的,因为“连美国佬自己国家里恐怕都没有那么老的车了吧!”

    所以亲爱的,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搬去哈瓦那。房子破一点不要紧的,反正它们再破旧在unesco眼里也是价值连城。老爷车再打补丁也是不要紧的,反正有朝一日当它们变成活化石的时候就高价卖给美国人或者欧洲人。市场里只有几只鸡蛋卖也是不要紧的,因为孩子们都可以免费读书和健康成长……有人说地理景观决定民族性格,那么这个位于加勒比海的民族,也许注定永远会在艳阳下舞动,纵然坚硬的岩石上,有浪花如泪水飞溅。

    Tips

    1. 持因私普通护照来古旅游者,需提前申办旅游签证。凭有效签证,可在古停留30天。如需延期,必须在原签证期满前赴移民局申请,最多可延期30天。而这个签证简直太好办了。

    2. 别换太多当地人用的货币,它们在你离开的时候会变成废纸。多少换5~10美金,够在当地菜市场买水果吃,坐坐公共汽车,就行了。

    3. 哈瓦那治安很好,放心行走。

    4. 大部分的casa都无法从网上预订,但是放心,它们多如牛毛,而且门口一定有标志。

    5. 在古巴有个保持多年的老传统:由于交通工具太少,在路边随处可见招手拦车的古巴人。遇要求搭车者,挂浅蓝色牌照的国有机构车辆只要有空位,必须停车拉载。在各个主要的汽车站,政府还派专人手持写着停车字样的牌子帮助等车人拦车。这个规则对游客也是可用的。

    特立尼达的一日

    亲爱的,起床!

    你要知道,早上9点半,空气里的早晨气息还没有散尽,而我已经喝醉了。

    摇摇晃晃地走出这栋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黄色小房子,傻笑着坐在鹅卵石路边,马匹无聊地交互蹄子,小虫子飞在它们落下的粪便上。呵呵呵,我看着在马粪上的小虫子直乐。不过是一些朗姆酒啊,不过是一些装在瓦罐子里的朗姆酒,兑上蜂蜜,啊,还有冰块。天空蓝得吝啬无比,丝毫的云彩杂色全无。咦我到底喝了多少杯?记不得了,嗨,依然没有找到买早餐的地方,但我已经喝醉了。

    真的来到了特立尼达,这个光天化日之下的放纵之地。

    这个1515年被西班牙著名画家迭戈·委拉兹开斯(Diego Velazquez)发现并命名的城市从此以后都没有忘记画家对自己的眷顾。它似乎生来就是一幅入画的态度,无论是那些欧陆色彩的西班牙农庄地主大宅还是老百姓的平民小屋,统统色彩鲜艳,体态迷人。连在这里居住的居民都天生适合被相机对准,他们习惯倚在自家窗前,或者坐在门槛上,一发呆就是一个下午,安静地看往来的游客大惊小怪地举起相机。

    我带着醉意路过乳房硕大的祖母,穿草绿色背心的少女和她的狗,似乎早就看透人间沧桑的老头子……鹅卵石铺街道维持了几千年前的模样,手脚坚韧的少年在呼啸,手上的棒球棒向着太阳的方向挥出漂亮弧线。他以后会长成他的父亲,就是路边上那个快乐朴实的男人,大力擦洗自己那辆1974年的老福特,往车头灯上贴切格瓦纳的图案。我想那个父亲应该已经忘掉自己少年时候的模样,而少年也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这样粗壮。城市都没有改变,道路都没有改变,谁又愿意接受那些青春稚嫩的肉体会发生什么改变呢。

    我时常觉得,一个灿烂过的城市往往骄傲。例如巴黎,例如伦敦,例如里斯本。特立尼达是西班牙人在古巴殖民的第三个城市,也是加勒比海地区最早发达起来的城市。蔗糖制造业曾经是它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古巴为全世界输送甜蜜的年代,特立尼达的50多个糖工厂就占了甜蜜输送量的三分之一。甜蜜无比的生活为这个城市带来了南美的白银,非洲的黑奴和他们的音乐,欧洲的优美建筑与文化,加勒比海的亡命海盗。

    这种骄傲如此强大,即便昔日荣光逝去,剩余的骨架也要让无坚不摧的时间经过时都要绕道行走,不敢用水泥和现代建筑玷污自1515年以来留下的优雅城池。而这种骄傲又是如此有力地支持住这个城市居民的心灵和精神,特立尼达的音乐和舞蹈充盈到放肆的地步——我从未见过一个城市生产如此多的歌手、演奏者、以及舞者。清晨,正午,傍晚,深夜,他们的音乐不分昼夜地穿过彩色的矮墙,拦路捕捉每个路人。人们手里总有吉他,鼓,长笛,即便什么都没有,也还有浑厚的嗓子。被音乐绑架之后就会有酒。蜂蜜一般粘稠甜蜜的朗姆酒装在小陶罐里,喝啊喝啊,人生得意须尽欢啊,博物馆啊,大教堂啊,旅游书啊,游览计划啊,忘了吧,喝啊喝啊,来跳舞啊,来唱歌啊,喝啊喝啊。

    所以,现在你终于知道,为什么早上9点半,空气里的早晨气息还没有散尽,而我已经喝醉了。

    路过那些门口挂着招牌的博物馆和历史名宅,他们对于一个清晨的醉妞简直不散发任何吸引力。

    反而是他们。

    “要不要骑马去看瀑布?”街角的男人用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外加人人都能看懂的身体语言问我。

    很好。骑马去看瀑布,有什么提议能比这样远古的“酒后驾驶”更好?

    马匹站立在街角,背上只有最简陋的鞍具。它们的蹄子上有泥巴,身量也不十分健壮。都是地里干活的马,旱季的来临让地里的活计变少了,它们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清闲。这匹马用杏仁状的眼睛看着我,被我身上的酒气熏得打了个响鼻,很不耐烦地别过了头。

    我觉得有点愧疚,还是应该对它温柔一点。我伸手去摸摸它的脖子,它转过头来闻闻我的手,算和解了。

    马背上晃晃悠悠,我的导游骑在另外一匹马上,远远地走在前面,像一个跟我吵了架的丈夫。

    穿过游客和餐馆密集的地区,来到一个更加真实的特立尼达。房屋更加破旧矮小但依旧鲜艳。村子中央的乱石地里树着三个高大而纤细的十字架,孩子在奔跑,妇女在聊天。马匹们百无聊赖,和牛站在一起。男人家的狗刚生了一窝小狗,鸡们每次经过它们的草窝都不怀好意地故意大声聒噪。女人一边把鸡轰走,一边拿着奶瓶往小狗嘴里塞。白色的牛奶把小狗黑色的脸弄得斑斑驳驳,其它小狗闻到了赶紧凑过去舔自己兄弟的脸。

    男人嘴里说的瀑布在糖厂山谷的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壮丽的糖厂山谷是在群山中的肥沃盆地,在过去,曾经有超过50个糖厂设立在这里,现在都没有了,剩下一些庄园的颓垣,仓库边荒草里的生锈的机器残骸。

    骑马上山,眼前是广袤的,被野火烧焦的棕榈林。焦黑而短促的树干漫布整个山头,远远望去,像某种碳素画的粗犷笔触。在被烧焦的土地上,龙舌兰成簇成簇地生长,它们的花如长矛一般直指蓝天,马匹无声一路走过,蠓和蝇被惊起。走到山巅,就能看见大片的广阔盆地。被低矮的云覆盖着,走着的牧羊人和他的牲畜群。

    盆地上有小小的农舍,身体粗壮,面目温暖的年轻女人出来大声吆喝,篱笆墙边,风情万种。“嗨!”她们在问:“要不要停下来,喝一杯鲜榨的甘蔗汁?”只有这些从生锈铁器里潺潺流出的甜液,还在诉说糖厂山谷昔日的记忆。

    我们勒马停在篱笆旁,年轻的女人把甘蔗送进饥渴的机器里,机器看起来非常非常饿,咔嚓咔嚓飞快地咬着送到嘴里的甘蔗。马夫靠在篱笆边饶有兴趣地把目光坦然放在女人裸露大半的前胸上,心满意足地笑着。他见到我注视他,不好意思地回头,用鞭子轻轻地打了马屁股两下。

    马匹走过山岗,走过平原,穿过已经废弃的铁路,工厂,走过密林。最终还是没有瀑布。干涸的小溪河床中依稀有些清澈水洼,证明那个笑容淳朴的马夫并没有撒谎——这里曾经应该是有瀑布的。言语不通的马夫有点尴尬地笑笑,用手臂比画了一个这——么——大的瀑布,说,waterfall。我也用手臂比了一个这——么——大的瀑布,笑着重复,waterfall。

    归途上,太阳下山的时候风特别大,成群的鸟掠过橘色渐变的天底。农舍的那个女人欢喜地挥手,嘴里大声嚷嚷些什么。我想,她依旧在问,还要不要停下来,喝一杯鲜榨的甘蔗汁?

    在回城的路上甚至都能闻到房东老太太烧的鸡腿香气了。遇到两个陌生的北欧姑娘,年轻饱满多汁,有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健康的蠢态。她们欢快地邀我去晚上的SALSA派对。今晚月圆,据说,在城市广场背后的石阶尽头,有一个巨大的山洞,今晚,所有的人都会聚集在那里,跳salsa至天明。

    路过墓园。不要紧的亲爱的,我不会像在家里怕鬼那样害怕这个墓园。谁会害怕它呢?墓碑上的鲜花和陶罐,还有那些小天使,都让死亡变得安详,悼念变得平静。甚至那些造型笨拙的雕像们都显出一种淳朴的快乐——在这里说快乐,倒是不亵渎。那些大悲大喜的民族,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对死亡的调笑,以及和他们平静相处。那些魂灵缓缓地从墓地里探出头来看我,看这个外乡客,有些带着帽子,有些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无论男女,都有好大好大的一个鼻子。它们被黄昏金色的阳光拉出一条条漫长的阴影, 嗨,你们,要不要去跳salsa,一定会有蜂蜜一样粘稠甜蜜的朗姆酒,装在小陶罐里。喝啊喝啊,顺着你们的大胡子一直流淌下去,顺着我的细胳膊一直流淌下去,留到木板上,就都会变成琴弦,然后我们唱啊唱啊,天就亮了吧。

    Tips

    1.从哈瓦那到特立尼达每天有几班车,车程约4小时,25CUC。各大豪华酒店门口都有售票处。

    2.这个城市有超过200个casa,基本不愁住的地方。20~30CUC一晚,可以让房东煮晚餐。龙虾值得推荐,8~12CUC一份。

    3.特立尼达的景点包括:附近的糖厂山谷,一个自然考古保护区;南部沿海最好的海滩也在特立尼达岛附近,两个宜人的沙滩——安孔Ancón和玛丽亚阿吉拉尔(María Aguilar);建议您从特立尼达的大广场(Main Square)开始探索城市之旅。市内有许多保存完好的殖民风格的建筑物,这些建筑物前面都有木制栏杆、格栅造型和其它装饰,有私人住宅、公共建筑也有教堂。博物馆爱好者可以参观浪漫博物馆(Romantic Museum)——位于伯爵布鲁奈的故居;考古建筑博物馆;Escambia斗争博物馆;亚历山大洪堡自然科学博物馆。

    4.手工的亚麻日用品值得购买。

    那一天,我在世界的尽头给你写信

    Hey u,

    最后,我还是决定去Maria La Gorda。古巴最西面的那个尖角。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它在地图上对我发出一声尖叫,所以我就选择了它。

    在那之前,我先到达Venales,一个只有一条街的小镇。每天我从小镇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路过镇上最大的“商店”,里面有几个鸡蛋,一点方便面,还有一些零食,几管牙膏,几块肥皂。把全商店的东西堆在一起,用我的背囊就能装走。

    我使劲地回想在这个小镇上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然而脑袋里有块橡皮擦,它把整个小镇都从我脑子里擦掉了。只依稀记得有个花园,是巫婆开的,她吃了许多小孩,把他们的残骸变成塑料娃娃的样子,有些只有头,有些没有头,它们在花园高矮植物上四处悬挂……好吧,我知道事情一定不是像我说的这个样子,可谁又知道它到底怎么回事呢。南美的魔幻气息顺着玻利维亚的盐湖和秘鲁的马丘比丘一路偷偷蔓延过来,如今已经抵达古巴了。2012年将至,据说所有的灵异都在这块大陆上,你知道我总是相信的。

    “有班车去Maria La Gorda,够8个乘客就会开。”小镇上的女售票员摸着自己好几天没刮的胡子这样告诉我,一直使用虚拟语态。

    “那,明天够8个人吗?”

    “不知道。”

    “后天呢?”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明天的事情都不知道,后天的事情简直就是个迷。于是我调用了仅存的词汇问她:“什么,知道, 8个人,有?”

