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陈承影三顾马晓春陈宝亦一试八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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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陈宗耕到了陈家,虽说除了陈承影和陈宝回对他好,其他家人并不待见,但宗耕一心只埋头读书,也不多事,倒也怡然自得。闲时与宝回做做诗,或者陈承影过出一同题文章,于他而言,这是理想的生活。陈承影试他文章,均觉得功底扎实,条理清楚,股股比那同龄的人儿要精辟许多。又想他只学了村塾,何以这般扎实,除却自己的用功,那先生定然有过人之处。

    便问宗耕这做八股的功力来自何处。宗耕道:“我退学之时,马先生给了我一本《历科程墨持运》,里面均是历届中试文章,极有功力的,让我悉心体会,必有所悟。里面文章,我读了不下百遍,最初只得口熟,而后颇有心得,如今做起文章,心里有一套路,故能做得有模有样。”陈承影道:“马先生教书又如何?”宗耕道:“他是极用心的,学里有八九个学生,才智不等,他能因材施教。譬如那根基差的,只叫他多多背诵,背得久了,有了意会,才肯给他讲解。他中过秀才的,后来省里考过几次,未中,便一心教学,又对历届考卷多有研究,故学生中有中举过的。”陈承影道:“料是一个好先生,何以屈身村塾?”宗耕道:“他是性情豁达的人,随遇而安,倒跟别的先生不同,那些先生只拣好的东家。”

    且说秦先生不堪学生顽劣,想管又管不住,不管又不符师道,一直在诉苦。陈承影便问陈二斗究竟。陈二斗自然不提宝理顽劣,只道:“秦先生年纪老了,因先前不能师道尊严,如今学生倒不怕他,越发难管教。他原把学生分了甲组乙组,原来指望乙组的上进,如今反而让乙组的破罐子破摔,不但学生,而且师生间都敌对了,塾里常常纠纷不绝,他的分寸也乱了,时时跟我说起要辞学而去。”陈承影听了半晌,蓦地想起马先生,决定会会他去,便问宗耕其名,晓得他名叫马晓春。

    选了一日,叫陈依弟去打听马晓春。刚吩咐完毕,又觉得不妥,既是有心聘请,该得尊重些,自己去一趟才好。做先生的,也有清高的,派下人去,倘若狐假虎威,怠慢了先生,惹出不快,倒把事情搞砸。于是专程去川石村塾。见到的不是马先生,却是另一个游先生。因问了,才晓得马先生已经辞学,不知所去。怅然正要回来,却被陈承茂拦住了,请回家去说事。陈承茂道:“前次说起让宝常寄名一事,可曾办妥?”陈承影这才想起,这几个月忙乎,早已经忘了此事。陈承茂道:“如今倒有一个合适人家。因我收了鱼到台江做贩,有一家开鱼丸店的,叫张同利,膝下有一个儿子,算命的说了,若收得一个义子,才家和业兴。他听了宝常也找寄名的事,也感兴趣,只不过他是一个生意人家,合适否,问了你才知。”陈承影沉吟道:“你看他为人如何?”陈承茂道:“他做的是正当生意,求和求兴的,不曾有偷奸耍滑的风闻。”陈承影道:“这样就好,此事不是大事,不是小事,只要是老实人家,好快速寄名,早脱歹运。”

    陈承茂当即便周旋了。张同利为人甚是热忱,亲自来陈府拜会,陈承影忙迎了进来道:“此事当须我亲自登门应请,没想到却由你来,真是不该。”张同利道:“一样一样。”陈承茂见是一爽利人,也放心下来。当下又备了礼,带着宝亦上门,拜了干爹,做了些仪式。此后两人常往来,但凡年节,张同利备了衣饰鞋帽等送来,陈家也备着厚礼答谢,干爹干儿叫得颇为亲热。

