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春叫苦不迭——这陈老爷对孙家失望,神智都受了影响。“老爷,看开点儿。十户之内,必有俊杰,何须如此呢?”马晓春拉着陈承影往码头走去。
“马先生以为我疯了吧?”陈承影从天上收回自己的眼睛,轻轻推掉马晓春的手,“我是真的高兴。马先生试想,假如我们不明白孙家的底细,将长芳许配给他的公子,岂不是将一块美玉扔进泥淖之中?现在挽救了一块美玉,我怎么不高兴呢?”
马晓春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附和道:“老爷所论极是。不过孙文昌的品行虽然如此,名声狼藉,他的公子倒也未必如此不堪,可要再体察?”
“所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又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孙公子出身在这样的人家,难免不受污染。况且即便孙公子品行俱佳,但若跟这样的人家结亲,将来难免殃及我陈家声名,还是早退为是。”
马先生本是试探陈承影的,即便陈承影不说出这番话,马先生也会委婉说出的。
二人顺利返回福州,并无其他枝节。陈承影一回府,径直去了张夫人房中,将这长乐县见闻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倒给张夫人听,并直叹幸亏张夫人访人品的建议好,还说访人品作为选婿一个必要程序,以后万不可疏漏。下午又去梅怡春家回访,推说张夫人去给长芳算卦,与孙公子命中相克,跟孙公子真是没有缘分。当然忘不了对亲家的热心感激一番,并说等那宝落有了拿得出手的画作,一定奉上。那梅怡春听了,连说费心费心。这事就算过去了。隔日,陈承影又命宝回去梅家将梅羡菊接回来,一则梅羡菊有孕在身,需要仔细调理;二则日子久了,难免不把宝回的丑事抖出来,到时候他陈承影有何面目见老亲家呢?这回宝回也学乖了,在梅羡菊屋里赌咒发誓,决不和李碧玉来往,还信誓旦旦地要在秋试里夺魁,超过前面两个哥哥。梅羡菊也是个顾大局的女子,眼见得夫君马上要参加秋试,让他心挂两头也不是办法,就心平气和地回来了。晚上,林夫人又少不了将他夫妻两个,叫到自己屋里,该劝的劝,该骂的骂。陈宝回低眉顺眼,一个字也不说。梅羡菊只好感谢婆婆操心,拉着宝回回房了。不过此后,宝回这个情种暂时没有生事,跟宝亦整日待在府学,忙忙碌碌,全力准备秋闱了。宝回天资过人,去年府学科考获得头名,今年就等着乡试中举了。
宝亦本来在家塾里陪着落第的宝落,受着周半农那要死不活的教诲。两兄弟都极不喜欢周半农那照本宣科的教育方式,但周先生是个呆子,俩学生尚可偷偷作画看书,日子倒也过得去。现在陈承影让陈宗耕陪宝落,将宝亦打发到了府学里,给宝回作伴,同时也让他听听府学学正的课程。这下可苦了宝亦:不能自由看那杂书哇!
这府学学正姓班,字岩,名超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举人,蓄着一脸浓黑的胡子,样子十分可怕,更兼声若洪钟,发起脾气来,半条街都听得见;脱下官服上街,八成人把他当屠夫。所以那府学里的生员,见了班学正,莫不战战兢兢。生员中偷偷流传着这样的谚语:“宁可让知府打屁股,也不要惹了班超固。”就是这么一个让生员们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学究,让宝亦惹着了。而且这一惹,把陈承影气了个半死。
且说宝亦入了府学,真是度日如年。盖因他是福州府学中年龄最小的,懵懵懂懂,无人陪伴玩耍。那宝回现在醉心功名,只和今年将参加秋试的年长学友们磋商文章,哪里顾得了这个十三岁的小弟弟。这宝亦拖着根不甚粗大的辫子,常常无聊地盯着文庙大成殿上藻井顶部的古星象图发呆。后来有个不成器的年长秀才,想搞出点事来看热闹,偷偷塞给他一本草纸裹着的书,叫他找个地方悄悄温习去。宝亦问:“可是《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年长秀才诡笑道:“当然不是。你看了保证喜欢,不过千万别叫学正抓住了!”宝亦道:“这个自然晓得。”说完,就夹了书偷偷去了文庙月台下温习那书去。这几日宝亦看到的,都是孔孟朱程的著作,脑袋都大了好几圈,现在有了本杂书,不啻过年。不过这杂书可不是一般的闲书,而是大清明令禁止刊行的淫秽书籍《痴婆子传》。宝亦虽然读了很多杂书,但像《痴婆子传》这样露骨的书,还是第一次见识。翻看了几页,他那眼珠子就跟长在书上似的,抠都抠不下来。也活该宝亦背时,当他读得入神时,一只青筋凸出的大手悄悄伸了过来,抓住宝亦的宝贝书本,用力一拽,就夺去了。
宝亦正读得入神,见书被夺了,还以为是哪个爱开玩笑的学长呢!转身一看,是那凶神恶煞般的学正,立即魂飞魄散了!那学正板着一张铁青的脸,翻阅着杂书,还没读一页,那脸又变成了刚出灶膛的木炭,通红通红了;那满脸的胡须,一根根都倒竖了起来!