    “不知道。”她用一种“世界就是充满着未知”哲学面孔回答我。

    我蹲在车站门口,见人就问明天要不要去Maria La Gorda。为了争取到更多的人,我像一个旅游大使一样编造着这个未知的地方的一切可能美景。“知道吗,这个地方在古巴景点里排名第三,是全世界最好的潜水的地方,在那里,水深不到1米的地方就有成群的大——鲨鱼!”我尽可能地张开双臂,比画出世界上最大的鲨鱼尺寸。两个小时后,有个男人过来告诉我,他8天前开始凑这8个人,到今天,加上我,也就两个,他决定放弃那些什么狗屁无人仙境的想象,调头回繁华闹市去,至少车会多一点。

    “那里是世界的尽头。”我把小镇上唯一一个租车公司里的租来的唯一一辆完整的小汽车停在乡间山路上,雪茄田里的大叔比画着告诉我这样一句话。他那笃定的语气和迷茫的眼神,配合着身后简陋的茅房,无一不让我这辆过分完整的小汽车显出某种不合时宜来。我有点后悔没选择租车公司里面那些烂得叮咣作响的小汽车了,毕竟那才是古巴不是吗。

    “亲爱的迷人的宝贝,路很好走。瞧,只要过了这个红绿灯口,就往左拐,一直走就到了。”租车公司里面那个粗壮的年轻男人在地图上比画给我看。那的确是一条几乎不可能走错的路。因此我甚至好心地把地图留给了他——在我迅速的观察之下,那似乎是这整个租车公司所拥有的唯一一张地图,还是留给那些要去某些负责地方的人吧。

    但是,我还是不得不提一下那些沿着玻利维亚盐湖以及秘鲁的马丘比丘蔓延而上的魔幻气息。即便这张简陋的地图上简单的路线已经被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你是知道我有个记忆力无与伦比的脑子的对不对?即便如此,在出发后的第二个岔路口,我就离开了笔直的正道,一路奔跑在这些起伏的山道上。用迷路表达对南美大陆的魔幻色最崇高的敬意。

    从此就没有所谓的“一直往前走”这回事了。大地上除了小土路就是雪茄田。正是收割雪茄叶子的季节,男人用拇指大的圆月弯刀,只是抚摸了一下烟草的梗,就把巨大的烟叶收割下来。可惜的是它们永远不会像你的意淫中那样遇上姑娘黝黑结实的大腿。大部分有着黝黑结实大腿的古巴姑娘仗着好身材行凶,在哈瓦那的街道上有另外的艳丽营生——当然,那也许是你没有告诉我的关于大腿的另外一种想象。

    卷烟的都是些老头子或者老太婆,他们是古巴星球人,一出生就皱纹满面。但烟叶连这些长满皱纹的大腿都不会遭遇到,它们遇到的只能是不起眼的小厂房里的小木板桌面,以及掌纹里都是污垢的手,被口水粘帖起来,然后穿上各种名牌标签衣裳,运到世界各地。他们说,像你我这样长着高温度巴掌的人应该去做面包师或者卷烟师,因为体温会造成某种微妙的发酵。所以其实我们可以在雪茄厂工作,雪茄厂会像对待那些工人那样,付给我们一些裸体雪茄作为酬劳,我们把这些没有身份的雪茄拿到田边卖掉,一盒也不过是一支COHIBA的钱。如果被国家烟草专卖局警察抓到,罚很多钱,坐很久牢,慢慢也变成古巴星球人,也有着硕大的鼻子和洞穿一切的眼神。

    我开着小车在雪茄田之间穿行,面前的镜头好像那部儿童公路电影《古巴万岁》。记得有一天我问你道路的尽头是什么,你说是另外一条道路……可难道道路的尽头不应该是墙或者海吗?就像现在,我在古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世界的尽头——而我喜欢,并且情愿相信这个答案。

    每条道路都是一道选择题。你要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左还是右还是左还是右?我在每个岔路口都跳下来问人,然后重新背诵着驾驶学校里学到的标准操作程式操作:踩离合,入档,松一点离合,加一点油门,再松,再加,走人,换二档!无穷无尽地开着,无穷无尽地开着。

    这一路经过好多小镇。小镇边上总有蹲着等车的人,他们要去的是另外一个小镇,只要有车肯载他们一程,他们就上车,否则呢?不知道。我在想,他们之间的约会到底应该如何进行——

    “你明天到我家来玩吧。”

    “好的,如果我能拦到一辆车的话。”

    或者“你什么时候能够到我们这边来看看?”

    “好的,如果我能拦到一辆车的话。”

    所以他们成了最好的地图。我总是开到一群等车的人面前,停下,摊开双手说一声:Maria La Gorda?就会有人理所当然而沉默地拉开车门。在接下来的旅程里,每一次遇到Y型路口,他们都用拍打我的左边或者右边肩膀的方式告诉我正确的方向。而到他们使劲连续打我的某边肩膀的时候,就知道他们到达他们的目的地了。然后他们会指一个方向,沿着那个方向走,也许能遇到另外一群候车的人,继续做我的活地图。

    最后的三个小时之内见到的唯一一个人是个士兵,守着一条朽得让人想一拳打断的护栏。士兵周围的寂寞像荒草一样哗啦啦地长起来,估计这种时候他连连见到坏人都会开心。他欣喜地指着木头护栏背后,沿着海岸消失在密林里的一条乱石小路告诉我,一直一直走,过了《古巴万岁》里小男孩和小女孩要找的那个灯塔,看到惟一的一个旅社,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最后的那点夕阳拼了命一样地血红着。拉丁美洲大陆开始向我展示它的魔幻本色。两旁的是棕榈树妖异细长,只有我的胳膊那么粗,细长绵延到天上,顶着一小簇漆黑的树冠。它们数量巨大,如失散的蒲公英种子那样沿海岸生长。它们簇拥在道路的两边低头看着我的小车呼啸着往前奔,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一些不解来——我固然是在希望日落之前抵达,但对它们而言,时间应该是没有意义的东西,甚至比偶尔落在树叶上的甲虫更没有意义。

    还是赶不及了。太阳最后瞟了我一眼,干脆利索地咚一声跳到海水里。我发誓天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突然黑下来的,整个世界就像突然被拉上了窗帘那样,刷一声就黑下来了。我透过车胎感觉着路面的颠簸,路过灯塔的时候甚至不敢出来看一眼。因为车外蹲着一只黑色的巨兽,一旦我走出车厢,就要把我拖到黑暗里,敲碎变成铺路的小石子。

    终于。

    前方几个斜屋顶果真就是世界尽头的唯一旅社。我问服务生车应该停在哪里,他迷惘地看了看四周巨大的空地,指了一下除了海洋以外的所有陆地。一个五十多岁男人过来接过手里的行李,默默的,一路帮我把箱子提到房间,他给我一个安慰的笑容,我给他1块钱小费。

    木头的一切,地板,墙壁,桌子。黄铜的风扇叶。陈旧的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后来又进来喧闹的两对美国夫妇。来自弗吉尼亚的丈夫们高大,有一张红红的脸,脸上长着“我很笨”的眼睛,穿着海南的花衬衣和尽量体面的浅色休闲裤;他们的妻子同样有一脸农妇潮红,欢天喜地的短卷发。他们在桌边坐下,使劲地感叹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海水多么的温暖。他们分享着彼此小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发出夸张的感叹。服务生在吧台里卖力地擦杯子,搅拌机像被人吓了一跳似的响起来,厨房里飘出油烟。帮我提行李的男人腼腆地拿着一把比他还老的木吉他进来,站好。

    他温柔的声音从搅拌机的巨响背景中突围的那一霎把我打包好的情绪一下子扯开,散落得到处都是。他一直在安静地吟唱我听不懂的歌词,如一个先知那样不动声色,明察秋毫。而我刚才像个愚蠢的游客那样,竟然给了他一块钱小费。

    后来,蚊子散开,清晨到来。我挠着身上第387个蚊子包,突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情是适合在“世界尽头”干的。已经抵达,那么然后呢?

    于是我决定离开。沿着来路开回去,发现昨晚竟然从一片洪荒旷野之中穿过。那些粉身碎骨的岩石密布地平铺在海边的平原上,不及小腿的一半高,却因为漆黑的颜色和狰狞的形状而让人感觉如此压抑。珊瑚的灰白尸骸遍布岩石摊的缝隙,小孔,皱褶,花纹,这些尸体精致而严谨,生前应该活得很体面又脆弱。人类的灵魂据说有21克重,珊瑚的灵魂应该更重一些,因为那些死掉的珊瑚拿在手上很轻很轻,轻得仿佛抽走了里面曾经有过的时间。

    天上只有唯一的一片云,白色的,很大,很重。它挡在路的前方禁止通行,所以我把车停在这片阳光下的旷野里,开始相信所有的尽头都有着可见的形状。岩石里长出一棵高大的仙人掌,结着两个艳黄色的饱满果实。我割下它们,自己吃一个,替你吃一个。很清甜,但是,应该如何对待失去了果肉的丰厚果皮?拿着一把小刀,一个果皮,带着一手的粘腻,我站在这条永远没有人,没有车的道路中央,无所适从。

    祝好

    蔻蔻梁

    _ 葡萄牙 / PORTUGAL

    Hi里斯本,我有点认识你了

    背着我的大背包,站在马德里火车站来回转了几圈,想了想,然后从马德里一路夜车就到了里斯本。

    车厢里并没有几个人。一对黑人夫妇带着四个孩子,夫妻俩忙着把自己有限的那点行李不断地翻出来,摊得到处都是。奇怪的是每次他们要用的东西一定在行李的最底部,更奇怪的是他们永远有那么多东西需要从行李里拿出来。一会儿是一件衣服,一会儿是一点儿吃的,一会儿是一本书,一会儿是一个指甲刀。他们就像是成心为了替行李解闷那样,不断地和它发生一点关系。我都几乎要在行李皱巴巴的脸上看到一些苦相了,他们依然头抵着头不停翻。与它相比,我那个放在地上的背囊显得又孤单又寂寞。我摸了摸它,算给它一点安慰。

    而他们的四个孩子则在车厢的这头一直跑到那头,那头一直跑回来。据说足球运动员都要训练25米往返跑,看10分钟之内能跑几个来回,这四个小孩一定是其中佼佼者。

    查票的人偶尔会路过我们的车厢,看到孤单单的几个人,有点“查无可查”的失落。只好拿着我的票反复地,正反面细细地看了一遍之后,依依不舍地说了声谢谢。

    夜车轰隆隆的进入葡萄牙国境,外面一片漆黑。车厢里灯光非常明亮,明亮得像审理犯人的囚室。我拉上厚外套,扣上毛茸茸的帽子,靠在车窗上睡觉。

    坐着睡觉最吊诡的事情是,无论你是靠在车窗上,还是靠在一个宽厚温暖的肩膀上,一定会突然像被鬼从后面狠狠推了一下那样,脑袋迅速地从依靠上掉到前面的空气里,好像要答应那个推你脑袋的鬼求婚那样,使劲地点一下头。

    点头的结果一定是迷糊地醒过来。用刚拉回来的那一点点魂魄,我睁眼看到那一家子六口整齐地排成一长队睡在了车厢两排座位中间的过道上。他们平躺着,身上盖着衣服,时不时随着列车摆动一下,睡相非常安详。

    而查票员又一次走过,他像汽车桩考那样小心地绕过道上那大小不等的6个障碍物,对我惺忪的睡眼笑了笑,小心地掩上车厢终点的门,就消失了。

    就又睡着了。那一家六口睡在地板上,我靠着车窗,紧了紧大衣,假装那是你的肩膀。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窗外飞快掠过,不知道是水田还是沼泽,抑或是湖水?光亮亮地映着路边小小的黑树和逐渐亮起来的天光。云是红色的。我之前问过你,你到底是怎样从照片上分辨出日落时分还是日出时分的?你耸肩笑笑说不知道,但总归是不一样的。我迷糊地摸出包里的相机,对着窗外拍下这个清晨,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可以猜猜看。

    走出火车站,清晨的凉风吹在脸上,海鸥一早就很吵。我从不认识这个城市,抬头看看四周那些贴着花花绿绿瓷砖墙面的建筑,有点懵。

    把行李放在小酒店里。还没有到入住的时间,前台的男人已经上了一晚上的夜班,看起来有个糊状的面目。

    又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出门左右看了一下,这是一个漫长的斜坡,看起从18世纪一直延伸到21世纪。右边是上坡,左边是下坡,我是来自别处的雨水,顺坡下流,出门吃里斯本的第一顿早餐。

