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大偏至正-急迫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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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太炎在日本住了三个月后回国。

    这时的章太炎,心中有一个宏伟的计划,就是要用一年的时间,写一部中国通史,以激发民气他在给梁启超的信中说:“然所贵乎通史者,固有二方面,一方以发明社会政治进化衰微之原理为主,则于典志见之;一方以鼓舞民气、启导方来为主,则亦必于纪传见之。”后来这个计划没有实施,只留下一个提纲。

    他在浙期间主要致力于修订《訄书》。

    《訄书》是一本论文集,于1900年编定,书前有作者识语,其中说:“幼慕独行,壮丁患难。吾行却曲,废不中权。逑鞠迫言,庶自完于?”逑,求索,鞠,意为穷究,迫,犹言迫不及待。这是对书名的解释,合起来就是说,他急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但下面又加上“庶自完于”一句,仅仅说出来就行了吗?他的意思,是说出来以后,更要付诸实践。

    《訄书》原有50篇,这次修订增为63篇。章太炎一生追求文章的完美和不朽,所以对这部建立自己思想体系的著作倾注了巨大的心力。这个修订本较之1900年的版本,多了反清革命的内容。十年以后他又一次修改这部著作,却把很多具有革命思想的文字删去了,并且更名曰《检论》,去掉了他以为是偏激的话,想要传之永久。然而在革命史上,1904年出版的《訄书》最有代表性。

    全书的第一部分是对中国古代学术史的总结,论述了从先秦到清末学术的发展规律,阐发了各时代学术特点,追溯流变,品评得失。章太炎在论述一时代文学特点时,善于运用历史、地理、政治等各方面知识,加以综合考察,并不是孤立地来看文艺和学术。第二部分讨论哲学,收入了他讨论人类进化、种族形成、语文起源等问题的论文。第三部分考评中国历史上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的利弊,目的是为当前的建国构想提供参考。他的主张大致有:行议院制,行均田制(《定版籍》《相宅》是作者在东京与孙中山讨论革命以后土地制度、赋税及建都等问题的记录)、司法与行政应该分立、军队和政府应该由不同的官员来管理亦即军队不得干政、加强法律建设、反对无政府主义等,说明他对未来共和国的建设是考虑得较为详细的。第四部分讲的是编著史书的方法和应注意的问题,认为写史要“知今古进化之迹”,特别要探究社会盛衰的原因。这一部分还对一些历史人物进行评价,意图从历史人物身上追寻历史发展的踪迹,中国历代的史书上都有纪传,人物是历史活动的集中点。魏晋时期士人喜欢品评人物,称为月旦,章太炎也精于此道。

    这次的修改最值得注意的是反满思想的加强,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章太炎勇于修改自己的不正确观点。打开修订版的《訄书》,首先看到两篇文章是《客帝匡谬》和《分镇匡谬》,表示与保皇派决裂,并严厉地批判了自己以前的错误观念。例如在《客帝》后面增加一段话道:“共和两千七百四十一年章炳麟曰,余自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而作《客帝》,饰苟且之心,弃本崇教,其违于形势远矣。且汉帝虽孱弱,赖其同胤,臣民犹或死之。满洲贱族,民轻之根于骨髓,其外视无异欧美。故联军之陷宛平,民称顺民,朝士以分主五城,食其廪禄,伏节而死义者无一于汉种……满洲弗逐,欲士之爱民,民之敌忾,不可得也……因删是篇。”

    章太炎对孔子的批判值得注意。年轻的章太炎认为,“儒家之病,在以富贵利禄为心”,“盖孔子当春秋之季,世卿秉政,贤路壅塞,故其作《春秋》也,以非世卿见志,其教弟子也,惟欲成就吏材,可使从政。而世卿既难猝去,故但欲假借事权,便其行事。是故终身志望,不敢妄希帝王,惟以王佐自拟”。为了当好王佐,儒家信徒只好“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孔子本人周游列国,已开游说之端。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者也”,章太炎却将“圣之时者”解读为“惟在趋时,其行义从事而变”。针对孔子倡导的“权变”和“中庸”,章太炎斥责道:“所谓中庸者,是国愿也,有甚于乡愿也。”“国愿”的表现形态是“‘缝衣浅带,娇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则一国皆称愿人”。

