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阜山人的世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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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国轩与各方约法三章,邱部保境安民,保证县城不受土匪、暴徒、流窜兵痞侵犯;工商界各安营生,不得囤积居奇;劳工不得随意罢工,劳资发生争拗,交革命委员会裁决,不得哄抢商家与富实人家财物;农民协会不得进城扰民;党员不得开政治会议,不得过问军事。凡是反对革命委员会者杀!凡是谈论政治者杀!

    张赤兵替妹妹求情,说张赤萍想办一所平民夜校,正在寻觅校舍。若邱长官肯真心相助,就用凤献书院办夜校。邱国轩爽快地答应了。

    诸事安排好,邱国轩带上几个随从出门,来到东门码头。

    陈晓明带着一帮弟兄正在那里招募赤卫队。陈晓明左臂折断,松皮裹夹住吊在胸口,左眼戴着个黑色瘸腿罩,显然是被打伤了。穿着白棉绸对襟大褂、布鞋、礼帽,斜挎着驳壳枪,威风凛凛地打量来来往往的百姓。

    东门码头是最大的码头,河滩上挤满了在大大小小的船只。上下水的船都在这里补充给养,接驳货物。旱路脚夫们都愿意凑到这里歇脚打尖。下游来的大船停泊在这里,等待上游的小船。山货在这里装上大船,山外的盐布洋油瓷器从这里换上小船,再运进山。岸上的独轮车也通过这里交换生活必需品。各钟小商小贩沿岸叫卖,补锅的,箍碗的,卖笑的,看热闹闲逛的,贩子们或推车挑担,或摆摊或挂在身上叫卖。地摊上各色日用杂货,顶针、锥子、木梳、棕绳、琉璃串珠、挖耳勺;担子担的有兔肉、熏鱼、野鹿皮、竹篾爪耙、枇杷、山枣、鲜红的石榴;身上挂的有丝绒麻线、牛皮筋、摇铃手鼓、白糖粑。有专给船夫预备的水烟筒、拷烟叶、老谷酒、熏猪肉,还有茶水挑子,馄饨挑子,剃头挑子。

    这是一个繁荣的堤岸市场。这一带的人都认识陈晓明,失踪多时的把头,又神气活现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

    几位光膀子叼着长烟袋船夫凑近来,你一言我一语:“把头,又拉杆子啊。”“啊哟,挎上驳壳枪啦”。“你是做南京的生意还是做武汉的生意?”“莫非做共党生意?”

    陈晓明熟悉这帮在码头混的弟兄,都是风口浪尖闯过的人,讲一个“义”字。世界不那么太平,他们会啸聚而起,做出官府怕地方惊的事来;天下太平了,他们会重操旧业,娶妻生子;他们嫉恶如仇,爱打抱不平;打打杀杀冲出千里万里,求财赚钱行遍江河湖港。这些人恋故土恋故人恋故情。不会离家太久、太远,富贵还乡,穷途潦倒也还乡。

    陈晓明希望船夫们能加入赤卫队,至少,这些行走江湖的船夫,能把他的消息随着桨篙传得远远的。

    “兄弟我做穷人的生意。反动派杀不死,他吴剥皮也杀不死我。我又回来啦。”陈晓明应声说。“把头,这共产党的生意不太好做呀。不比从前……”有人提醒。“下江船上的人传说,杀了好多好多做共产的人。”有人神色颇紧张。“怕是气数快尽……”有人叹息。

    “你把头大哥今非昔比,有军队撑腰。”陈晓明拍拍胸脯,扬扬拇指。“哪像从前!嗨,那时做的不叫革命,那叫打冤家!革命懂么?革命是打天下,翻身掌印把子。打天下与打冤家不相同的。知道薛刚反唐么?革命就是做那样子的生意。”

    “就是要当总督当知府……”这一个说。另一个讥笑道:“什么时候了?民国!还总督知府呢,你怎么不说浆糊豆腐哟!”又一个不无卖弄:“以前是封建王朝,现如今是共和……帝国民国。先前叫皇帝的如今叫总统,先前叫总督的如今叫省长。”有不买帐的:“就你能。我也知道,知县老爷现在叫党部书记长。”

    陈晓明笑道:“把头我还是那句老话,咱这水上漂的哥们,有用得着的地方,言语一声,谁欺负咱水上漂,把头的脑袋别在腰间替你们出气。我如今是大队长,你们要跟我干,老弟兄们肯定有中队长小队长当!不亏待你们。回去想想。噢,你们先忙着,改日请大伙喝酒。我把这四乡八里的作田弟兄招呼招呼……”

    “行,我们在一边呆着,不妨碍你干正事。”船夫们退后,让出了地方。

    几个小伙子机敏地挤进来。他们手里拿着橇棍,撬棍两头包着锋利的铁尖,铁尖上吊着棕绳。有的手里提着小块猪肉,有的托着小包红糖。这是早行的卖柴人,准备带着换回的东西回家,正在七嘴八舌询问当赤卫队有什么好处。

