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花园,跨进花厅。那里围着的一群人见老爷来了,慌忙闪开一条道,让陈承影进去。陈承影进去一看,只见宝理躺在花厅窗下木凳上,脸色青紫,浑身湿漉漉,头发乱作一团。一个老成的家人正在给他按胸部,他嘴边流出一道污水。见了老子,宝理眼睛翻了翻,示意自己还活着。再一看,那老夫人斜倚在竹椅上,呼吸急促,几个丫头手忙脚乱地给她捶背。陈承影忙奔过去,跪在母亲身边,痛哭道:“孩儿不孝,劳母亲受累。”老夫人慢慢睁开眼,看到陈承影,马上坐直了,骂道:“你就晓得进士举人书院,这宝理你还管不管?宝理有个三长两短,我不轻饶!”陈承影忙叩首:“不孝儿知罪。”这时,陈承行带着孟神医急匆匆地过来了。陈承影忙道:“请神医到母亲这边来,到这边来!”老夫人手中的拐杖顿得“嘟嘟嘟嘟”响,骂道:“你是要气死我吗?这会儿不救宝理,还管我这个老太婆做甚!”陈承影不知如何是好,那孟神医还算老道,觑了老夫人一眼,知道无大碍,就弯腰先看宝理。他翻开宝理眼皮瞅一瞅,把住手脉闭目颔首,然后大声道:“公子无碍,歇息几日便可。”众人皆释然。然后神医来到老夫人跟前,弯腰端详起来。老夫人骂道:“看什么看,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把我那孙子医好要紧!”几个下人丫头别过脸去捂住嘴巴偷笑。孟神医也笑道:“七公子只是呛了几口水,快扶回去换了干净衣裳,歇息几天即可;老夫人不仅是陈府泰斗,也是这三坊七巷中的人瑞啊!我老孟这口饭也是老夫人赏赐的哩!七公子自然要医好,老夫人也不敢闪失啊!”回头对陈承影陈承行道:“二位老爷先扶老夫人回房去,这里秋风凉,这三日宜饮红枣茶桂圆汤,还要加些夹衣。”贴身丫头忙低声应道:“奴婢记住了!”
大家便分成两路,一路送老夫人回房歇息,一路扶宝理回到自己屋里休息。刚出花园,那林夫人带着两个丫头哭哭啼啼地奔来了。原来林夫人午后去南后街看新到的洋花布,这会儿才晓得宝理出了事,肠子都痛断了,踉踉跄跄地往这里赶。看见宝理在众人搀扶下,尚能蹒跚而行,这才止住啼哭,问那家人事情起因。家人支支吾吾,不能详述,这时,一直沉默的宝常才讲了事情的委曲。
原来宝理自参观了福州船政学校和福州船政局之后,就醉心于铁甲兵船,做梦都要驾兵船开洋炮。前些时在鳌峰书院听了林白江的演讲,宝理立即找到了老师,对林白江敬仰得五体投地,开口闭口必是林大哥,恨不得马上就做了林白江的徒弟。近期林白江在家休假,恰好他也住文儒坊,那宝理每日下学了就往林家跑,还威胁宝常:要是告诉父亲和马先生,就割了他的耳朵!宝常虽然觉得七弟之行为不合家教和校规,但毕竟自己的耳朵要紧,就一直紧紧替七弟隐瞒了这事。那林白江也十分欣赏宝理,说这三坊七巷总算有了第二个不要功名的聪明人,把宝理这个小弟弟视为至交,每日跟他讲些西洋故事,造船原理,把个宝理听得如醉如痴,越发憎恶那族塾里的课程了。三天前,林白江赠给他一条包了铁皮的兵船模型,供他学习。这铁皮兵船,长约两尺,船舱、舰炮莫不齐备,陈宝理爱不释手,睡觉都搂着抱着,生怕他人夺了去。这日族塾旬休,宝理就拽了宝常到花园沼池开兵船,宝常本想拒绝,但看到七弟那凶恶的样子,只好老大不愿地跟来了。宝理让他在花园门口把风,自己抱着兵船在沼池里试航。宝理趴在水边,将那宝贝物慢慢放进水里,谁知那物太重,径自往水底下沉去。宝理慌了神,伸手去捞,忘记了危险,结果就栽了进去。那宝常把风间隙,回首一望,不见七弟,倒听见水里有人扑腾,慌忙跑到水边,只见七弟在水里挣扎,就哭天喊地地叫“救命”,幸亏附近有几个男仆在闲聊,忙奔进来救起宝理。
