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讨好全世界-生活里没有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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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子刘

    每年放了寒假回家,我都要和我爸对饮几次,论国际局势谈世界话题。我们爷儿俩都是爱评个时事,没事儿操个闲心的主儿。有一次我大概是多灌了几杯“猫尿”,因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和我爸呛呛起来。当时我脑子一热,犯浑骂了几句脏话。结果我爸马上摒弃了以理服人的伎俩,直接一脚把我从凳子上踹了下来。然后指着我鼻子说,别和我犯浑,老子八十岁了也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我爸练过武,这一脚下去,虽说收了劲儿,可我屁股也确实疼。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低眉耷眼对老同志表示自己是一不小心犯了错误,希望“组织上”能再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我爸昂着头,拿鼻孔对着我,冷哼了一声,表示原谅。紧接着,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太面太不爷们儿,感叹自己几十年的武学修为都无法传承下去,担心这样下去他作为高手会很寂寞。

    我抱怨说,小时候看了黄飞鸿的电影以后我就一直想练武来着,还不是您老人家强调学习是当前的主要矛盾,让我一心一意扑向知识的海洋。现在我唯一会的拳脚功夫就是广播体操,真动起手来估计壮点儿的姑娘就能把我收拾了。

    我爸听了冷冷一笑,说老子当年是不忍心折腾你,可惜现在身子骨也操练不动了,干脆给你找一个真正的高手师父,把你好好调教一下。

    我爸说的高手,名字叫刘子虎。

    刘子虎是我爸的小学同学,我也认识。这人是个老陕,说话一股羊肉泡馍味儿,宽肩粗臂长腿,黑脸浓眉大眼。我老觉得他具有评书里说的那种“骑着匹马拿着两把大锤子就能在战阵里杀个七进七出”的猛将气质。比较引人注意的是他那一脸胡子,从耳朵根儿开始往下溜,我每次看见总觉得他的连鬓胡再往下蓄蓄,准能和护心毛连成一片。因为他这个相貌特点,熟人都喊他胡子刘,正好把他本名的发音颠了个个儿。

    胡子刘是铁路子弟,就住在铁路大院,离我家并不远。我爸原来就常喜欢带我去他家坐坐,吃点儿柿饼红油豆腐丝儿什么的,都是胡子刘从陕西带的玩意儿,虽然带着土气,但正因为这些土气而显得好吃了许多。

    我老爹说胡子刘是高手,但我还是给这话打了个问号,胡子刘面相看上去确实生猛,但耳听都是虚,因为我没见过他出手。不过我爸倒和我说起过一件胡子刘动手的事情。

    胡子刘一家都是铁路出身,父母原先就是从陕客往北客调的工作人员,后来胡子刘也在铁路上工作,那会儿从北京往陕西发的车都还是老的绿皮儿车,T和K字开头的车好像都少见,经常见的是十几个小时晃荡着的慢车,胡子刘就是这种车上的乘务。从1986年开始,一直干到上世纪90年代初,平平稳稳的铁饭碗,虽说挣得不多,但是好在安生。

    1993年的时候,突然“坏了事儿”。

    当时有一个乘客喝醉了酒,在车上闹事,对周围的女乘客动手动脚的。有乘务员过来劝阻,结果被醉酒的乘客打了两巴掌。胡子刘在旁边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就也走上前去,想帮着把事态压一压。没曾想他这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的乘务员往那儿一走,反倒把醉酒的乘客给惊着了。那人估计是觉得长成胡子刘这样儿的人一定会对他动手,想着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一句话没说,朝着胡子刘面门就是一拳。胡子刘下意识地一闪,紧跟着自己的胳膊一伸、拳头一抬,拳头外侧就顺着乘客的太阳穴擦过去了。

    结果那人当场倒地,眼看着就不行了。

    这一下就麻烦大了,出人命了。胡子刘吃了官司,黑天白夜都耗在这件事上。那段时间里,他爹妈相继去世,媳妇儿也和他离婚了。等到事情结束,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只剩了干干净净的孤家寡人一个。再继续当乘务员是不可能了,铁路局就安排他做了一段时间检票员,后来干脆就不再管他,任他自生自灭。胡子刘自己也不愿意再干这个,四十多就早早地办了内退。不过因为他爸妈留下的房子还在铁路大院的家属区里,所以他还在那个地方住着,没有搬走。

    我爸聊起这件事儿,一直说胡子刘这人性子太烈,说好听点儿叫打抱不平,说难听点儿就是出手没个遮拦,早晚还得把自己陷进去。

    虽说丢了工作,可人还是得挣钱活着。胡子刘找街坊朋友东拼西凑弄了点儿钱,在家属院的门口开了一家水果店。我去跟他学武术,就是在那家店里。

    我爸事先给胡子刘打了个电话,说是让他教我点儿功夫。开始电话那头推脱了一下,后来我爸又说就只是为了健身,不求什么保家卫国杀敌伤人,这才让那边松了口风。

    说是个小店,其实是因为门脸儿小,纵深还是有的,除了外面卖货的场地,后面还有个小院子,堆着一箱箱没拆的水果。那天我过去,就在院子中央清出来的一块儿空地上,胡子刘已经在那儿站好等我了。

    等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我一人儿跟着胡子刘练武,原来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也跟着他学功夫,听说好像是胡子刘邻居家的孩子。那小子长得黑瘦黑瘦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带着狠劲儿,说话的腔调和胡子刘一个样,看来是个小陕。他的功夫比我扎实多了,而且学武的态度也比我虔诚一万倍。我之所以来是怕我爸跟我吹胡子瞪眼,所以不得不敷衍一下,踢腿抬手都软绵绵的。而这小子估计是真想学武,认认真真地一遍遍打套路,练动作。

    从我去的第一天开始,一连十天,每天都是扎马步,我就吃不了这个苦。结果我是练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而且丁点儿招数都没学,心里还是挺着急的。

    到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趁着休息的时候问胡子刘,刘叔,这马步我也站了,后面几天能不能教点儿招式?厉害的那种!

    胡子刘听了我的话,皱眉头,胡子抖着,闷声闷气地对我说,你个二不愣后生,你现在学武已经晚了,还是把基础打好点儿再说,底子太薄,光会招式顶个球用?前个儿你扎步子就不稳,夜个儿你光是站着,不用人推就快倒了,还怎么打?

    我睁大眼睛问他,刘叔,就没有那种不用练就可以出手的厉害招数?

    胡子刘想了想,说,有,你娃要是遇见对头,不要废话,直接上去插眼踢裆锁咽喉,至少能闹出一条人命来。

    行,算我没问。

    但我确实不甘心,又说,刘叔,你就不觉得我是那种习武奇才么?

    非得扎马步?

    胡子刘笑笑不说话,递给我一根香蕉让我吃。

    我冷笑着接在手里,并指为刀将其斩成数截。

    胡子刘撇撇嘴,又递我半个西瓜。

    我手起拳落,一拳砸烂。汁水四溢,红汤飞溅!

    有本事再来!小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胡子刘看着我,把一个榴莲摆在我的面前。

    ……

    你大爷的!

    我愤怒地问他,怎么样?到底行不行?

    胡子刘拿他那牛眼瞅着我,明显白多黑少杀气十足,盯着我有一分钟的时间,看得我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他才缓缓开口说话。

    “一根香蕉半个西瓜,一共收你五块钱。”

    法克!

    老子将旁边的葡萄一把攥住,颗颗捏爆!

    胡子刘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对我说:“你啊你啊……”

    怎么?能教?我赶紧追问道。

    胡子刘看着我的手,沉痛地说:“不是,我是想说你捏了葡萄,还得再加五毛。”

    这武是学不下去了!

    我知道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世界上就没白捡的好事儿。像我这种承平已久武备不修的家伙,再怎么练也不可能成高手。又坚持了十天,我想好歹能和我爸交差了,就琢磨着是不是向胡子刘提出辍学的申请。

    没曾想我刚冒出这想法第二天,这功夫就暂停教学了。

    胡子刘受伤了。

    我去的时候,看到他后脑上包着白纱布,里面渗出红色来。之前学武的那个半大小子也不见了踪影。我有心想问问他是怎么伤的,难道是和人动手的时候被打伤了?不是说他是高手么?

    我越看越觉得蹊跷,化眼为箭,目光嗖嗖地往他后脑勺上扎。我想好措辞,问,刘叔,怎么受伤了?

    胡子刘哼哼哈哈,说不小心不小心,可就是不说怎么回事儿。

    最后我还是听家属院里的人嚼舌头,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弄的。

    胡子刘被自己徒弟敲了闷棍。

    就是和我一起学武的那小子干的好事儿。

    胡子刘他家的邻居是个寡妇,丈夫几年前得了癌症走了,家里只留下孤儿寡母。也都是原来铁路上的子弟,所以胡子刘和邻居一家有什么困难都相互帮衬着。一来二去,难免就有闲人传出些闲话来,说胡子刘是想和那家寡妇好,教别人儿子习武也是想和小孩儿搞好关系,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到最后真成了父,就方便了。

    结果这些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拐弯抹角传到那小子耳朵里了,那浑小子一下子来了二愣子脾气。好么,前脚你教我武艺,后脚就和我妈好上了?一气之下,这小子从院子边角废料里捡了根化纤棒,躲在楼道里,等胡子刘回家的时候,照着他脑袋就是一下。

    有好事儿的街坊过来问他,是不是那浑小子干的,简直是无法无天,把好心全当驴肝肺了!胡子刘却摇着头,说,不是他,那孩子老实着呢,这是我自己上楼摔倒磕的。

    没等我主动提出退学,胡子刘倒是先让我回家了,而且叮嘱我在家好好练习,说功夫这东西,一天不练十日空,十天不练百日松,是个水滴石穿日积月累的玩意儿。话说完了,他扭头往院子的偏房走过去,我知道那是他自个儿的练功房。我进去偷瞄过,里面有很多绑起来吊着的大沙袋,我曾用尽全力打过一拳,不见它晃悠一下。

    门关上,里面响起了“砰砰砰”的声音。

    砰!

    地动。

    砰!

    屋颤。

    砰!

    人抖。

    不再去胡子刘那学功夫,我和他的接触也就没那么频繁了,这么一下搁着有大半年没来往。倒是有一天,胡子刘邻居家的事儿突然传进我耳朵里。我有同学也在那个家属院住,他知道我在胡子刘那学了一段时间功夫,就问我对大胡子的邻居有没有印象。

    我说有,一个带着儿子的寡妇,听人提起过。

    嘿,她家最近不好过啊!我同学说。她小叔子,名字叫周卫国。最近几天老是来找事儿,说她们住的房子不是他大哥买的,而是他的,说是要把房子收回去。站他们家门口骂了一个多小时,说他们娘俩占着地方不挪窝,一个是和别人眉来眼去的婊子,另一个是不是自己哥哥的种都不知道,有什么脸要房子。

    就没人管管?我问。

    同学说,她那小叔子,原来是捅了人进了局子,这是刚放出来,横着呢!坏人蹲了监狱以后不说老老实实的,大家反而都怕他了。

    你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我问同学,那胡子刘呢?没管管这茬儿?

    他?同学一脸鄙夷,那孙子就不是个带把儿的,还好意思说自己习武之人,丫躲屋里就没露过头。

    又过了两个星期,那同学又神神秘秘地过来对我说。

    嘿,越来越稀奇了,你知道么,那寡妇,被她小叔子睡了!

    嚯!我问他,这种私密的事儿你能知道?

    嗨!同学很兴奋地说,全院子都传遍了,说是周四晚上的事儿,她儿子上晚自习,对门儿的胡子刘好像也不在,出去进货了。她一人在家,小叔子过来,本来说是进屋聊房子的事儿,结果……你去打听打听,我们家属院谁不知道这事儿?

    我听了同学的话,觉得这事儿确实操蛋。集合了伦理、悬疑、情色,这三大街头巷尾最喜爱的八卦元素,要是不被广泛传播那才叫怪了。“好吃不过饺子,好看不过嫂子”,大家都爱听这些玩意儿。

    我问他,那女的什么反应?去报案了么?

    同学笑得很暧昧,这种事儿去报案?说得清么?再说了,指不定她小叔子和她达成啥共识了呢,睡嫂子,送房子,两清了!

    后来的事儿就不是我从同学那儿听到的,而是我爸告诉我的了。

    胡子刘的寡妇邻居,吞了几十颗安眠药,准备自杀。结果被她儿子发现了,紧急送医院抢救了。

    我爸问我,对这事怎么想。

    我说,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在传她和自己小叔子睡了的事儿吧。这种东西一传,就算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我总觉得这女的不是自己寻死,是被别人拿话戳着脊梁骨,实在是不死都不行了。

    我爸点点头,说,她儿子是不是还和你一起在你刘叔那儿学过武?

    我说,嗯,怎么了?

    我爸说,那小子去找他二叔寻仇,被一脚从楼梯上踹了下去,差点把胳膊摔断了。

    我问我爸,没人管?

    我爸说,多管闲事儿多吃屁,少管闲事儿少拉稀。谁去管?

    我眯着眼问我爸,那刘叔呢?

    我爸愣了一下,说,他?他们家属院旁边最近在搞工地,来了一批陕西人,他每天和老乡在一起,唱唱秦腔什么的。

    他就没管管?我问,爸,你不是说他是高手么?我还听说,他喜欢他那寡妇邻居呢,怎么这么怂啊!他唱个秦腔有什么用!他心里就不难受?

    我爸听了我的话,突然蹦出来一句半文半白的词儿来。

    只闻娥眉低垂泪,不识豪壮放悲声。

    我咧嘴说,这是哪个二货写的这种……没等我说完,我爸笑呵呵地拿巴掌啪啪啪往我后脑勺上抡,跟扇耳光似的。

    我赶紧说,好诗好诗。

    我大概知道作者是谁了。

    我挺长时间没往铁路大院那边儿走了,有天我爸说那儿有一家不错的烧烤,喊我一块去吃。我必须给我爸这个面子,前两天才贬低了他的诗作,我得想辙修复一下我们复杂的父子关系。

    我们爷儿俩溜溜达达到了烧烤店,客人还挺多的,一大帮子刚在工地上忙完的汉子围着桌子坐着,啤酒瓶白酒杯散落在周围,烟头钢签肉串混杂在一起。

    胡子刘就坐在他们中间。

    我和我爸没向他打招呼,找了个小桌儿坐下,点菜点酒,慢慢吃慢慢聊。

    店里的生意很好,还包揽了外卖业务,我看着伙计一拨拨往家属院里送,估计要烧烤的人不少。过了一会儿,胡子刘走到串儿店老板面前,看了看外卖单,笑着说,我吃多了,得活动活动,这家我熟,我帮你送。

    那天他拿着塑料袋包着的烤串儿往对面的家属院走去,我看着他的身子慢慢隐没在黑暗里,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儿。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他晃晃悠悠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瓶白酒。

    我瞄了一眼,西凤酒,老陕自己的酒。

    胡子刘重新在桌子前坐下,和那些工地上的老乡说笑,说的是陕西话,我听得似懂非懂。大概喝了一阵子酒,胡子刘突然招呼周围的老乡,大概意思是问吃好了没有,要是吃好了,就打板唱一段。

    他周围的人开始呼喝着鼓起掌来,有的敞开上衣的扣子,露出精健的胸膛。还有人拿筷子敲击着碟盘,叫板一响,胡子刘和那些人唱了起来。

    “无银钱当时把英雄困倒,大丈夫低下头泪如雨抛;一池水得了风也起波浪,我志气比天高谁敢小量;好一似困蛟龙陆地潜藏,时不来暂且把鳞角将养,单等得春雷动倒海翻江……”

    我爸低声对我说,这是《苏秦激友》里的唱词。

    胡子刘的声音里满是愤懑与不甘,声音和周围的人混在一起,夜色漫漫,他们吼着,到最后都吼出了哭腔。

    一曲唱罢,胡子刘站起身,把清冽西凤酒洒进杯子里,仰头喝干。

    然后将瓶口倾斜,浅浅西凤酒,散落黄尘土。

    他站起身,走到串儿店老板面前,从兜里掏出一把钱,说这是晚上的饭钱,另外送外卖那一家给的钱也在里面。

    说完,转身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到串儿店老板“哎呀”一声。

    这钱上怎么沾着血?