    招募处人见这几个年青人,膀大腰粗,便竭力撺掇:“嗨,有什么好处?看你们也不像那深山坳没见过世面的,如何这般没见识?今后是农工的天下。趁早入伙,跟了我们,好处多得数不清。以后想入,哼,没门啰。入了赤卫队,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走路不用脚……”

    “那怎么走啊?”有人怯生生地问,说完还怕别人嘲笑,缩到人群后。“骑马坐轿啊。”招募处人四处张望,想看看是谁在问。“我,我们,也可以骑马坐轿?”问话的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为什么不可以?穷人翻身作主。抬轿的变坐轿,牵马的变坐马。这叫革命。”招募人说。“哪,谁来抬轿?谁来牵马呢?”又有人问。

    这一问把招募人问哑口了,一时答不上。陈晓明在一旁开腔:

    “反动派来抬!恶霸财主来抬!让我们过去抬过的人抬我们!我们过去给他牵过马的,现在让他牵马!我们要做人上人。叫富人尝尝做穷人的滋味,叫他们给老子当牛做马。”

    “怕是不成的……”有人摇头不相信。

    “怎么不成的?”问。

    “东家财主身子骨娇嫩,不行!哪里抬得动轿子?”那人嘀咕说。

    “嘿,我们变东家了,叫他抬就抬,管他抬得动还是抬不动的……”又答。

    “我们可以做富人?”问。

    “当然可以。我们就是教你们怎么变富人的。”陈晓明说。

    “我们还要让你们买田买屋……”招募处人插言说。

    陈晓明恶声恶气地打断:“买?我们用得着买吗?财主东家老爷的田就是我们的田,地主的屋就是我们的屋,富人的一切都是我们的!”

    “地主老财的婆娘呢?也是我们的吧?”有人戏谑地喊。空气一下子凝固了,问的人和听的人都不敢吱声,怕冒犯了这威严的官长。

    “操!是我们的,谁抢到手归谁。”陈晓明说了一句粗口。众人松了口气哗地笑出来。陈晓明左手围成圆,伸过右食指,做了个猥亵的手势,说:“地主老财的婆娘我们也困得的……”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你望我我望你,又问:“还有好处么?”“说不完。你们再讲讲。”陈晓明不耐烦地坐回去,让招募处人接着介绍。陈晓明吆喝:“来来来,报名报名。”

    招募处人扳着指头诉说参加赤卫队的好处,每个月三块现大洋,看戏不用花钱,还发衣裳铺盖,顿顿白米饭……有仇,帮你报仇;有冤,帮你打冤家。几个年轻人来精神了,跺脚骂娘。这个说财主的牛吃了他家的菜,还挨了地主鞭子;那个交不起租,卖了妹妹去抵债;张说隔壁的痞子摸自己女人的屁股,可痞子舅舅是贡生,惹不起;李说王麻子仗着有一个在衙门当差吃官饭的兄弟,硬是多占了自家的地造屋。

    招募处人打断他们说:“入赤卫队!看谁敢欺负自家兄弟。你叫什么名?号什么?来……”年轻的卖柴人欢天喜地报名。“发兵器吗?”有人问。“发啊。打棍、大刀、步枪,嘿,还有驳壳枪。”招募处人喜洋洋。“可以自己报。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们写上。武器不是白发的,要钱的哟……步枪二十五块银元一支。”

    这话像晴天霹雳,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卖柴人,傻眼了,嗫嚅道:“我不入了,行不?这么贵……我没钱。”

    “不行。我的赤卫队是菜园子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招募处人不答应,“蠢猪。没钱去打土豪,抢富农啊。把你们村里富人捉起来!叫他家里拿钱来赎,不就有钱了么?有钱不就可以买枪么!”

    “哪不成土匪绑票么?”卖柴人怯生生嘀咕。

    “你说什么?你知道林教头么?林冲上梁山还要献上人头呢。”招募处人说,“没有见面礼,怎么上梁山入伙?嘿嘿。”

    “这怎么能比唷……”卖柴人低声应道。迟疑许久说只要一根打棍做武器了,说购买打棍的一元钱,今后从月饷里扣除;

    又来了两顶蓝布小轿。前面轿子里走出一个老头,点头哈腰走过来。招募处人十分奇怪上下打量他,问:“你也来报名?”