那田耳听了,当即要陈承影去找林白江的老子,要那姓林的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不要误了人家的性命。陈承影却说不可,是宝理去找林公子的,并不是人家来找你的,再说,林公子也没有将宝理往水里推。当务之急,是断了宝理驾兵船的念头。陈承影去找马晓春商量,马晓春倒颇惭愧,说自己没有教诲好七公子,实在辜负陈大人信任。陈承影忙安慰:宝理在先生教诲之下,进步颇大;这喜欢兵船,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时至今日,走各种道路的都有,只是我陈家适合走科考而已。如此马晓春才稍稍安心。陈承影接着就问如何使这宝理回心转意,全心科考。马晓春分析说,此事一要断了宝理的靠山,须让老夫人不再袒护;其二要给宝理一个希望,不可完全断了他的念头,譬如可以谈条件:宝理中举之后,可以选择院试,也可以选择洋务。陈承影觉得此言有理,就去北院老母处求援。
陈承影去同仁堂购买了灵芝、冬虫夏草、雪莲各三两,用一只银匣子盛了,托着去陈老夫人处请安。老夫人正闭目靠在院子的黄花梨靠椅上晒太阳,座前一紫檀茶几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一个灵巧的丫头正在细心地沏茶。丫头见了老爷,轻声道个“老爷来了”,悄悄退到一边。陈承影轻轻走到母亲跟前,小心将银匣子放在茶几上,弯腰道:“母亲昨日受惊,不孝男特备些中药来请罪。”老太太依旧闭了眼,不理睬,却道:“杏儿,为何不沏茶?”陈承影忙道:“我来我来。”挥手挡回了杏儿。老太太慢慢睁开眼,厉声道:“你不去照顾我孙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陈承影忙垂手直立:“回母亲:宝理身体无恙,请勿挂念,倒是母亲要保重身体,万一母亲贵体违和,不孝男罪莫大焉。”老太太冷冷道:“给你娘治病的灵丹妙药便是宝理活得快活。宝理不快活,你拿什么来都治不了你娘的病。”陈承影不敢争辩:“承影明白。”老太太脸色稍和,道:“你且坐。”杏儿忙用鸡毛掸子拂了拂另一只梨花木靠椅,陈承影才用半个屁股坐下。老太太叹口气道:“不是为娘跟你作对,我也晓得你希望个个儿子成才,个个女儿成凤,但这成龙成凤也须人家愿意呀!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是受最大的罪。你那前面几个儿子不是进士就是举人,要不就是秀才,你就让这宝理去弄他的兵船嘛!这又不是抽大烟,又不是赌博耍钱,为何就一定要他读那四书五经呢?”
陈承影从梨花木椅上起来,低首道:“母亲含饴弄孙,恩泽后世,在这三坊七巷都是美谈,但这造兵船也不是说造就造,说驾就驾啊!再说,这兵船造好了,还须有德之人去驾驭,不然,那坚船利炮都成了伤人恶魔。您看,这英夷法夷,都会造船使炮,却是用来逼我大清开放口岸,赔偿军费。英夷法夷不知仁义孔孟,故虽有造船之智,却无御船之德啊!要是宝理有一天会造船开炮了,却是一个杀人的凶手,您老恐怕不愿意吧?”