“跪下!”学正另一只大手一推,宝亦就扑通一声跪在文庙月台前的石板上,由于没有预备,一双膝盖给撞得麻辣麻辣的。“这是何等神圣的所在!”学正唾液横飞,“大成至圣文宣先师的宝殿!辱没斯文,狗猪不食其余,骂的就是你这种人!”接着,学正又“扑通”一声,自己跪在了孔子画像前,“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在上,班超固为师无状,罪该万死!”“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号啕大哭起来。宝亦本来十分惊恐,这会儿倒变得困惑了,趁那学正哭得昏天黑地,他悄悄爬起来,一溜烟地跑出府学,消失在街巷转弯处。
且说那陈承影自从长乐访婿回来之后,又去吉庇巷陈氏族塾访看了马晓春的教育情况,发现那调皮的宝理也写出了文理通顺的文章,便十分满意地回来,一心一意地准备宝回的秋闱了。这会儿正在张夫人房里商量宝回的事情,却见宝回满头大汗地闯进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宝回也顾不上给父母请安问好,进门就兀自惊叫道,“五弟在学堂闯祸了!”陈承影也吃了一惊:“闯了什么祸,如此慌张?”张夫人忙令丫头端来凉茶,体恤道:“不急不急,喝了再说。”宝回接过茶杯,“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全然没有生员的风度,用袖子揩揩嘴,“详细情况我也不知,只看见学正班大人被他气哭了,此时还跪在文庙里痛哭。府学里当差的李老四说他看见宝亦被学正训导,宝亦不服从,竟然拂袖而去了!”“啊?”陈承影大惊,“宝亦也不在府学里?”“是的。”宝回低声答道。陈承影猛地一拍茶几:“还不去寻!”又颓然道:“你们不折腾死我,就不会罢休啊!”张夫人忙劝慰:“老爷息怒,宝亦还是小孩子,偶尔顽皮,亦非不可造就。”又对丫头道,“快请二老爷和田先生来议事,另外不可使老夫人知晓此事。”丫头答应一声,急急去了。陈承影又对宝回挥手道:“你且去府学读书,这事我自有主张。”宝回迟疑一下,道:“爹爹……”陈承影打断他:“叫你去便去,不要啰嗦,男儿一点定力都没有!”宝回只好道声“二老保重”,弯着腰慢慢退了出去。
少顷,陈承行和田耳以及几个老成的下人都到了张夫人院子的会客厅。张夫人命丫鬟张罗大家吃了茶。候大家稍稍坐定,陈承影就简略绍介了宝亦在府学闯祸的事情,众人都吃惊,议论纷纷。还是田耳有主见,他说此刻不必议论,可分两路行事,一路请陈老爷速去府学向学正请罪,顺便打听事情真相;一路由二老爷坐镇,派人分头寻找五公子,且寻着他万不可恐吓威逼。大家都同意,陈承影就照此分工,各自行动。他自己带几个下人去府学请罪,陈承行和田耳各带一班人马,分头寻找宝亦。临行前,陈承影惭愧道:“这事在三坊七巷里也不是光彩的事情,各位还望不要走了风声传出去。”众人道:“这个自然晓得,老爷请宽心。”陈承影这才换了衣裳,急急忙忙向府学赶去。
进了府学,陈承影主仆几个一路畅通地到了文庙,望见几个年轻人在文庙门前探头探脑,还朝里面指指点点,内中有人捂着嘴巴偷笑。真是没心没肝的东西。陈承影暗暗骂了一句。年轻人看见陈承影一群人,以为是府学里管事的来了,一哄而散。陈承影几个小心地进了文庙,却见那班超固还跪在那里,嘴里唠唠叨叨,不知说些什么。陈承影挥手让那几人退下,小步走到学正身边,掀起袍子,慢慢跪了下去。那班超固觑见陈承影,脸又变成酱紫色,将那《痴婆子传》丢在他身边,痛心疾首:“陈承影陈承影,我看你也是那三坊七巷里的头面人物,府上子弟也多有教养,可你,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你自己看看,看看,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讲下去了!”陈承影捡起那书卷,才看了封面,就脸色煞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大成至圣文宣先师面前!我陈承影弃官回家,教子养女,怎么就教出这么个不知羞耻的东西来呢?
