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罪恶开始了。”邱国轩狞笑着,有点自嘲。
“不,邱兄。祝贺贵部又获新生了!”那团长说。团长心里鄙视反复无常的邱国轩,一语双关。
“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俊杰啊。”杨主任推推陈十六,也是言不由衷。
“多谢杨主任栽培!杨兄更是与时俱进之俊彦。”邱国轩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他是真听不出话外之音,还是听出了装糊涂。
按秘密约定,湘军与邱国轩部在金坪开始收口袋了。放过卢西渡的先头部队,将卢军拦腰切成两截。分而围之,围而歼之。
张国威派来的团长与邱国轩一合计,三言两语便决定:邱国轩率部迅速从伏击圈中穿插过去,绕到后方,将卢西渡师部截住歼灭。而湘军则负责消灭先头部队。
邱国轩一听,正中下怀。邱国轩十分清楚,先头部队是卢西渡的精锐,自己不敢也不愿去碰。硬仗留给湘军吧。重要的是跟随师部行动的辎重队,有大量金银财宝,邱国轩可不愿意这批财物落入湘军之手。
邱国轩领着自己一个团,迅速穿越,折返,成功迂回后方。布置好了第二个口袋,等待卢西渡师部。
卢西渡领着师部冲出湘军第一个口袋,却又钻进了邱国轩设置的第二个口袋。
听见前面传来激烈的枪声,卢西渡命令跑步前进。但跑不了十几丈远,又慢下来。卢西渡双眼冒火,可又无可奈何。跟随师部行动的有休养连,三十多位官兵,有在遭遇战中负伤,有染上疟疾的。一半要靠担架抬着行走,一半互相搀行。
卢西渡可没打过这样的仗。攻城略地,从来没有要承担过伤病员的转移、护送责任。自有收容队、支前民众、学生、妇女及慈善团体,负起这个职责。像这样既要打仗,又要管收容,没有后方的战斗,还是第一次!看到弟兄们眼睛里流露出的惊恐,卢西渡就感到心如刀铰!弟兄们害怕啊!不是害怕敌人,而是害怕被同伴抛弃!在这陌生的荒山僻壤里,饥饿冻寒,被野兽吃,被民团捉去活埋,比战死还要可怕!
卢西渡还能从休养连伤病员的眼神里读出另一种不安。这不安是一种隐患,它会转化成仇恨,就像史连长临死前荼毒的目光。一个都不能丢下!一个都不能少!少了一个病员,丢了一个伤兵弟兄,就会动摇军心!就会有人背后打黑枪!
卢西渡下令除了金银和弹药,把随军各种物资统统忍痛扔入山沟。精减出来的挑伕,充实到休养连抬担架,搀扶伤兵。部队行军速度加快了。伕子队那边又出麻烦。枪声响起,没见过阵势的挑夫腿肚子抽筋,走不动;奸猾一点的扔下脚力钱,趁机开小差;部队不得不放慢脚步,等待他们。师部渐渐变成两块。战士急了,对着挑夫拳打脚踢,可仍然与前面伤病休养连拉下很远距离。卢西渡跑过来,气得暴跳如雷,开枪打死一个开小差的挑伕,这才制止住逃跑。挑伕队急赶慢赶,一路小跑,才追上休养连。
转过一个小山岗,是一片老坟地。三营长跑过来,急得直骂娘:“他妈的。这样拖下去,我们都得被吃掉。卢师长,想想办法。”
“情况怎么样?四团长没派人来联络吗?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卢西渡伏在一座坟包上,仔细辨认周围地形,侧耳听着,心存侥幸。
“没有啊。枪声稀落,恐怕不妙……我们可能被包馄饨了!首尾不能相顾!这哪是打仗?就跟逃荒要饭似的,拖儿带女。”三营长埋怨道。
“嘘!小声点……都是弟兄们。我们怎么能不管呢?”卢西渡说。
“现在怎么办?师长,是往前冲,还是继续长板坡慢慢拖……下命令吧。不能在这里等死。我们前军越来越远了。”参谋长情绪激动地说。
“师长,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让休养连留下,在这里等侯。我们杀出去。”朦胧中,一个连长爬过来说。
“过来的路上有一座庙,叫黄龙寺。屋宇广大。”三营长说,“不如让休养连,还有挑伕队,都回那里躲藏一时。派战士保护着,打完仗我们再派人来找他们!”
卢西渡想想,别无良策,喊来罗排长交代一番。让他领着休养连、挑夫队返回江西地界,到黄龙寺隐蔽待命。抽出一个班,交由他指挥,加强护卫能力。
挑夫们就地坐下来休息。有的解开包袱吃干粮,有的大小便,有的干脆枕着扁担躺下。听说让他们往回走,立刻蹦起来,三下两下就整理好了行李。休养连官兵,眼噙泪花,依依不舍。这些久经沙场的官兵明白,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一次不经意的分手,也许就是永别!