    重订的《訄书》中有《订孔》《学变》《学蛊》《清儒》等篇,接续汉代王充的理性批评传统。他批判孔子“虚誉夺实”,更指责后来的尊孔派“苟务修古”,只是为了在现实中多得利益或保持他们的既得利禄。他甚至激愤地说:“孔子之出于支那,实支那之祸本也。”

    当然,他在文章中也称赞孔子是古之良史:“虽然,孔氏,古良史也。辅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机斗矣。谈、迁嗣之,后有《七略》。孔子死,名实足以伉者,汉之刘歆。”

    《訄书》最显著的特点是文笔过于古奥,一般人很难读得下来。章太炎的文章语言精练,篇章结构也极严谨,读起来很有气势。可惜的是,即便是学问很好的人也难完全读懂,因为他爱用古字、怪字,又尤其爱用典故,有时一句话里能用几个典故。书名《訄书》就很费解。尽管如此,这部书在当时为宣传革命还是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当时的报纸称它

    “印本一出,风行一时”,声价之高,“轰震海内”。因为原书没有标点,有出版社特为印行圈点本,并多次重印。然而,几年后,章太炎在北京又一次修订这本书时,将圈点取消,他希望凭着文章的天然气势,读者可以一气贯通。

    章太炎说他就是在这个时期,文章风格有了大的变化。他在《自述学术次第》中说:“余少已好文辞,本治小学,故慕退之造词之则,为文奥衍不驯。三十四岁以后,欲以清和流美自化,读三国、两晋文辞,以为至美,由是体裁初变。”

    当章太炎在家修订《訄书》的时候,上海闹起了学潮。

    上海的南洋公学,学生们受新思想的影响,喜欢议论时政,学校当局加以压制,学生一时激愤,有200多人退学。教员蔡元培同情学生,也宣布辞职。蔡元培(1868—1940),字孑民,号鹤卿,浙江绍兴人,进士出身,曾任翰林院编修,对西方学问素有研究,在当时维新派和知识界中有相当高的威望。他后来成为一个教育家,任过民国政府教育总长、北京大学校长、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职。1902年初,他在上海与黄宗仰、蒋智由等人联合组织了中国教育会,并被推举为会长。该会的宗旨是改良教育,用自办学校、自编教材并发行刊物的办法,传播新思想,培养新式人才。南洋公学大批学生退学,就发生了一个续学的问题,为了支持学生运动,又为了实现以办校改革教育的理想,蔡元培等决定创办爱国学社。不久,南京陆军师范学堂学生章士钊等40多人,也因为闹学潮退学来到上海,加入爱国学社。

    有了学校,就需要教师,蔡元培原来就认识章太炎,知道他的学问很好。学社成立后,他写信延请,章太炎接受了邀请,于1903年春来到上海。

    爱国学社在上课之外,每周举办一次时事演讲会,地点在张园,老师和学生都可登台演讲。演讲的内容主要是抨击列强侵略中国的罪行,揭露清王朝投降卖国的行为。当时上海有一份倾向革命的报纸《苏报》,经常把这些演讲的内容记录下来登载,造成很大的影响。张园演讲遂为全国学界注目。

    章太炎在校担任三、四年级的国文教员,其教学法不同寻常,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多述明清兴废之事,意不在学也”。他在课堂上经常讲扬州十日、嘉定屠城等历史事实,用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等的议论来启发学生。有一次他出了一道作文题,让学生写一篇自传,叫“本纪”——古代史书上只有为皇帝立传才能叫本纪。其中两个学生,柳亚子和陶亚魂在作文中讲述了他们开始追随康有为尊孔保皇,后来思想发生转变的过程。章太炎看了,提笔写下《致陶亚魂柳亚庐书》,也回顾了自己思想发展的路程,并赠《訄书》互勉。