    咖啡店里已经坐着四五个老男人,人人面前一杯咖啡,手里一张报纸。咖啡店的地板瓷砖有着漂亮的菱形花纹,木头的桌椅比我的年纪要大。柜台就设在门口,玻璃橱里有三四款面包。柜台背后是一面锈迹斑斑的老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老板秃着的后脑勺,还有我因为一晚上靠着车窗睡觉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像个迷糊鬼。”你会说。

    递进1欧元的硬币,除了可以得到一杯咖啡以外,还有叮当作响的其他找零。虽然自从2002年全面使用欧元之后,葡萄牙的物价已比过去大幅提高,然而比马德里低30%的物价以及有着“欧洲最好”名声的咖啡,让里斯本的清晨显得很亲切。

    下坡之后是上坡,转个弯再下坡,然后就是上坡……斜坡是里斯本跟我打的第一个招呼。那些在这个城市里所谓的“平路”,不过是角度小于20度的斜坡路而已。里斯本因为这些斜坡而分层,像一片拿破仑甜点。

    层层交错的城市让人一眼可以看到许多地方,而要真正抵达却要花上许多力气。在脑袋正上方五米开外的那个小教堂,需要先爬上这个斜坡,转弯,再爬上另外一个斜坡才能到达。

    这些碎石铺成的道路上有交错的电车轨。它们被时光磨得光滑锃亮,像一张fado唱片上的纹路,纹路之间讲述的故事,关于这个首都在许久之前,就已经作为一个强盛繁华的城市存在于欧洲。那时候,威风无比的葡萄牙船队开启大航海时代元年。海洋和船队为里斯本带来往来的商人和叮当作响的金币,在美国的红土地上还驻扎着印第安人的帐篷时,里斯本已经是一个盛大的城市。

    一辆黄色的小电车摇摇晃晃地沿着电车轨开过来。它那么小,像一个儿童。这些在老城区路轨上行走了几十年的黄色古老小电车是里斯本人的日常交通工具也是这个城市的代言人。许多背着相机的游客忠实地等待在每个铁轨转弯的路口,痴痴地举着相机等待。尤其在黄昏时分,SE教堂门前总埋伏着游客,只等28路小黄车的叮当声响起,就有一大片的快门声为它开路。

    28路小黄车是里斯本旧城最尽责的导游。沿着它每天工作的线路,就能到达城市的最高点圣若热城堡。清晨的圣若热城堡里没有几个人,往来的都是各种颜色的猫咪。站在城堡上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在这个阴天的早晨里,里斯本橙色的屋顶一直蔓延到不远处蓝色的海边,在灰色的底色上灿灿烂烂地铺开。城堡外面就是居民区,碎石小道上上下下,飘着咖啡香,面包香。偶尔有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出现,啊,好似电影内场景。偶尔见到的路人脸上展开的笑容和欧洲其它国家的笑容不同,跟教养无关,都是打心眼里冲人笑。我还没来得及学会葡萄牙语的“早上好”怎么说,干脆秉承着在西班牙的路线,一路hola 下去。

    转到某个街角,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起。我跟着本地人跳上一辆摇摇晃晃的小黄车,漫无目的地吸收着这个城市散发出来的第一印象。走过海边那些博物馆,Rossio广场……这些景点大都有种不把自己当景点的气质——毕竟它们至今也的确还在里斯本市民的生活里扮演自己的角色,并没有那种讨好游客的样子。

    座位的坐垫上被人用涂改液画了个一箭两心的图案,两个心里分别写着两个名字。呵,有些游戏古今中外都流行。小时候在墙壁上看到有人写“家明爱阿娟”,只觉得心砰砰跳。这两个散发着浓郁南国气息的名字里有某种潮气,弄得人心里苔藓乱长。后来自己的名字也被人放在黑板上写,旁边也画了大大的心形。路过那教室的时候所有男生都在起哄。当时恼羞成怒,冲进去就擦了黑板上的字,从此视那黑板上的另外一个名字如仇人,再无半点话语。那么多年过去了,有次在街上偶遇,已经是敦厚老实的一个父亲。就像《欲望都市》里面的凯丽遇到带着孩子的前男友,再牵绊也是错过。

    瞧,时间就是这么过去的。

    Baixa区是里斯本老城的中心区。宏伟的广场,庄严的建筑,拼花的街道,橘红色的屋顶,处处显示着这个城市昔日的强盛。航海年代的远去,这些大城的符号收敛了咄咄逼人的气质。里斯本人热情善良的性格浸润了它们,城市变得温和而亲切。抬头总能看到窗口飘荡着的那些晾晒衣裳,飘着家长里短的气质。

    Rossio火车站像一切欧洲大城市那样,位于城市的中心地带。车站外面那堵墙上写,“里斯本,宽容之城”。在这堵墙面前,各种肤色的人或坐,或站,或躺。一个拉丁面孔的老人枕着他的行囊,躺在喷泉边上的长条水泥坐墩上,双手抱胸,眼睛紧闭。他或者刚来,或者要走,谁知道呢。

    火车站右边的Alfama区有着惊人的美貌。有可能通往任何方向的的小道狭窄着,次叠着。

    我终于放弃手中的地图。“沿着电车轨走,总能走到某个地方”,这是当地人教我认路的一个绝招。Alfama年代久远的房子墙面上贴着瓷砖,这是葡萄牙最著名的视觉艺术,蓝白花色是当中的精粹,咋一眼看上去,建筑有点像巨大的青花瓷。

    走累了,随处都可以买到蛋挞。真正的葡式蛋挞很甜很腻,跟平时在家里吃的完全不同。也许正因为吃多了这样的甜食,让葡萄牙人的性格都变得温和可人。所以即便没有叮叮作响的小黄电车,没有阳光下灿烂如夏花的橘色房顶,我依然会喜欢上里斯本。当整个城市里的人都对你笑,你很难不爱上这个地方。传说中Belem区有个老蛋挞店,有“全欧洲最好吃的蛋挞”。我一度拿着地图,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企图去把它找出来——瞧,我又开始做你最受你取笑的“朝圣”事件了。当然每一次朝圣若不是以平淡告终,则一定以失败告终。每一次停下来拿着地址询问“那个全欧洲最好吃的蛋挞店在哪里”,里斯本人都会笑着拍我的脑门说:“瞎扯,我们每个店的蛋挞都是全欧洲最好吃的。”

    终于,我连坐在巴士上都觉得脚板累了,天也就黑了。入夜的里斯本显得更加时尚而年轻。人们聚集在市中心西边的酒吧区里,这里是酒吧区,也是同性恋聚集的区域。这就意味着大量的创意奇店,格调门窗,打扮奇特的人,充满荷尔蒙的派对。这些国际名牌店面背后的巷子都应该被命名为“寻欢作乐巷”,每一条不是隐隐传出烤肉香,就是传出音乐声。

    其中多的是fado casa。fado是葡萄牙的音乐,被年轻的Mariza传唱得世界闻名。在两百年前,里斯本就有唱fado的艺人。他们出没在城市的街巷中,小餐馆里,歌唱城市的生活,乡愁。再后来,当音乐和诗歌结盟,fado就成为了一种被官方认可的艺术形态,成为葡萄牙的声音符号。至今,唱fado的艺人依然很少进音乐厅。他们的演唱还是在不起眼的小餐馆里,伴着12弦吉他尖锐的滑音,唱喜唱悲。

    我试图走进一家fado casa,里面已经好几群人,看起来都是团队的旅行客人,把小方桌拼成大的长桌。桌上是刚开始被享用的肉和酒,casa的角落里有两个乐手正在面无表情地做着准备工作。我唯一能选择的位置是另外一个角落里一张小小的桌子,我坐下待了一会儿,看着自己对面那张空椅子,觉得浑身不自在——又或者,跟弗拉明戈一样,fado也是不适合与酒肉一起欣赏的。我起身向侍者致歉离开,还没走出店门,便看到他把这张小桌子给了一对欢天喜地的情侣。

    乐手开始歌唱了。她苍凉的嗓音与远远的时髦夜店传来的Lady Gaga舞曲交织在夜空里,间或有年轻人齐声的大唱和大笑。那些美丽的小店铺一个个关门打烊,还留了橱窗明亮的灯光,唱一首空城计。

    转出巷子,深夜的街头有还在打鼓的老黑人,在国王Largo De Camoes的雕塑下,一下,一下。

    次日清晨醒来,还在床上就听到楼下有电车叮叮叮叮地走过。晚班的门房已经下班,换了个清新的阿伯,他冲我笑,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门口一只猫一直歪着脑袋看我,待我开门,就顺着一个大斜坡噔噔噔地一路跑开去。掏出今天买咖啡的硬币,里斯本,我有点认识你了。

    Tips

    1.“全欧洲最好吃的蛋挞”其实真的没有比其他蛋挞好吃。

    2. 想听fado最便宜的地方是fado博物馆。里面有详尽的介绍以及琳琅满目的碟。追求现场感的话可以去Adega Machada,问题是你会跟一群吃饭的加拿大豪客坐在一起。

    3. Belem区是当年举行过世博会的地方,整洁宽敞,现代化,有大的历史建筑和大广场,也有值得一游的亮点。

    4. Alfama区可以不厌其烦地去,吃喝都便宜,也有许多fado casa。治安良好。

    5.买欧洲通票的话,从马德里到里斯本的夜车只需要6欧元,很划算。记得只能在国内购买。详情可浏览网站http://www.europerail.cn/。电话010-51661666。在里斯本买交通日票最划算,24小时有效,可以随便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不到4欧元一天。

    6. 城市周边可去的地方包括“上釉瓷砖博物馆”和“古代艺术博物馆”。

    7. 火车站旁边有许多好吃的海鲜餐厅。

    爱丽丝漫游,依草附木尽是精灵

    从火车上跳下来,就来到下着细雨的辛特拉。已经是春天了,四周都是灰绿色的山坳,环绕着小城的辛特拉山脉好像把所有的水汽都聚拢在这座小城里,这里常年下雨,空气潮湿得有了沉甸甸的份量。在柔和的春雨里很容易分辨出当地人和外地人。那些举着或者在细雨里仓惶无比的定是外来的游客,而当地居民则保持着他们日常的步速,在细雨里安然行走。

    走出火车站,游客中心因某些原因关闭了,搞得我好像走出日本料理却发现鞋子丢了的人那样,徒有双脚,却失去了迈步的安全感。往左走还是往右走,这路车那是那路车?我横穿马路,看着细雨落在山谷里,突然觉得有点心神不定。手边有耳机,耳机里有音乐,包里有相机和钱包。这几样东西变成好朋友,每天都是陪着它们过的,一个人旅行,有时候安全感仅仅来自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东西而已。

    没带伞,雨再小也把外套打湿了。头发从外套帽子下飞扬出来,此时也都滴着水,耷拉在脸上。滴滴答答地上了一辆选定的公共汽车。耳机里吟唱的是葡萄牙的民谣fado——唱乡愁,唱母亲。“你要去哪里?”开车的老司机慈祥地递过一张纸巾,示意我擦干净脸上的雨水。

    车窗外,以fado为背景的一切看起来都不错。富人们的别墅和平民的住宅散落在山坡上。因为当地政府绝对不允许改变任何一点小城的风貌,所以这些来自不同年代和不同人物的建筑也就这样各异着,如一场派对里那些有着共同兴趣,却又面目各异的人。

    时不时会路过一些淡橙色的豪华小别墅,辛特拉自古以来都是富人的度假城,他们在季节最好的那几个月到来,平时则交给花匠打理。那些空荡而没有人气的房屋前后都长满了健壮而饱满的植物,用勃勃的生气宣告自己对此地的真正统领。然后辛特拉王宫那两个大得诡异离奇的烟囱从眼前一闪而过,它是一名弄臣,让整个场景一下子变成了爱丽丝漫游的幻境。

    我在一个Y字路口下了车。浅灰的天空下是深灰色的Quinta da Regaleira 城堡。城堡外面的石墙上爬了青苔。我总觉得青苔是某种动物的足迹,它们只在雨天出现,沿着墙壁台阶走过,就留下了这些深绿色的印子。然后,它们本身就藏匿了,所以至今也没有人能找到它们。

    仔细地辨认那些深浅的灰色,只觉得欢腾无比。雕塑上叠着雕塑,浮雕上叠着浮雕。进得门去,曲线连着曲线,雕花重复雕花。内厅里有意大利的天才设计师Luigi Manini的手稿,这个疯子甚至把天花板上的拼花木板都仔细地一块一块画出来,标好号,更不用说那些大型的雕刻,必是连神态都仔细描摹了的。据说他的严苛和精细逼疯了一批又一批的工匠,才让这个城堡最终落成。我与你讨论过西班牙的阿兰布拉宫的精细繁复,说那样的繁复到了极致,最后竟然变成了空白。而在这个城堡身上,繁复还依旧仅仅是繁复。

