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宝落妙笔画睡莲 宝亦粗心辱林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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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承影在后院听得风声,早有预感,跟洋人对峙十有八九要吃亏的,并不惊诧。却先唤过夫人以及门客道:“我且去会会,你们好自镇定。若有意外,不能不回周旋,你们自管和亲家回报,他自有法则,不可惊动家中老小。”旋即出来,会了差人。差人拿了一面牌子,说了一二,陈承影便附耳跟他们说了几句,他们便出去候着。众人忙凑过来,陈承影道:“是因洋人的事,但也不是要捉拿我。我自去周旋,你们且等消息。”带了随从,跟着差人去了。

    却说巡抚卞宝第得了总理衙门指示,表示妥当处理双方,不可将事态激化了。倘若得罪英人,不好收拾,引发民愤,也不好收拾。正在为难,突然瞅见案头《兰亭集序》,不由生了灵感。原来卞宝第向来喜欢兰亭之书,时而揣摩,又晓得兰亭集会之典故,原来是王羲之为调和晋代之将相矛盾而组织的集会,如果效仿,倒不失为和谈之妙法。当下在于山设了一宴,邀请了名流雅士,这边是领事罗切斯、教士亨利,那边是陈承影为代表。那玉山观雨亭,乃是风景绝佳之地,四面皆城,俯瞰楼宇林茨,远处烟山雾水,先以观光。那英人不耐烦,罗切斯道:“且把要事谈妥,你们再谈论风景。”卞巡抚道:“两不相误,今天一是中外友人此地娱情,二是将瓜葛沟通,以免冲突。既是领事大人开口,则先说说意见。”罗切斯道:“租地建房,乃是条约的规定,有法可依的,现在乱民阻挠,是不依法作乱,巡抚应该制止才是,还有什么可说的?”卞巡抚道:“陈大人有什么可说的?”陈承影慨然道:“川石岛乃我陈姓祖地,又为福建门户,断断不能由外人建立教堂的。不论哪里的规定,乡民是不答应的,最终只会以死力争。”罗切斯道:“乡民如此刁蛮,巡抚大人应有责管束,且私设团练,危害我方安全,若发生伤害,我英方定要问罪。”陈承影道:“团练乃乡民自愿组织,保护本土,有何不可?”两方据理力争,陈承影毫不让步。卞巡抚道:“总理衙门下令,可依据条约斟酌民情,处理此事,但不可再发生械斗。前者有乡民被杀,引起福州群情涌动,以后如再发生如此事件,即便领事有照会,我府亦无能为力。”

    于山之会,并无结果,卞巡抚将包袱甩给起事两方,谁若再先闹事,担负责任。此后英人见团练防备严谨,亦不敢在川石岛再有举动。

    却说后花园中一书房,乃是陈府之家塾,聘请了先生周半农,教四公子宝落、五公子宝亦。因子女众多,年龄参差不齐,陈承影可为延请先生费劲心机。周半农先生颇有教名,原来带着宝落、宝亦入蒙。几年后,宝常宝理也到了入学年轻,族中人等商议族塾复课,本来要请周半农当族塾先生,但族塾要带十来个学生,周先生喜静不喜闹,于是继续教宝落、宝亦。因书房僻静,靠近花园,他也不凑陈家的热闹。

    周先生因家中母病,歇馆几日,宝落、宝亦也落得清闲。恰好一番暴雨过了,花园池塘中几朵睡莲含露,娇艳可人。宝落一时有了兴致,就着画笔、铅粉画了起来。原来宝落生性喜欢涂涂抹抹,画树木花鸟,稍后懂得去南后街买了些画册、胭脂铅粉,自己钻研画技,那画出来的居然栩栩如生。常常下了课后,在花园中看花鸟形状,记忆在心,而后凭心画出。作为闲情逸趣,老师并无干涉,时而在边上还赞叹数句。

    宝落当下画了没骨睡莲,自我欣赏了一阵,待干了,便卷了从园门出去,来到南后街一品梅画斋。宝落常到此处买颜料画册,与斋主方松风甚至相熟,当下递给他装裱。方松风展开画卷,一派清新显露出来,却把雨后初晴的气象淋漓展现了,不由赞叹道:“这画当是你的风格了。有画功比你深的,未必有你鲜活。”那方松风是方家,得此赞叹,陈宝落颇为兴奋,道:“与墙上这些画作相比,如何?”那墙上挂的,有不少名家的画,在此买卖。方松风道:“也是不差。你若肯卖了,也可挂在此处。”陈宝落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装裱完了,就挂在此处,看看有没有中眼的。”方松风道:“此画鲜活,定有人青睐。”