    张园的每次活动,章太炎都参加,并且每次都要激昂慷慨地演讲,深受听众的欢迎。马叙伦回忆说:“张园开会,照例有章炳麟、吴敬恒、蔡元培的演说,年轻的只有马君武、沈步洲也夹在里面说说。遇到章炳麟先生的演说,总是大声疾呼地革命革命,除了听见对他的鼓掌声以外,一到散会时候,就有许多人像蚂蚁附着盐鱼一样,向他致敬、致亲,象征了当时对待革命的欢迎……”

    南京来的章士钊也这么说:“壬寅、癸卯间,初承拳乱,士风丕变,新党群集上海,昌言革命,以吾家太炎先生为之魁。”

    章太炎爱护学生,奖掖后进。在这个时期与他特别要好的是三个人。章士钊(1881—1973),字行严,湖南长沙人,年少有才华,来上海不久,就担任了《苏报》的主笔。邹容(1885—1905),字蔚丹,又作威丹,四川巴县人,曾留学日本,在日本也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他和陈独秀等在日本留学时,因为闹学潮,与驻日使馆官员冲突,他们集合一些学生,趁着学监姚某与情人私会时,冲进屋内将其拖出,当众剪下了辫子。结果,姚某出了丑,邹容失了学。张继(1882—1947),字傅泉,直隶沧州人,身材魁梧,孔武有力,章太炎在日本时就认识他。在这几个人中,章太炎年龄最大,邹容年龄最小,这一老一小一见倾心,关系最为亲密。

    邹容有狂气,恰如章太炎。章士钊说他“少年英发,不可一世”。邹容的父亲是个商人,邹容小时候,父亲一心想让他参加科举考试,但他对此毫无兴趣,因此挨了不少打。后来邹容跟成都吕翼文问学,进步很快。他平时言谈口无遮拦,“指天画地,非尧、舜,薄周、孔”,弄得吕翼文胆战心惊,把他打发走了。于是父亲只好将邹容送到日本。

    邹容初到爱国学社,少年英雄,大家喜欢与他交往,但他还是爱骂人。这里的学生大多学习英文,邹容却对他们说:

    “你们在上海这个声色犬马之地,学它几年英文,将来可以当洋奴了,但不知中外的学问学到没有?”学生们听了脸面上过不去,起来要打他。

    章太炎时常同这三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相聚谈论,说古道今,指摘时弊。有一天,章太炎邀请他们三位到四马路九华楼饮酒。越说越高兴,都觉得这种聚会和缘分实在难得。几杯酒落肚,章太炎道:“诸位,我们几个人都在努力于革命运动,我提议,我们不分年龄大小,结拜为兄弟。”另外三人齐声说好,于是,大家举杯盟誓,永结金兰之好。四人之中,章太炎年纪最大,已经三十六岁,邹容只有十八岁。邹容戏称章太炎为“东帝”,并自称“西帝”。

    章太炎在爱国学社里也是一怪,学问之大自不必说,脾气也大。他的一身打扮就绝得很。在众多师生中他是少有的没有辫子的人之一,他将头发留了五寸多长,分成两股,一左一右,很是滑稽。一年四季,手里总要拿一把扇子,大模大样。春天穿长袍,外面要罩上一件特制的日本“和服”,夏天则着半截长衫,腰间胡乱勒一根草绳,到人家里做客,常常无所顾忌地脱去上衣,袒胸露乳。因此,像在苏州时一样,经常要闹一些笑话,他也毫不在乎。在这之前,他的妾王氏因病去世,他的生活无人料理,吃饭穿衣简单艰苦。另外,爱国学社的教员是没有薪水的,章太炎在授课之余,为人翻译《妖怪学讲义》,用赚得的一点稿酬辛苦度日。这一切,再加上他本人不讲卫生,常年不理发、不洗澡,在讲堂上有了鼻涕时,也不用手帕去擦一擦,而是直接用袖子抹两下,日久天长,两袖竟擦得油光发亮。在别人是不忍卒睹,在他却怡然自得。可以说,章太炎是全校最脏的教员。蔡元培后来在北大主事,采取兼容并包主义,教员持什么观点的都有,但没有听说有个人卫生脏得像章太炎这样的。这么说来,蔡校长胸襟之宽大更可见一斑。