    老头是个精明人,一眼就看出陈晓明是这里的头,不理会那人的吆喝,径直来到陈晓明面前。“军爷,我是替儿子报名的。”

    说着,第二辆轿停下来了。老头疾步过去,从轿子里拉出一个文弱少年,说:“军爷,这是我儿子,在武汉做革命生意的。”

    陈晓明开始并未在意,待听清楚老头后面的话,陈晓明身子一下子坐得挺直。“了不起了不起。山沟沟里出凤凰!在武汉做革命党……”

    “从武汉码头回来没几天……”老头笑眯眯与陈晓明说话,丝毫不掩饰自豪,“他在中央呢……我儿子!我儿子整天闷闷不乐。给他定一房亲,不肯要。总是要革命,革命。听说县上又开始革命了,就把他带来了。收下吧。长官,我不是老封建,我很支持革命的。我儿子在武汉革过命……”

    “太好了。请都请不到的哟。”陈晓明兴奋不已。

    老头子从少年衣兜里摸出一纸文书,急不可耐地双手捧至陈晓明眼前,恭恭敬敬咬文嚼字道:“军爷长官,这是犬子的关文,请过目。”少年指着朱印、墨记,补充道:“中央国民政府武汉农民运动讲习所肆业文书,这是彭部长的签名。”

    陈晓明见老头把一纸文书递到自己面前,可慌神了。接下吧,不识一字,不接下吧,不近情理。人家一口一个长官军爷,自己大字不识一箩筐,岂不很没面子?赶快顺着少年的话说:“哎哟,这还看什么?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的!你看这朱红大印!咱县里你是第一个。快快,给讲习所来的……你尊姓大名?”

    “在下姓蒙名戈鸣,字造帆。”少年撇撇嘴。

    老头手舞足蹈,说:“这下好了,我儿子又革命了。李瘌痢不相信,到处说我儿是假的,假冒武汉农民中央!还说什么既然是中央做生意,如何这等落魄?县老爷怎么不扎牌坊迎接?连乡保都不知道。还说冷百亩家的儿子当了北伐军连长,县长还请冷百亩吃酒看戏的……哼,他李家瘌痢懂什么呀?哦,对哟,我要驳壳枪。戴上驳壳枪,把村里人镇一镇!”

    “驳壳枪要交一百二十元,附送二十发子弹的。”陈晓明说。

    “给钱,我给钱。”老头掏出两张百元银票,一张一张交上,谦恭地说,“这是驳壳枪的钱。这是捐的茶钱。请长官笑纳。我早就准备好了。”

    陈晓明欢喜异常。见父子俩打扮也不像大财主,一面让人收下这招募以来第一笔捐款,一面试探着问:“老先生家几口人吃茶饭?富甲一方啊。开明开明。”

    “十几口人吃茶饭。富甲一方谈不上,有薄田二十亩,够吃够吃。不瞒您,长官军爷,当初犬子赴汉口大码头,去农讲所学习,是卖了一座茶山充盘缠的。这次参加革命卖了一口鱼塘哟……犬子上过新学堂,懂兵法,说起打仗头头是道哩,是个做大事的。军爷长官,你有发望的,在您队伍上,不委屈,能不能……”老头吞吞吐吐说。

    “共同发旺共同发旺。你老爹放心,我不会委屈他。我懂老爹意思,我让他带兵,不让他当兵。”陈晓明略一思索,说,“当副大队长。跟在我左右,我正缺个军师哩。”

    老头千恩万谢,领着儿子欢天喜地走了。说明天回家去摆酒宴庆贺,后天一定送犬子回营。

    邱国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老大不高兴,让随从去唤陈晓明。陈晓明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邱国轩扭头就走,在一个无人处站住。陈晓明跟在后面忐忑不安,不知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你,什么是有‘发望’?”邱国轩劈头就问。“督军,您问这个呀?嘿嘿,”陈晓明挠挠头,松口气,心想你这个外乡佬,听不懂!“别信那老头说的……‘发望’就是会发达有希望成大事呗。”

    “你小子猴精!老子招兵往里贴钱,你倒好,招几个赤卫队赚大钱!”邱国轩话锋一转,恶狠狠地盯着陈晓明,手指戳着他的额头,“你从哪里搞来枪?”

    陈晓明这才明白邱国轩的意图,嘻皮笑脸地说:“哎呀,督军,您的手指厉害,别戳,行不?我伤还没好哩。”“严肃点。说!”“我哪里搞来枪哦。您那里不是有枪么?我收齐钱再到从您那里买呀……”邱国轩恍然大悟,脸上随即浮上笑容,用力在陈晓明额角戳去,说“你他妈的比老子还会打盘算。你别蒙我。你要在别的地方藏着枪埋着炮,我一枪毙了你。”

    “我哪敢呢。哪敢啊?”陈晓明急忙申辩,“保证上你那里买枪。”

    “说,这生意怎么做?”邱国轩问。“四六分。”陈晓明说。邱国轩不理。陈晓明举起三个指头:“三七……”邱国轩干脆别转身。“督军大人,你也太黑了罢。”陈晓明急了,脱口而出。“我黑?”邱国轩缓缓转回身,眼露凶光,“好!二八分。”陈晓明被盯得心惊肉跳,改口道。“一九分。我九你一。”邱国轩斩钉截铁地说,“否则,别想从我这拿走一支枪。”“好吧。还说不黑?真是铁公鸡。”陈晓明无奈,不满地嘟噜。

    邱国轩拍拍他的肩,说:“知足哟。人要知足。若不是我邱某人,你早就成水鬼啰,还跟我讨价还价哩。去,办你的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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