    城堡的女主人指挥建造了一个迷宫一样的花园,也正是这个花园让Quinta da Regaleira 城堡有了跟佩纳宫较量的资本,并肩成为这个小城最引人的去处。

    门口的工作人员递给每个进入花园的人一张精细的地图。坐下看了五分钟,首先已经在地图上迷了一次路。纠缠纠结千回百转,迷宫比爱情复杂。

    我擎着地图仔细地走了15分钟之后,已经没有办法辨认出自己身在何处。偶尔出现的一些亭台楼阁,不知道是什么作用,也许仅仅是为了让那个女主人有些歇脚的地方。它们都有龙一样的身影,在初春的阴雨里张牙舞爪。这些龙多数建造在一个斜坡的高处,沿着斜坡爬满了翠绿的植物。经过了雨水的植物叶片干干净净的,发着幽幽的光。叶片底下是藤蔓,互相勾结着传递信息。它们是城堡的神经,无意触动任何一根,都会触发整个迷宫。

    路边总会出现一些洞穴的入口,不大,散发着蛊惑的气息。它们拉扯着我的好奇心,有好几次,我都差一点跟随了好奇心进入了那些幽暗的洞穴。我扒着其中一个洞口往里看,里面果真漆黑一片,一盏灯都没有。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里到底是一个游客可以进入的地方,抑或只是一个神秘的陷阱。它看起来有可能通往另外一个出口,也可能是死胡同一条。不知道要怎样勇敢的人才敢只身进入这些洞穴,更无从想象当年的女主人到底拥有怎样的大胆的趣味,才敢在自己的夏宫里建造这样复杂的迷宫系统。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个小水潭边。犬牙差互的怪石和杂乱的水蕨拥着一小谭深绿的水,不透明,波澜沉默。一个白衣服的少女坐在石潭边冲我施施然地笑:“嗨,要不要我带你去走秘道?我已经在这里半天,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来。”

    左右看看并没有其它人,白衣少女果然是在对我说话。难道是聊斋吗?我知道这个秘密花园里藏着无数秘道,也知道很多人以在这里迷路为乐。“我知道这里有条最隐密的道路,我带你去看,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白衣少女在笑着对我招手。

    头上是长满苔藓的大树树干,身边是幽蓝的小花,水蕨在阴云下摇摆,所有的叶尖都指向潭水的方向。深灰色的怪石上有白衣的少女,指着墨绿色深潭。

    少女带我走到水面上。水面上几个石块,只浅浅地高过水面一些,引向一个一人多高的,漆黑的洞口。

    “真的要进去吗?”我站在距离洞口最近的那块石头上,站在最后一丝的光明之外,脚下有千斤重。

    “还是进去吧。”她轻轻地拉起我,然后眼前一黑,进入一个异度空间。除了能感觉到少女的手拉着我,就没有任何感觉。我并不知道这条隧道有多高,两边有多宽,脚下是否有羁绊。

    黑,只有彻底的黑。过了许久,我才感觉到脚下的早已经不是需要留意步幅的水面石块,而是碎的沙石,脚踩上去,索索作响。

    手里暖暖的,脚下索索的,就这样在黑暗里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使劲睁着眼睛,但原来在彻底漆黑的地方,眼睛真的没有任何用处。“中学老师教的都是对的。”我自己跟自己这样嘀咕。想着如果在这样的环境里继续走下去,会不会变成纪录片里看到的墨西哥水下洞穴里面的那种鱼,浑身有着脆弱惨白的皮肤,一双没有视力的红眼。

    再次见到一个微弱的光线时,我已经在井底。这是一口古井,有10层楼高的样子。抬头看,天只有圆圆的一小块。石壁的两遍湿漉漉地滲着水,偶尔有一小滴冰冷地掉到我脑门上。让人惊诧的是井壁竟然是一个雕凿完好的螺旋石阶,在井底有个入口,可以沿着它一路盘旋到地面上。这到底是为何而建立的阶梯?它们也会被淹没在水底吗,还是这井从来就没有水,只是以井为名的一处地宫?摸着微弱的光线沿着石阶向上走,依稀可见井壁的旁边出现一两扇门,都紧闭着,不知道还能通往何处。问那少女,那少女也不回答,只是笑笑地一路朝上走。倘若她突然消失在某一扇门的背后,我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出奇。

    好不容易爬上了地面。空气依然是潮湿的,却没有了井底里面那种呼吸起来是深绿色的感觉。探身往井底看去,又有两个人出现在井底。他们也抬头看着我,一脸迷茫。头发垂在我的脸庞,我不能自已地在脸上摆出了一副阴森的表情,觉得唯独如此才对得起他们仰头时候看见的诡异景象。我们对视着,彼此久久不能说话。我起身,转头,而那个白衣少女已经不在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在不断的分岔路中,不断地做着选择,就离开了花园,空气还是湿漉漉地坠着。起大雾了,异邦人的遗址在对面的山头,有些颓败的长城的意思。我又想起了在格拉纳达看到的那段废城。颓败的对面就是鲜艳到滑稽的佩纳宫,夸张的屋顶和烟囱上有着各色的饰面和颜色,与其说它有精美的皇家气派,不如说它是最受皇帝喜爱的一名弄臣。

    沿着山路往上走,雾越来越浓。风刮得到处都是,山顶的一棵大树看起来是活着的泼墨。路旁围墙内有上千棵大树,一个人影也无。所有大树粗壮,虬结而纠缠,浑身上下没有哪怕一秒钟的直线,树干并不光滑,都是皲裂的树皮和鳞片。是看到了莎乐美的龙,被石化的躯体灰黑地交叉在浓雾里。

    一愕然,又看见暗黑的前方有一双闪亮大大眼,是巴士巨兽钻出浓雾,在我面前停下,开门,还是那位老司机,微笑地看着我:“你要去哪里?”

    Tips

    1. 本文提及的庄园与佩纳宫(Palacio da Pena)并称辛特拉两大最值得去的地方。但佩纳宫声名显赫得多。它是国王离宫,它耀眼、奇特、矫饰无比。宫殿色彩斑斓,本身为多种建筑风格的大杂烩,兼具哥特式、文艺复兴式、曼努埃尔式。乃十九世纪葡萄牙女王玛丽雅二世的丈夫——费迪南德(Ferdinand of Saxe-Coburg-Gotha)之心血结晶。由于深具文化价值,此一地区于1995年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

    2. 第三个不容错过的是Castelo dos Mouros。破落的遗址有着荒凉之美。逶迤起伏的城墙现在长满了青苔,但却占据着整个山头。伴着清爽的山风顺着城墙走,可以欣赏山腰葱翠茂密的树林及其环抱着的几座绿中白得夺目的别墅和山麓下淡橙色的辛特拉城。

    3. 从里斯本有方便的火车和汽车到达Sintra,约时1小时。也有很多组织罗卡角一日游的团会包括这个小城作为景点。但我认为这里值得单独前来。

    4. 在火车站可以买到通往各个景点的车票,一票制,可沿途上下车。但冬天各个景点关门较早,班车也容易停开。

    5. 辛特拉自古以来都是贵族度假地。打算一掷千金的话可以住在Hotel Tivoli Pal& aacutecio de Seteais(地址:10 Avda. Barbosa do Bocage 351-21/9233200 tivolihotels.com 双人间860欧元起,含早餐)原是18世纪荷兰领事馆,1950年代转为酒店。新古典风格的楼房四壁画满了壁画,有镀金的古董,入住的都是贵客。

    _ 菲律宾 / PHILIPPINES

    寻找宿雾的另外一张脸

    你比我去更早去宿雾。在你的描述里,宿雾是一个“酒店很好很好,沙滩很白很白,海水很蓝很蓝”的地方。听了以后我只呵呵一笑。这就像描述一个女人“眼睛很大很大,皮肤很白很白,下巴很尖很尖”,各种姓氏的冰冰都一样,各种国家的海滩都一样。

    而我一直在寻找,寻找宿雾的另外一张脸。

    它的两张脸是割裂的。一张属于那些往来的过客。在他们面前,宿雾跟东南亚其它美丽的岛屿一样,拥有无与伦比的海洋资源,无论在是沙滩还是海水,或者更深处的海底景致或者鱼群。如果把眼睛蒙上,然后直接降落在任何一个渡假村里,一种空间上的莫名会让人有一段时间的错愕。它与泰国的苏梅岛没有差别,与马来西亚的沙巴异常类似。同样的热带气候,以及东南亚人常见的深褐色皮肤与微锁的眉头;同样带着东南亚口音的英语,同样的来自世界各国的发色与肤色,背囊与行李箱。

    被商业化了的宿雾比任何一个时候看起来都更象一个东南亚国家的度假城市。它彬彬有礼地迎来送往,身份就像一个礼仪小姐,身材苗条,五官端正,笑容可掬,唯独无法识别——它到底是谁的谁。

    我在一个夜晚抵达宿雾。给出租车司机递上酒店的地址,出租车司机开出了一个天价。然而这个酒店分明在介绍里说“距离机场只有很近的路程”。讲价实在是在东南亚旅行必须学会的一项技能。

    出租车司机就像发过“牢不可破的誓言”那样坚持着自己的价格。四周无车,身体疲乏,这一次,司机赢了。坐在车后座,看到汽车后视镜上挂着圣母像和两串香花。圣母像下方的车窗前放着一个小小的供案,也有小小的神像和各色小小的鲜花。“你这样敲诈我,你的神会惩罚你!”我指着圣母像对司机说。

    “好啦好啦!我给你便宜!”司机突然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即便是夜色里我也能通过他脸上散发出来的热气感觉到他涨红的脸。

    后来,他果然只按报价的一半收取了车资。

    “抱歉我用你的神开了玩笑。”我跟他握别,他挥了挥手。

    日出之后我走向旧城,圣婴教堂是宿雾的出生证明。今天的宿雾旧城和马尼拉同样的烦嚣,同样的灰尘,同样的声音嘈杂,气味繁复。城里还有西班牙的旧式建筑,有着巴洛克风格的天主教堂,而教堂对面就是西式快餐店。教堂门口有许多小摊贩,卖供奉神明的蜡烛和香花,或者卖冰冻而可疑的颜色鲜艳的饮料,卖彩票,卖各类小吃。也有推着自行车的人在兜售各种十字架或者圣像,作为虔诚的证据。

    大街上挤满了花花绿绿的吉普尼,街道像一个过度装扮的村妇,谈不上美,但是自然有一种热气腾腾的喜气。揽客的男人把自己挂在车外向每一个路人挥手,他们冲着我的镜头比一个V的手势,或者干脆飞吻起来。孩子们那个被气球簇拥的气球商人吸引,纷纷围着他,也只是抬头看着那堆在空中飞舞的氢气球,甚少有帮衬者。气球商人无聊地把手上那把绳子绕过脖子,目光涣散。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自行车,摩托车,大巴车,旅游车……麦当劳和本地快餐店比邻,生活在混乱中有条不紊地展开,这里,才是宿雾。

    宿雾,它是麦哲伦的野心,是西班牙人艰难得逞的证据。

    但是西班牙人终于还是得到了菲律宾。在殖民统治的同时完成了宗教调适。在1565年4月的那场大火里,宿雾几乎被夷为平地,但圣婴像却完好如初,当地人把它看作一场神迹。从此,圣婴教堂,作为菲律宾最古老的教堂,成为了当地人的信仰安放之地。

    岛上有几座天主教堂,到了礼拜日,信徒们依然从四处聚集于此举行弥撒。我抵达的时候高音喇叭里的圣诗在透明的空气里散发着平安喜乐,仅仅一墙之隔,就把世间嘈杂隔绝在教堂以外。人们安静的脸已经不再探讨天主教在他们国家的由来。只要寄托,也许无所谓安放于何处。

    次日早晨起来,旅馆餐厅的工作人员开开心心的给我打了个很大的招呼,递了一个巨大的玻璃杯子给我。杯子里是冰凉的清水,放了三片柠檬两片薄荷。他的牙真白,跟白天一样白。

    和马尼拉相比,宿雾更多了一层轻松。这个有着“吉他之都”之称的城市更是似乎有一种先天的音乐天分,街头三五成群抱者吉他弹唱的路人,向每一个外地人证明“菲律宾歌手”这个固定短语并非浪得虚名。

    吉他手们在马尼拉集中在日落大道上弹唱,多少有些炫技的意思,更多少有点卖艺的含义。在宿雾,吉他手们出没在各种街头,顺着音符走过去,就能和他们相遇。他们依然会抱着吉他跟在姑娘身后一路唱一路尾随,未必会有爱情的海啸发生,但是任何一个涟漪,都会让人在黄昏的时候脸色绯红。我在转角的地方遇到三个吉他手,穿着旧旧的背心,一条大短裤,一双夹趾拖鞋,标准的东南亚装扮。他们坐在路边的铁栏杆上,轻轻柔柔地拨弄着吉他,唱着无师自通的和弦。一条流浪狗也百无聊赖地趴在距离他们两三米外的地方。我走过,吉他手点点头,狗吐了一下舌头,头上的花树掉下来一朵花。