等休养连、挑夫队走远。战士们随地休息。突然,坟地两侧一齐开火,在外缘休息的战士没弄清怎么回事,倒下一片。
“什么人?哪一部分的?”三营长一面组织反击,一面不忘发问,生怕前面的弟兄打回来闹误会。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对方停止射击,反问。
“我们是革命军!警卫团!”三营长警惕地回答。卢西渡示意罗排长领着人赶快后撤。
“老子也是革命军。警卫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四团!”对方毫不示弱。
一听对方是四团的,官兵们便骂开了:
“混蛋,老子是一团的!”
“你们四团疯癫了吧!”
“卢师长在这里!”
“打起我们来了?”
四团阵地传来哄笑声,漫骂声:
“没错,老子打的就是一团!”
“你们是中央军,我们不怕!”
“嘿嘿。学生娃娃兵,叫声大舅,饶你性命!”
“黄埔军校生都没长胡子呢。听见枪声,尿裤子。哈!”
“我们要割下姓卢的脑袋做夜壶……”
“哒哒哒”枪声更加猛烈。
“狗入的!反了?”三营长咬破了嘴唇,急忙布置部队还击。
仓促间,部队已经打散,长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长官,部队挤在毫无遮拦的旷野中。一个战士嘴里含着一把炒米,冷不防一颗子弹从口中射入,连吭都来不及,便倒下了。一个战士见几具尸体全叠加一块,便机敏地一跳,想躲到它们后面。不料被尸体上散落的绑腿绊倒,枪摔到尸堆外面。他骂骂咧咧,匐伏拾枪,一串火舌扫来,“哎呀”一声胳膊打断了。
叛军枪声骤停。又有人喊话:“警卫团弟兄们,投诚吧。叶军长鬼迷心窍,上了共产党的大当!眼下如丧家之犬,如过街之鼠!”
“跟唐司令干!吃香喝辣的,强过现在一万倍。”
“唐司令布下天罗地网!到时候,铁军也变成泥巴军!”
换了一个喊话人:“弟兄们,我是邱国轩。找卢师长说话!”
“砰”一颗子弹射向说话的黑影。三营长骂道:“呸。你配吗?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让人瞧不起!捉住你点天灯!”
“骂得好。不错。我邱国轩是有那么点朝秦暮楚!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邱某可算是个识时务者的。”邱国轩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说话,似不在意对他的人身攻击了,“我还是要奉劝卢将军一句,长沙已在湘军掌控之中!别以卵击石,毁了一生前程!”
叛军后面枪声大作,火光冲天。形势立刻变了。义愤填膺的卢西渡趁对骂的时机,领着一连人从坟岗底爬到后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出来。
这边三营长见状,跳起来振臂狂呼:“杀贵州驴!”
战士们个个被打得抬不起头,早憋了满腔恶气。军令一出,恰似刚逃出囚笼猛虎,以一当十,冒着纷飞的弹雨直扑上前。风卷残云般扫荡敌阵。他们恨透了叛军,跪地求饶也不放过。那些打伤的战士在地上爬来爬去,专门攻击挂彩叛军。
这片不大的坟地,到处充满毛骨悚然的惨叫声,连空气都充满了血腥味。
邱国轩留下一个营死缠烂打,自己领着另一个营撤下来,悄悄往后方运动。
邱国轩很快就咬住了休养连和挑伕队。他留下两个连在来路上设下伏兵,自己领着一连人不紧不慢在后面追杀。一步一步逼着休养连和挑伕队逃往黄龙寺。那些跑散的,跑不动的,落在邱国轩追兵手里,一个一个杀了。邱国轩的部下发泄着心中的旧恨。长沙马夜事变,曾被警卫团追剿。这个尘封的羞辱记忆,变成了一种疯狂的报复行为。邱国轩的部下像猫逗老鼠,欺凌失去战斗力的伤病员,然后割去他们的头颅或是一刀捅入胸膛。
从一营抽调过来的一个班的战士全被杀死。班长拼尽最后一口气喊:“弟兄们,到黄龙寺……等师长!”
