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懵懂生初识造船厂 陈承影难劝不肖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马晓春不语,端起茶杯喝茶。

    “这传教士倚仗列强的舰船,在福建强占土地,修建教堂,宣扬耶稣,蛊惑民众,已对我大清朝纲和领土构成冒犯,我早就除之而后快!他那医院,也是溺婴杀人之所!”陈承影站起来,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困兽一般。

    马晓春依旧不语。

    陈承影甚是无趣,回到座位,抖抖衣袖,端起茶杯,吹吹漾在水面的茶叶,道:“马先生为何不说下去?”

    马晓春搁下茶杯,微笑道:“大人所论,晓春不敢完全附议。传教士在大清之是非,也要一分为二,教会医院也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地方。在晓春看来,西夷所带来的,未必都是异端邪说。魏远达著有《海国图志》,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我看此主张乃重振我大清之不二法门。晓春今且不多述,只想禀告大人,让诸公子并族中子弟去教会医院观看那人体解剖图画与人体模型,实为解除各位公子对男女之事神秘感的最佳途径。望大人三思。”

    陈承影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无奈道:“这事就委托马先生去操办吧!还望马先生不要太张扬,毕竟这三坊七巷是块儒生云集的地方。”

    “大人放心,晓春自有分寸。”马晓春安慰道。

    翌日,马晓春将那陈氏除宝回之外三位未婚公子和族塾中十多名学童召集起来,训道:“人生天地间,既要敬天地,忠君爱国,孝敬父母,尊敬师长,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说的也是这个道理。爱惜自己的身体,首先要了解自己的身体。”说到这里,马晓春暂停下来,注视众人:看那几位年纪稍长的,面色不大自然,左顾右盼;那胆小的宝常,低头看脚尖;只有那顽皮的宝理,偷偷地掐宝常的耳朵。马晓春干咳一下,继续道:“今日为师带各位去一个特别的处所,了解自己的身体,望各位以严谨态度对待之。”众学子勉强道声“知晓”,马先生就让陈二斗指挥大家按照两人一辆的要求,分上了十几辆人力车,往城外教会医院奔去。众学童除了上次去乡间体验民生,一般很少走出三坊七巷,这会儿看见繁华的街市,各种各样的店铺,以及那些俊男靓女,莫不兴奋异常。那宝理大呼小叫,吵得同车的宝常皱着眉头,捂着耳朵,却不敢反抗。

    总算到了教会医院,学童们初次看到那高大的西洋屋舍,与飞檐斗拱曲折回环的大清屋舍大不相同,不免稀奇异常,尤其是看到那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西夷人士时,都惊骇得要叫起来。胆小的宝常以为遇见了鬼魅,几乎要哭起来。但是宝理一点也不畏惧,还咧着嘴冲西夷人士怪笑。这西夷人士居然会讲汉话,他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握住宝理的手,道:“欢迎各位先生到本医院拜访。”宝理抬起头纠正道:“您应该说,各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西夷人士哈哈大笑起来:“大清人士讲话就爱糟蹋自己,总是说自己这不好,那不好,房子叫寒舍,太太叫贱内,儿子叫犬子。是这样吗?”宝理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他不由得思忖起来:大清人为何老是说自己的不好呢?

    这时,西夷人士已经撇开宝理,去接待马晓春、陈二斗了。

    “敢问阁下是?”西夷人士不但会讲汉话,而且讲得很得体。陈二斗张大嘴巴,好半天合不拢来。

    马晓春毕恭毕敬地给他鞠个躬,西夷人士也很礼貌地回了礼。众学童都静静地看那西夷人士,觉得不可思议。

    “在下马晓春,福州望族陈氏族塾教授,闻得贵院有人体骨骼图画,特率弟子来一睹究竟。还望大人行个方便。”马晓春说完,又作了一个揖。

    西夷人士听毕,先是一惊,继而用夸张的语气叫道:“鄙人来贵国已经二十余年,马先生是第一位率领学生参观本医院的私立学校的教师,请让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马晓春又连忙作揖:“不敢当不敢当。”

    西夷人士就热情地领着众师生参观医院。陈二斗惧怕看见女子身体有碍男女大防,推说头晕,在门外石椅上小憩;宝常也怕看了那些东西做噩梦,也留在门外。其他人,怀着忐忑的心情,鱼贯进了医院。令众人惊讶的是,在此处求医问药的,除了西夷人之外,也有福州本地人士。难道他们就不怕西夷人夺取灵魂?