    我听了这话,猛然把头转向胡子刘离开的方向,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夜色漆黑一片。

    残月升,骤起烈烈风!

    周卫国死了。

    就是那个睡了嫂子的小叔子。

    具体的消息是我跟着我爸去吃场子的时候得知的。当时是去吃涮锅,席上有个刑侦支队的叔叔,是我爸的朋友。正吃着肉呢,他突然提到了前段时间发生在铁路大院的案子。

    “那人是借着送烤串的机会进到家里去的,进屋的时候周卫国还在看电视,刚泡好茶,没喝几口。”

    “你们都想不出周卫国是怎么死的,嘿,像是跌了一跤。”

    “那脑袋砸在地板上,面朝着地,背朝着天,噗……”

    “就像这一样。”他拿筷子指着红油锅和里面沸腾的肉。

    尼玛,刑侦的叔叔就是口味重,我顿时觉得自己吃不下去了。

    我爸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话。

    周围人都没听清楚,但是我听清楚了,是一句拳谚:

    侧起腿苏秦背剑,打英雄面落黄沙。

    胡子刘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

    但是周卫国肯定不是。

    胡子刘也死了,遗体出现在铁轨上。

    从北京发往西安的列车把他碾成了两截,不过据说血流的很少,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遗书,上面坦白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另外还提到了怎么处置自己的遗产。

    所有的所有,都给了打他闷棍的小子。

    再一次和我爸对饮,我们很罕见地没有聊国家大事,而是把注意力扯到了胡子刘的身上。

    我问我爸,你说他这么做值不值?

    我爸说不知道。

    我说,他杀人犯法,是个混蛋。

    我爸说,世界上明知有法却无法维护的事儿太多,这是无奈。

    我说,他到底喜欢那个女的么?

    我爸说,喜不喜欢,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听说那个女的帮了老刘很多,最初老刘开店的钱,大部分都是向她借的。或许是喜欢,或许是报恩。

    或许就是单纯地打抱不平。

    我和我爸聊了许多,如果胡子刘没有学过武,不是一个普通乘务员,会不会对他邻居的帮助更大。但是这很明显是个悖论,如果他生活的层次更高,那么也不会遇到那个邻居,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侠以武犯禁,这句老话确实有道理。

    胡子刘其实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莽撞地闯进我的生活里,带着百年千年前的刀光剑影,然后身死。

    他不是好人,但是我很羡慕他。

    聊着聊着,我和我爸都喝多了。

    到最后,都不再说话。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独行万里为曾经一诺的男人。雄鹰只能飞翔在赵忠祥主持的《动物世界》里,振翅也飞不出小小屏幕。豪侠仅能活在雪夜醉酒后的呓语中,酒醒后壮志不复。利剑唯有悬于无人问津的博物馆里,即使你拥有了它,又能刺穿什么?

    我爸帮着他的老同学办了葬礼。

    我去了。

    胡子刘教的那个小子也去了。

    他穿着黑色的衣服,腰上扎着功夫带,咬着牙,眼睛红红的。

    这小子仰着头,像是怕什么东西从眼角掉出来。他低低地吼着一段秦腔,声音像极了胡子刘。

    好儿郎起五更习就武艺,离爷娘求功名光耀门楣,出门去只怕我宝剑不利,不封侯我不归桑梓之地。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雪落在那小子的衣服上,像是开满了花。

    骆驼祥子

    2014年,春和景明。

    和酒肉朋友相聚增光路巫山烤鱼,食鲶鱼一斤,饮国人称之马尿西洋称之啤酒的玩意儿八瓶,飘飘然不知身处何世。

    酒兴虽好,但我酒量不佳,饮时如长鲸吸百川,吐时如莱辛巴赫瀑布大决战。被兄弟扶出饭店时,恰有夫妇二人携孩子路过,见我面前砖地一片惨状,戚戚然不忍直视。男女使出左右开弓手法遮住孩子双眼,犹如八点档家庭连续剧突然蹦出了不良镜头。

    兄弟要为我招手拦车,但司机们瞧见我的模样,全都脚踩油门儿迅速驶离,只留下我且吐且珍惜。就在我呼哧带喘交代后事,让兄弟们明天记得帮我把一到付的快递费给交了的时候,终于有一聪明的朋友,拿出二十元大钞利诱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这二十算小费,车钱咱们另付。您将就将就,捎带手拉他一程。”

    兄弟低首垂腰,两肩抬起,双手将钱奉上,另有几人将我抬起,仓促间要把我塞进车里。

    司机师傅摇下车窗,只见这人身材健硕,宽肩,短发,鼻梁高耸,眉眼深邃,如同日本影星高仓健先生。他并二指将钱轻轻拈起,置于上衣口袋内,然后沉声吐气道:“不忙。”

    司机师傅打开车门,轻轻挥手,如同电视里到访我国的国际友人下飞机时的样子。朋友们慑于其气势,如潮退散。

    他缓步走到我面前,左腿前曲半蹲,伸右手,用拇指按住我手掌虎口处,狠狠按下。我连声呼痛,他却沉默不语,周围人因不知深浅,只得按兵不动,直到两三分钟后,他才把手松开。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伸胳膊蹬腿儿,发现自己胃不酸嗓不痛,好像一口气再吹瓶都不会费劲儿了,于是赶紧对着司机师傅千恩万谢。

    司机师傅神色淡然,轻声说,年轻人喝酒要注意身体,这次学着点儿,那地方有个穴位,醉酒以后按了能止吐。

    有哥们儿竖大拇指,笑着问道,师傅,敢情您还是业余老中医?

    司机师傅掏兜拿烟,我赶紧狗腿子似的拿火机给他点上。这位深吸一口,然后闭眼缓吐烟圈,像是几千年前尘往事全都混在这一口里了。

    站立良久,他才用标准播音腔说道:“这世上司机本不会按摩,在车上吐得人多了,自然就有了绝活儿。”

    北京的哥大多都藏有一手绝活儿。

    晚报原来专门做过一期节目,讲述北京出租车司机的故事。里面提到一位董师傅,他等活儿的时候就用自己的出租车练倒立,双臂撑着车门,两腿笔直悬空,能坚持一分多钟,不管风霜雨雪,天天都练。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身腱子肉,参加健美比赛还得了第二名。

    媒体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偌大的北京城,多少藏龙卧虎之辈,全猫在东风雪铁龙里了。光是我亲眼见识的,就有那么几位。

    有一回,我从北外门口拦车,一钻进去,就被车内的布置吓住了。

    车前厢的位置摆了密密麻麻的一大摞照片,全是司机师傅和外国友人的合照,黑红白黄,老中青妇幼,应有尽有。

    “去哪儿啊?”司机头也不抬地问道,我仔细一瞧,人家手里拿着英语词典背单词呢!

    路上聊了会儿,的哥跟我说,他的业余爱好就是英语,从高中课本一直学到大学英语,自己还拿网上的考试卷子做过一遍四级考试题。

    我问他怎么想着学英语的?

    司机师傅说,咱北京好歹也是国际大都市啊,不会点儿洋文能行吗?另外这也是提高自身附加价值的方法。打一比方吧,你要是去了美国,你是拦一个说hello的车,还是拦一辆说你好的车?我呀,这是给老外们创造一种回家的感觉,让他们觉得温馨,下回还坐我的车。

    聊到尽兴处,司机师傅还现场为我背诵了几段英文原着,怎么说呢,那口语和gala乐队唱的“桑嘚死扛硬爱旺那拽卖卡”有的一拼。

    “我要上了大学,这至少是个六级水平。”他说。

    我觉得他这话说得没错。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司机有一千种绝活儿。

    但说到底,所谓的绝活儿也都是日常技能的变种,和普通人比起来,没什么太多了不起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北京的哥,还真有两种其他人不会的技能。

    这两种绝活儿,其他人哭都哭不会。

    首先要提的,就是“听声辨位”。这听声,指的是乘客口音,这辨位,则指的是乘客打哪儿来。

    北京的人流量这么大,到底哪些客人司机喜欢拉,哪些客人司机懒得拉,这上了车兜不兜圈子,黑不黑点儿钱,都有学问,关键就在这“听声辨位”上。就拿西客站来说吧,京津冀地区的客人,其实是司机们最不喜欢的,挨得近跑不远地方熟,想蒙你都蒙不成。越是往南,司机越是喜欢。外地客,不知道路,从西站出发,绕着丰台跑一圈再回海淀,估计乘客都不知道哪儿是哪儿。平舌翘舌不分,好,这是一外地客,能拉。儿化音用得标准,就算不是本地人,至少也待挺多年了,赶紧滚蛋,别耽误我挣钱。虽说是小小口音,可钻进司机师傅的耳朵眼儿里,就能听出不一样的价格来。尤其是把“刘奶奶喝牛奶”说成“刘lailai喝流lai”的同志,这声音听着,简直是哗啦啦的钞票响。

    早年间,北京出租车很不规范,不打表打假表都是常有的事儿,不载客抢载客也都不稀奇。虽说整顿了这么多年,可老毛病一时半会儿还是改不了。北京的各大长途车站,都有一大批“听声辨位”的高人,等着拉冤大头的活儿呢。

    平头,制服,半开着窗户,把耳朵凑出来,遮遮掩掩听着。“哎哟,这是一天津人,算了算了,这活儿不拉。”

    这样的明显是刚入行的新人,顶多判断下乘客大概的地方,成不得气候。

    戴墨镜,神色不屑,半倚着车门,拿腔拿调喊着走嘛您,等人真走近了,又闭上嘴巴,半侧着身子,专用耳朵对着。

    “嗯,湖北的,武汉的,能行。”

    这号的,算是步子踏进修行的门槛了,将来定有大作为!

    至于真的高人,那都不显山不露水的藏着呢。一大群司机,围着他一人,这是司机当中的带头大哥。上了年纪,肚腩突出,皮带卡在胸口,戴一蛤蟆镜,意气风发,到处瞎侃,讲自己走南闯北,西方哪个国家没有去过?

    等乘客走近,突然挥手,万籁俱寂。

    耳随声动,如幡随风动。

    脚步渐近,先伸一指。

    “四川!”

    周围散坐的后进司机,有的轻声吐气,为自己猜中答案暗暗叫好,有的垂头丧气,表明还有待学习。

    司机大哥却不为所动,闭眼,屏气,凝神,静听。

    每个字儿的韵尾,每个音的抖颤,都在掌握之中。

    再伸一指。

    “成都!”

    这一次猜中的人更少了,余下的人惶惶不安,眼神偷瞅着司机大哥,又倏忽飘至乘客处,显示出内心极大的不自信。

    还有最后的考验。

    司机大哥摩挲着手上保温杯的盖子,动作轻柔舒缓,但此时此刻他的全部精神却紧绷着,像走在钢索上的人,底下就是万丈悬崖!不断地有司机跌坐在地上,满脑门子的汗,听不出来!真的听不出来!这最后一步,再也听不出来!

    司机大哥的额角开始沁出汗珠,一滴滴向下坠落,跌成八瓣,晶莹剔透。

    这是一场较量,乘客与司机间的较量。

    咳嗽声,呼吸声,甚至那未从喉咙里发出的微小之音,全都聚在司机大哥的耳朵里。

    突然,他笑了,咧开嘴,喜悦,发自心底的喜悦。

    “这个活儿我拉了!”他低声说,再伸出第三指,顾盼左右,除了司机大哥之外,早已无人能猜出最后的答案。

    “金牛区的!”

    常听人们说,要做好北京的司机,功夫不在开车上,而在两个地方。

    一个在耳朵上,指的就是“听声辨位”。

    另一个,则在嘴巴上,那就是说话的艺术了。

    北京司机能侃,这事儿连奥巴马都知道。可要是把的哥的嘴上本事真当作他们有学问,这就确实有些夸大了。乘客多,见识多,哪儿的消息都能打听一点儿,自然说话的面儿就宽了。今儿拉了一小姐,抱怨哪儿哪儿又严打了,嗯,下回司机就能侃北京治安治理问题,还能给单身男乘客,提供点儿信息补助。明儿又拉一公务员,讲谁谁又被查处了,嗯,这下又能和其他人说说中国的政治问题,贪污腐败问题。

    枯坐车中,再加上北京老堵的路况,没人挑头儿说话,确实难堪。

    所以司机师傅们往往起了个活跃气氛的作用,一来是缓解压力,二来是调解情绪,打好关系,多收个一块钱,乘客也不计较。这其实是司机的本分,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事。

    但能把本事变成艺术的,这就少了,打了这么多年车,我就碰到过一个。

    这个司机姓谢,经常在我们学校门口等活儿,我拦他的车去大悦城,上车没多会儿就聊开了,谈天说地,风趣幽默。我常坐谢师傅的车。我发现他很会和人聊天,就像是三孔插头正好插在三孔插座里。

    他简直把普通司机的侃大山变成了一种比央视煽情节目还要艺术的活动。

    在我无数次香烟的贿赂下,他终于吐露了如何与人交谈的诀窍。

    “你要明白,你对话的那个人,究竟属于什么?”谢师傅低声说道,他的嗓音华丽,如同童自荣老师配音的佐罗。

    “就像是你要卖梳子,绝对不会卖给一个秃子。”

    “女乘客,一定要先观察,如果是闺蜜之间或者男女朋友,不要插嘴,他们自己会制造话题。你要做的,就是变成空气,隐藏自己。假如是单身女乘客,一旦她掏出手机来,你就要立刻闭嘴,因为她的动作表明在抗拒对话,不要强求。”

    “至于男性,那就好办多了。”谢师傅笑了,像是西点师把一个巨大的蛋糕摆在食客的面前,带着职业般的自豪。

    “政治和经济,这是男人的核心。”

    “抛开这两个话题,还可以有针对性地说说。”

    “白领、IT男上了车,那就狂骂公司老总,说他们没人性,不知道体谅员工。再拐弯抹角地夸夸老罗,说只有有情怀的公司,才值得人们奉献。”

    谢师傅声音一顿,把头扭向我,对我说道:“至于你们年轻人嘛,那简直就可以说是天生的听众。骂领导、骂制度、骂学校、骂企业,什么都骂,你们呐,都是真朋克!”

    服!真服!

    一张嘴,上下俩嘴皮,磕巴一下就能出音儿,这谁都会的,偏偏只有谢师傅把说话的本事真正琢磨透了。

    但说到底本事都是拿日子磨出来的,从早年间的黄面包再到夏利,又从夏利折腾到雪铁龙,谢师傅已经四十有八,两边头发都白了。他说自己在这座城市里见过很多人,好的坏的都有,什么心思的都体验过,有上车就骂的,有上车就哭的,有求谢师傅往河边拉想自杀的。

    都是活着呐!

    谢师傅感叹道。

    有一次他和我讲起他自己的日子,每天起大早,等活儿拉人,中午就在司机之家吃饭。那是一个专门针对的哥的饭店,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但是十二块钱连菜带饭管饱。

    司机容易得病,谢师傅说,这么多年,不知道得了多少毛病。

    “后来连那地方都不行了,硬不起来。医生说和长期久坐有关系,另外杂七杂八毛病综合的结果。”他笑着说,“我老婆找了个男人,我和她离了,儿子归我,我挣钱供他上学。我儿子比我有出息!”