张赤萍随着二十多个伤病员还有十来个挑伕终于逃到黄龙寺。寺内,香烟缭绕,钟声悠扬。僧人正在虔诚地做早课。僧人并不关心这些惊恐万状的不速之客。张赤萍尚未来得及喘气,禅院里,竟然涌出无数荷枪实弹的军人。门外追兵也来到门前,两下夹击,将一干人押入后厢房。
张赤萍这两天里一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队伍西行打野外,她全部身心放在休养连,给伤病员熬药,唱歌,领着两个十来岁的小兵,打竹板喊口号。本来还有几个妇女委员要随军。可出城就走不动了,揉着小脚伤心落泪。张赤萍是天足。张赤萍依稀记得幼年缠脚时,自己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开明的爷爷心疼,就不让缠,一对天足保存下来。张赤萍行进在男人们的世界里,十分醒目。
张赤萍好像回到了一个月前那些亢奋的日子。同文女校毕业大典,沸腾的浔阳城,川流不息的革命军,飘扬的红旗,嘹亮的战歌,还有年青英俊的北伐军官!与上次不同,这次更令张赤萍痴迷、更投入。上次是劳军的洋学堂学生,是一个第三者的身份。这次是军人当中的一分子,不是旁观者,不是第三者,是参战者!更有甚者,苏英俊不见了,却来了卢西渡,一个更富有传奇色彩的年轻军官!一个曾经见过孙总统,汪主席,蒋总司令,鲍顾问等风云人物的少壮派英雄!一个容貌不比苏英俊逊色的男人。张赤萍少女的心掀起滔天巨浪。
什么是革命?张赤萍脑海里只有一个抽像的名词。抽像得如蜃景,缥缈美丽,如梦如幻。卢西渡来了,革命的概念变得具体了,可触、可感、可知、可亲了。卢西渡就是革命!革命就是卢西渡!革命是传奇,是鲜花,是荣誉,是对美丽的掳夺!张赤萍幻想自己是希腊王后。神勇的墨涅拉俄思与伟大的帕里斯为了自己杀得天昏地暗。这就是革命!
队伍出义宁地界,张赤萍产生一丝恐慌。真的就要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跟随一群陌生的男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革命么?在跨出省界的那一刻,张赤萍终于私心承认自己是因为爱慕英雄,才不顾后果的。这个私心承认,加剧了她的恐慌。但很快恐慌就被愤怒替代。因为卢西渡愤怒了。英雄愤怒了,张赤萍便愤怒!史连长的头颅挂在树上,那几个班长被枪毙。张赤萍生平第一次知道革命与死亡是如此联系到一起的。
没过多久,战斗打响。张赤萍一点不害怕。她没有感到死亡威胁,生命的消失对她来说还没有什么体验,她以为战争就是如此。攻打长沙就是攻打长沙,就是把反动派杀掉,在城头挂起大王旗。对于反动派,她也没有具体的概念。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反动派,她说不清楚。引起卢西渡愤怒的人就是反动派!她想。混乱中,卢西渡命令休养连挑伕队退往黄龙寺,她坚定不移地执行这个指示,相信卢西渡一定会在某个时候来接走他们。她感觉不到危险。
邱国轩的部队将伤病员和挑伕们赶到一块空地上。然后像挑选牲口一样,把挑伕们按高矮强弱编成小队,再按伤残程度把伤病员分开看守。面对刺刀长枪的恐吓,休养连的官兵没有抵抗,只能屈辱地听任摆布。
张赤萍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长枪,跑到邱国轩身边,指着他鼻子呵斥道:
“邱团长,你这是干什么?都是伤病员同志啊,凶巴巴的……”
“同志?哈哈哈。”邱国轩放肆地大笑,伸手去拧她的脸蛋。快要触到皮肉时又僵硬地缩了回来,悻悻地说:“你懂个屁!我的张大小姐!”
“邱团长,看你带的兵……土匪似的!不跟着卢师长打仗,跟我们一起跑什么?不像英雄行为!”张赤萍十分惊讶,不理解邱国轩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粗俗无礼。张赤萍对邱国轩印像原本不坏。邱国轩不苟言笑,整天心事重重,令人生畏。但邱国轩对部下约束甚严,维持地方治安颇为得力,支持革命,地方风气大变。邱国轩对妇女解放委员会也多有关照。
“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英雄?这天下谁是英雄!?谁又能保证英雄永远是英雄?”邱国轩狂怒地喊,随即发出一连串的疑问。这疑问中含有愤慨、不安,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隐痛,是邱国轩难解的心结。“我为什么要跟卢西渡走?带着弟兄们往火坑跳么?你知道我是谁?你就不能把我想坏一点点么?”
张赤萍不知所措。今天的邱国轩与记忆中的革命军邱团长,大相径庭。
“张委员,邱国轩是王八蛋,伪装革命!小心!”休养连一位官长大声叫喊。
“叛徒……反动派!不得好死。”休养连里又有人拼尽力气骂。
“你,你是反动派?不像,一点不像……”张赤萍脸色苍白,又羞又怕,竟流下眼泪。
“不像?不像什么?不像反动派是吗?”邱国轩咆哮起来,狠狠地掴她。“老子就是反动派!你以为你就是革命派么?张大小姐,告诉你,你革命吧。革吧!总有一天,你的命会被共产党革掉的!你是有产阶级千金小姐!把她关起来!”
张赤萍被人捉住,扔进一间黑屋。那两个喊过话的休养连官兵,被邱国轩亲手砍死。邱国轩叫人吊起休养连里的官兵,一一拷问谁是共产党人。自己走到一旁,检视挑伕们箩筐里的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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