    众人跟着西夷人士,看了几幅人体图画,觉得跟老中医墙上的人体穴位图大同小异,也就不甚畏惧。但是,西夷人士书房墙上那幅图画却叫大家面红耳赤,因为画上全是一群一丝不挂的西洋女子,在一处温泉里沐浴。有几个年纪稍长的学生,盯着图画不想走,马晓春就挥手赶鸭子一样,将他们轰了出来。重点人物宝亦却不大有兴致,他觉得这些东西太粗鄙了。西夷人士又推荐大家去看人体器官标本,说是养在药水里的。马晓春坚决拒绝了,怕学童们吓坏了。

    西夷人士表示理解,很友好地领着大家出来了。宝理却有了新困惑,他不解地问:“你们是何方人士?怎么来到我大清国的?”

    西夷人士又大笑,直夸这个学生聪明,道:“我的国家,你们大清人士成为大不列颠,离这里有几万里,我是乘坐海轮来大清国的。”

    “几万里?坐海轮?”众师生一齐惊讶。

    “是啊,”西夷人士耸耸肩,“我可没有骗你们哦,你们明朝有个叫郑和的将军,也带领一支舰队到过很远的地方嘛!不过,我们现在的海轮,是依靠蒸汽机作为动力的。”

    除了郑和两个字外,大家都没听懂西夷人讲什么。大家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西夷人士看着大家的窘相,哈哈大笑起来,继而道:“推荐各位去拜访一个地方——福州船政局,这可是大清国自己开办的造船厂。此外,那里还有跟你们私塾不同的学校船政学堂。各位去那里走一遭,一定会有私塾中学不到的东西。”

    宝理一听,立即来劲了,非要去看那福州船政局不可。马晓春无奈,只得嘱托陈二斗好生护众学童回三坊七巷,他还得辛苦一趟,去看那什么福州船政局。他知道这七公子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肉,得罪他了,就是惹着老夫人了。他挨着宝理坐在人力车上,心里颇后悔,不该带这些少爷来看那什么人体图画,现在倒给自己添麻烦,要是陈老爷知道自己又多出此事,不给脸色才怪呢!

    这船政局在福州马尾罗星塔下。转而乘船到了马尾,这回马晓春师徒算是开了眼界,这罗星塔下不但有大清国的制铁厂、造船厂,还有西式学校,一帮年轻人在学习西人语言。马晓春纳闷不已:这些士子学习这些洋文,如何参加科考呢?

    那山下到处是冒着浓烟的高烟囱,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更叫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到处是西夷人,都是白皮肤,高鼻子。置身马尾,仿佛到了《西游记》中的莲花洞,这些西人就是那大大小小的妖怪。宝理最感兴趣的是那些尚未成功的轮船,它们都是铁甲护身,一艘艘都有几层楼高,威武地矗立在船坞上。要是指挥一艘这样的战船在大海上驰骋,肯定比韩世忠、梁红玉在黄天荡指挥战船大破金兀术威风多了。

    这对师徒在马尾流连了半日,眼看那天快黑了,宝理才恋恋不舍地上车了。马晓春十分疲惫,半躺在车上居然睡着了。宝理却瞪着一双大眼,看那身后的烟囱,直到它们都消失在山后。他的魂已经被那铁船勾走了。