    那一天他没多说话,但我总觉得他那时说的每个字比之前他讲过的所有语言都珍重。

    像是金子一样,亮闪闪地发光。

    当然,也不是每个司机都把技能点加在了聊天上。

    原来去法大的研院上课,因为路途遥远,专门找了个司机师傅,类似于包车,每天早上七点,他准时在宿舍楼后面的栅栏门候着我。我上车看书,他专心开车,谁都不说话。

    这师傅姓廖,名一平,三十七岁,个子不高,两肩微塌,眉毛很浓,但眼睛挺小,嘴唇厚,下巴宽阔,是个一眼看上去就老实巴交的男人。

    当然,从面相上看,也是不善交际的那种。

    驾驶座的左侧,摆着张相片,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小女孩。但很可惜,我们完全没聊过有关他家庭的话题。

    “来啦?”他冲我点头。

    “嗯!”

    低头钻进车里,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对话。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从2012年的年初直到2013年,我们俩像是北京城内绝大多数擦肩而过的路人,来去匆匆,只有金钱的关系。

    后来,我们有了一次对话。

    那天是我和朋友在蓟门桥喝多了,晚上十一点,拦不到车,朋友家住得近,先走一步,留我一人寥天野地茫然不知归路。无奈之下,我试着打了廖师傅的电话。

    电话通了,我问廖师傅还在跑活儿么,能不能接一下我。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廖师傅问我在哪儿。我报上方位,廖师傅“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廖师傅的车停在我的跟前,他就是这么个人,话少但实诚。

    他搀着我,把我架到副驾驶座上,又把车窗打开。我拿脑袋顶着车门,晕晕乎乎地想睡觉,但又像是孕妇起了妊娠反应,老是想吐。

    眼皮打架,迷迷糊糊之际,廖师傅突然开口说道:“别睡,一睡就吐得厉害。”

    “咱们聊聊,说说话,你也精神点儿。”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强撑着睁开眼,窗外的夜风刮在脸上,凉凉的。

    “小戴,你买车了吗?”他问我。

    “还没。”我强打精神说道,“号都没摇着,且等呢!”

    廖师傅点点头,说:“没买也好,就北京这路况,买多好的车都得堵。而且这年头,买车事儿多,哪怕没事儿,都有人给你找事儿。”

    我听了廖一平的话,觉得他是想说点儿什么,于是接着问,这话什么意思?

    “碰瓷儿!方法多着呐!”廖师傅提高声音说道,“比如拿一个行李箱,悄悄摆在你车尾,等你一开车,箱子倒地,然后立刻有人跑出来,说你把他箱子碰倒了,里面装的是文物,乾隆年间的花瓶,至少要赔三十万!”

    “或者是你倒车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专门挨着你车边走,你要是停着不动还好,要是接着开,立马倒地,说是你撞的。要是去医院验伤,保管是骨折,这些人呐,都是专门找好的,真的有病才往你车上靠。”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些讹人的也都是老百姓,怎么老想着骗老百姓的钱呢?”廖一平低声说。

    我想起来原来谢师傅说过的话,于是解释道:“底层欺负底层,这事儿才他妈是常有现象。”

    “是!是这个理。”廖一平点点头,不再说话。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北京的夜晚,十一点的街道依然霓虹闪烁,那些敞开着门的店铺,喝得头昏脑涨的食客,穿着暴露的姑娘,忽闪着警灯的警车,像是蚂蚁一样,涌向四面八方的人们。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我和廖一平所在的出租车呼啸而过。

    “四月份的时候,我拉了个人。”廖一平突然开口说道。

    远远的车灯照在他的脸上,五光十色。

    “当时那人出车祸了,躺地上,肇事车跑了。他老婆招手,让我拉。”

    “说实话,我不想拉。身上都是血,再加上我怕惹麻烦,你知道的……”廖一平有些烦闷地吐出一口气,问我有没有烟。

    我给他点上一支。

    “后来呢?”我问。

    “到了医院,扯皮,说是我撞的。”

    “到头来,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赔钱,息事宁人,要不然连活儿都拉不了。”廖一平拿手指轻轻抓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烟灰轻轻落下,染白了他的头发。

    “操他妈!操!”廖一平轻声骂道,他的声音很轻,可是我依然能听出来隐藏在语言之下的恼怒和愤恨。

    “你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我静静靠在车椅上,看着廖师傅。原本浓密的眉毛,此时像是墨团一样,拧在一起,双眉之间现出川字形,两颊因为情绪都染上了一层如同醉酒的红色。

    “我老婆说我是个大傻逼。”

    “我觉得自己也是。”他说。

    车缓缓停下,红灯。

    廖师傅握着方向盘,低声说:“想杀人,当时我的感觉就是想杀人。妈了个逼,看谁不顺眼,就撞死丫!”

    “那一阵儿老想着这个,天天心里跟烧了一团火似的。”

    “五月十七号,我还记得日子,往劲松派出所走的那条道。一个傻逼骑摩托逆行,直接冲着我来了。”

    “当时我就握着这方向盘,脚挨着油门儿。”

    “我真的想撞死他了!真的!”廖一平深吸一口烟,“你妈了个逼的,怎么都是你们这些杂种违反交通规则啊!怎么总是你们欺负别人啊!我感觉整辆车都发烫了,马达嗡嗡地响!踩!撞死丫!”

    我看着廖一平,滚烫的烟气弥漫在车厢里,带着杀意。

    红灯灭,绿灯行。

    出租车又缓缓开了起来。

    “我给了自己一巴掌,特狠的那种,把自己嘴巴都抽出血了。”廖师傅眯着眼睛说。

    他把烟头扔出窗户外,指着放在驾驶座左边的照片说:“我想了一下她们。”

    “那脚油门儿,还是没踩下去。”

    出租车靠路边停了下来,再往前路不好开,我说我自己走过去得了。

    混在体内的酒精都随着汗流了出来,廖师傅说得平淡,我却听得惊心动魄。

    他把车厢灯打开,埋着头给我找零钱。

    “你说这年头,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呢?”他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别做好人,好人都活不长。”廖一平低着头说。

    我推开车门,缓缓往学校走,觉得心里憋闷得厉害。我的身后,廖一平开着车慢慢地退去,像是要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

    但过了一分钟,我的耳边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扭头一瞧,竟然是廖一平开着出租车赶过来了。

    我停下,他的车也停下。

    他摇下车窗,看着我,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好几次,却又闭住。他用鼻子吸着气,像是要鼓足气儿似的,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

    浓浓的眉毛伸展着,像是笔直向前的公路,细小的眼睛睁开来,如同闪烁的车灯,廖一平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大声说道:

    “可是我他妈还是想做个好人。”

    说完,廖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关上车窗,掉头。

    树立在两边的大厦,好像都映照着光亮,将他前行的道路辉映得无比光明。那辆不知开了多久的破出租终于驶离了我的视线。然而马达声却始终回响在我的脑海里,那声音越来越大,直至震耳欲聋。

    鸡贼的,利己的,个人的,堕落的,自私的,在这座城市里茫然不知的出租车司机,与此同时却又是怀有梦想的,善良的,伟大的,向前的,在这座城市里讨生活的骆驼祥子。

    他们依旧在这座城市里,不停地奔驰。

    少年壮志不言愁

    我实习的那个律师事务所,地段很好。三排大楼连成一片,无数个小窗户打开就是射箭孔。由此屏障俯瞰,最近是鳞次栉比的街边小摊,烧饼包子五金杂货应有尽有,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起到了防御工事的作用。八国联军再想打进来,最起码要耗费一昼夜的功夫。再加上此处面向三条交通要道,一旁还有趴活儿的黑车司机作为运输大队,快速机动,进可攻退可守。这要是放在古代,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黑车司机们大概都是行伍出身,很明了这一点,经常在我们律所门口大打出手。有时候是为了抢客源,有时候是因为街道狭窄发生车身刮蹭,总之就是战个痛快。大夏天本来就人心浮躁,但凡有点儿鸡毛蒜皮,老阳儿一晒,人就动了肝火。上衣一撩,光着膀子握紧拳头就开打,一时间人声鼎沸观者如云。说来这些司机师傅也挺有意思,如果有人报警,警铃乌拉乌拉还离这儿半里地远呢,打架的俩人就散开了。假装买个包子喝杯饮料,看树底下人下象棋,总之警察叔叔来了,绝对逮不着闹事儿的人。等警车开远,瞅不见车屁股了,马上俩人又跳出来,大声叫嚣,乒乒乓乓再次开打。

    七月底,律所门口闹过一次大阵仗。两拨黑车司机小团伙儿意见合不拢,决定武力解决问题。以大楼为分界线,东西各站一排,呼呼啦啦把通道围了个严实。个个儿昂首挺立手上拿着附近五金店买的改锥榔头,大有一言不合血溅当场之势。

    十分钟前我下楼买冰棍儿,十分钟后我只能被堵在律所门口,和乌泱泱的人群一起凑着看热闹。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全是一米八满胸脯子护心毛的壮汉,谁跑去说一句麻烦借过,估计都得当场被撂在那儿了。

    我正想着呢,就听见前面一人说了句,麻烦借过。

    这他妈不是找死么!我垫着脚尖儿,伸头看那人的模样,四五十岁的年纪,穿着一件长袖白衬衣,花白头发。我心里想这人是不是傻了,找打啊?

    没曾想两拨黑车司机突然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是如潮退散,脚步哗啦啦响的和浪花似的,正好为他让出一个行走的通道来。我记得《圣经》里有一段是“摩西向海伸杖,耶和华便用大东风,使海水一夜退去,水便分开,海就成了干地。”我琢磨这人的效果和摩西也差不了多少了。

    等他走上台阶,底下黑车司机又恢复到两阵对垒的状态。那人转过头,说了句,影响不好,都散了吧。只听见齐刷刷的脚步声,黑车司机如山崩海倒,顷刻间了无踪迹。于是,我算是亲眼目睹了什么叫作消杀机于无形。

    我自言自语,我操,这人谁啊,这么牛逼!

    老雷!一旁看热闹的黑车司机低声说道。

    我转脸儿问他,老雷是谁?

    黑车司机嘶地吸了一口气,瞪眼儿瞅着我,就好像我在问地球究竟是圆的还是方的。但是他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最后反而是加重语气又蹦出俩字。

    老雷!

    黑车司机的群架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彻底崩盘,等我回到律所透过窗户往下瞧时,也没人再聚集起来闹出什么动静了,简直比打了一百个110还好使。

    更让我诧异的是,老雷出现在我们律所里了。律所的领导亲自接待,领着进了办公室。俩人关着门在里面整整谈了近两个小时。再出来的时候,领导坚持把老雷送到门口,等人都快走出去了,他才一拍脑门儿说,谈了这么久,你连杯水都没喝。小戴,倒杯水去!

    我拿出杯子准备去接矿泉水,老雷却说话了,他声音低沉而又沙哑,听起来病怏怏的。

    倒一杯热开水吧,他说。

    大夏天的喝热开水,这人确实有点儿意思。我把杯子递到老雷手里,借着这个机会好好观察了一下他。个子不高,中等身材,面容消瘦,脸色发黄,头发花白,看上去像个病人。律所里开着空调我都嫌热,他却穿着长袖衬衫,袖口的扣子,领口的扣子都严严实实地系着。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人有多大能耐,能让两拨快打起来的黑车司机为他让道。

    他把热水一饮而尽,说了声谢谢,很快就离开了律所。

    等人走了,领导又让我帮他把茶泡上。我在律所实习期间还算手脚勤快,所以和领导关系还不错,再加上领导也是个直爽人,我们俩很聊得来。我一边泡茶一边随口问道,刚刚那人是谁啊?

    领导闻言,瞪着眼睛看我,神情和黑车司机一模一样。

    “老雷啊!”是,我知道他是老雷,可这名字还是我之前从黑车司机口中知道的。

    “老雷的事儿,我就没和你提起过?这周围谁不知道他啊!你就一点儿都没听说过他的事迹?”

    我只能摇头。

    领导喝了一口茶,让我猜猜看老雷是干什么的。

    我说,这人有点儿黑社会老大的范儿,不动声色而屈人兵,权势应该挺大的。不过看他气色很差,身体不算太好,像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我猜这人是吃了官司的黑帮大佬,想找咱所帮他打官司。

    领导听了我的话,笑了笑,之后又叹了一口气。他对我说,我给你讲讲老雷的事儿吧。他原来是个警察。

    老雷是首钢子弟,高中毕业后本来分配他去首钢当工人,可老雷并不喜欢这样的安稳日子。1983年北京市公安局面向社会招募警察,他立刻报名参加了考试。工厂生活锻炼了他的体魄,老雷顺利通过了一系列考试,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后,他成了一名刑警。

    老雷很拼命,这是个勇敢并且执着的人。平时出现场抓捕任务,他都冲在第一个,翻墙头他先,冲锋他带头,动手他第一个。按照老雷自己的话说,结了婚的,结了婚还没孩子的,孩子还不大的,父母年迈的,没谈对象的,刚谈对象的,准备结婚的,全都得排在他后面。总之,危险的活儿,他去干!

    律所的领导和老雷是多年的老朋友,两个人知根知底,私下里喝酒的时候,老雷对他说过,做警察这么多年了,他最引以为豪的是办成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儿发生在他当警察第三年的时候。那年六月份在检察院家属院发生了个案件。一个小流氓从墙头翻进宿舍区,正在四处转悠。当时正好有一个放了学的小姑娘在自己家门口玩儿,这小流氓就用口渴想喝水的借口骗她为自己开了房门。进屋以后,小流氓又四处乱瞄,结果引起了小姑娘的警惕。小姑娘要求这小流氓离开自己家,谁曾想,那人对小姑娘拳脚相加还强奸了她,最后把屋里的钱财席卷一空,然后逃之夭夭。

    等小姑娘的父母下班回到家中,为时已晚,匆匆忙忙去公安局报警,于是这起案子落在了老雷手里。老雷说,那小姑娘只有十一岁,报案的时候眼睛通红不停地流眼泪。

    他立刻去现场勘查了情况,详细地询问了那人的长相口音,穿着打扮,但是除此之外,现场再没有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当时的技术手段没有现在先进,DNA鉴定无法实施,翻墙进来的围墙上也没有像现如今这样装有摄像头。老雷只得离开犯罪现场,在检察院周边进行探访,希望能有所收获。在相隔数百米远的居民区,一位乘凉的阿姨说,她前些日子一直见有这么个模样的年轻人在附近转悠。老雷问她,是连续好几天都见着的么?阿姨说,是,连着一星期左右。

    老雷有了自己的推断,根据口音可以辨别,这是北京本地人,而根据阿姨所说的,连续见着好几天,应该可以推断这个人属于近地区犯罪。一个人踩点犯罪会有多次,但不会如此密集频繁,假设他是异地作案,光是他来回的路程就要耗费掉大量时间,所以他的生活地应该就在这周围。

    但做出这样的推理,对于案情的侦破也并没有太大的帮助。老雷还是只能采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办法,“蹲坑”。

    他找局里借了一辆自行车,换上便装,每天骑车载着小姑娘,开始以检察院的家属区为中心,向外逐一排查。哪儿人多去哪儿,哪儿热闹去哪儿,哪儿有小偷小摸,哪儿有流氓地痞,他就往哪儿钻。就这样一连蹬了几十天,没一天间断。他把小姑娘照顾得很好,为她买了遮阳帽,怕她热了渴了,带她吃西瓜吃冰棍。小姑娘一点儿没晒黑,倒是老雷自己的皮肤开始脱皮,一拽就掉,最后全成了硬壳。两腿的肌肉因为长时间蹬踏自行车,出现了拉伤的现象,但是他还是坚持着。这样大海捞针似的排查似乎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同事劝他,破案不急于一时,要不你歇息两天?但老雷觉得,得了钱财,一定会出来消费,那个人就快出现了。

    快了!