    在你的那次宿雾之旅里错过了当地的卡尔本市场。比起豪华度假酒店和布满阳伞的沙滩,这里显然拥有更多世俗的快乐。人们称它为“宿雾后街”,在许多旅游书里,它已经成为旅游胜地。所幸的是它显然没有领这个情,和泰国那些夜市相比,它显得更固执而不讨好。它依旧是当地人日常生活购买必需品的所在,丝毫没有任何迎合。既没有兑换外币的服务点,也没有游览地图,更没有任何粉饰。

    黄昏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这里有你能想象的任何东西出售,各种热带水果,蔬菜,鱼肉,衣服,牙刷,针线,扫把,绳索,鱼网,镰刀,吉他,笛子……也有更多超出想象的物品:不知名的香料,古怪的铁器,搞不明白的熟食……

    街道被填充得很满。

    公鸡被绑着双脚在地上挣扎,海里的鱼成排被开膛破肚,番茄红得不是很彻底,牛拉着两桶泔水破开人潮;女人向逃窜的瘦小子高声咒骂,半生的鸡蛋在男人的指间被嗑开,盐撒在烤鱼上发出哔啵的声响,老旧的木头车轱辘在阳光下悄声开裂;

    土法制造的奶酪有点酸臭,上午没有卖掉的鱼开始散发浓重腥味,烧肉摊的焦香让人垂涎,哺乳的女人身上散发奶香。

    买主和卖主都有种奇怪的快乐和兴高采烈,当他们被相机的镜头或者游客的眼神捕捉到的时候,每一个表情都是绽开的。没有任何的提防和猜忌,只有雪白的牙齿和黑亮的眼睛。这是一种让太多人都不理解的快乐。

    一个男人面前堆着十来只活鸡,每只都被绑了双足,连翅膀都懒得扑腾。男人冲着我的镜头高高地举起一只鸡,摆出“来,来给我拍照片”的姿势,给他拍一张,立刻换个姿势再拍一张。他朝我招手,意思是要别人替我俩合影一张。于是,我,买鸡的男人,鸡,有了一张市场里的合影。周围的人冲欢天喜地的他起哄,他抓起一只鸡要往我身上塞。与其说是销售,我更情愿把它理解为示爱。

    市场深处有香味传出来。无论在任何城市里,市场一定是品尝当地食物最好的地方之一。几辆木头小车上分别在卖盐煮鸡蛋,煮蚬,或者一些腌渍蔬菜。几个烤鱼的摊档炉火正旺,炭火上的鱼皮肉吱吱作响,雪白的鱼肉从割破的鱼皮口子里迸发出来。大约是三指宽,一拃多长的鱼,用长长的竹签穿起来,一串两条。我指了指烤鱼,比画着说要一串。烤鱼到手,吹了吹鱼皮上的热气和炭灰,歪头咬下第一口,旁边看热闹的人竟然鼓起掌来。

    市场的另外一个出口停着几辆马车。

    “小姐,去哪里?”马夫打了一个响鞭问。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或者就去海边好了。”我说。

    “噢海边。到处都是海边。”他无奈地耸耸肩膀说,“上来吧,真的不骗你,到处都是海边。”

    坐马车穿过市场,到达海边的一条鱼村。低矮破旧的房屋,随处张贴的海报被风撕得猎猎作响。大人在街道中央打篮球,孩子欢呼地追逐我们的马车。人们用一种惟恐让外来者有任何误会的热情和笑容对我们做着有趣的鬼脸,竭尽全力地表达友善和欢迎。他们的笑容让尘土飞扬的街道有一种明亮。生活显然不算太富足,那么,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开心?

    我坐在小卖部门前的板凳上尝试与他们攀谈。“外来者”的身份让他们充满好奇,却没有敌意。孩子在数码相机的显示屏上看到自己或者伙伴的脸,每一张照片都会引起欢呼以及相互之间的嘲笑。大人用仅有的几个英文单词询问我的来历,塞给我一瓶看起来蒙了一个月灰尘的可乐。

    车夫只向我收取了很少的一点车资。

    “您对这个海边满意吗?”车夫问我。

    这个海边没有沙滩,只有岩石。归航的渔夫在把渔具清理好,家里的女人也出来帮忙。四周的围墙上还有竞选时候留下的招贴画,房屋外墙都是仓促的补丁。从进村的时候就跟在马车后面的孩子又扑上来跟我玩,以摸到我的皮肤为最大乐趣。

    “很满意。”我冲车夫大大地点了一下头,拿了另外一瓶可乐:“可乐请你喝!”

    一脸黝黑皮肤的车夫大大咧咧地把可乐接过去,打开,和我一起仰头大灌一口。冲着落下去的太阳,我们一起大大地打了一个嗝。所有的孩子像受惊了一样尖笑着四散跑开,好似浪花击中了岩石,闪出来的每一个光亮,都是宿雾的另外一张脸。

    Tips

    1. 宿雾可玩的地方包括象里罗安灯塔(Liloan Light House)、班塔岩了望台(Bantayansa Hari)、菲律宾最古老的碉堡——圣彼罗堡(Fort San Pedro),科隆街算是菲律宾境内历史最久的街道了,它是在十六世纪由西班牙首任总督莱加斯皮总督建的。

    2. 宿雾拥有连绵不断的热带雨林,是野生动植物的天堂,也是人们野营的好去处。有面积达15,393公顷的中央宿雾国家公园、苏迪安(Sudian)国家公园面积是696公顷、卡瓦山瀑布和波洛克波洛克矿泉等。

    另外,毗邻的马克坦岛上还有不少世界级的海滨度假村:

    3. 香格里拉海滩大酒店(Shangri-la Hotel),宿雾市最高级渡假村,内有三个与大海相接的游泳池和高尔夫球练习场、网球场、健身院、酒吧、中、西餐馆、咖啡厅、会议厅等设施还有一个人工的专用白沙滩。空调热水具备,距机场二十分钟车程。

    4. 蓝水渡假村(Blue Water Beach Resort)内有二个大型泳池和一个人工白沙滩,环距机场二十分钟车程。

    5. 坦布里海滩渡假村(Tambuli Beach Resort),紧邻“蓝水渡假村”,是接待华人旅行团和旅客最多的渡假村。在隔邻近又新开设了Beach Club和 Tambuli Villa两个更美的渡假村。

    6. 艾加欧渡假村( Argao Beach Resort)距宿雾市车程约二小时半,位置较僻,胜于清静。

    7. 摩亚游艇俱乐部(Moal Boat Reef Club),距市区约两小时车程,在项链岛海域,是享誉国际的潜水点。

    8. 芭滇岛渡假村(Badian Island)是个独立的观光景区。位于宿雾市的西南方,距麦丹机场九十公里,得先乘二小时半的车至芭滇社码头,再换“芒甲”,约二十分钟航程方抵达。村内客舍造型极具民族特色,由房屋至床椅灯均以木竹为建材。

    _ 意大利 / ITALY

    一小片天掉到地上……然后呢?

    好吧,我承认自己是受了文字的蛊惑才执意要去那不勒斯——甚至过罗马而不入。

    从18世纪到现在,但凡游记文字都是自带三分膨胀系数。而今还要加三分思古情怀。读了古人那些已然带了文人膨胀系数的文字,经过了脑袋里想象力的发酵,任何目的地都会撒上一层金粉,而这往往是失望的源头。

    向我散发致命香气的是这两句:

    那不勒斯,一小片天掉到了地上。

    来看一眼那不勒斯,然后去死。

    这两句话有预谋一样地先后出现在我面前,就像上演诱奸的戏法,硬生生把我劫上了从瑞士出发往那不勒斯的火车,并真的小心翼翼地做好了被它的过分美丽伤害的心理准备。

    卧铺车上有一对来自纳米比亚的年轻伴侣也去那不勒斯。男人睡在上铺,穿着显而易见来自中国的T恤和牛仔裤。女人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化纤质地的罩衣,罩衣上有章鱼触手一样四处悬挂的装饰品。进车厢门的时候她赶紧把放在我铺位上的包裹拿回自己的铺位,像跟它赌气那样锤着它,直到把它锤进脚边的那个角落里。他们见到东方面孔,一副了然于胸的态度问:“你们也去那不勒斯拿货吗?”

    货?什么货?啊,黑手党的毒品吗,枪支吗,还是人质?看太多电影了,那不勒斯除了是一小片天掉到地上以外,还是黑手党的故乡啊——噢,罪恶之城,一个天使眷顾的sin city,单是这个想象就让人在无数电影闪回里心碎。

    “牛仔裤啊。”男黑人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那不勒斯的牛仔裤全世界最便宜——如果不计算中国的话,但甚至也许比中国还便宜。5欧元一条,如果你运气好的话,1欧元一条。新的?也差不多吧,也有旧的。”他扯着自己身上的牛仔裤得意地展示:“这条只要3欧元,看到了吗,什么牌子的都有,LEVIS,GUCCI,什么牌子都有。回到非洲,可以卖15~30欧元一条。那不勒斯好地方啊。不做牛仔裤生意,还可以做其他的,计算器,塑料产品,什么都有……”

    “你是说非法的吗?这些生意,是不是,地下交易?”我小心翼翼地维护“天使眷顾的罪恶之城”这一浪漫形象,不让我的那不勒斯堕入广州白马服装批发市场的影像里。

    “不,都是合法的。计算器,涂改液,衣服,帽子,袜子,包包,什么都有,亲爱的,你们也是去拿货的吗?”

    不是的!我是去看一小片天掉到了地上。我气鼓鼓地想着,翻身用脊背对住了他们。我的那不勒斯,那是一小片天掉到了地上。去他妈的拿货,庸俗。

    “哎,哎,你来自中国哪个城市?”女人没有理会我脊背上散发出来的拒绝,不依不饶地把我扳过来。

    “深圳。”

    “深圳?!”男人一下子从上铺跳下来,坐在女朋友的床铺上,搓着手,把脸凑到我脸上说。“那可是个买手机和电脑的好地方,尤其是手机。对不对?你们的城市出产各种便宜的手机,也有很多名牌,诺基亚,摩托罗拉,当然都是假的,但是你们那里都有对不对?”

    “嗯,对。”对于自己所在的城市以这种特产闻名,我哪里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能帮我进点货吗,我甚至可以先把钱打给你?”男人嗅到了财宝的味道。

    “不要啦。我不懂这些啦。晚安。”我几近失礼地中断了这次谈话。这可不是我预期中的那不勒斯交谈。列车有时候停靠在一些昏黄的小站上,透过没有拉拢的窗帘,能看到一个个无聊的站台建筑。这些水泥建筑没有半分可描写的余地,如果不是那些意大利文,它们完全有可能出现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小镇上——事实上有很多小镇上的火车站比它们看起来更具有“欧洲风情”。

    唉,我躺在枕头上想,只好安慰一下自己,也许在夜幕之下,都是我视线无法探测到的美景吧。一天亮,就有一片天掉到眼前吧。

    出得火车站有一丝眩晕。也许是因为扑面而来的地中海阳光,但更真实的理由应该是面前这些意料之外的人群。

    从出站的那一刻开始,一直有人企图拉住我的衣角诉说什么,推销什么,警告什么,或者,仅仅是为了发出某些我永远不会弄懂的声音。不断地被陌生人触碰,这种感觉就像有毛毛虫一直掉到脊背上,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凉。我尽力把自己缩得很小,以为这样可以避免那些白皮肤的,棕皮肤的,多毛的大手,但其实都是徒劳。

    一派熟悉的景象出现在我的面前。混乱的火车站广场,车子堵在公路上,摩托车走在人行道上,人坐在栏杆上,每一件事物都不在它应有的位置。交通一派混乱,喇叭声奋力地冲破意大利人歇斯底里的说话方式鸣响起来,时不时有奔跑着的一两个人,不知道是打架还是嬉闹,从马路的这头直滚过那头。所有的公交车站牌都以一种绝对不希望你能看懂的方式出现。

    这一切就像在广州火车站会遇到的那样,让人有了短暂的时空交错感,恍如甚至能听懂身边那个穿着假皮夹克的大鼻子问:“要不要的士,要不要的士?”惯常,在这样的混乱中你都会走在前面,然后向后伸出你的手。而我会小跑几步往前把手放在你的手心里,跟着你穿过所有的这些混乱。我带点侥幸地向前方五十厘米处张望了一下,除了各种古怪的化纤面料和1欧元一条的牛仔裤以外,看不到任何一点可以拯救我的善意。

    我挣扎着乱上了一路车。先离开,先离开火车站,然后再说。

    那不勒斯如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球那样乱七八糟地在我面前展开。这是一个有阳光的清凉冬日,之前在瑞士时间有点长了,来到那不勒斯,就像被人从一个无菌实验室一下子扔到泥地上那样,有点方向迷乱,呼吸急促。

    轰隆隆的城市建设四处在进行着,道路被挖土机掘开,所有的公共汽车都不按线路行驶。它们甚至不按逻辑行驶,我努力阅读公交地图,却如堕入了永不终止的莫比斯环,整整1个小时依然在市中心广场四周转悠——期间换了4趟公车,没有一辆能把我带到更远的远处去。

    城市中心并没有什么惊人的美色。坐在路边的咖啡座上吃了一块PIZZA,小餐馆的玻璃橱柜里有一大盘一大盘做好的菜,指头点向哪个,橱柜后头的人就用小白瓷盘给你盛出来一点。原来素日里那些街头盒饭快餐用的也是这样的“意大利模式”,人人都说意大利是欧洲的中国,果然没说错。

    好不容易挣扎到海边。这就是被无数人在笔下赞美的地中海小城啊。远方就是被火山灰埋葬的庞贝,火山脚下就是苏莲托,城市建造在海边的缓坡上,海鸥远远地在天边盘旋。我爬上最著名的新堡,天气有点儿发灰,逆光下的平静海面隐匿了自己的个性,它像一面起雾的镜子,连城市都无法倒影其上。我有点颓然地坐在新堡的石阶上,这就是那不勒斯?