    章太炎性情时好时坏,变化幅度很大。有时一本正经地给人讲些笑话,听的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了,他自己却不动声色。更多的时候是办事古怪。他烟瘾很大,没钱买烟时只好借钱。有一次,他穷得没钱买烟,就写字条给一个朋友道:

    “今已不名一钱,乞借银元两枚,以购香烟。”同室的蒋维乔看见了,问他:“既然已经向人借钱了,为什么不多借几元呢?”太炎答道:“同他不过两元钱的交情,多借恐怕他不会答应的。”

    他的性格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是暴烈,这在时务报馆里康有为的弟子已经见识过了。遇到自己不满意的人事,他常常不顾后果,猛烈地发作一阵。但他有一个特点,就是发作以后就完了,再见面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只要是为了公理,不为私利,一切矛盾都可以解决。但有一个例外,在爱国学社里时,他同吴稚晖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本来是也是为了公事,但后来又多次冲突,意见越闹越大,以致终生没有和好。

    吴稚晖(1865—1953),名敬恒,又名眺,江苏武进人,二十七岁中举。1902年留学日本。他和另外几个江南的学生要求进日本成城学校学习军事,没有得到清朝驻日公使蔡钧的同意,而欲进这个有“士官生之摇篮”之称的学校,必须有蔡钧手写的证明。吴稚晖到使馆里大吵大闹,但无济于事。蔡钧还要求日本警视厅以妨害治安罪将这些闹事者逮捕,返解回籍。吴稚晖愤怒已极,写下了绝命书,在日警押解下路过皇宫护城河时,纵身跳入,以死抗议,幸亏被军警救起。蔡元培恐怕他一路上还会寻死,特地陪同他回国。到上海,请他出任爱国学社学监。

    爱国学社是中国教育会创办的,一般说,学社里的人都是教育会成员,两个组织是一家。但从经济上说,学社可收学费,有一大笔收入,而教育会则无经济来源,对学社的贡献也只是派去几个教员而已。因此一些社员就常表示不满,认为学社养活着教育会。教育会一方则指出,爱国学社是教育会设立的,没有后者,根本谈不上前者。在学校里,双方经常发生争论,其中吴稚晖代表学社方面说话,章太炎竭力为教育会辩护。

    与章太炎住在同一个宿舍的蒋维乔回忆说:“当时会中人,戏言此会颇类似梁山泊,因为点将录,有人以稚晖拟宋江,亦有以足智多谋拟为吴用者。某日,开评议会,议及教育会与学社分合事。稚晖恃其滑稽态度,出语尖刻,偏袒学社方面。太炎当众拍桌大骂云:‘稚晖,你要阴谋篡夺,效宋江之所为,有我在此,汝做不到!’稚晖向来口若悬河,当者辄靡,但对太炎之疯头疯脑,不得不让步,默然无语。从此,每遇集会,若有太炎在座,稚晖必避席。太炎恒谓人曰:‘稚晖妄人也,乌足与语。’”

    矛盾越积越深,双方终于大打出手:因为教育会和爱国学社的矛盾,有一次章太炎大发雷霆,与爱国学社的章陶严(章士钊之弟)等几个学生大吵大骂,竟打了起来,等章士钊等人赶来拉开时,章太炎的面颊上已挨了几下,不过他还端坐不动,说:“我颊可批,我舌不可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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