    八月底,古城公园开了一个消夏晚会。老雷带着小姑娘去那儿转悠,在骑到中央大道的时候,前面的路被小摊堵住了,他把自行车停到一边,牵着小姑娘向前走。大概走了有二十分钟,突然小姑娘站住不动了,老雷低下头,看到小姑娘眼睛里全是泪水。

    小姑娘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蹲在地上抽烟的年轻人,对老雷说:

    “叔,是他!”

    老雷慢慢松开小姑娘的手,然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蹲在地上的年轻人看到有人向他扑来,愣了一下。但这人没有转身逃跑,而是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直接扎向老雷。老雷匆忙侧身,却避之不及,腿上一疼。那年轻人得手以后撒丫子就跑。老雷也顾不上处理伤口,拔腿就追。

    等老雷将那个年轻人扑倒在地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分钟以后了,据说他的血沿着中央大道撒了一路。

    等闻讯赶来的人们帮着老雷把年轻人抓住的时候,老雷已经不会走路了,一条腿彻底失去知觉。他是被抬到医院的,腿上动了个手术,因为匕首都戳进骨头里了。

    案件侦破,老雷荣立三等功。那年他才二十三岁。

    就这么在刑警队干了七八年,老雷因为自己的勇敢表现,受到了赏识和重用。他接受了一项秘密任务——管理特勤,用大白话来说,就是培养线人,并且利用这些线人来破案。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因为老雷需要用一个全新的身份,社会人的身份去和那些线人打交道。那些线人都是什么角色?地痞流氓妓女小偷毒贩瘾君子,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这些人手里就算有线索,也不会随便向公安交代,只能靠老雷这样的人才能获取。

    从此,警察老雷消失了,北京城里出现了一个跺地抖三抖的大哥——老雷。

    江湖传闻他出手阔绰,手眼通天,是京城里数得上号的人物。一般来说,局里的其他队伍办案需要活动经费,还需要上下走批文,而老雷不用,只要是他办案所需,要钱给钱,要权给权。整个京城的地痞流氓慕名都想结交他。就这样,不够级别的小流氓都轮不上号。

    我们律所的领导当时刚开自己的业务,租了一个小门面,结果头天开业就有小混混去闹事收保护费。他给老雷打了个电话,第二天老雷去所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走了,第三天小混混举着红包,站在门口亲自赔罪。

    老雷依靠特勤,接连破获了十几起大案,那大概是他最风光的时候。

    第二件大事,就是老雷在此期间办成的!

    1996年,白宝山案震惊全国。白宝山原来就犯过罪,他刑满释放后又在京西的电厂抢走了一支半自动步枪。没过几天,开枪打伤了执勤哨兵,并在逃脱追捕的过程中,打伤了多名民警。这一下,全国上下公安干警的弦儿都绷紧了。

    枪,寻枪!卖枪的,买枪的,中间联络买卖枪的,所有人都要被找到!

    局里给老雷下达了任务,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案子搞清楚。没过多久,一个巴结老雷的小流氓向他献殷勤,问他有没有兴趣玩玩硬货。如果有兴趣,朝阳劲松有一个叫“黑哥”的人能弄到。

    老雷立刻做好准备,从局里提了宝马,开着车,表现出一副热衷的样子,由那个小混混带着前去和“黑哥”接洽。“黑哥”所在的地点,是一片平板房,房屋中间没有隔断,里面二三十号人聚集在一起。老雷只是扫了一眼就马上发现,这是一个毒窝。

    调查开展得并不算顺利,“老黑”的戒心很重,老雷所说买枪的事儿他都只是打个哈哈,敷衍而过。一两个小时,全都在试探中度过。

    之后,“老黑”借口上厕所,出了门,而几个流氓却走了过来。

    “我说,您该不会是‘马爷’吧?”几个小混混问。(注:京城里管警察叫马爷,也叫雷哥,雷子)“说哪儿的话!”老雷笑道。

    “呦,那要不您赏脸?和兄弟们也一起玩玩儿?”混混把吸毒的东西递过来,摆在老雷面前。老雷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地回忆着认识的瘾君子吸毒的程序,然后开始吸毒,动作熟练。一边吸着,一边对那几个混混说,玩儿这个得有两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这样,他拿着烧着的烟头,烫在胳膊上,嘴里说,你瞧,只感觉热,没感觉烫。这说明,开始起作用了。

    过了五分钟,他又从桌子上拿起一把蝴蝶刀,在胳膊上刻了一个十字儿,血流出来,他却不皱眉头,嘴里依然说道,不疼,这说明到位了。

    正说话间,“黑哥”扭脸又走进屋来,拍着老雷的肩膀说,嗨,是个老手!

    老雷就这么在毒窝里接上了头,抽烟赌博偶尔还吸点儿“面儿”,一连三个月,“黑哥”终于打消了顾虑,开始和老雷正式联系。老雷提出要买二十支枪,“老黑”应允,约好时间地点。随后,老雷以买枪为名将人引出,警方出动人枪俱获。

    这一年,他荣获公安部嘉奖。

    领导说到这,不再继续,低头喝茶,沉默不语。

    您这说的和电影似的,真的假的啊?后来呢?我赶紧追问道。

    领导把桌子上一个文件夹递给我,说,后来的事儿就和这个有关了。我把东西接在手里,然后从里面抽出一摞纸。仔细看了看,都是关于因公染毒的证明。领导指着证明对我说,要把这些全都办下来要去不少地方,公安局的说明,医院的病历,戒毒所的材料,还有当事人的案情报告。你要是感兴趣,就自己跑跑腿,我给老雷打个电话,就说事儿交给你来办了。

    这剩下的半截故事,由他自己给你讲。

    我在第二天的上午十点,前去拜访老雷。

    他家离律所不远,走路大概需要一二十分钟。老雷住的是单位分的房子,看模样应该是80年代末建的,没电梯没粉刷,一进楼道感觉天都黑了。他们家在三层,去的时候领导对我说,三楼最破的那一户就是他们家,你一眼就能瞧见。果不其然,右边那户装着钢制的防盗门,刷着蓝漆呢。而这边,铁栅栏式的防盗门,一层钢丝防尘网破破烂烂,全是窟窿。

    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敲了几下,把门拉开,吱吱呀呀的声响从门轴传出,估计都锈了。老雷听见动静,从房内走出来,轻声问我,是小戴吧?

    我点头,笑着说,雷警官,您好。

    嗨,别叫我雷警官,叫我老雷吧。这称呼原来喊还行,现在别了,我怕丢人。老雷一边说着,一边把我让进屋子里。

    我走到房内,愣了一下。屋里空空荡荡,没有电视,没有沙发,现在的问题不是他家里没什么,而是他家里有什么。

    “有点儿吃惊吧?”老雷笑着对我说。

    “头一回来我家的人都这样,我家里什么电器都没有,都卖了。”

    “庞所儿说我的事儿让你来负责弄,费心了,我跟你说声谢谢。”

    “哪儿的话,太客气了”,我赶紧接话道,“您瞧我们去哪儿聊呢?”

    “去我卧室吧,就坐床边,还能歇会儿。”老雷把我带到卧室里,安排我坐下,他则远远地靠在床头,点了一支烟。

    该怎么起这个头,从哪儿开始说,我心里确实有点儿忐忑。因公染毒的证明,要求详细记录申请人的吸毒状况,从头儿到尾都不能落下。

    可这些事情,对于老雷来说,无异于永远插在他心口的匕首,刺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我很难开口,只能艰难地吞咽着吐沫,折叠着膝上的纸张,拼命按着手里的笔盖。

    “第一次吸那东西,就是在我抓黑哥的时候。那味儿怪极了,吸进去很难受,老想流泪打喷嚏,鼻子一直觉得不舒服。我当时心里就在想,就这玩意儿,还能上瘾?瞎掰呢吧!可事实证明,我错了。”

    老雷的声音缓缓送进我的耳朵,我抬起头,看着他,可他的脸却隐没在香烟的烟雾中,再也看不清楚。

    “第一次毒瘾上来,那已经是我归队执行一个凶杀案侦破的时候了。当时人是在河北,刚从局里出来,我就觉得浑身没劲儿,心里还寻思,莫非发烧了?可没走两步,人就有点儿歪歪倒倒了。当时同事还在身边,赶紧搀着我,我说没事儿,咱们赶紧回北京,我有点儿不太舒服,你把我送家里去。”

    “同事开着车,走在高速上。我觉得自己每一根骨头都在疼。我催同事,你开快点儿啊!同事说,这已经算快的了。我急得不耐烦,浑身冷汗直冒,对他说,你把警报扯起来,快开!快开!”

    “等终于挨到家,我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噌一下就从车里窜出去了,假如把狮子饿上七八天,估计速度能和我一样。但我根本没回家,我就是在外边转悠,我老觉得自己想找什么东西,但就是找不着。”

    “我下意识地走,一直走到一个线人家里,敲开门,问他还有那东西没?”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毒瘾犯了。”

    老雷叙述得很平淡,但是我却觉得他回忆起这些事情,就像在一点点切割自己的肉,痛彻心扉。

    我问他,当时抽了吗?

    老雷呼出一口烟,对我说:“抽了,第一个感觉,太舒服了,什么症状都消失了。”

    “但是马上,心里揪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害怕。一个巨大的喊声充斥在耳朵里,完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请了一个长假。然后我把家里老老少少全都喊了过来,对他们说,我因为破案染上毒瘾了。我让爱人,儿子,哥哥,还有我爸,四个人轮流看着我,我要戒毒。二十天,我犯了三次毒瘾,难受得在地上打滚,谁都按不住。于是我让人把我绑在床上,绑死了,就这么熬了过去。”

    “当时我心想,行,我能戒掉!我还能继续当警察!”

    老雷叙述着自己第一次戒毒的经历,他觉得自己不再害怕,又回到了卧底管理线人的工作中。可是在那样的工作环境里,经常碰到瘾君子和毒贩,他们吸食毒品的时候,老雷就在一旁。

    很快,他再次吸上了。

    老雷所从事的工作太过特殊,离不开那个圈子,就永远戒不了毒瘾。所以他开始陷入一个怪圈,吸毒戒毒再吸再戒,循环往复,年复一年。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2001年,因为吸毒过量,他胃贲门破裂,开始不停吐血。上医院前几乎吐了半塑料袋血,入院后又吐了三回,一个晚上医院下了三回病危通知,输血没断过。可当时老雷的儿子边哭边笑,对他说:“爸,这下医院把你全身的血都换了,你这次戒毒一定能成!”

    老雷吸毒的事情再也瞒不住了,局里很快就知道了消息,老雷出院以后,单位就把他调离了特勤的岗位。这个时候老雷的身子已经彻底垮掉了,到了年底,因为局里实行末位淘汰,老雷彻底离开了一线,被调到了冷清的办公室工作。

    “临走的时候,整个大队的人都来送我,我的老上级,我的老部下,几十个人找了一个大包厢,要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我说,太浪费了,再说我现在也请不起大家了。”

    “他们说,没事儿,雷队,这是大家伙儿的心意。以后再也不能一起共事了。”

    “我们坐下来吃饭,喝酒。谁都说不出来话,我也说不出来,我这个人嘴笨,我心里难受,可我说不出来。”

    “到最后,大家伙儿都和我拥抱,和我关系好的一个兄弟对我说,老雷,你他妈的可要加油啊!”

    “那天晚上北京小雨,从饭店出来,我没让他们送。我一个人,走在雨里,我记得清楚,旁边商店正好放的是臧天朔的《朋友》。”

    “我哭了。”

    “我想戒毒。”老雷看着我认真地说。

    我点头说,我明白。

    “这么多年了,我来来回回去了戒毒所一百多次。可是我始终没有把毒戒下来!太难了!我调去坐办公室,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其实都知道我吸毒,他们都对我客客气气的,可是私下也议论。”

    “可他们不知道我是怎么染上毒瘾的!我是个警察,我是为了破案染上毒瘾的!有时候我真想在单位大声喊出来。”

    我和老雷正说着话,听见门响。老雷站起身往外走,我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提着菜走进来。老雷对我说,这是他儿子,我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年轻人笑笑,把菜放进厨房,然后走进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我和他的关系不好。”老雷苦笑着说。

    “他小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破案立功,整天忙得不着家。孩子全是扔给老婆还有他爷爷奶奶。而且那时候我是管理特勤,也就是干卧底,还不能和他们说自己到底在干什么。那时候我挺傻的,一直觉得自己会牺牲在工作岗位上,所以刻意回避和儿子交流感情。他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都满足,但我不和他说话。”

    “没想到自己没牺牲,反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过自杀。那时候自己站在这栋楼的顶楼平台,家里放好遗书。我对自己说,打完最后一针,趁着毒品的劲儿,就这么跳下去。可是被家人发现,把我救下来了。”

    我安静地听着老雷的叙述,身心俱疲的老雷选择了内退。和他同一批进去的警察,现在大多成了所长局长,而他却因为吸毒的原因,成了个废人。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老雷从家到戒毒所折腾了六七年。直到2011年,他的人生再次发生了巨大转变。

    他曾经管理的线人,因为立功心切,选择拿老雷开刀。那个线人谎称想交易毒品,问老雷有没有货。老雷信以为真,带着毒品前去接头,正好被曾经的同事逮了个正着。在看守所里,看管把脚镣递给他,玩笑似的问他,会带么?老雷说,自己给别人带这玩意儿十几年,怎么不会?哐啷啷的在走廊里向前走,他看着瓷砖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恍如隔世。

    老雷被判有期徒刑一年。

    “我是21号出狱,那天是我生日。”

    “我爸知道我要出狱了,从早上七点就在看守所外面等着,一直到晚上六点。”

    “见了面,我爸就说了一句,回来了,儿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老雷指着房间说:“你瞧瞧,整个家都被我败完了,所有东西都卖了给我吸毒戒毒。所以,小戴,我就指望着你能帮我把证明弄成,这样每个月单位能多发我两千块钱,好歹改善一下家庭状况,后续戒毒也有资金。”

    我连忙点头,对他说,您放心,我一定尽力。

    “不过我还留着点儿宝贝。”

    说到这儿,他有些兴奋地从床上跳下来,谈话快两个小时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快乐的神色。老雷拉开自己的衣柜,指着里面的衣服对我说:“全是警服,从发的第一套到我退休前那一套,我全都留着。”

    “我呀,其实满脑子还想着破案,还想当警察,有时候做梦还能梦见原来出队侦查的事情。一闭眼,就和昨天的事儿一样。”

    “但是身体不行啦。”老雷惋惜地说,他把自己的袖子卷起来,给我看。

    “全是伤疤,都是干特勤的时候弄得。我平常都尽量穿长袖,怕被别人看见,把我当作坏人。”

    我看着这个头发花白,已经五十的男人。

    他的嘴唇干裂,双眼无神,手臂上满是伤疤。我很难再把这样的老雷和律所领导口中的老雷联系在一起。他曾经为了一个小姑娘,腿上插着匕首,淌着血,追捕犯人。他曾经深入虎穴,面不改色地和牛鬼蛇神打交道,侦破了大案。可是他现在,却成了这样。

    我忍不住问他:“老雷,不后悔吗?”

    老雷听到我的问题,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我说:“老雷,为了破案,成了现在这样,你不后悔吗?”

    老雷从口袋里又把烟摸出来,也递给我一支,然后缓慢地说:“我到现在还记得成为警察第一天,对自己怎么说的。”

    “我要成为一个英雄。”

    “可是我现在发现,当英雄太难了。”

    “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

    老雷要留我吃午饭,我拒绝了。接下来的半个月,我辗转公安局医院戒毒所,终于帮老雷把证明办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和老雷联系。

    今年过年,到了大年初二那一天,我突然想起了老雷。

    在帮他跑证明的时候,我去了戒毒所,当我提到老雷这个人的时候,里面的医护人员都有很深的印象。

    一个医生问我,那人原来是不是警察?