    这一日,突然家人来报,门外有一男子,自称是私塾先生,要见主人。陈承影正在愁闷,今冬歇馆之后是否找一人取代了秦代儒,听得汇报,心想:莫不是马晓春闻讯而来?当下大喜,亲自出门迎候,见一青衣男子,约四五十岁,眼巴巴等着。陈承影道:“莫不是马晓春先生?”男子道:“在下姓牛,草字适之,闻得贵府想聘请学里先生,特来一试。”陈承影忙请进花厅,分主宾坐下,献上茶来。陈承影道:“跟先生素未谋面,何以知晓?”牛适之道:“与川石村塾的游先生是同乡,因会面而得知,不惜颜面而自荐,多有冒犯。”陈承影道:“哪里。先生目下哪里高就,曾经教馆几年?”牛适之道:“教馆也有十来年,弟子中考过举人的也有,目前在南门殷家私塾。”陈承影道:“殷家明年不续馆?”牛适之道:“他续不续馆,我是不想待了。为人小气,先前去时,饭菜还好,后来日渐寡淡;家有急用,想先支取些,却也扭捏,极不慷慨的;那孩子又蠢如牛,教也教不会。人往高处走,如今趁着还没歇馆,找个好下家才是。”陈承影听了,点头沉吟道:“你教的是家塾,若是我这里,则是族塾,要对付十来个孩子,恐怕没那么容易。”牛适之道:“无妨,我就是二十个学生的馆也教过,我自有一套。”聊了若干,陈承影便送他出去。

    张夫人在后堂听见了,出来道:“这年头塾馆先生是多,毛遂自荐的也有,鱼龙混杂的也有,却要仔细打听了才能决定。”陈承影道:“这个自然。”夫人道:“这个牛先生如何?”陈承影道:“不成,一不踏实,张口就来,说什么二十来个学生的馆也教过,却也说不出一二,二是到了这一家,却说上一家的不好,不是诚朴之辈。品行不正,教出的学生也必然不成。”

    却说清客田耳这日在街上闲走,见文运楼书店贴了一红纸,上写:新刻精选三科乡会墨程,方家评选,限量有售。当即进去买了一本,晓得陈承影对科墨评点颇有兴趣,当即拿回来与陈承影品读。陈承影翻看过了,猛然见封面下刻着“螺洲马晓春评选”,不由叫道:“定是他了,所谓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让田耳去文运楼探听马晓春的去处。不多时,田耳回命道:“马晓春还住在文运楼,今日去西湖游玩了,店主转告,明日将会在店里等候,到时叫人差他过来就是。”

    次日,陈承影亲自到文运楼,马晓春内里已在等候,店主捧出茶来。陈承影问道:“可是在川石村塾教过馆的马先生?”马晓春道:“正是。”陈承影道:“幸会幸会,曾到川石塾里去找,不期在这里相会。”问了才晓得,马晓春在川石失了馆,便到福州各处访友,恰文运楼要选科考书,去年评选的先生又北上了,马晓春在朋友荐下,试着评选了几篇。店主十分满意,晓得是有功底的。把历科墨卷评选了一本,接着店主又让他继续评点经书,刻印成册,以待士子买用,便留了下来。

    陈承影正想试试马晓春的才学,便问道:“尊选墨卷,是哪一种文章为主?”马晓春道:“自程朱开创理学,传播四海,文章总以理法为主。每个考期风气总在变,但理法总是一般的,大约是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其不可带词赋气,前者少于文才,后者便不像是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其禁忌。”陈承影点头道:“那批注文章,又有何讲究?”马晓春道:“也是不可带词赋气。小可每见前辈的文字,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看见了,就要想到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上去,那就坏了。所以我批注文章,总是选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辟言语,以便让读文章的,读了一篇,能悟出诸多相关的道理,才是有益的。”陈承影点头赞道:“所以正经读书人,是不该乱去做夸夸其谈的诗词歌赋,我也是这般认为的。先生如此大才,为何不去科考?”马晓春道:“曾中过秀才,后来考过几次,只是科场不利,不胜惭愧,于是收了心,既无此命,得过且过,也是逍遥日子。”当下陈承影心中有底,道:“明日还请到我府上一坐,有事请教。”马晓春应承,将陈承影送了出去。

    次日马晓春在店头买了一个便柬,写了自己的名字,在陈府门口,投递给家人。家人报了,忙请进去。陈承影早已有备,主宾列席,清客等陪坐。寒暄之后,陈承影问道:“先生教馆多年,或在家塾里教一个学生,或在馆学里教一群学生,哪个更为操心?”马晓春道:“各有利弊,若与学生心气相同,相得益彰,最为轻松;若不投合,即便是教半个学生,也颇难为。”陈承影道:“此话怎讲?”