    面对着大海,坐在新堡的台阶上,我以从未有过的精细把十个指甲剪了一遍。我觉得让这些指甲屑留着那不勒斯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它们必定会替我在这里待上足够长的时间,一直等到天光明媚的时候,看到这个城市被称颂的美景。如果童话故事里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掉落在石缝里的指甲屑会在温度适合的时候长成另外一个我,从此愉快地生活在这个被讴歌的,同时也可以进货的那不勒斯城。

    远离海边,进入城市腹地,小路上充满市井气。小水果摊上卖自家苹果树上结的苹果,咬一口丑陋的小果实,竟然出奇地香甜。我咬着苹果站在垃圾站旁,企图等待一个格莫拉成员的出现。亲爱的黑手党,你不是垄断了那不勒斯的垃圾回收行业吗,你为什么不出现在我这个游客面前,给我一点我来到了这座城市的证据?那个年轻的女人,就是传说中的“嫂子”吗?大哥被抓去之后掌权的黑手党女领袖?

    我恶狠狠地把苹果啃到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儿核,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枪战,没有豪华轿车上冲下来的黑衣人,没有摩托车呼啸而过扔下一具尸体,没有让我惊艳的城市,没有出乎意料的海和山,那不勒斯,你在哪里?

    沿着小路往上走,越发进入城市居民生活区。头上飘着晾晒的内衣裤,一个胸罩大得可以让我当帽子戴。有老太太买菜归来,满手塑料袋,她看了手拿相机的我,脸上尽是不解。天晓得国内那些所谓的意大利风情小镇到底是以什么模版建立起来的,我面前的建筑低矮,横平竖直,履行着一个房屋最基本的职责。

    傍晚的时候太阳终于清清透透地出来了,我已经沿着小路爬到了城市的最顶端。城市在我眼下突然如同一匹朴素的棉布那样刷一声打开,一直铺到远处海里。小小的白房子,家家户户天台顶上数不清的鱼骨天线和小锅,简单的花朵,路旁的涂鸦,一切都被傍晚的光线慈悲地笼罩着。糊涂的公共汽车在盘旋的路上若隐若现,还是一副没有头脑不知道目的地的样子。老女人穿着松垮的无袖衫,耷拉着两个大乳房,半探身出阳台,用一根顶端有蝴蝶形状花纹的藤条噗噗地敲打着晒在外面的棉被。灰尘在夕阳里扬起,变成金灿灿的一点小雾。有一点莫名的,小小的心动长出来了,就像一只指甲大小的灰豆蝶,在我胃里扑腾腾地扇着翅膀。

    回头看看自己的包,赫然发现有一侧的褡裢不知在何时,于何地,被完美的一割彻底割掉了。抱着它只想笑:亲爱的小偷,谢谢你帮我证明了,我来过了,终于是看到了这一小片天跌落在地上。

    Tips

    1. 由于失窃案件太多,游客根本租不到摩托车。出租车一般不会理会路边伸手拦车的人,但大部分的大型广场上都有出租车候客站。请注意,交通堵塞会令车费倍升,而且还未包括各项名目繁多、令人头痛的附加费。

    2. 在新堡(Castle Nuovo)前面的Beverelo码头有小船和水翼船开往卡布里(Capri)、索伦托(Sorrento)、伊斯基亚岛(Ischia)、普罗奇达岛(Procida)和福利奥(Forio)。而在海滨车站(Stazione Marittima)则有长途船前往巴勒莫(Palermo)、卡拉里(Cagliari)、米拉佐(Milazzo)、伊奥利亚群岛(Aeolian Islands)和突尼西亚(Tunisia)。这些也许才是一般游客更愿意取道那不勒斯去的地方。

    3. 4至6月是来游览那不勒斯的最好时侯,那时价格比较低,游客不多。7月下旬至8月千万不要到意大利任何地方,这时全国都挤满了前来度假的人。大多数意大利人会在8月离开城市去度假,所以这时很多商店、酒店、餐厅都不会营业。

    _ 埃及 / EGYPT

    在垃圾堆里尤能仰望星空

    “我们想去垃圾城看看。”听到我们这句话,导游阿亮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住了,他很犹豫。阿亮是个开罗人,在中国工作过一些年,中文讲得极好。“没什么看的,别去了吧,不安全……”他语带央求。

    我们还是坚持了。一直以来都非常憨厚,脸上常挂着笑容的阿亮不见了。我读不懂他脸上的表情,有担心,有焦虑,还有一些……类似尴尬或者羞耻,我不懂。

    开罗很脏。虽然已经比10年前我来的时候干净了,但它还是很脏。作为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之一,埃及开罗人口超过2000万,每天都要产生出8000吨生活垃圾和2000吨建筑垃圾。而在城市的边缘,摩卡图山地区,住着接近5万拾荒者,他们被称为“扎巴里”(Zabbaleen,阿拉伯语,意为“拾荒者”)。这些人负责处理开罗市区里运来的垃圾,包括对垃圾进行收集,分类,重新利用,转售,或者其他用途。据统计,现在整个大开罗地区,三分之一的垃圾都靠扎巴里回收处理。

    这群扎巴里原本世代生活在埃及南部,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迁移到开罗,然后在摩卡图山地区落下脚来。没有生产资料,没有任何技能,他们的双手伸向了开罗城市人民都不屑的东西——垃圾。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们在摩卡图山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城市”,人们叫它:垃圾城。

    我们坐的豪华巴士在距离垃圾城几百米处就停下来了。阿亮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门口看看就行了,别进去了好吗。”埃及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扑在我们身上,四周建筑破旧低矮,地上尘土飞扬。偶尔有大卡车驶过,卷起一阵沙尘暴,夹杂着废纸,塑料袋,叮当滚动的易拉罐。

    该怎样向你描述这里的一切呢“城门”其实是两排建筑夹着的甬道入口。建筑看起来都像烂尾楼,跟埃及的税收政策有关——没封顶完工的楼房不必缴税,于是大家也就乐于住在没顶没皮的半成品里。城门左边是个小小的山丘,裸露着的泥土,石头,以及从泥土中探头探脑出现的垃圾告诉我,它应该是个垃圾山。垃圾山上有个小房子,一个小男孩看着我们这队“异族”进入他们的城市,欢快地朝我们招手。

    尘土飞扬,我用围巾把自己的头发包好。刚进垃圾城,一股浓浓的臭味让我几乎立刻逃离。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臭气,夹着尸体腐烂和奶类发酵的味道,尘土的味道,人的味道。它浓稠得像固体,在我面前筑了一堵高墙。

    我停下脚步,把自己的嘴巴和鼻子裹好,再用太阳眼镜压住绕在鼻梁上的围巾,尽量不让自己暴露在这样的一种酸性气体里。

    低头进入。

    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垃圾,垃圾,垃圾,四周都是垃圾。我突然没有办法判断这里是不是干净的,因为这些垃圾不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产生的——然而又或者是呢?跌落在路上的稻草或者散落在道路上的苹果可能还有浪漫的可能,然而当这两个名词被替换成“垃圾”的时候,只会让从大城市里来的人感觉恐惧。

    我参观过现代的垃圾堆填场,但这里不是那样。在现代的堆填区里,往来的工作人员穿着与外界环境隔绝的防护服装,驾驶着大型的机器,把垃圾挤压,打包。分类工作从一开始就被做得很好,垃圾有条不紊地流向自己命运的下一个航段。

    然而在这里,人们和垃圾工作在一起,也生活在一起。妇女抱着她们的婴儿坐在垃圾堆上,给孩子喂奶。苍蝇们落在妈妈的乳房上和孩子的脸上,无论是母亲还是孩子都没有兴趣去干涉它们。旁边是男人在劳作,他们在垃圾堆里翻找,分类,扬起的尘土同样落在妈妈的乳房上,孩子的脸上。

    看见我们,扎巴里们有些好奇,有些戒备,也有些快乐地冲我们抬抬下巴。那个奶孩子的妇女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在相机举起那一颗她躲避地挥着手。那一刻我感到强烈的羞耻──我这是在干什么,端着相机,皱着眉头,裹着嘴巴和鼻子,闯进他们的生活里窥探,满足好奇?我到底在记录什么,记录那些放在网上一定会引发啧啧称奇或者讨论和惊讶的场面?我翻开伤疤,拍下它们流血的样子,我在干什么?突然之间我明白了你过去跟我说过的,关于记录者的目光放在哪里,以及良心放在哪里。

    我摘掉了头巾,放下相机,尝试向那些戒备的目光致意和微笑。

    狭窄的道路上行走着各种运送垃圾的交通工具。大小卡车,打着补丁的小轿车,人力车,毛驴,它们机敏地从我身边绕过去,甚至不会按一下喇叭。街道两边的楼房有着同样的面目:地面那层是工作间,堆满了各种垃圾。二楼,或者三楼,则是人住的地方,阳台上晒晾着洗干净的被单和衣服,在蓝天下被阳光照耀着,和其他任何地方的阳台一样。有些人家阳台上放着小小的透明水瓶,插一两朵鲜花,或者假花。从路面升腾而起的灰尘似乎并不能无限制地向上飘浮,那些晾晒着的平整衣物,是人性里最扎实的尊严。

    慢慢地,那些叫我惊讶的垃圾从我视线里隐去。其实这里和任何一个街区都是一样的。路边开着小小的商店,卖各种日用品:暖瓶,床单,扫帚,CD……流行音乐从商店里传出来,混在四周的嘈杂里,像一个扒开人群看马戏的小孩。两个在商店里打理货品的年轻人留着时髦的短发,用发胶抓得根根直立。把屁股包裹得紧紧的裤子也显示出他们比起他们的邻居更关注时髦,更不一样。这样的年轻人几乎是每个古老的街区的一个标准配置,作为时间还在往前走的证据。

    商店旁边有小小的咖啡座,和埃及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咖啡座那样,同样把桌椅放在店外。店外道路被挖开,泥泞,起伏,四周堆满垃圾,能够称之为“平整”的地方无非也就是放置座椅这长不过三四米,宽不到1米的一块小小区域。工作过后的人照样坐在这里,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的,放上两个小玻璃杯,里面是很甜很甜的茶或者咖啡。再闲暇一点的,抽两口水烟。他们脱下了工作时候穿的围兜,头发上都是灰蒙蒙的一层土,看不出来头发本身的颜色,但是围兜下的衣服看起来都很整洁。

    打包好的垃圾鼓鼓地堆在卡车上。一个卖面包的人托着巨大的木板从我面前走过,一种当地的烤馕新鲜出炉,白喧喧地在上面堆成小山。卖面包的人就这样托着它们穿梭在卡车流里,跟毛驴擦肩而过。有时候遇到相熟的司机,就在路中心停下来聊天,后面堵住的车辆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只有毛驴得得得得地走着小碎步从旁边的缝隙里蹭过去。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气温把整个垃圾城的味道都蒸腾起来。往垃圾城的深处走,处理垃圾的场所越来越少——它们都集中在城门方向。目之所及的更多是平凡人的生活。路两旁有许多已经被手工分拣好的垃圾,装在大型的编织袋里,高高地堆成山。只是我并没有预计会看到这么多的笑脸。