“学正恕罪。陈承影教子无方,亵渎圣人,冒犯师尊,罪该万死!学正请保重贵体,且请回府歇息,待承影回去寻了那孽种,定送到府学严惩!”陈承影好不容易才劝起班超固,扶着他出了文庙,又再三作揖请罪,直到那学正脸色稍稍缓和,才带着几个下人回到三坊七巷府中。
这时田耳几个也押着宝亦回来了。原来宝亦冲出府学,溜到鳌峰书院隔壁的旧书摊淘书去了。那《痴婆子传》让他入了谜,这会儿他心中就像十几只挠儿在挠一样,不看完就浑身上下不舒服。那旧书摊老板倒是有这书,但那老板认出这位是三坊七巷陈家五公子,说什么也不肯卖,说要是陈老爷知道了,非抄了我这书摊不可。宝亦就死乞白赖地央求,说那就借我在此处看看也行啊!老板苦笑道:“少爷啊,我这书是预备给大人看的,你这不是要断我饭碗吗?”宝亦哪里知道穷苦人家的日子,还在死死央求老板借给他翻阅翻阅。就在这时,田耳率人赶来了。这田耳料事很准,他知道宝亦十有八九会在这里,果不其然,一下子就逮住了。宝亦不敢继续纠缠,只得乖乖地跟田耳回去了。这书摊老板亦晓得这事的利害,之后一直未向人透露过陈家五公子的这次离奇的经历。
见了宝亦,陈承影就跳起来要动手,幸得几个劝住。那田清客示意下人将少爷带到书房看住,又回头对主子道:“此事关系到府上和公子的名声,不宜闹大。依在下之见,可请周半农和那马先生来议,拿出个万全之策来方可。”陈承行也附和道:“田先生所言有理,如此最好。”陈承影挥手道:“那还等什么?快去请两位先生哪!”田耳忙命下人分头去请,只说大老爷有事相商。
两位先生各自安排学生功课,匆匆忙忙赶到张夫人客厅,主宾各自行了礼,陈承影便将事情原委大致讲述了一遍。那周半农脸色逐渐难看起来,气愤道:“五公子在家塾里只读儒家经典,专攻朱程之说,怎么一到府学就如此不求上进呢!我看那府学也是徒有虚名!那帮学正、教谕也是白拿国家的俸禄!”陈承影不免又劝慰一番,云宝亦在家塾中长进最大,这才让周半农面皮上好看一些。
大家就各自讲述意见,虽然稍有不同,但都觉此事非同小可,必须严加管束。陈氏家教在三坊七巷里是数一数二的,若对五公子沉溺于诲淫诲盗之邪书不管,不单五公子将沦为荒淫之徒,整个陈家也会受到玷污。客厅里气氛顿时沉重起来,唯有那马晓春微笑不语,不时端起茶杯小啜几口。那田耳看了,未免轻视起来:你马晓春一向以教育大家自居,怎么现在也束手无策了呢?就连陈承影,也用不满的眼光看着。
马晓春又小啜一口,小心地将细瓷茶杯搁在檀木茶几上,不慌不忙道:“我且问各位一句:那书上所述之事,各位可曾经历过?”
田耳正色道:“马先生,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其他人也用责怪的眼光看着他。
“我哪里是开玩笑!”马晓春语气同样严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五公子也快十四岁了,俗话说,男儿十五当立业,这立业就要成家,成家就少不了男女之事!所以说,五公子看了这书,不必视为洪水猛兽,以诲淫诲盗而定论!”
陈承影脸色稍稍缓和,口里道:“那依了马先生的意思,这事就不管了吗?”
“当然要管。”马晓春站起来,踱到屋子中央,眼睛将众人都看了一遍,方从容道,“但不可一棍子打死,更不可将这事上升到玷污陈家名望的地步!五公子也只是好奇心作祟,想满足猎奇心而已。这福州城内,与五公子年龄相仿的官宦子弟,寻花问柳,抽烟赌博的,不是比比皆是吗?依在下之见,处理此事,宜缓不宜急,先稳住五公子,再逐渐将他的兴趣引到经书上来。至于学正那里,烦老爷再去一趟,多作几个揖,多说几声费心,就无事了。”一席话,说得大家都不吱声了。
半晌之后,田耳起来道:“马先生之论甚高,在下自愧弗如。”
陈承影忙打圆场:“各位所论都有道理,待我细想一番,再作决定。”然后吩咐膳房安排酒席,酬劳大家的辛苦。
酒毕,大家拱手告辞,陈承影却使眼色让马晓春留下,到陈承影书房商量。吃过丫鬟奉上的大红袍茶,陈承影真心道:“今日要不是马先生指点,承影差点要鞭笞老五了!承影思忖,马先生所论,其实涉及到如何教育子弟看待那男女之事。我泱泱中华,坟典经书,难以数计,但承影惭愧,还没有见到一部教诲学子这方面的。我思想马先生的意思,就是不要把这事看做洪水猛兽,而要平常视之,那好奇如宝亦者,也就不会过分沉溺了。”
马晓春佩服道:“老爷论事果然入木三分,这男女之事,肯定是五公子之类少年好奇的,假如他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也未必是好事。过去官学教师,将这事视为不齿,我看也未免矫枉过正。依晓春之见,宜将这事公开化,五公子想知道的,我们尽可告诉给他。”
“这,”陈承影迟疑道,“这事如何对他启齿呢?”
马晓春微微一笑:“晓春自有办法,老爷听说过福州的教会医院吗?”
“教会?医院?”陈承影一听到教会,差点跳起来,“我陈承影与教会、传教士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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