    我说是。

    医生说,怪不得呢,这人啊,每次大年初二都不在家过年,非要来我们戒毒所。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怕毒瘾上来了,看不成公安部的春晚。我们就给他打上点滴,他一个人坐个小板凳,到电视机前看。边看边哭。我们问他,大过年的怎么哭上了。他还不太好意思,骗我们说,太感动了,高兴。

    原来和他聊天,他其实早就坦白了,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再以警察的身份站在那个舞台上。

    2014年,各部委的春晚都停办了,那么现在老雷在哪儿呢?

    晚上九点多钟,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那边电话接了,老雷问我,谁呀?

    我说,我是小戴。

    老雷对我说,过年好,忙什么呢?

    我说突然想到您了,打个电话来问问,您现在干吗呢?

    老雷说,在KTV,我记得我那会儿歌厅叫卡拉ok来着,没几年怎么换这么个名字了。我和老婆孩子爸妈一起,我儿子非说过年了,咱也玩儿一手跟时代的,唱唱歌。不过我也不会唱啊!

    我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就对老雷说,老雷,我想把你的故事写出来,你看成吗?

    他想了想说,行,平铺直叙就成,就说大白话,咱们怎么说怎么做,都按实际来,千万别搞什么艺术加工。

    我说,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没什么创作的才华。

    老雷乐了。

    他咳嗽两声,突然对我说:“小戴,还记得你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吗?我觉得我有答案了。”

    我说,什么问题?

    老雷没再继续说这个,岔开对我说:“刚我儿子要为我点歌,我说我就会唱《便衣警察》的主题曲。小戴,你知道这歌吗?”

    我说我知道。

    “那太好了,我先在你这儿练练啊,免得到时候露怯,有唱的不对的地方,你可得提醒我。”

    老雷的声音很低沉,还略略有些跑调,可是我听着,却流了眼泪。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搓澡

    敬腾不在,晴空无雨,天大旱,人亦大汗。

    我猫在家里,打肥皂,搓洗液,等浑身都冒泡的时候,再一拧水龙头,停水了。于是有种一个人吃面,刚没吃几口就被红油辣到眼睛,去厕所里冲洗,一转身儿服务员就把面碗儿给收了的孤独。

    百无聊赖,一边等着水来,一边瞎琢磨自己正在干的这事儿,神经发散的人都有这毛病,搁哪儿想哪儿,路上捡着一分钱,走路踩着狗屎,都能攒成一篇文章。

    洗澡是个广而概之的大词儿,说白了只要是拿水洗身,都能用这称呼。只不过因为方式不同,叫法儿也略有区别。

    冷水热水往浴缸一兑,香精花瓣儿一撒,人往里一躺,这就叫泡澡,舒心解乏,还洗得干净,唯一麻烦的就是水得勤快着换。

    踢完球跑完步,大汗淋漓,花洒一开哗啦啦凉水浇头,这叫冲澡,也叫冲凉儿,不在乎到底洗没洗净,求的就是个爽快。

    至于搓澡,说起来就显得有些特立独行了。不单单是一人的活计,擦背抹身搓灰洗泥,讲究的是协调搭配,一人享受必有一人受累,洗的人享受,搓的人受累。但享受的前提是,负责搓的那位师傅手艺得精,要不然享受不成,反而成遭罪了。

    转念想想,二十年前,我就遭过这罪。

    彼时我还住在纺机厂大院儿的筒子楼里。

    那是1958年建成的老厂,和隔壁的棉纺厂一起,属于工业地段特有的工作家属双区。工人工厂,老师学校,孩子大人,混居在一起;小卖部副食店,早点摊理发馆,烟酒行澡堂子,杂糅成一块儿,弥漫着上个世纪特有的生活气息。

    当时我们家住的说是单位分房的宿舍,其实就是旧厂房改建的,压根儿没往便民舒适上考虑,俩大人加一孩子挤在四十平方米不到的小窝里,没厕所没厨房没浴室,干什么都得去公共的地方。

    搓澡,也得去公共大澡堂。

    我廖天野地东跑西颠一整天,成了泥猴儿,一到晚上,我娘她老人家下班,就把我擒住,押往“刑场”。公共澡堂就是受刑地,监斩官就是我娘。

    倒提葱式手法,扥着我两小腿儿就起来了,死拖硬拽往澡堂里拉,还是往女澡堂拉。

    那时候年岁还小,下半身发育不成熟,一起沐浴的姐姐阿姨也不避嫌,反而跟着我妈一起,帮着给我捯饬,她们辅助,主要还是我娘操刀。

    我娘她老人家搓澡技术极其粗俗,一味追求大力出奇迹,像是我天生就带着泥点子出生似的,非得把我全身都搓得通红才肯罢休。

    我估计她应该用的是“乌蒙磅礴走泥丸”的搓澡手法。

    她越狠搓,我就越反抗,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雄浑的力道,这种类似自由搏击的搓澡,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后来随着搬家和年岁增长,再也没机会体验了。

    前些日子我喝醉酒了打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迷迷瞪瞪地把旧家的地址报了一遍。那司机估计是个一根筋,把车开到那一片残垣断壁的地方,想都没想就把我撂下了。

    夜风吹拂,酒醉稍醒,攀着裸露的钢筋,踩着遍地的石块,环顾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切,于是感慨万千。

    纺机厂没了,只剩下砖块碎瓦。

    整个社会都在洗牌,覆巢之下无完卵。城市圈火速炸裂,拆迁搬离,旧楼房轰隆一声倒下,又噌噌地蹿起新的,计划经济下的老百姓不见了踪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天涯,而原有的焦土之上,市场经济的新宠正在茁壮成长。

    我去过的女澡堂都瞧不见了,放眼望去,我甚至不记得它具体是在这片破败厂区的哪个位置了。

    人总是会恍然间领悟到自己曾经错失的幸福,小时候去女澡堂洗澡,意识不到那是什么地方,等明白那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已经不能去女澡堂洗澡了。

    心里有点儿马不停蹄的忧伤。

    我妈的搓澡技术自然不能与澡堂子里的搓澡师傅相提并论,这就跟家庭小炒比不上酒店师傅的烹饪一样,必然是人家更专业。别瞧着自己这边舍得用水,下得了力气,可搓澡师傅有手法,哪儿轻哪儿重,按挤抹压挑搓,都有讲究。

    搓澡这事儿,据说跟武术一样,也有传承和派别。历史上,搓澡手法有南北之说,南派主要集中在淮扬一代,鼎盛于明清时期,后来虽然逐渐衰败,但从民国十里洋场起,又有起色,到了现代改革开放以后,人们又开始追求享受,终又盛行。这南派的技术讲求的是四轻四重四周道:轻者,喉乳肋小腿;重者,背膀臀大腿;周到者,手夹脚丫腿根腋下。以掌搓、鱼际、指搓三大手法为主要施展,要是女技师使来,浑不知要迷倒多少英雄好汉。

    当然,所谓南派搓澡,我只是耳听,自己并没有亲身见识过。

    真要论起来,我见得最多的还是北方式样的搓澡。但要谈自己的感受,好像没觉着有什么绝技,都是在澡堂子里先用水洗了身子,然后坐在小板凳上,师傅先伸二指,分列头部两侧,缓缓按下,再伸余下几指,分按要穴。除此之外,无非是按部就班的,脖子膀子后背,再无其他稀奇。

    不过我对北派搓澡技术的轻描淡写一带而过,遭到了我爹的严厉批评。

    他说我是没赶上搓澡业发展的黄金时间,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热水器,去澡堂子的人越来越少,里面的师傅也不会正经东西,都是糊弄人的。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那才是澡堂子里搓澡高手扎堆儿的时代。他提到自己二十多年前回涿州老家探亲,被亲戚带到一家洗澡堂子里,真真正正感受了一回搓澡的艺术。

    一般澡堂子起名大多和水有关,什么碧波池、南海浴所……差不多都是这样一个腔调。但涿州这家并不,而是简单仨字儿“搓澡唐”,拿一铜色板子蘸着调色刷了,就这么悬在澡堂门口。既是主人的名号,这唐又和“堂”谐音,通俗易懂。

    任何行当但凡干出了名堂,老板的名字自然就忘了,全拿职业代替,泥人张烤肉季布鞋刘,还有这个搓澡唐,都是如此。有这仨字儿在,就是信誉的保证。

    听长居当地的亲戚介绍,这家店主,祖上就是干搓澡一行。

    民国年间,这搓澡唐就已经在涿州开张了。老唐本是天津码头跑活儿的伙计,等到了而立之年,就从船帮退下,想着过正经营生,他琢磨自己还有把子力气,心想干脆就开个澡堂吧。他跟着船帮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既见识过京津的磅礴大气,也感受过扬州这样的温婉贤淑,两者融会贯通,自然有了妙手。甫一开张,客便如过江之鲫,人们都夸搓澡唐的手艺人间没有,弹捶按点刺揉蹭,一趟套路使下来,能让人千百毛孔都开了,这搓澡唐哪儿是搓澡啊,那活似个神仙手!一时间,涿州出了个搓澡唐的消息漫天飞,无论是北上的巨富还是南下的豪客,大多要在涿州停留,感受一下搓澡唐的手艺。老唐乐开了花,扩店招人,手把手教徒弟,生意是越来越红火。

    但好景不长,日本人骑着大马进了华北。

    生意萧条还是其次,关键是这条小命还不一定保得住。老唐也战战兢兢,闭了门户,反正之前挣了不少,至少饿不死,想着等形势好点儿了,再开张也不迟。

    这时局,慢慢熬吧!

    搓澡唐想得很好,世事却不尽如人意。1943年底,日本兵拿枪托砸开了他家的门,“请”他走一趟,“太君”要让搓澡唐给伺候着搓搓背。

    老唐听了这话,浑身打了一哆嗦,他挤出笑脸央求日本兵给他点儿时间跟家人交代几句。等他扭脸进了里屋,老婆孩子早已哭成一团,老唐却镇定地说,这一去估计就回不来了,咱们家东面炕下埋着些东西,除了钱财还有一本书,上面记着这么些年学会的搓澡手法,以后孩子要是大了,想学就学,不想学就烧了。

    三言两语说完,搓澡唐洒脱出门而去,从此再没回来。

    后来涿州城里谣传,搓澡唐的手艺太好,日本人直接把他扣押下来,到鬼子兵败的时候,带到日本去了。也有人说,最后没把老唐带走,鬼子逃跑的时候,一枪给他崩了。

    人们以为这搓澡唐就这么完了!

    谁曾想,时隔数十年后,搓澡唐的孙子又在涿州城开了一家搓澡堂子,挂的还是原来的老招牌。

    有健在的老人听说搓澡唐又开张了,于是匆匆赶去,想瞧瞧是不是原来的“神仙手”。半晌后,老人悠悠然走回来,家人笑着问,还有那么神吗?老爷子不答话,猛灌一口烧酒,清冽酒水滴在花白胡子上,炎炎夏日,半躺阴凉竹椅上,终于吐出两个字:神了!

    我爹也是被家里的老人带去搓澡的,听他言语,这搓澡唐确实有非凡之处,拿手掌心置于皮肤上,四指紧贴皮肤,以掌心为轴,分为两侧转动打圈揉搓。

    只用单掌,就能把身上带骨节的地方,像什么肘部、手腕部凸起、膝部、脚腕、肩头全都蹭得干干净净。

    之后再伸双掌,右手用力挺成平面置于皮肤之上,掌心平面用力,左手搭在右手手背处,施力压住右手,左右、上下来回推拉,动作平、直、慢、重。

    皮松肉颤骨酥,当得起“舒坦”二字。

    不过那店现在也没了,我爸感叹道。

    我问他为什么。

    我爸说,那人死啦!具体原因也不清楚,但江湖传言说是1990年的时候,一个混黑道的大哥点名让搓澡唐给他搓背,搓澡唐使出浑身解数,大哥颇为舒适,给了他不少钱。可大哥回去找扒蒜老妹儿睡觉的时候,妹子却吃吃地笑,大哥问她笑什么,老妹儿说,大哥你的文身都没啦!

    大哥一听,对着镜子一瞅,嘿,好么,文身都给我当滋泥儿给搓没了,搓澡唐这王八蛋!

    于是当天晚上,带着兄弟把搓澡唐绑上车,直接灭了。

    “不过都是老百姓添油加醋把搓澡唐的技术吹到天上去了,文身还能搓掉?”我爸补充道,“有一个解释我觉得挺靠谱的,说是黑社会看上搓澡唐他们的店面了,想拿下来,结果搓澡唐不干,所以才给他办了。”

    搓澡唐的故事,听得我悠然神往,2011年,我专门去涿州城里找我爸所说的搓澡唐旧址,但影儿都没瞧见,那里早已经有了新的建筑,灯火辉煌的洗浴中心拔地而起,一溜小彩灯把招牌照得亮眼,门口站着的全是裙叉开到大腿的姑娘,听说里面还有俄罗斯小姐伺候着“搓澡”。

    我没敢往里迈。

    搓澡唐终于还是完了,能耐人终究是死在了能耐上。

    这世上不止一个搓澡唐,说不定还有什么搓澡刘搓澡王,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消失在时间里了。生活在变,生活方式也在变,大大小小的澡堂终于难觅踪影,洗浴中心和闪着粉红小灯的按摩店成了大众消费的主力军。

    真正留存下来的澡堂,反而是在大学里。

    传统的北方宽阔大房,像是路灯一样排列整齐的花洒龙头,没有隔间,没有门帘,所有人都得接受其他人的审视。汉子们随意评价着对方胯下之物,一墙之隔的姑娘们则小心地盯着对方胸部,比较着大小(我没瞧过,我就这么一猜)。

    上大学的时候,听说有南方同学头一回见到这阵仗,吓得半天没敢脱衣服,后来还听闻有人干脆穿着泳衣泳裤洗澡。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习惯了自家的单间,习惯了带门闩的浴室,就这么赤身裸体暴露在人前,换谁都不习惯。

    华北平原的澡堂子确实透着股无与伦比的低端生猛。

    后来搬了新校区,环境总算好了些,每层宿舍楼的盥洗室里都带浴室,里面有七八个喷头,插卡计费。就是价格太贵,随随便便洗十分钟,就得四五块钱,为了节约为数不多的金钱,只得事先打好洗发水和沐浴露,等准备妥当了再冲进去奋勇杀敌,战斗之惨烈时间之宝贵可见一斑。

    不过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我的兄弟高睿,一个自幼爱好手工的天津泰达“死忠”,偏偏不信这个邪,哪怕还没供水,他也搬着小板凳坐在浴室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花洒,盯着计价器上跳动的小红点儿。

    有人问我,丫是不是魔怔了?

    我说,不对,我觉着他现在有点儿爱迪生发明电灯泡的劲儿,天才在常人看来,总像是疯子。

    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高睿拿着螺丝刀在整个楼层里飞奔,唱着《北京喜讯到边塞》,冲进每一个宿舍,大声喊道:“跟我来,到浴室!”

    很有些姜文电影《让子弹飞》里“枪在手,跟我走”的气势。

    人们跟随着,黑压压的人头涌进了浴室,高睿同志左脚踩在板凳上,右手拿着截成半拉的可乐瓶子。

    “花洒能拆下来!一旦拆了,只要拧开关就能出水,不用计价器!

    介尼玛再把可乐瓶子装上去,就和洗淋浴一样!”

    夜,八点,喷涌的热水从可乐瓶子里倾泻而出。

    人民群众喜极而泣,“无产阶级”再一次用自己的力量战胜了万恶的“资本主义”。

    这只是高睿同志改造浴室的第一步,在随后的几天,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几条长凳,也搁在了盥洗室里,还有水桶、小刷子、长短毛巾,总之,外头澡堂子里该有的,丫全给备齐了。

    等下次再去洗澡的时候,就瞅见一个光着腚的汉子躺在长条椅上,高睿同志正在他身上卖力地“工作”。(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定睛一瞧,他拿着搓澡巾正在给别人搓背。不少南方的同学不知道搓澡巾是个什么玩意儿,其实就是一巴掌大的口袋状物体,表面粗糙,和毛巾差不多,在最底下有一个开口,能把手伸进去,跟手套差不多,高睿就是在用这东西。

    高睿瞧是我进来了,对我说:“待会儿,你先等等,搓完他,还有一位。”

    得!