    恰几日后,陈承影要给光禄坊的孙老爷庆生祝寿。当年与孙老爷在京中有一面之缘,孙老爷回乡后喜欢玩金石书画,陈承影便叫了家人到南后街买几幅字画凑了,以使礼物文雅。买画的是老爷的使唤陈依弟,他不识几个字,更不晓得字画,只是勤快,一溜烟就到了一品梅,只是叫嚣要好看的画儿来几幅。斋主方松风给他两幅老到的,他倒嫌弃道:“哪能黑白的给我,要有颜色的,不差钱。”他一门外汉,便以为艳丽的值钱。方松风便把陈宝落的《睡莲图》给他,他倒满意了,道:“这个多养眼,又喜气。”卷巴卷巴回来。待到闲了,老爷要看画儿是什么模样,便展开看了,不由点头,再一看落款,居然是宝落的画儿。便传唤陈依弟道:“荒唐!叫你去买些名家的画,怎么将宝落的画拿来凑数,我要送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陈依弟委屈道:“确实是一品梅买的,却不知道是宝落画的。”

    当下把宝落叫来,问了,才晓得原委。宝落一看自己的画,装裱一新,像模像样,若不看落款,都以为是哪个名家的,心里着实高兴。陈承影晓得来龙去脉,再看宝落对着画卷的痴迷劲儿,大喝道:“不学无术!”一张手,居然把一幅《睡莲图》撕成两半。宝落与陈依弟均惊得目瞪口呆。陈承影喝道:“还不快回去温习功课。往后不准再弄这等雕虫小技!”宝落又惊又怕,一出门忍不住号哭起来,一路奔回自己的房间。恰侍候起居的丫鬟锦云见了,慌忙告诉张夫人。

    张夫人过来,初时还以为宝落遭了谁的毒打,后来哄了半日,方才晓得究竟。不禁奇怪了,道:“你爹这是怎么啦,不就是画画儿吗,画得好了也骂?莫不是他有什么糟心事,有糟心事也不至于发泄你身上呀。”猜了半日,猜不出究竟,道:“你且莫哭,你爹训斥你,自有他的理由,我且问清楚了。”

    当下来见老爷,见他还紧着脸面沉吟,知他心里有事,也不敢高声,只是问道:“宝落究竟犯了何事,将他骂得那般伤心,还不许他画画了?”陈承影叹道:“不务正业,倘若不严加禁止,将来后患无穷。”张夫人想,那就是画画的事了,婉转道:“你说的是画画儿?那是怡情养性的活计,又不是浪荡子的勾当,何至于此?他画画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平日里也晓得,今天怎么就动此大怒呢?”陈承影道:“平日里只晓得是课余闲兴,却不料如今画上一品梅画斋去了!”张夫人道:“那是他画得好,画得好也是错?”陈承影道:“正是。你见他神迷心醉的样子,便知道如今心思全在那里了,倘若放任下去,岂不误了正业?”张夫人听了,方晓得老爷的用心,更晓得明年开春,宝落要童试科考的,怕他乱了心性。

    张夫人道:“你这么做,他完全不晓得你的心思,只是一味委屈。跟他慢慢讲了就是。”陈承影道:“重病猛药,不当头棒喝,只怕他戒不了画瘾。”

    张夫人晓得他一向以威严教子,自己便回来细声细语和宝落讲了缘由。宝落道:“科考是科考,画画是画画,两不耽误的,为何却要禁了?”张夫人道:“他一时怕你分心太多,你且消停几日,待我回头慢慢劝他。”

    宝落与宝亦两兄弟在一起,跟周先生一样,不爱热闹。宝落至爱画画;宝亦课余只爱看闲书,都好沉迷进去,什么《会真记》《欢喜冤家》《五美缘》《灵境野史》,也不管合不合适看,凡是有故事的,都能着魔。看得精彩的,便是吃饭时,也在痴痴地想着书中人物,若有所失。旁边见了,都觉得这孩子有点“呆”。因平时不甚言语,更让人觉得先天不足。他貌拙心明,也知道这些闲书并非正道,若是让父亲看见了,必定重罚的,因此,平日里在花园中看这闲书,还不忘拿着本经书,若碰巧父亲来查看,则把闲书藏了,拿着经书来凑数。