    中午时分,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一大群孩子。他们穿着统一的,崭新而干净的校服,背着统一而崭新的书包。他们仰着高高兴兴的小脸围住了我们,让我们给他们拍照,摸我们的衣服和书包,勉强用英语问我们一些例如where are you from的句子,得到回答之后就China China地跑开。也有一些性格活泼的,全程跟在我们身边叽叽喳喳,直到受到旁边大人的呵斥为止。唯一一个愤怒的小孩全程冲我们用英语重复着一个词:“滚开!”任何一个向我们示好的孩子都会遭到他的拳头或者推搡,只是他显然也不是这里面的孩子王角色,并没有太多孩子买他的帐。最后他被快乐的孩子远远地隔开,弯腰捡了一块石头向我们扔过来,一个大人冲过来吼了他两声,他抓起地上的书包就跑了。

    见孩子们和我们相处,有些大人也开始与我们聊天。他们向我解释他们的工作:他们去把垃圾捡回来,要对垃圾进行分类,再根据不同类别卖给相关的行业。

    事实上他们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工业链条”:不同的人根据自己的能力有不同分工。最早的时候,这些分工只在家庭里进行,例如父亲负责在外面收集垃圾,母亲和女儿负责垃圾运回后的分类工作,儿子也许专门联系对外销售。后来,一些扎巴里开始摆脱家庭式作坊的方式,互相联合成立了小型的垃圾回收公司。我们离开的时候,在摩卡图山地区正式注册的垃圾回收公司已经有接近20家。每家的规模都不大,只有10来个人。这种方式是扎巴里人自己摸索出来的,印度、菲律宾等国家在垃圾回收方面还纷纷模仿了这种方式。

    扎巴里人收入不高。一个开运垃圾卡车的司机工资大约人民币700元,在回收公司里工作的妇女一个月工资更低,只有大约180元。从2002年起,他们的生存环境更加恶劣。因为埃及政府决定将逐步把全国的垃圾回收业务承包给外国公司。两家西班牙公司已开始接管开罗东部和西部的垃圾清理业务,科威特和德国的公司也正在向苏伊士城和塞得港的垃圾回收行业进军,法国公司看中的是亚历山大市。

    这些专业军队介入之后,每个开罗市民要每月要向他们支付至少4埃及磅的垃圾清理费。费用不多,但是居民也强烈反对——毕竟,扎巴里人做这事儿可是免费的。而一些知识分子指出,这些国外的垃圾回收公司对待垃圾基本只是填埋,至多百分之二十的垃圾能够得到回收循环利用。这样,要占领大量的土地和金钱,也会对环境造成污染。扎巴里人虽然贫穷,却也不愿意被外国公司招安。他们派出代表和政府摊牌,并且参加开罗南部地区垃圾清理承包合同的竞标。

    我在垃圾城里待了很久。恐慌,厌恶,同情,悲悯,这些情绪迅速从我身上流淌过去以后,剩下的只有平静。我看着生活的另外一个棱面以它本身的秩序展开。就凭着这几个小时的入侵——是的,我认为自己是在入侵——我无权判断他们的笑容是源自快乐,也无从判断他们的眼泪是源自悲伤。

    一个老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西裤,短袖的衬衣整齐地束在裤腰里。他戴着眼镜,拄着拐杖,头发一丝不苟。他身后是一个仓库,打包好的垃圾整整齐齐地堆放在里面。他无声地看着我们这一群人,站得笔直。

    走到街道的另外一头时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在楼与楼之间,一个箱子被高高地悬挂起来,远离地面。箱子被各种捡来的垃圾装饰得花里胡哨。有饮料罐子的铝箔纸,有包装纸,有各种瓶子和绳子。在这些花哨的东西中间,一个简陋的十字架安放在中间。它不发一言,在蓝天下,看着芸芸众生,日复一日,努力生活。

    Tips

    1. 开罗垃圾城并非景点,无任何交通可达,除非自驾。

    2. 当地人阿亮警告我们说,城里并不安全,袭击游客的事情偶尔有发生。

    3. 未经允许请不要随便冲着人拍照,以免引发没必要的冲突。

    4. 如果仅仅为了满足好奇,不建议前往。

    _ 以色列 / ISRAEL

    马萨达永不再陷落

    以色列是我这次环球之旅的最后一站,行程将至尾声,人也已经乏了。我时常对你说,想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看看到底在外行走多久之后会想回家。总是在旅途中碰到一些已经旅行了数个月甚至一两年的行者,跟他们相比,原来我的确不是飞鸟而仅仅是风筝,那条线,一直在你手上。

    离家80天,已经盼望回家。以色列的哭墙上写满历史,苦路13站的沿途已经满是阿拉伯人的摊档。有一天我坐在死海的水里漂浮着,一面在想:“啊,原来照片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一面在想,这样有趣的事情,如果你在就好了。

    汽车疾行。车窗的右边是一望无际的犹地亚沙漠,左边是蓝得吓人的死海。沙漠上平顶山起伏,寸草不生;死海却平静如镜,连一丝细小的水纹都没有。再远处的山,因为死海常年的蒸腾作用,在水雾里影影绰绰的,很不具像。昨天傍晚在死海里拣了好多看起来半透明,凝脂状的石头。刚见到的时候真激动,玛瑙啊,这可是玛瑙啊!我闷头捡了好多“玛瑙”,想起十多年前弯腰在新疆和田河里找玉,这种捡破烂的习惯,似乎从来都没有改过。

    当然不是玛瑙。晚上我把那些玛瑙放在洗手盆里泡着,急吼吼地上网去查,原来只是黄蜡石。还是带一块回来给你放在桌上玩儿吧,不过此时此刻它已经不知所踪了。

    漫长的行驶,车窗外是睡着了的景色,天真的荒了,地也真的老了,看起来一点生命的痕迹都没有。

    很难想象,在那寸草不生的嶙峋山顶上,就是西律王当年奢华的行宫。

    满目的景色都是枯燥的,比干燥更干燥的土黄,没有半点过渡和起伏蓝色。闭上眼睛小憩半小时,醒来之后似乎还原地不动。窗外的死海已经让所有的生命都死过一次了,它本身却还要再死一次——关于死海快要枯竭的学说让科学家们挖空了心思,想方设法地要保存这片奇特的水域。黄土上有漫长的引水渠,是一个宏大的工程。科学家们希望把海水引入死海,拯救垂死的它。但是不同比重的海水应该如何混合才不至于引发地壳变动,又是科学家无法解决的难题,所以那些黄土上蜿蜒着的水道依然以一种发问的姿态,不带任何希望地仰望着以色列的天空。水道里蓝色的海水看起来也是静止不流动的状态,这样绝对静止的状态让车厢里的我产出莫名的焦躁和不安。

    我不停地喝水。水分就像只是仅仅暂时从我的身体里借了个道,然后迅速地被太阳蒸发了。干燥而炎热。

    终于来到山脚下。左边是一条蛇形道,窄小而扭曲的土路一直通向山顶。以色列人多数沿着这样的小路走上城堡,以肉体的磨炼完成一次精神的朝拜。外国游客有专门的游客中心,可以坐着缆车直达。

    我尚不知道马萨达的故事。在令人烦躁的炎热里,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开着冷气的游客大厅。

    缆车一路向上,颓垣败瓦在眼前铺开。和所有的“遗迹”一样,我们只能从它占地的尺寸和地基的规模上想象它在2000年前的盛况。远处是光秃秃的山,绵延成片。一面巨大的以色列国旗迎着山上的大风,被绷得凌厉无比,招展中发出啪啪的脆响。废墟上盘旋着几只墨黑的乌鸦,哇哇叫着,偶尔停在枯树或者石头上,犀利地,像审视一些什么一样看着不多的游人。据说2000年前这里青草遍地,森林密布,所以才成了西律王的夏宫。这里当年吸收了希腊的风格,在外围建筑了1500米的双层高墙,上面建有38个10米高的碉堡。除此之外,还有一排排巨大的仓库,储存了充足的粮食和武器。这一切,都只能靠想象力还原了。

    行走在遗迹里,仔细看,还能看到还有铺设细致的引水渠以及罗马浴室,浴室里有大理石的石墩,规模颇大。据说当年城堡里有12个蓄水池,附近有山泉,有瀑布,为了满足贵族的享乐,甚至还有蒸汽浴室。

    然而这里之所以能成为犹太人的圣地,却并不在于它曾经有多么奢华或者壮观,而在于当年与罗马人的最后一役。

    导游带我们穿行在废墟里,一路娓娓道来。石墙上都画着黑线,黑线以上部分是后人新建的,黑线下是2000年前的石头,它们见证了公元73年,马萨达那一夜的鲜血。

    当年,罗马王朝和犹太教徒进行了长达7年的战争。犹太人且战且退,全部都退到城堡里。兵临城下,四面楚歌。城下的罗马人超过一万人,而坚守马萨达的犹太人,连女人和儿童在内,不过967人。

    公元73年4月15日,罗马人点燃柴火,准备最后攻城掠地。马萨达要塞里的犹太人领袖发表了最著名的演说。那一段悲壮却凛然的演说:“我们是最先起来反抗罗马,也是最后停止抗争的人。天亮时我们将不再抵抗,感谢上帝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当我们从容就义时,我们是自由人。不论敌人多么希望我们做活俘虏,但他们没有办法阻止我们。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打败他们,但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与所爱的人一起去死。让我们的妻子没有受到蹂躏而死,孩子没有做过奴隶而死吧!把所有的财物连同整个城堡一起烧毁。但是不要烧掉粮食,让它告诉敌人:我们之死不是因为缺粮,而是自始至终,我们宁愿为自由而死,不为奴隶而生!”

    宁为自由而死,不为奴隶而生。犹太人导游诵读到这一句,眼眶已经尽红。山风凛冽,吹得人鼻子一酸。

    我们走到一个小的广场,这里就是当年犹太人集体自杀的地方——或者准确地说不能称之为自杀,因为这有悖于他们的宗教。当年,为了不违背教义,也不沦为奴隶,他们抽签选出10名勇士作为执行者。所有的人平静地躺在地上,母亲抱着孩子,接受自己亲密的同族、战友,刺向自己的仁慈的一剑。这一剑成全了他们的自由。

    然后,剩下的10人再抽签,一人处死剩余的9名同袍,最后自尽。于是,所有对教义的违背之罪,他一人担当。

    次日罗马人长驱直入,发现,比拼死抵抗更可怕的,是凌晨血腥的宁静。他们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攻克的是一座死城,里面有960具尸体。其中有2名大人和5名小孩幸存,把这个血泪写出来的马萨达故事流传了整个犹太人的历史。

    自此,马萨达成为了犹太民族进行传统教育的场所。每一个以色列士兵在新兵训练时都必须在这里发誓:马萨达将永不陷落!

    在那个曾经被鲜血染红了的广场边上有个小小的石室,很小,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里面有一个人,背对着所有的一切,沉浸在他手下抄写的洁净圣经里。

    据说犹太人的洁净圣经必须由修习圣经多年的修士亲手抄写。在抄写之前,必须依律完成犹太人的大洁与小洁方能动笔。每次抄到“上帝”一词之前,则必须离开抄写室,再依律完成自洁和祷告,才能写下这个词语。所以,一部洁净圣经需要一个修士数年时间才能抄写完毕,也因此价值不菲。

    因为这里是马萨达,是犹太人的圣地,于是,在这里完成的洁净圣经也就因而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太阳升到了最高处,它沉默无语,威力巨大。有一只鹰高高地盘旋在蓝天之下,黄土以上。原来,这里就是马萨达。蛇形道上偶尔还能见人拾阶而上,我开始明白他们的虔诚。

    每一个上马萨达的游人在上来之前都是轻松的,甚至有点聒噪的。但是在离去的路上,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寂静。

    远处的湛蓝的死海依然是没有半丝波纹。原来它的波澜不惊是因为已经经历过了太激烈的感情震荡。那些英雄的宣言在贫瘠而雄奇的戈壁上顺着大风翻滚而过,轰隆作响:

    我们的双手依然握着刀剑,无拘无束。让它们服从我们的光荣意志,让我们在沦为奴隶之前死去,让我们以自由之身和我们的妻儿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不仅我们的律法要求我们这样做,我们的妻儿渴望我们这样做,而且,上帝的旨意也命令我们必须这样做。相反地,罗马人则唯恐我们在被俘前死去。既然这样,与其将我们自己交给敌人,满足他们的愉悦和统治我们的愿望,就让我们以死明志,用我们的顽强让敌人震惊和尊敬!