    丫真成搓澡师傅了。

    从此以后,大学的浴室真真正正成了人民群众的澡堂子,大家都是统一的搓澡配置——白背心儿,大裤衩儿,拿着搓澡巾,趿着趿拉板儿。大家你搓搓我,我搓搓你,聊着足球篮球,谈着姑娘美女,骂着老师学校,不亦乐乎。

    这中间宿管大叔还来查过一次浴室,推门就瞧见洗澡的东西不对劲儿了,他指着我们说:“我还纳闷儿你们这群兔崽子怎么这么不爱干净,这计价器都一个月没走字儿了,闹半天是被你们改造了啊!”

    但这事儿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据说是因为高睿给宿管搓了几次澡。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

    再后来,也是这个时候,六月,浴室里的人渐渐少了。

    毕业最后关头,离校的,找工作的,考研的,该走的也都走了。剩下为数不多的汉子们,也再没了往日里聊天的劲头儿,告别了种子快播无码电影,而是忧心忡忡地谈论起以后的出路和未来的生活。

    毕业那天,大家在新派北京菜聚餐,我们都喝大了。夏季的北京,风和大老爷们的汗一样粘稠,短袖和短裤都贴在身上,但所有人都浑然不觉,仰着脖子,生干猛喝。

    喝多了,吐,昏天黑地。

    抱着每个宿舍里的兄弟痛哭,啪啪拍着高睿的后背,说王八蛋,你丫不要忘了我。

    他说不会。

    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撞进浴室里,大家相互瞅瞅彼此的丑态,哈哈大笑。拧开水,拿着搓澡巾,大好儿郎就该如此坦然相待。

    坐在长条凳上,高睿轻声说:“兄弟,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我再为你搓一次澡。”

    我读黄维的书,看到他写自己在战犯管理所遇到了方靖。黄维是个刺头儿,不服管教,也不积极改造思想,方靖见了他,不敢打招呼。只是一起在澡堂里的时候,方靖默默走到黄维跟前,拿着毛巾,帮着黄维搓背。

    没人说话,但是老黄泪如泉涌。

    当时看到这段,我不理解,就以为是败军之将丧家之犬互相见了,所以徒增悲伤。

    直到后来经历考研实习,撞了无数南墙,碰得头破血流,终于又在一个晚上喝成傻逼,回到家打开花洒洗澡。迷糊之间,我说,兄弟,帮我搓个背。

    可再没人答应了。

    突然打了个激灵,那些一起生活,一起吃住,一起学习的兄弟,已经离开了。

    黄维为什么哭,我大概也明白了,落魄时候,袍泽兄弟帮着擦擦背,这辈子值得为这事儿流点儿猫尿。

    身上的泡沫都快自动风干了,我又试试水龙头,水来了。

    我想再看一看我的小伙伴,我想回到那间浴室里。

    我想让他们再帮我搓次澡。

    我想帮他们再搓次澡。

    书店故事

    推门而入,腐纸浓墨尘灰扑面。

    书架满满的排在不大的房间里,通透两室,窗户从一侧的墙上打通,淡绿色的玻璃,像京城旧房上的琉璃瓦。

    靠着墙边,摆着两个鱼缸。

    不是金鱼,是大黑鲤,长须如龙,墨鳞如蛇,隐在幽绿的水草里。

    前台是个木柜,拿红漆涂了,但该是年月渐久,从下往上有了裂痕,如同人的掌纹。柜子正中贴着告示,写着租书的价格,还书的时间。字不是打印,是手写,笔锋冷硬,像刀砍斧凿。

    顶上挂着电视,这可能是书店里唯一显得现代点儿的东西,但并不突兀,或许是因为它太旧了,旧的像是从墓里倒腾出来的玩意儿。电视总是开着,不放新闻,不放歌曲,专放武侠,金庸古龙,电影连续剧。

    用旧碟片。

    有时候碟片划伤,卡了一帧,人物如同要从电视里跳出来,落在这个本没有故事的世界里。

    屋里客人仅我一人。

    至于老板,他就坐在电视的底下,木柜的后面。

    他不抬头看影像,就是听声音,听刀剑碰撞,听人声马嘶,听黄沙漫漫,听万里独行。

    木柜上总摆着厚牛皮纸做封面的本子,老板一笔一划在上面写,等过一会儿,挠挠头,想想,再继续。

    写故事的笔是旧笔,墨水浑浊,留下故事的纸是旧纸,凹凸不平。

    只有老板的手指好看,修长白皙,像是十指都在持剑。

    老板爱讲故事,有时候有小孩儿拿来三两块糖给他,他也用心说出童话来,一块糖说一段。

    他也给我讲过故事,我拿苹果换来的。

    说的是少年出身名门,本该是天生富贵,但父母遭敌手陷害,死于非命。少年离家入世,习得一身武艺,成为武林高手。然后漂泊江湖,找寻仇家。

    等斩下仇敌头颅,却又被人告知,你父母当年看似名门,实际男盗女娼,这人是为报仇才灭你满门,而如今你又杀他,这仇怎么解?

    我问老板,这故事收录在你所写的书里么?

    老板摇头,说不是。

    这书里都是真人真事,想要听,就得拿好故事来换,拿真故事来换。

    一个人只能换一次。

    以物换物,天经地义。

    但我未曾见识过故事换故事。

    老板问我愿不愿换,我点头同意。

    老板笑起来,说为表诚意,由主人家先开口。

    他从柜台起身,缓缓踱步,走到鱼缸前。手指轻轻搭在边沿,像是一座拱桥。

    鲤鱼一跃而起,尾垂水面,腾空翻身,在他手指上飞过,如跃龙门。

    (一)鲤鱼

    高中同学聚会,灌多了酒。

    七月底,燥热难耐,熟悉的几个同学嚷嚷着一起出去走走,要到河堤去,那里凉快。

    说走走,其实还是去吃,所谓的同学聚会,无非是比拼大会,不如意的瞧着如意的眼红,混得好的显摆自己的牛逼之处,氛围在这儿,只能闷头喝酒,菜是半点儿吃不进去的。

    只有和相熟的几个人在一起,才真正能放开。

    在河堤上找了家露天的烧烤摊,几个人买好食物,沿着河堤坐下,脱了鞋,脚泡在水里,凉意浸透了身子,舒服。

    有人喝浑了性子,说要下水游泳,然后就开始脱衣服。一旁赶紧有人抱住他,说你喝多了,还记得游啊!

    那位嚷嚷着说,游泳只要学会一次,就是本能,老子这身本事是李鱼教的,扎下去三分钟不用起身换气。

    拖住他的人也喊着:李鱼教的怎么了?李鱼那是水生水长,还他妈不是淹死在水里。

    这话一出,大家谁都不说话了,连之前说要下水的也默默地站了回来。

    忽然听见面前的水里扑通一声响。

    一尾大黑鲤腾空而起,溅起水花来。

    “我说,哥儿几个,这别不是李鱼显灵了嘿!”有人低声道。

    我把身边的酒瓶拿起来,瓶口朝下,白酒咕嘟嘟洒在水里。

    “李鱼,你也喝点儿吧!”

    十六年前,我并不在北京。

    那时候因为父亲去世,不得已寄宿在外地亲戚家中。

    居住地是座古城,一江横亘,地分两半,江水滔滔,上衔白河,下流长江,水势豪壮。像我们这种北方孩子,很少有机会瞧见真正的大江大河。

    亲戚是个好心人,千里迢迢从北京领了我过去,在当地的学校报了名。因为距离开学还有段时间,于是又专程带我在城市里转了转,顺便去瞧了瞧江景。

    江面很宽,江水远看过去是碧绿的,走近了却发现极清,虽然岸边长着些当地称为“绿萍子”的东西,可并不脏。

    正值夏天,不少人在江边,有的是散步纳凉,有的是下水游泳。

    有几个孩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们不是沿着江边修好的台阶下水,而是跑远了,站在高处,直接抱着膝盖往下跳。

    大声叫一嗓子,然后坠入水里,像是小炮弹钻了进去。

    胆儿大得惊人。

    其中有一个孩子,皮肤黝黑,沾上了水以后,再由太阳一晒,真是活脱脱跟身上长了层鱼鳞似的。瞧着他游泳,简直是种享受,当地人把游泳的“泳”字读作“韵”的音,要说起来,这孩子游泳还真有股韵律的感觉。

    他游的不是常见的自由泳、蛙泳,更不是狗刨,那动作说不出来的舒展,看上去不是他在划水,而是水托着他。

    这景象让我这北方土生土长的旱鸭子瞧了,真是心生惆怅。

    亲戚家离着江边不远,有空我常去转转,但凡我往江边走,就一定能瞧见那游水的小子。没曾想,开学以后,我俩照样能打照面儿。

    开学第一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做了自我介绍,老师安排我搬了桌子找位儿坐下。

    我瞧了眼坐我后排的人,正好是我在江边见着的那小子。

    我是新来,想着应该先说话,刚想打声招呼。

    他却抢着开了口。

    “嘿,老乡!”

    后来仔细聊聊,才知道这位是河北人,小时候在白洋淀长大,后来跟着父亲到了这里讨生活,开始也是投奔亲戚,后来扎下根儿了。

    我对他说,你游泳的功夫太棒,我不会,只有羡慕的份儿。

    他笑着说,想学?我教你啊!

    说实话,我应该感谢他,这是个典型北方性格的孩子,能说善侃,经由他的介绍,我很快融入了学校环境,也认识不少新朋友。但我平常和他在一起玩儿的机会却并不多,因为他住在船上。

    我去过他的家,就是那条船。

    两层,底层是货仓,上层是住家儿,吃喝拉撒都在那儿。

    他爸以捕鱼为生,原来在白洋淀就这样,一条船,一张网,就能活。等到了这边,虽然地方不同,但手艺相通,等做的好了些,又开始从事鱼货的批发买卖。

    说起来这小子的爸也是个有意思的人,河北口音极重,谢顶,像条胖头鱼,张口闭口就是:这小子,跟他妈鱼一样!

    也许是因为打鱼为生,再加上小子他爸说,这小子刚出生就全身黑不溜秋,滑了吧唧,跟条黑鲤鱼似的。

    所以他爸给自己凫水如鱼的儿子起了个名字——李鱼。

    李鱼游泳的功夫,连他爸都夸。

    第一次去他家船上吃饭的时候,他爸妈用铁锅炖了个大鱼头,又拿白酒出来,说喝一点儿,边吃边喝,顺带着就讲起李鱼这小子来了。

    说是李鱼七八岁的时候,刚搬到这儿不久,李鱼他爸带着他去河边洗澡。他爸先下去洗了,把李鱼托付给在岸上的朋友照看。

    但那朋友是个马虎蛋,把这孩子放一边玩儿,自个儿又和其他人聊起天了。

    聊着聊着,李鱼的爹上了岸,一瞧,孩子呢?

    赶紧找找!

    在水里呢!

    七八岁的孩子,正闷头不吭声地往江心游。

    他爸急得直跳脚,大声喊:小王八蛋,快给我游回来!

    说着,也跳进江里。

    李鱼本来自个儿游得好好的,他爸这一声喊吓了他一跳,顿时乱了方寸,头一歪,江水进了嘴巴和鼻子,这一下更慌了神儿,接连扑通,眼瞅着就要沉了。

    他爸一瞧,赶紧又喊,别动别动!浮着!

    这会水的人都知道,其实人只要不动,平躺着就能浮在水面上,但前提是不能慌,越慌越乱,越乱越沉。可说是这么说,李鱼当时还是个孩子,能明白这道理么?

    眼瞅着水咕嘟嘟冒泡,头顶都没进去了。

    可没过几秒钟,跟打旋儿似的,李鱼“嘭”地一下从水里翻上来,然后直挺挺地躺在水面上了。

    李鱼他爹手脚并用,夹着李鱼,拖到岸边。

    抬手就是大嘴巴,抽得李鱼哇哇直哭。

    连续收拾了半个小时,李鱼他爹的气才消,猛然想起之前沉水里的事儿,就问李鱼,当时不都沉水里了,怎么上来的?

    李鱼哭着说,水里有旋儿,我往里一钻,就被扔起来了。

    他爹点点头,说你是命大,你要知道,这淹死的都是会……正说着,突然一想:不对呀,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游泳了?

    李鱼抬着头,眼泪哗哗往下流。

    “爸,我看着看着就看会了!”

    李鱼他爹讲到这儿,笑得前仰后合,倒是李鱼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才钻出来,手里捧着渔网,里面满是鱼虾。

    李鱼,就冲这名字,也知道这小子跟鱼似的,一辈子要和水打交道。

    要说他在水里的事儿,能说上三件大事儿,头一件是我亲眼所见,那是我们还在一起上学的时候,他闹出来的大阵仗。

    城里码头虽多,但能称得上好的,却只有一个。

    那码头底有台阶,上有看台,既能和姑娘从台阶处慢慢开始游,又能从高空跳水轰炸,所以对于年轻人来说,是绝好的去处。

    但凡独一份儿的,都有地盘之争。

    我们学校跟隔壁高中,一到放暑假,就要在江边干仗。普通打打闹闹也就罢了,这是真刀实枪的干,用塑料布包上鹅卵石,照着脑袋来一下,能出紫色的血包,体质稍微弱一些的,当场就有可能过去。

    李鱼这种好水又好事儿的主,就是茬架的典型代表。

    刚一开始放暑假,他就跑码头上蹲着,朝江里撒泡尿,大有此江是我尿,要想从这儿游,留下买路财的意思。关键是你撒尿好歹看着点儿啊,不过我估计他是成心的,那江里,隔壁学校的孩子正游着呢!

    嘿,这一下捅了马蜂窝。

    七八个人从水里钻出来,追着李鱼跑。

    一个逃,一帮追,跑了有三四千米,李鱼沿着岸边一纵身,进江里去了!

    追的人心想,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好么,你以为就你会游泳?于是也跟着像下饺子一样进了江。

    可他们不知道,这李鱼进了水里,那就是海阔凭鱼跃,连寻常点儿的鱼虾都不是他的对手,更别提灵长类了。

    于是那群学生游着游着,筋疲力尽,游着游着,就往回掉头。

    等上了岸,按人头数数,怎么少一个呀!

    再一瞧,人在江里呢!伸着手要喊,一个浪来,立刻沉进去了。

    这一下大家全慌了,叫大人的叫大人,打电话的打电话,可偏偏没一个人下水去救。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们,俗话说,下水九(救)人十个死。说的是两层意思,下水溺亡概率大,另外救人容易把自己个儿的命搭进去。因为这溺水的人,但凡身边有个东西,就要抱死,这是求生欲望,怨不得他。可救人的就倒霉了,这一抱,自己使不上劲儿,也跟着完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这李鱼正头前游着呢,忽然听见身后嚷嚷,定睛一瞧,岸边大呼小叫有人溺水了。

    此时此刻,他是离着最近的人。

    怎么办?

    救呗!

    就瞧着本来慢悠悠向前的李鱼,一个鹞子翻身,突然折返回来。您要是问这水里怎么鹞子翻身,我当然不能,可李鱼能。

    两臂舒展,像是两根笔直的浆,破开波浪,只是三两下就接近了。

    要说李鱼,还是厉害,他不像不懂行的人,直接上手就救,而是专门绕到溺水者背后,先用腿顶起腰,再用胳膊肘撑起那人的胸腹,让他先喘上气儿。

    等他不慌了,再用臂弯勾住脖子,往岸边游。

    打电话找的救援还没来,李鱼就已经带着人上岸了。

    紧急抢救,对嘴呼吸,那人长喘一口气儿,活了。

    第二天,那学生和家长一起找到了学校。

    要说也是没良心,李鱼救了人,那学生家长反倒觉得责任在李鱼身上:要不是追你小子,我儿子能下水吗?