    在哥哥们的藏书里,他把那些个有趣的小说笔记全都看过,没有新的,便会央求宝回到李家的辛夷楼里借些个。自从宝回出了事以后,则再也不去借书了。今儿趁着先生休课,宝亦便瞒了丫鬟家人,独自出门,到南后街求艺书局。原来此间多古旧书,种类繁杂,可以买进卖出,是文人雅士淘书的好地方。宝亦一搭上书架,已被书香迷醉,当下埋头其中,这本有趣,那本更好。突然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惊回头,却是林舒。原来林舒也是此间的常客。他曾见宝回带着宝亦到辛夷楼,有过一面之缘,故而记得。林舒见了他,问道:“好久未见到宝回了,莫非有什么事?”宝亦边看书边道:“他病了一阵子。”林舒道:“难怪,为何得病,现在如何了?”宝亦心不在焉随口道:“跟李家的小姐私奔不成,积郁成疾了吧。”话出了口,自己听了也觉得不妥,道:“你倒是别告诉别人,家丑不可外扬。”

    林舒听了,倒若有所思,回到家里,所有蛛丝马迹所见所闻,聚在一起,凝成心结。闷闷不乐地过了一个晚上,到了次日,忍不住,把丫鬟支出去,问了李碧玉道:“有一句话,结在心里,不知当不当说。”李碧玉疑道:“你我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林舒道:“昨日听说陈宝回病了一阵,乃是跟一个李小姐私奔不成,况且我又得些风言风语,心里有疑说的是你。”李碧玉听了,低下头,慢慢眼泪就出来了。林舒道:“你哭什么,倒是说话呀,我若说错了,你骂我就是。”林碧玉道:“我能说什么,我已被羞辱一次,你如今是再想羞辱我罢了。”

    林舒听了她又羞又愧的口气,已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本想娶了个千娇百媚的妻子,未承想还随着一顶绿帽子;本来入赘就已憋屈,但还能忍受,如今这一肚子苦水却再忍不得了,只觉得气从丹田上了脑门,却无处发泄,啪的一声击打在桌子上,却把自己的手打得生疼,把小姐和门外的丫鬟都惊呆了。叹了一口气,林舒出门扬长而去。那丫鬟扶着哭啼的小姐,死劝活劝才止住哭。丫鬟又要去叫夫人,被小姐劝住,道:“别叫,这苦我自己消受,我睡一觉就好,你听我的就是。”

    傍晚,丫鬟回到房间,发觉门窗紧闭,想着小姐还没睡醒。又想,不对,去时门也不曾反锁,何以又打不开,叫小姐也不应声。心下惊疑,扒着窗户纸往里瞧,这一瞧脚软了,嘴里也叫不出来,瘫倒在地。又一个家人见了,过来扶持,丫鬟这才道:“快,快叫人,小姐出事了。”

    众人吆喝着踢开门,却哪里来得及,小姐吊在房中,身子还不曾凉,口中却没得气出了。解了下来,放在床上,没有一点儿声音了。老爷夫人赶来,乱作一团,哭喊声大作。又唤人去叫林舒。原先林舒十分气恼,出得门去,此事又不能和人说,只是在不远处找个地方喝闷酒。喝到三分醉意,眼泪自流了出来。男儿穷困而不折节,自己穷成大辱,怎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平时虽落拓不羁的,可此事把骨子里的伦理都勾出来了。正昏沉间,突然找来的家人叫道:“快回快回,小姐出事了。”惊出一身冷汗,也把酒给惊醒了。

    回到家,却见李碧玉横尸床上,昨日里还莺啼燕语,今天已到黄泉了,知道这事儿已经辱了小姐,叫她不堪了。本来心痛,现在突然蹦出一个悔字,一口气儿突上脑门,差点晕倒,口里叫道:“是我害了你呀!”

    当下准备丧事,把小姐抬到厅堂,众家人做各种哭状,丫鬟们细啼,林舒哽咽,悔不该丢下那一句话酿成大祸。李夫人视为宝贝的,号啕大哭,伏在小姐身上拍天抢地,只想拍醒来能说上一句话也好。也正是命不该绝,被夫人摇来摇去,突然间身子动了一下,眼尖的吓一跳,仔细瞧,却见胸中微微起伏,是有气儿的,夫人忙把她身子扳过侧身听,突然冒出几声咳嗽,活生生把一口痰咳了出来。众人叫道:“醒了醒了。”

    林舒扑了过来,却见真是一个活人,哭得更厉害了。小姐悠悠醒来,道:“我这不是在黄泉?怎么见着你们!”林舒道:“莫去黄泉,好好一起厮守,你我不再提那往事了。”这一遭生死,换了个伦理颠倒。当下才懂得叫了郎中,将小姐慢慢调养,也怪李碧玉命硬,一生劫数甚多。

    此事平息之后,李碧玉只将原委,一一告诉了林舒。林舒不怪罪小姐,却对陈宝回产生了罅隙,埋一伏笔。这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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