    马晓春品了口茶,侃侃道:“教学譬如放牧,教一个学生,譬如放一头牛,你若晓得牛的脾性,因势利导,也是轻松;若犯了牛脾气,成天较劲,怎能轻松?教一群学生,譬如放一群羊,若将头羊训好了,群而仿效,也是轻松;若无头羊,杂乱无章,便是三头六臂,也难以驯服。”

    田耳赞道:“精彩精彩,想必先生年少时经常放牛放羊,不想日后却派上了用场。”众人皆笑。马晓春认真道:“牛羊都不曾放过,倒是听老人家讲过放牛放羊的道理,做了比方,方家见笑了。”

    陈承影道:“若在群馆里,应是贫家子弟多的村馆好教,还是乡绅富家子弟多的族馆里好教?”田耳道:“村馆要难许多。”陈承影道:“这个倒出乎意料。常言,纨绔子弟多顽劣,穷人孩子早当家,想来应该是村馆好教才对。”

    马晓春道:“大人所言,是一理。族馆里也有纨绔子弟,桀骜不驯,村塾里也有聪颖孩子,勤奋好进。但总体而言,族馆里的学生,家教甚好,调教起来,顺气得多;村里的孩子,大人无甚家教,玩得野了,送到馆里,不知一何为一,二何为二,又不知礼,多有懵懂愚钝者,教起来十分费心。”

    陈承影道:“如此说来,身体力行者,方知其中奥妙,我等只是望文生义,想当然耳。”

    中午留住,设了家宴。马晓春不知所以,宴毕,问道:“不知大人有何指教?”陈承影道:“只因这族塾之中,有十几个学生,秦先生年老体力不支,想要辞学。我想请先生明春续了这个馆,冒昧之请,还望见谅。”马晓春听罢,又喜又忧,沉吟道:“教馆本是专长的活计,焉能不应承。但有一麻烦事,只因前几日光禄坊的钱大人要求我明春去教馆,我已答应他,我批注完了之后,年后即去他家。”陈承影听了,暗暗叫苦迟行一步,当即道:“先生高才,请的人自然多,在未入馆之前,去哪家都有可能,先生只要看谁有诚意便去哪家就是。”

    马晓春道:“陈大人厚爱,在下恩记。此事于我来说,既已答应人家,便要守信,岂能因后来者更有诚意而失信,此事万万不敢答应。”

    陈承影交谈许久,已知马晓春脾性,方才之言,只作试探,当下道:“且打住,今天尽情吃酒,改日再做理会。”当下宾主又谈些诗书文章,陈承影对马晓春才学颇为惊叹,心道:此等人居然科考无名,莫非真有命定之说?

    席散,马晓春扰谢而回。陈承影憾道:“怎生让他倒陈家学里才好?”田耳道:“他也就是一秀才,这样的资质,请一个并不难的,何必强他所难。”陈承影道:“不然,塾馆先生我也见得多了,多数用功在经书上,对调教学生并无心得。马先生对此得心应手,如今这族塾里,宝理等相当顽劣,见了我一套,背了我一套,懂得欺负先生,若是没有一个调教的,指定跟秦先生一样,换了还是一样想走。况且,教育事大,我不得不千挑万选,马先生确是我中意的。”

    田耳道:“既然这样,听说宗耕曾是他的学生,请宗耕去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不来,那就太不识抬举了。”陈承影道:“也好,让宗耕说一说,也许念着旧情。”

    于是,选了一日,亲自又带着宗耕,来文运楼上谢师。马晓春见了宗耕,也是欣喜,问了缘由,也为宗耕的前程高兴。那宗耕得了陈承影的授意,言下也希望他到了陈家私塾,有机会重续师缘。马晓春知道陈承影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让宗耕当说客来着,当下只好道:“只因不能失信,实在不敢从命。”悻悻而回。

    田耳计多,道:“其实根源不在马先生身上,而在钱大人身上。只要叫钱大人打消了请他的念头,他岂能不来?”陈承影道:“这倒是,不知有什么法子让钱大人改了主意?”田耳道:“若要用计,倒是手到擒来,只需将一些不利传言,传到钱大人耳中,说这个先生如何手脚不干净,钱大人必定辞退了他,这是离间计。”陈承影道:“不妥,这样子诋毁了马先生,不是好计。”