    缆车载着我们回到地面。抬头再看永不陷落的马萨达,蓝天之下,何等壮丽。回顾犹太人的历史,他们的复国运动,何等恢弘。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战火,经历过怎样的屠杀,这个民族的历史如何充满血泪和颠沛流离,但这块土地都是犹太人的家园。复国运动一声令下,犹太人从世界各地回来了,沿着血脉一样的河流和道路,带着他们的财富和热血,重新建立以色列。

    回家,亲爱的,我想回家。

    Tips

    1. 去以色列旅行最好的方式依然是跟旅行社,个人旅行签证非常难办。

    2. 以色列旅行最好的季节是11月到次年4月,天气较为凉爽,但即便如此依然非常炎热。

    3. 以色列旅行一般来说是一件非常安全的事情,但是最好出发之前对宗教历史先进行补课,否则许多教堂和遗迹不容易看得懂,甚至不容易听得懂。

    4. 去马萨达一般都是和死海同游。在死海游泳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能让眼睛,鼻子内粘膜,耳朵内沾到海水,否则会有粘膜灼伤的危险。更加不要好奇品尝死海的咸度,这同样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_ 比利时 / BELGIUM

    布鲁日,我的冥想盆

    走入布鲁塞尔散发着浓烈尿骚味的中央火车站时,我回头对这个城市呸了一口。天晓得我为什么会抵达比利时,又天晓得为什么会在布鲁塞尔停留了一个晚上。

    从抵达布鲁塞尔的那一刻,这个脏乱的城市就没有给我半点好印象。作为欧盟总部所在地,比利时依然扮演着他们的现代欧洲心脏之国以及“欧洲客厅”的传统国家角色。说“客厅”是比利时人自己抬举了自己一把,今日而言,不过就是个公共过道而已。嘈杂,纷乱,布鲁塞尔Midi火车站附近弥漫的浓烈陈年尿骚味告诉我们,对于一个公共过道,人们甚至连维持它整洁的意愿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责任。

    法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和德国人都曾轻易占领这个地带,为其带来多种文化风格。连布鲁塞尔城市街上的建筑,都是所谓的新文艺主义外嫁接了现代派铝合金玻璃凸窗的怪胎为多。评论家认为,比利时他们对自己的国度认同感看得轻。当然,1000万人口的国家由荷兰语区与法语区与德语区构成,连语言都无法互通,莫谈心灵。这是一个没向心力的国家,没有向心力的国家不会珍惜自己的历史。

    街道给我的沮丧感让我掏出电话试图联系在远方的你。手机还没有拿出来,已经有人朝我胸前泼了一大杯牛奶。我头脑一阵发懵,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摩洛哥男人已经掏出了手帕,笨拙地给我擦去身上的奶渍,并且抓起我的胳膊擦拭。而电光火石之间,背上传来奇怪的异动,一个男人正飞快地试图把我的背包从我张开的胳膊上褪下来,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又带着奇怪的亲切感。无论任何一个过客见到这幅场景,都无非认为是两个不小心犯了错的人正在努力弥补他们的过失而已。

    只有我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

    通常情况下我都会感觉恐惧,但是这个傍晚不知道为什么,愤怒和烦躁占据了上风。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胳膊并且挥舞着它们,大声地叫嚷,骂着我所知道的一切英语的脏话。于是他们跑了。

    街道恢复了寂静,一个穿红色大衣,带着红色毡帽的老女人走过,我抬头看她,顺便见到了自己旅馆的名字。

    “明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把沾满奶渍的衣服脱下来狠狠地摔到垃圾桶里。什么广场,什么著名的撒尿的小人,统统见鬼去。

    坐火车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布鲁日,而事实上这种时空的持续似乎没有任何说服力,我更愿意相信寂静的布鲁日与喧闹布鲁塞尔存在于两个平行的时空里,它们之间,没有任何理性相连。

    我一直希望拥有邓不利多的那个冥想盆,当他的思绪过多的时候,就把它们轻轻从脑子里抽出,让它们缓慢地坠入冥想盆。布鲁日,就是那种最适合存放记忆的地方。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记忆,当我把自己探入这个城市,就看到了中世纪的欧洲。

    布鲁日在比利时语是“桥”的意思。它和威尼斯,就如小乔与大乔,同样的布满叶脉般的水道。但是布鲁日没有冈多拉,也没有如织的游人,有的,不过是停驻于桥上的身影,和在窗口上看风景的人。

    布鲁日于1128年7月27日得到了设立城市的许可状,12世纪,随着城市生活再度旺盛,在弗兰德伯爵们的保护下,羊毛纺织业和布料贸易在此快速而安全地为布鲁日累积了财富。13世纪初,布鲁日已经成为弗兰德布料市场圈中的重要城市之一。在此,新弗兰德派以其油画技巧驰名天下。世界上第一本印刷的英文书也是在布鲁日由威廉·卡克斯顿(William Caxton)印制。英王爱德华四世与理查三世都在此度过他们的放逐岁月。14世纪无疑地是布鲁日的黄金时代,人口高达约四万六千人,这个数目直到19世纪都没有再超越过。大约从1500年开始,连那条曾为布鲁日带来繁荣的Zwin海道都开始淤积了,很快地布鲁日作为低地国经济龙头的地位就被安特卫普取代了。17世纪时,蕾丝产业终止了,布鲁日仍想方设法要恢复旧日荣光。1650年代时英王查理二世的行宫以及流亡时的行馆都设在这里。他们将旧的港湾设施现代化了,也建立了新的运河通往海岸,但是并不成功。布鲁日渐渐贫困了并从欧洲的舞台上淡出。乔吉斯·罗登巴赫(Georges Rodenbach)曾将这个沉睡的城市称为“沉寂的布鲁日(Bruges-la-Morte)”。

    然而时间对于某些城市而言从来不起作用。穿塔夫绸裙撑的黑人嬷嬷或者和比基尼热裤的小甜甜,对于这座城市而言不过是在不同时刻的过客。对于一个先后经历过极端繁荣和极端贫穷的城市而言,有资格淡定。

    如今广场附近密布着当年的建筑,新哥特式的尖顶旁就是比利时建筑典型的山型墙,广场地面的石块被时间磨成原角,马车依然穿梭于广场和街道之间。如果镜头闪回14、15世纪,你甚至可以看到广场上站立的德法意西苏荷等各国商人,你能听到他们用各自的语言在交谈,你可以看到佛兰芒原始绘画流派的画家坐在桥上,把桥对岸的树木和房屋搬上画架。

    然而盛衰有期,16世纪后,布鲁日终于累了,进入几百年的冬眠状态。18世纪时,她在历史上沦为比利时最贫穷的城市。彩绘的玻璃窗蒙尘,修道院的门紧闭,商人的小楼布满蛛网。莱依河上那座罗马的桥梁再也看不到衣着光鲜的绅士和贵妇人,小巷里都是生意破产后失落的酒鬼,年轻人离开这座城市,老妪和老翁坐在台阶上遥想文化复兴时期的兴盛。所以很难想象《在布鲁日》居然是一部喜剧——一个和布鲁日相连的电影,即便没有大革命的动荡背景,至少,也许应该有某段悒郁的爱情才是。

    然而或许正是这种逃离和忘却让布鲁日很好地保存了自己。当拆迁和重建的轰鸣覆盖了布鲁塞尔,人们惊喜地发现,在比利时还有一个没有被推土机进入的小城。它保持着千百年以来的模样,静静地,就在那里。

    今天的布鲁日已经很热闹了。即便在这样一个冷冽阴沉的典型欧洲冬天的早晨,也能看到早早而至的游客坐在街边的咖啡座喝下第一杯咖啡。

    小小的巧克力作坊遍布城市的角落,甚至在地下室里,都能传出温暖的巧克力甜香。我进入了人最多的一个。就在那么小小的一个巧克力作坊里,不过十来平方米的样子,挤了20多人。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卖巧克力的方式,它们似乎不是糖果,而是珠宝。各种各样花式的手制巧克力尽情地嗤笑着那些砖块一样的同乡,就像艺术品对商品的嘲笑。选一块这个,两块那个。其实我并不知道巧克力和巧克力之间能有多大差别,只是由衷地喜欢这种一点儿这个一点儿那个的选择过程,就像拥有一大个珠宝箱子,金币,珍珠,宝石,哗啦啦地闪着光。心满意足地从那些巧克力工房离开,塞一块到嘴里的同时已经开始盘算着下一块应该是什么味道。我努力地记着到底哪一块巧克力更好吃,这样,下次我们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准确地挑出那些一定会让你惊艳的味道,然后看你嗜甜的脸笑出一脸乱糟糟的小皱纹。吃多了巧克力的人容易相信甜言蜜语,科学家说的,因为巧克力是治疗抑郁的恩物,我舔着指头,真的觉得比1个小时之前开心多了。

    时近万圣节,到处都是跟万圣节相关的装饰。橱窗里悬挂着巧克力做成的骷髅头,还安装了粉红色水晶做的眼睛,所谓银样镴枪头,说的就是它。盘子里堆满了果仁巧克力,被两片巧克力夹着的果仁都排列成牙齿的形状,于是满盘子龇牙咧嘴,我买了一个含在嘴里,照镜子的时候自己笑到自己,没人同乐同犯傻,只好努努嘴又把它吃掉。

    拐角处都是蕾丝花边的店面。橱窗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手工蕾丝。一色的雪白,从小小的两三厘米见方的小纹样,到两三米见方的大桌布和窗帘布。手工的比利时蕾丝花边是布鲁日曾经辉煌的最佳见证。只有最最富裕的阶级,才用得起这些穷尽精致的比利时蕾丝。从1600年开始,当比利时商人从各地进入布鲁日这个名利场,他们的妻子和情人就在家里用雪白的丝线和勾针打发时光,在一寸见方的面积上,可以勾出接近500针的细密图案。然后,聪明的比利时商人把情人的作品带入市场,让那些来自法国,意大利的人惊叹。从此,拥有一件缀满比利时蕾丝花边的婚纱,成为欧洲所有贵族少女的梦想。

    河边布满了露天的小餐厅和咖啡座。著名的青口煲出现在几乎每家小餐厅门前的黑板上,隔着玻璃门喷发着浓郁的香气。餐厅在门外沿着路边摆上一溜小桌,两个人,一锅滚烫的青口,一瓶冻得刚刚好的白葡萄酒,唉,看着都觉得是好享受。

    我跟其它玩累了的游人三三两两坐在堤岸上,一脸漫无边际的样子。偶尔有载了游客的两轮马车从桥上滴滴答答地走过去,马车上坐着的多是白发的夫妻。突然在想1920年的欧洲,那个我最喜欢的年代,天才和疯子辈出,人们骄奢淫逸。唯有那样的年代,才配得起这样的城市吧。

    就在这些热闹的人和安静的城中恍惚地游荡,人的热闹和城的安静虽然共处,却显然是疏离的。也许曾经浸泡过繁华的布鲁日已经学会了怎样忍受孤独,所以才能在热闹里保持一种中世纪的冷静和清醒。你来,你走,布鲁日依旧是那样,做它的巧克力,做它的蕾丝,只不过马车上的马可能比较无聊一点,在石子路上踢踢蹄子。

    然而如果我无法爱上喧闹的布鲁塞尔,也无法融入骨子里冷静的布鲁日,那么下一站应该是哪里?包里的欧洲通票可以容许我随意选择下一个目的地,却突然迷惘起来。

    Tips

    1. 充满童话气息而节奏缓慢的布鲁日,有比利时特有的修道院、上帝济世贫房,宏伟的城堡、教堂,还有巡河船、古建筑、博物馆、儿童动物园等,要充分享受布鲁日,最少应该留宿两夜。如果是一天,不能错过以下两个景点:

    ·圣母教堂(The Church of Our Lady)只有迷人这个词才足以形容这座建筑。它历经了三个世纪才建造完工,是混合型建筑的一个典范。教堂内收藏了很多珍贵的艺术品,米开朗基罗的大理石雕塑作品“圣母怀抱圣婴”就收藏在教堂小礼堂里。还有摆放在唱诗班位置上的哥特和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勃艮第伯爵查尔斯与他女儿玛丽的墓碑。该教堂每逢周一休息。

    ·圣耶稣大教堂(Saint Saviours Cathedral)是一座始建造于10世纪时期的华丽的教堂。在19世纪重建。为了让这座教堂有自己的特色,而不输于相邻的圣母教堂,在教堂的钟塔顶部加建了一个高高的尖顶,使教堂的总高度达到325英尺。重新修建的圣耶稣大教堂装饰了很多的挂毯和艺术品,教堂内还有很多中世纪的墓碑。墙上的挂毯,测定其制作年代最早在1730年,至今仍然美丽如初。

    2. 从荷兰、法国巴黎有国际火车班次。从伦敦有渡轮直达布鲁日北海港口。布鲁日距离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100公里,火车费时一小时。

    3. 最佳旅行季节:春暖5月至秋雨前11月。

    4. 旅馆预订:比利时铁路局提供火车票、旅馆预订与资料查询。亦可上网www.brugge.com预订七、八、九月为欧洲旅游旺季,得尽早预订旅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