    据在场的老师事后描述,别看李鱼那小子平时跟大家嘻嘻哈哈,可那时候,脸沉得可怕。那家长张嘴就骂,李鱼憋着嗓子也吼了起来。

    下水是小事儿吗!

    那是要出人命的!

    没想清楚就下水,没出事还好,真出事了,我能不救吗?您要是嫌我不该救,我再把他扔江里,您自个儿看他沉吧。

    这一下,把那俩人臊得脸通红。

    老师说,嘿,李鱼这小子,和水沾上边,就成了龙王!

    这是我高中毕业前发生的事情,等我考回北京,渐渐就没了和这边的联系。后来发生的两件大事,都是从同学口中得知的。

    李鱼高考完之后,没有去上学,而是接了他爸的活儿,从事渔业。

    要我说,其实这也不错,因为按照李鱼的个性来说,除非他去当个游泳运动员,要不然什么都比不上江上生活好。

    李鱼游水的本事,不知怎么了,越来越好,连他爸都说,这小子快成鱼精了。

    除了那帮有事儿没事儿闲得无聊就找他下江的兄弟,还有不少听说他厉害专程找来的。比如有一次,来了一水产老板,也是李鱼他爸的老相识,他听说李鱼有能耐,于是专门求证。

    他从船上拿出一条鲫鱼,在鱼身系上红丝带。

    他撒手扔鱼,李鱼跳江捞鱼,要是能捞着,以后他给李鱼他爸出货,少百分之三十。

    李鱼一听,行啊,你扔吧。

    眼瞅着那鲫鱼“唰”的一声进水了,他自己一个跟头也窜了进去。

    水面静了十来秒。

    一条大鱼被猛地抛了上来。

    正是系着丝带的那一条。

    可李鱼呢?等了半天怎么还没瞧见?

    背后脚步噔噔噔响,这小子不声不响从船尾爬上来了。

    当然,这事儿传得邪乎,究竟李鱼是不是真捉到鱼了,我觉得夸张成分较大,可我接下来说的这事儿,倒确确实实是件真事儿。

    凡大江大河,必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桥,一个是堤。

    可这两样也有不太好的地方。

    有桥则高,自杀的人多。

    有堤则险,出激流出险滩。

    李鱼掌了家里的船以后,就不再是岸边小打小闹的捕鱼了,得往水深的地方去。恰好在他刚开始捕鱼没多久,城里出了自杀的事儿,有一个小伙子因为感情问题想不开,跳江了。

    家里人哭天抢地。

    既然是跳江,那就在江里捞尸首呗。

    反正有堤坝挡着,也不至于被冲到下游去。

    关于这捞尸,得再解释几句,临江临河容易出事儿的地方,总有所谓的捞船,他们不是寻常捞鱼捞虾的渔夫,而是专门打捞尸体的。

    这种人往往开价极黑,有好一点的,是捞着了再换钱,有的干脆漫天要价,先给十万,然后再说。

    这小伙子的家人就碰上了这么一茬儿,属于黑上加黑的,明明已经通过定位,找到尸体了,却不打捞,而是就把船泊在水面上,不动。谁想捞都不行,先给二十万再说。

    那家本来家庭条件就不怎么好,再加上儿子去世,这一下更是没了经济来源,要拿二十万才捞?那估计身子都被鱼虾吃没了。于是一家人只得在岸边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鱼正好听见了这事儿。

    也没言语什么。

    当天晚上,把船远远停了,自己划了一只小船,带着挂杆,捞绳,渔网,悄无声息地下了水。

    第二天,家属发现尸体已经安安静静摆在岸上了。

    李鱼分文没要。

    有人夸李鱼胆子大,仗义,摸黑下水捞尸,这不是一般人敢干的。

    但却有人说,这水里死的,是龙王爷要的人,李鱼敢捞,这是找死!这大概是被李鱼断财路的捞尸人所言。

    可就连李鱼的老子也有意见,这事儿到底是积德还是缺德,还真不好说,但千万别再干第二回了。以后只打鱼,别再多管闲事。

    遗憾的是这话李鱼很明显没听进去,要不然也没有最后这一茬儿。

    李鱼在的城市和北方不同,到了秋冬,就是湿冷。

    那冷像冰锥扎肉,钻心。

    那时候本该歇渔,上岸休养生息了,可李鱼仗着水性好,专往堤坝开船,那儿水深浪急,还藏着大鱼。说起来也怪,这鱼就跟跃龙门一样,偏偏要往堤坝上冲,趁着风大,一个浪头就能翻过去。

    那天大概是晚上七点半左右,李鱼吃完饭,准备捞最后一次夜鱼。

    船摇摇晃晃准备过桥,李鱼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桥栏杆上坐着个人!

    他怕自己看错了,赶忙把他爹也喊了出来,问,这人是不是要跳啊?

    李鱼他爹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说,儿子,这事儿咱可不管啊!

    正说着,人从天而落,掉进水里了。

    李鱼光着脚板,就往前冲。

    李鱼他爹哎呀一声,伸手要攥他胳膊,可惜没攥住,李鱼还是进了水里。

    过了十来分钟,李鱼抱着个女人,扔到了船上。

    他已经冻得浑身哆嗦,嘴唇都发紫了。

    女人呜呜地哭,嘴里叫着,孩子。

    李鱼听了,咬着牙根,喊了一嗓子,我操你姥姥!

    翻身又进了水里。

    这一次,不像是李鱼上高中时披荆斩棘破风开浪,也不像是下水捞鱼悠然自得,更不像是夜晚潜水行侠仗义,李鱼的身子被浪裹着,只一下,就翻过堤。

    再也没有露头。

    李鱼的事儿,在当地的报纸上有报道。

    给了个豆腐块,大概是说下水捞人不幸死亡,但大多数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孩子身上,说孩子没救起来,真是可惜。

    就连那带孩子一块儿跳水的女二百五,也就说声谢谢,再没出现过。

    我听说这事儿,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急匆匆回去,找到了李鱼的爹。

    在他们家,也就是那条船上,他爹一边抽烟,一边指着李鱼的牌位给我看。

    那牌位立在船上,随着波浪一晃一晃。

    “那小子!我没抓住,身上滑溜得很。浪一打,就跃过去了。”李鱼他爹流着眼泪说,“跟他妈鱼一样!”

    老板用手指轻轻抓起鱼食,丢入缸里。

    黑鲤浮出水面,咬住,转瞬沉入水底。

    我沉默半晌,小心翼翼问道:李鱼这人是真的吗?

    话音刚落,我自己倒是恼了,写故事讲故事的人最怕听到这句,即兴创作还好,若是有人物原型的,此话一出,反倒是亵渎了。

    老板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平淡地问我,怎么看李鱼这人。

    我想了想,回答道:“俗世奇人,游泳奇,性子也奇。但他是个好人,这个世道上,敢做好人的,都是侠客。”

    老板笑了,说,你懂我。

    正说着,前柜上方的电视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吱声,屏幕画面人物动嘴动手,却再无声响传出,兴许又是哪里坏了。

    老板皱着眉,拍拍电视。

    我说,没事,这大概是个哑巴剑客,喉咙被仇敌所伤,又或者为自己所残。

    老板扭头看我。

    我说,你讲了个好人的故事,那我就讲个恶人吧。

    (二)蛤蟆

    第一次听到田蛤蟆这个名字,是从长辈口中。

    我父亲那一圈的朋友,偶然聊起一桩90年代末的“黑事”,做这事的人,就是田蛤蟆。以实话论,我父亲记者出身,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田蛤蟆就是其中一个。

    还是下九流。

    90年代,气功骗子假药,这是市场坑蒙拐骗的主体。尤其是假药,有的忽悠着竟然就成了正规品牌,甚至敢光明正大在电台做起广告来了。我父亲所在的单位,也接过这样的广告单子。客户是一家做药磁鞋的,老板东北人,见谁都叫哥,称呼自己总是弟,碰面就握手拥抱,恨不得学老外在脸上“叭叭”亲两口。

    当时药磁鞋老板找到我父亲,说是想做广告,可谈了谈,我爸觉得风险太大,婉拒了。

    因为做这类药疗性质的产品,老板往往要请托儿演戏。就和现在咱们在电视上瞧见的一样,一个假教授忽悠着说产品好,然后观众席上冲出几个老年人,嚷嚷着这玩意儿神呐,我腰酸背痛腿抽筋儿这么多年,嘿,一用,好了!

    电台没有大屏幕,是用广播渠道,但也可以如法炮制。

    猫腻有二。

    先找来一嗓音浑厚的中老年男人,自称老中医,某某大学中医院学医多少年,然后再说今儿广播免费坐诊,听众可以打来电话询问病情。

    这听众电话是捣鬼的第二处,十个电话,至少有七个是串通好的,前五个串好词儿,说如何如何病症,医生也侃侃而谈,有名医风范,紧接着来俩电话,哭天抢地说要感谢医生,就是您这东西治好了我啊!最后三个电话,普通听众听见,嘿,还挺有用,打一下咨询电话,于是就上钩了。

    说白了,就是骗!

    我爸不愿意接,可耐不住其他人眼红。

    因为这药磁鞋的老板广告费给得高。

    那几年,还是五块钱掰成两份儿花的时候,一下子投二十万,做满六个月!

    这边流水,那厢开花,台里其他人就把这茬儿应承下来了。

    可接广告的人想不到,这老板能骗病人,难道就不敢骗你这电台吗?老板先是交了三万,说是定金,你做六个月,我再交其他。于是电台开始找素材,按照他们的要求搭演员,最后播出广告。

    广告播了,时间到了,钱不交了。

    去找老板,老板闭门不见,当初做广告前叫你大哥,现在二话不说,滚犊子吧!

    患者也找到电台,这听你宣传买的药磁鞋,可是没用啊!

    当初接广告的负责人好说歹说,终于在店里见了老板一面。

    “那你告我去,反正你们是跟我合伙一起骗,你去!告我呀,连你一起逮!”

    给这台里的编辑气的!

    可还真没辙,要找了雷子,这事儿捅炸,估计自己饭碗也得丢。于是他四处求人,也求到了我爸这里。

    我爸一听,就说,恶人还要恶人磨,我给你介绍一人,你去找他吧。

    星期六的大中午,药磁鞋门店的敞口,来了位大汉。

    黑衣黑裤,黑面黑须。

    气定神闲站下,用手解开上衣扣子,手指从小腹开始上抬,直到大拇指一侧贴着胸口,单伸出一食指,这是北京老爷们儿典型的骂人方式,像是用手指从胸口往外掏词儿似的。我琢磨应该和声乐里的胸腔共鸣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来的人正是田蛤蟆。

    他身高七尺,相貌平平,但上体巨大,圆眼宽嘴粗喉,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儿。就和荷花池子里蹦跶的蛤蟆一模一样。这田蛤蟆只要一开腔儿,那就是污言秽语,说来就来。有时候他张嘴骂人,你都忍不住叫好,因为他能给你骂出花儿来。能用评书腔骂姑奶奶,能用大鼓书唱八辈儿祖宗。

    田蛤蟆站在这药磁鞋店门口,一张嘴,这可就不得了。

    和天桥杂耍差不多,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

    药磁鞋店的员工一看,这还了得?仗着人多势众,就准备出来揪人,打的你丫闭嘴不就得了?

    嘿,没曾想,刚冲出去,田蛤蟆跑了,双腿一蹦跶,眨眼就没影儿。

    等员工回了店里,田蛤蟆不知道从哪儿溜出来了!

    深吸一口,又骂开了。

    再后来,店里干脆派了俩人站在门口,只要田蛤蟆出现,就拿下揍人。

    这田蛤蟆干脆就站到街对面去了,反正嗓门儿大,遥遥一指:“诸位,那家店呐!你们听我说……”

    得嘞,一连七天,生意全完了。

    老板服软,主动找到台里,说我再给您七万,凑个整数,这事儿咱俩各退一步,拉倒得了。

    此间事了,田蛤蟆独得五千。

    生财之道,全在嘴上。

    听人提起过田蛤蟆原来的经历,这人从小嗓门就大,按照单田芳老爷子讲评书的习惯,咱们得选用几段典型事例,表一表他这大嗓门的厉害。

    首先是他出生的时候,田蛤蟆这人是棉纺厂的子弟,当时东院是医院,北院是住户。田蛤蟆的妈妈就在厂医院生的他,据说刚生出来的时候,他张嘴哭出声,满楼的人都能听见。

    甚至与他还在北院家里等消息的爷爷,当时也浑身打一激灵。

    “生了!是一小子!”

    嘿,我听他们讲这段的时候,心里憋不住笑,北院家属区距离医院的直线距离有五公里,这田蛤蟆肺活量得有多大才能把他爷爷都给惊着。

    但总之,是了解了他这嗓门,从小就大!

    据同时代的人反映,其实田蛤蟆从小挺苦恼他自己这大嗓门的,就拿上课来说,其他孩子交头接耳没问题,反正压低声音,确实老师也不怎么管。

    可他不一样啊!

    “有吃的么?”

    一声问出来,比老师讲课的声音还大。

    考试做题,不会了想偷偷问问,努力憋着嗓子。

    “第三题选什么?”

    全考场人扭头去瞧。

    他憋嗓子的声,已经相当于其他人铆足了劲儿嚎一气儿了。

    学校有声乐老师听说了他的事儿,找来让唱唱歌,说是培养个男中音男高音什么的。

    没曾想,听完以后,老师捂着耳朵,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这孩子嗓门儿确实大,说话跟自带扩音器一样,可要培养音乐家,还是算了,音质不行,劈叉了。

    许是声音太大,掩盖了声音特质,和大智若愚一个道理。

    这话听着,也不知是贬还是夸。

    最后,老师还加了一句,这孩子一说话,就是满池子蛤蟆都比不过他。

    说者无心,听者却都记住了。

    一个诨号,田蛤蟆,从小就加在了他身上。

    对于有特点的人来说,他的特质或许会吸引人们,比如激情,天分,努力,勇敢等等,可要是这份特质只是怪异的表现,那么人们只会远离,带着看怪物的心情去瞧,比如嗓门儿大。

    田蛤蟆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带着喜剧色彩的悲剧人物。

    没有人愿意和他玩儿,因为他嗓门儿大。

    从小被叫那样的外号,要搁我身上,我也难受。

    没有朋友,自然孤僻,容易自暴自弃。

    胡天胡地,不想上学,不是不想学,是因为不想被嘲笑。

    田蛤蟆应该也努力过,他当过公交的报站员,做过电影院的报幕,甚至哭丧,他努力把自己的特长从坏处变成好处,他努力找和声音有关的工作。可是事实并不如意,因为哪怕是下乡给人家哭丧,也得声情并茂,不光是图嗓门儿大。

    到最后,可能人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操场集合,一群学生乌泱乌泱的时候,让他喊上一句:肃静!

    没了。

    田蛤蟆的剩余价值就这么多,人们所能想到的唯一正面影响就是这个。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直到田蛤蟆有一次在餐馆吃饭,和人吵起来,嚷得全饭店人都跑了。

    饭店经理捂着耳朵塞给他五百块钱,说您爱去哪儿去哪儿吧,求您别说了。

    上帝为他关了门,却又开了一扇窗。

    这比喻当然不恰当,可对于田蛤蟆来说,如同当头棒喝。

    大家都不爱听我说话,那就掏钱让我闭嘴吧。

    从此以后,田蛤蟆的道儿彻底走歪。

    去打麻将的茶馆坐坐,站人背后猛喊一声:胡了!