    且说陈承影看那众弟子安然回来,却不见马晓春和宝理,未免狐疑,陈二斗照实禀报:“七公子要去拜访什么造船厂,马先生陪他去了,叫小的先回。”陈承影一听,心里叫苦,这老七一向不务正业,见异思迁,这回见了那兵船大炮,肯定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知子莫若父,陈承影果然猜对了。次日一早,陈承影陪着林夫人正在用早膳,学监陈二斗就慌慌张张地闯进来了:“老老老爷,不不不好了!”陈承影一看那架势,知道族塾又出事了,放下筷子道:“不要慌,慢慢道来。”“七七七少爷不去上学了,一大早就拿了一柄剑,在他那院子里耍来耍去的,说是要闻鸡起舞呢!”林夫人口中的银耳汤立即吐了出来,快要哭了:“我儿莫不是中邪了?马先生带他去了哪里?”陈承影却很镇定,胸有成竹道:“夫人不必担心,宝理之举在我意料之中。这老七脑瓜子不错,就是没耐心,极容易见异思迁的。昨日见了西夷的奇淫巧技,受了蛊惑,必定想着那些玩意儿了。他在院子里舞剑,就是要仿照项羽‘学万人敌’的故事了!走,看看去。”林夫人稍宽心,委婉道:“老爷莫要吓着宝理。”陈承影回头道:“夫人放心,我自有分寸。”说完,由陈二斗引着,往北院去了。原来这北院是老夫人的场所,老夫人溺爱宝理,让他住在身边,所以这宝理昨日从马尾回来之后,就闹着要弃文从军,做那驰骋疆场的将军。老夫人年事已高,也没个见识,想,我这七个孙子都去考举人进士,也得出一个武将啊!便答应了。这宝理得了祖母的首肯,自然十分张狂,偷偷从父亲书房取来一柄逸龙剑,一大早就在祖母院子里操练起来。

    陈承影赶到老夫人院子时,就暗自叫苦:那宝理正在怪叫着胡乱舞剑,老夫人坐在一边的梨木椅上,笑眯眯地瞅着。他就怕老夫人袒护老七。

    陈承影只得整理衣裳,轻步走到母亲身边,弯腰道:“母亲早安!”

    老夫人回头看见他,喜道:“你也来看宝理舞剑哪!啧啧,舞得不错,赶早给他请个师父来!”忙吩咐贴身丫鬟给老爷设座。

    陈承影道声谢,才将半个身子挨在椅子上,再看那宝理,仿佛没看到父亲似的,还兀自怪叫着又劈又刺,又扎又撩,好像已经在战场短兵相接了。陈承影气得差点要跳起来。好在老夫人疼爱孙子,爱怜道:“宝儿歇一歇。”宝理这才收住宝剑,看看祖母,再慢慢踅到父亲面前,勉强道了安。陈承影板起脸,道:“你为何不去学校上课?”宝理边喘气边应道:“我不喜欢那些之乎者也的,我要学习班超,投笔从戎!书上的那些东西一点意思也没有!”陈承影看老母在此,不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道:“班超也是先读书后从戎的,你才十岁,怎么从戎呢?”宝理顿了顿,道:“即使读书,我也不去马先生那里。”“你要去哪里?”老夫人插话道。“我要去福州船政学校,学造船,学驾船打仗!”宝理自豪地回答。“胡闹!”陈承影按捺不住,“我们陈家世代久浸书香,何曾涉及兵戈?我们中华素以德治国,以学立身,穷兵黩武,嗜血害人,必祸害中华,殃及家族!”宝理仗着祖母在身边,居然顶撞起来:“你以德治国,以学立身,为何那英夷抢占我们祖上祠堂,修建教堂,我们却只有退守,不能将他赶到海上去?为何我们没有力气去那什么大不列颠抢块地修筑文庙?你那德呀学呀,都顶不了一艘兵舰!”陈承影给噎得差点憋过气去,可是,他也拿不出反驳的理由;想狠揍一顿,那老母又在护着。老夫人得意地看看儿子,好像在为孙子得胜而喝彩。陈承影看那情势,知道今日占不了上风,只好窝着火拜谢母亲,出了北院。

    此后几日,陈承影一直不能将那宝理送到族塾就读,便带着田耳去找马晓春商量。到了族塾,才发现课堂上学童少了好几个,马晓春也在叫苦呢!细细一打听,原来那几个族人也嫌族塾里读的书没有用,要孩子辍学经商;有的干脆声称要去福州船政局当学徒。陈承影这才认识道,宝理那古怪的想法不是孤立的,抱这种想法的大有人在。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陈承影的救兵来了。原来翰林院编修陈宝鼎回家探望父母了。陈承影趁机大造舆论,称应鳌峰书院山长邀约,新授翰林院编修陈宝鼎近日将在鳌峰书院宣讲经义,届时福州硕儒云集,云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