    当下,出于对马晓春的赏识,陈承影常常宴请他到家中,谈论诗书家教之事。马晓春常常不安,又借口拒绝。转眼间过了年,还亲送友,礼拜往来。恰还跟光禄坊的钱大人有一面之缘,便去拜会。席间谈起了私塾的事,原来钱大人有一幼子,刚刚要开蒙的,他也是见了马晓春先生的程墨评注,觉得有才,要定下聘约。陈承影道:“马先生是好先生,被大人聘请我只能望洋兴叹。”不胜艳羡。钱大人忙问缘由,陈承影当即说了一遍,道:“钱大人,我倒有一言,若你觉得难听,便当我没说,若你听得进去,倒可以想一想。”钱大人道:“请讲。”陈承影道:“若是开蒙,则请一个老先生最好。譬如我们馆请的秦先生,他是开蒙最好的,有几十年的经验,大人若是愿意,我只一句话请他来就是。”钱大人笑道:“你这明着是为我着想,暗里是想挖我的人。那秦先生大人为何不留着呢?”陈承影道:“秦先生年龄大了,好静,喜欢在家塾里待着,如今我那馆子里,孩子太多,他有些疲惫了。”

    钱大人道:“若是这样,倒可以考虑。”陈承影道:“不必考虑,今日就可以定下,我将秦先生转给你,你将马先生转给我,不胜感激。”钱大人笑道:“便是抢宝贝,也没你这么急的。”

    陈承影见有机会,慌忙把此事了结了。那秦先生确实因体力不支,又难以管束学生,转了馆也是好事。马晓春这样,就到了陈家馆学里。

    过了春,陈宝鼎来信,其在翰林编修,也托了乡党程允明暂租了房子,不过每月俸禄实在不多,要是家小过来,实在是不足以资用。对于弟弟们在信中所提的问题,他一一给予答复。他在琉璃厂看了一些书,想来对弟弟们的攻读是有好处的,便买了六套《子史精华》、两套《古文辞纂》、一套《绥寇纪略》,到时有福州人回乡的,随人寄回来。另外,家小等春暖时节,指派人马护送来。当下家人传读宝鼎来信,如读圣旨。陈老太不便看信,只是问七问八,陈承影便将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往好里说,陈老太乐得眉开眼笑。

    开春二月,县里童试,今年宝落与宝亦是要开考的。因此年后过了十五,陈承影便让周半农回到塾里,选取了往届的科墨选题,让他们试着做了八股,宝落敏捷,一蹴而就,宝亦磨了许久才好。陈承影看那试卷,心中也未有底气。又将试卷与众人看,田耳道:“作为童试的卷子,已然不错,在县里童生也是上上等,况且公子才思敏捷,必能高中。”当下又请了马晓春先生评讲。马晓春道:“才气是有,理法欠缺些,毕竟是孩子。”当下又讲了些虚实、反正、吞吐、含蕴之法,两个孩子听着似懂非懂。只待二月八日,陈承影并家人亲自带了宝落、宝亦,来到县衙。参加童试的人,多为十几岁孩子,也有些个年老的,都有白发了,耷拉着脸,面无表情,含羞待考。宝落见了,乃暗自发笑。

    当下按照牌号,进了考场。随着衙役一声道:“时辰到,各位考生肃静,有请知县、学政大人。”全场肃静,知县和学政从后堂出来,说了些考纪与勤勉的话,随即开考。当日考四场,内容有八股文、词赋、策论等。

    却说宝落,素来下笔很快,只有画画时才有耐心。当日,四场考试下来,用时才过一半多,他就把卷子交了出去,向两位大人施了礼,从大门出来了。那些个在外等候的人,见了宝落,有的道:“莫不是作弊给学政赶出来的?”又有道:“看样子不像个作弊的学生,莫非是天才,有神来之笔!”议论纷纷。陈承影在等着,见了道:“何以这么早出来?”陈宝落道:“已答完毕,不知要做什么,就出来了。”旁人纷纷赞道:“神童神童。”

    不几日发榜,头名居然是宝亦,宝落居然榜上无名。陈承影又惊又喜,惊的是宝落号称才思敏捷,居然名落;喜的是宝亦沉闷,不是很有希望的,居然中了第一。到了四月,参加了府考,其后是院考,宝亦一一通过。捷报传来,将那宝亦穿着大红绸子,骑着马,大吹大打地从文儒坊中穿过去,衙门的人拦着递酒,着实热闹了一番。陈承影又在家中请酒,热闹一番。席中,点了一出戏,是梁灏八十中状元的故事。老太太看明白了这出戏,倒是不喜欢,道:“倒了霉才到八十中状元的,不吉利不吉利。”后来戏文中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中了状元,才明白是替孙子发兆的,方才转怒为喜。一直热闹了三天,亲友方才散去。陈承影又急写了信告知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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