    吓得那位差点儿心脏病发作。

    偷偷蹲牌窝门口,喊一嗓子,警察来了!

    腾地整个屋子都炸了,哭爹喊娘抱头鼠窜,二楼哗啦啦声音响,有人直接从窗户跳下来,“哎哟”一声摔倒在地,腿都断了,还闷着头跑。

    茶室老板苦着脸塞红包,爷,求您别喊。

    整个街道,一连数家,跟收保护费似的。

    某某饭店和邻居餐馆有矛盾,雇田蛤蟆骂上一通。

    对面也学会了,高价再请田蛤蟆骂回去!

    最后两边达成协议,绝不率先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田蛤蟆。

    但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田蛤蟆开始进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状态,就像他给电台做业务,去店面前骂人一样,是个丑角儿。大家一想起田蛤蟆,就会说,嗨,那就是个靠骂人吃饭的,混蛋,地痞,流氓……这评价一直持续到田蛤蟆再也不能说话为止。

    大概是2000年初,田蛤蟆接了一个在丰台骂街的活儿,委托这活儿的是一小区的业主,因为邻居老是大半夜开音箱,音量调最大,他屡屡上门投诉,邻居也不改变。后来听说了田蛤蟆得事儿,不得已花了一千大洋,祭出这尚方宝剑来,斩妖除魔。

    对面也是个浑不吝的主儿,你要骂是么,行,爷等着。

    田蛤蟆从早上九点开始骂起,邻居从开骂那一刻,开始打开音箱。

    俩人战了一天,一直到晚上九点,整个小区的人都受不了了,“咣咣咣”砸门,逼着对面邻居关了音箱,又让田蛤蟆立马闭嘴,这才算了事儿。

    这经历,田蛤蟆也少碰到,算是业内劲敌。

    熬到大晚上的,他赶紧骑着电驴子回家。丰台在城南,严格来说部分地区已经接近我国郊区现状,那是2000年,不少地盘儿还没开发,常有刑事案件发生。都是荒地和野林,过了七点以后再走这条道,心里不自觉就得加快几分。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有预感还是怎么的,田蛤蟆觉得自己嗓子一个劲儿发紧。

    等行至朱家坟一带,风声呜咽,还似有人声。

    田蛤蟆停下电驴子,侧耳倾听,是真有人在说话,一女人在喊,哭叫。

    他皱着眉,四下望去,终于发现东侧地里黑影晃动。他按了两下电驴子喇叭,调转车头灯,一瞧,仨大老爷们儿正抱着个姑娘。

    田蛤蟆暴喝一声:干吗呢!

    那几个人一听,拽着姑娘就往深处跑。这下情况就很明了,遇见歹事了!

    田蛤蟆一骗腿儿下了车,抬脚就追。

    一边追一边喊,下意识要掏兜拿手机,结果头前俩人停下,直接把他扑倒在地,手机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只觉得脖子一热,拿手一摸,热乎乎的。

    他躺在地上喘气儿,那俩大概是以为他死了,于是离开田蛤蟆,又开始跑。过了一分钟的时间,田蛤蟆挣扎着站起来,嗓子突突地往里灌凉气。他用手摸索着,觉得自己能把手指塞进去。

    疼!但他仍然大声喊。

    四下毫无人烟景象,田蛤蟆也不知道自己这叫声能不能被人听见,但他不敢停,他怕一停,姑娘就真没人救了。田蛤蟆头一次感谢爹妈给他生了一副好嗓子。

    他模模糊糊瞧着前面的黑影,开始喊。

    声传百里,音震四海。

    直到他倒下。

    事件的结局,是听田蛤蟆的邻居说的。

    他指着自己的喉咙,逢人便讲:“这儿,知道么,开了一大口子,跟风箱似的。现在给缝上了,但是精气神儿泄了,再也没声啦!”

    “田蛤蟆!这份儿的!”可这邻居老拿手捂着脖子,到了我也不知道田蛤蟆到底是哪份儿的。姑娘被救了,因为听到田蛤蟆喊声赶来的,竟然有数十人,要这么算,那嗓子简直赶得上移动电台了。

    据亲临者后来回忆,田蛤蟆倒在地上还一直在喊。

    喊得不是救命,是救人。

    还有人说这辈子没听过这么豪壮的声儿,像项羽力拔山兮,像张翼德喝断当阳桥。

    说这话的人大概当过捧哏。

    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只有田蛤蟆什么都没说。他也开不了口了。

    或许开不了口,对他也是一种解脱。人们经常能见他托着收音机,四处溜达,但性子还和原来一样古怪,走到人前,突然把音量扭大,咧开嘴,无声笑笑,又走了。

    我想,田蛤蟆的嗓门,大概也是老天赐下的才能,他拥有这嗓子,就是为了等待救人的机会,等救完以后,老天爷又把它收回去了。

    我想,在那个夜里,在那片荒地里,一定满满都是嚷着救人的蛤蟆。

    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视机又传来了声音。

    还是一如既往的武打戏,刀剑碰撞,乒乒乓乓。

    我问老板:田蛤蟆的故事,你信吗?

    老板指指电视,笑着说,侠客不止在那里。

    他走到柜台前,拿着笔在本子上开始写起来。我没有告别,安静走出了书店。

    或许不久以后,还会有另一个人来这家书店,与他交换故事,讲一讲现实里的侠客,论一论故事里的英雄。

    天才与凡人

    要搬家了。

    我帮着整理运输,把硬纸板箱子铺开在地板上,从箱柜倾斜出所有的旧物。

    二十多年,搬了两次家。

    离开小时候生活的纺机厂,搬到父亲工作的广播电台。之后又告别学生时代的电台大院儿,搬到现在居住的小区。每次迁徙,都像是做淘汰的减法选择。衣物、书籍、杂件儿、破铜烂铁,废布头短线绳,都要丢弃在原地,带走的都是舍不得的,新鲜的,或者至少对于现在来说有价值的东西。

    从书柜的摆设里,找到了那把木刻的手枪。这是为数不多,从童年时代一直保留至今的东西。朽木头,从手枪柄的底部看,还能瞧见水渍浸透的烂渣印记。只不过用黑色的油漆刷了一次,于是显得不那么陈旧。

    没有如今高仿作品的精细,更不是工厂流水化生产的产品。只有简单的手枪轮廓,用小凿子磨出的扳机,用锯齿慢慢掏空的枪管。我现在拿在手里,枪已经显得很小了。

    当年拿在手中,正好合适。

    制作这把枪的人,叫做赵小雷。

    1988年出生。

    制作这把枪的时候,他只有九岁。

    赵小雷是我的童年玩伴,也生活在纺机厂的家属院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并不是买房的高峰,更多是依照单位安排,分房。所以邻里复杂,虽然亲热,但各行各业都有,既有知识分子,也有劳动人民。

    赵小雷是小摊贩的孩子。

    他爸是街头卖羊肉串的,起早贪黑,拖着碳筐烤箱,和赵小雷的母亲一起在外奔波。没人照料,赵小雷就成了野孩子。他瘦小,皮肤黝黑,眼睛却大,有神。没有爹妈照看的孩子,一般只有两种下场,要么是被其他小孩儿欺负得哭爹喊娘,要么是自己奋斗称王称霸。赵小雷却另辟蹊径,用发明创造改变了自己,并改变了其他孩子的童年生活。

    他能用纤细的手指,折出各种样式的人物。

    怪兽恐龙以及电视机里的奥特曼头像。

    那些纸张,都是赵小雷父母裁下,做羊肉串铁盘子垫纸用的。

    他能用小吸管和肥皂水,吹出各种各样的泡泡。

    他能用泥捏小人儿,用我们提供的扑克牌搭起不倒塌的建筑。

    那把手枪,也是他的作品之一。实际上,他制作赠送了许多手工制品木雕玩具,送给身边的小伙伴,有时候,连大人看了也啧啧称奇。

    我一直认为,赵小雷是个天才。

    他动手能力极强,家里的闹钟拆了再装根本不是问题。

    我们小时候还有一门课,叫劳技课,大多是教一些折纸、绘画、雕塑、拼接的东西。一大本厚书,有些类似童年版的动手工具指南。那上面的赵小雷全都会,任何一项,他都能变成现实,对于我这种动手白痴来说,他简直是一个活在同龄人中的发明家。

    这小子学习也很好。听人说,他甚至把许多高年级的理科书籍都借了来,读懂读通之后,才又还回去。

    搬家之后,我们渐渐没有交集了,我只在上初中的时候,远远见过他一面。他戴着眼镜,低着头,在公交车上看书,厚厚的一本,写着变化的方程与符号,我瞅一眼就头昏脑涨,他却津津有味。

    我一直觉得,他会成为一个科学家。

    看电视的时候,火箭发射,建筑建造,科研发明,任何一个高科技水准的东西,总能让我想起赵小雷。

    啊,他以后,会成为这么厉害的人吧。

    这是我从不怀疑的。

    他的天分,早在幼时就已显露,听说到了高中,参加了几次竞赛,还有老师推荐他保送之类的事情。

    不过,所谓的天分,或者天资,是需要机会和舞台的。赵小雷的天才,或许是没有机会施展了。

    他的父母出摊,因为天黑路滑,被一辆车迎面撞上,夫妻双双重伤。这是一个俗套,而听起来又很悲伤的故事。

    再后来,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了。

    “那孩子啊,挺可怜的,可惜那么聪明,也不能去上学了,自己出去赚钱养家。”

    “能干什么?好像是做了学徒,后来又出摊卖水果之类的……”

    “哎,可惜可惜……”

    之后,便连这样的惋惜之声都少了,赵小雷就渐渐泯灭在茫然大众芸芸众生之中了。

    那把手枪,我一直摆在家里。看见的时候,总会想起赵小雷。

    这个世界上如同他一样的人,还有许多。天才的展露,或许除了天资之外,更重要的,却还是滚滚红尘能够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来。

    在北大上课的时候,也曾遇到过一个非常奇特的人物。

    冬天,北大的三教暖气很足,自习的学生常去那里。我也是其中一个,因为备考,所以起得很早,然而我却发现,教室里常常已经有人了。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一套蓝灰色工装,头发梳得倍儿干净,戴眼镜,眼镜底子厚成酒瓶。他趴在桌子上,身前身后,左手右脚,全堆着报纸本子纸张算式薄,几乎把整个人都埋住了。不管是上课下课,还是人来人往,他都不带抬头睁眼瞧的。右手持笔,不停在纸上写写画画。

    偶尔瞧一眼报纸上的数字,沉吟良久,再度开始计算。

    我一开始见到这人,以为是某个数学老师因为没有地方,偶尔来此做研究的。后来发现不对,他几乎把一天的时间,全都耗在写写算算上了,除了吃饭和偶尔上厕所,几乎不挪窝儿。

    后来,趁着他去厕所的时机,我偷偷跑到他桌前瞄了两眼。发现报纸只有一种,刊登彩票中奖信息的“彩报”。

    有相识的北大同学见我去他桌前观摩,于是问我,是不是觉得这人挺“神”的?

    我点头称是。

    同学说道,这人呐,是一“数痴”。嘿,我一听这名头,顿时好奇心起,赶紧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同学解释道:“这个人,其实还挺厉害的,我在高数课上遇到过他,他专门等在教室门口,下课以后,来问老师数学题。他不是什么大学毕业生,就是一高中生,但自学成才,对数字很敏感。”

    “不光是计算上很敏感,直观感觉上也非常出色。”

    “有学生跟他聊过,攥一把零钱,搁手里,他只要瞅一眼,立刻就能报上总数来,分分角角,一点儿不差。”

    “记车牌号,瞬时记忆,也行。”

    “只是这人呐,他做算术,不是为了搞研究,是为了挣钱。”

    “怎么挣?全靠彩票。”

    我这一听,立刻觉得不靠谱了。

    同学觉察出我的神色,微微一笑,说道:“这人,已经有点儿疯癫了。你瞧着他干干净净,把自己拾捯得不错,其实脑子里的线已经断了,整个人都扎进数字里出不来了。”

    我问,这是怎么弄的啊?

    同学说,要真论起来,这事儿还有得一说。

    在三教里研究数字儿的这人,名字叫付大平。

    河北保定人,年纪差不多有快四十岁了,高中毕业,进京闯荡,因为他好动脑子,数学功底也好,所以一开始是在超市工作。后来头脑灵活,干活又认真负责,等积攒了些钱,就自己开了个小商铺。

    这人一旦有了钱,就开始想着花了。

    付大平的老乡中,有不少人爱好“卖彩儿”,也不贵,一次花几十块钱。

    一开始,付大平不沾这个,可到后来,他也渐渐开始买彩票。

    不知道是付大平真的对数字天生敏感,还是邪性,反正他买的彩票,经常中,虽然不是大奖,但几百几千的都是家常便饭。

    这一下,他算是彻底来了兴致。除了开店,一天到晚拿着笔算数字模型。大约有半年的光景,终于被他琢磨出一组数字来,当天就买。一买即中。

    一开奖,好么,一百万!

    这一下,可要了亲命了。老付和他老婆欣喜若狂,本想着把中奖的事儿保密,却没曾想走漏了风声。

    亲戚朋友蜂拥而至,纷纷借钱。招架不住之下,只得应允。就连他老婆,也动了心思。结果其实一目了然,借钱的一个人都没还,老婆则带着钱投奔相好了。

    至于付大平,谁在乎他死活呢?

    这人一旦逼到绝境,神经就绷住了,可人毕竟不是钢丝线,断了,就疯了。

    老付现在,就只有一个念头,我得再中一次奖。中了以后,媳妇儿就会回来,亲戚也不再躲着了。

    于是乎才有了这个守在北大三教,一天到晚研究彩票数字的“数痴”。

    听完这故事,我感慨万千。

    付大平对数字的天分,或许有夸张的成分,但要真说起来,确实是被这人世里的利欲熏心裹住了脚步。假如他能够认认真真地搞搞数学研究,是不是又有一番不一样的光景?

    我不愿意去猜想,因为一旦做了设想,再和现在的他对比,就显得太凄惨了。

    不要去做天才,天才脱不开俗世,会比凡人更悲惨。

    年底的时候,我回了原来居住的那片老区。相熟的哥们儿,请我吃饭。

    去了一家串儿店。不大,有二三十平方米,收拾得很干净。黑色的漆,红色的字,看着有种莫名的工业美感。

    进里屋以后,发现桌子很有特色。所有的桌子都带接口,能几张拼在一起,而且不像普通的拼桌儿,不稳当,这里的桌子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严丝合缝。饮料杯子也不一样,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粘住的,杯子底部都带一个垫子,无论是泼是洒,都不会弄脏桌子。

    我这瞧着稀奇。

    哥们儿解释说,这店有意思吧,我老觉得这不像一串儿店,倒像是一个人的设计展览会。你要是有兴致,可以瞧瞧门口烤串儿的东西,瞧着跟高科技电影里的似的。

    我听了这话,扭脸儿去看。

    一般串店烤串儿都是碳烤炉子,拿一个大电风扇在旁呼呼地吹风。

    可这家的烤串儿店不一样,像是装了个大棚似的,烟气从烤炉冒出来,又顺着管子通到底部接着吹进了炭炉里。

    “不明白吧,我一开始也不懂。”哥们儿说。

    “等后来问了老板,才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资源的收集与循环利用,副标题——论煤炭的充分燃烧。”

    “我琢磨,这家烤串儿店老板,得是一高材生。”

    我细细去瞧那正在烤串儿的店主人。他背对着我,但依旧能看出轮廓。皮肤黝黑,身体虽然瘦小,却看着精神。

    门口有相熟的顾客,大声吆喝。

    “赵小雷,给我烤好了,送楼上去啊!”

    嘿!

    一个烤串儿的天才,一个混迹尘世的凡人。

    造不出火箭,咱们就玩儿火炭。

    一样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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