老太太愣了半晌,无奈道:“你晓得你娘没念几天书,就拿这些道理来训你娘。唉,一代只管一代,我的儿子我管,你的儿子你且去管吧,只是不要动手便可。”陈承影忙跪下,恭敬道:“儿谨遵母亲教诲。”又爬起来,像领了尚方宝剑一样,直往宝理屋里奔去。那宝理躺在床上,盯着床边茶几上的兵船,口里兀自叫道“兵船兵船,我的兵船”,疯子一般。林夫人坐在床边,守着他,指挥着丫头给他熬药。不防陈承影闯了进来,这母子吓了一跳,尤其是那宝理,翻身起来,抓过兵船,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他老子给摔了。林夫人也紧张地看着夫君。那丫头揣摩这里有一场争斗,知趣地退了出去。陈承影忙暗暗提醒自己:制怒,制怒。因此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慢慢踱到宝理床边,紧挨林夫人坐下。那母子俩像打量一个怪物那样看着他。陈承影不自然道:“为何如此看我?不认识吗?”宝理无言地摇摇头,不言语,那兵船抱得更紧了。林夫人也暗自提醒:“莫吓着孩子。”陈承影微笑不语,伸出手来抚了抚宝理的额头,宝理只觉得浑身上下一刹那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往墙角缩了缩身子。陈承影叹道:“你就这样排斥你老子吗?”宝理惊恐地点点头,又马上使劲地摇摇头。陈承影苦笑一下,道:“我四十岁才生下你,看来我们之间交流不够,你把我当爷爷看了吧!”林夫人责怪道:“净胡说。”陈承影又伸手去摸了摸兵船,这回宝理没有往里缩,只是纳闷地看着他老子。陈承影边摸边自语:“是艘好兵船哪!”宝理看看兵船,看看他老子,问道:“父亲也喜欢兵船?”陈承影望着窗外,道:“怎么不喜欢啊!艨艟战舰,绵延千里,儒雅将军,站立船头,该多威风啊!”宝理马上坐直了,兴奋道:“我就是要当水军将军啊!”陈承影不语,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这边母子互相看了一眼,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承影站定,指着宝理道:“可惜吾儿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啊!”宝理不服气:“孩儿怎么只知其表,不知其里?”陈承影走近来,指着兵船道:“这兵船乃杀人利器,吾儿可知?”宝理点点头。“杀人利器,唯有德之人驾驭,方可护家卫国,安定人民;若无德贪婪之徒驾驭之,必成国家祸害,人民公敌,甚至是各国灾难。试想前朝,大明国力,海外无出其右,郑三保率几万人马,驾驶数百条战舰,游弋南洋,传播大明文明,结交天下诸蕃,不曾伤人一命,占人一寸土地。海外夷人,莫不感恩戴德。此仁义之国有德之人驾驭兵船的好处。而今目下,那英夷法夷,虽有造船驾船的智力,却无驾驭兵船的德行,所以滥用武力,恃强凌弱,杀害他国人民性命,夺占他国土地,剥夺他国主权。种种行径,罄竹难书。此无德之国无德之人驾驭兵船的害处。吾儿立志驾驭兵船,为父也不一味反对,但吾儿须答应为父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宝理眼睛里放出光芒来。那林夫人也惊疑地看着夫君,不知道他提出什么条件来。
“你须首先考了一个举人,以后的路你自己决定。”陈承影微笑道。
“唉!”宝理叹口气,脖子一歪,靠在床边墙上,道,“举人是那样好考的吗?等我考了举人,都老了,还驾什么兵船啊!”
林夫人别过头去暗笑。
“吾儿不可妄自菲薄。”陈承影凑近来,弯腰道,“为父这七子二女里,你是老幺,也是最聪明的,只要你愿意,不要说举人,就是进士也是手到擒来的。你看你三哥,读书尚不使出全部力气,不也考了福建解元吗?”
宝理无语,沉默好半天,哀告道:“考上生员不就行了吗?”
“不行不行。”陈承影摇头如摇拨浪鼓,“我陈家在三坊七巷是领袖人户,典范世家,子弟没有中举的,就是笑话。直接一点,中举是做我陈家子弟的基本条件。”
“父亲为何那样苛求呢?”宝理也有愤然。
“你看那儿,”陈承影指着远处的华厅,“为何能高高耸立,傲视半院?就是因为它的基础牢靠,地下埋下的石头就有几千块;而那围墙,为何只有两人高?就是因为墙下只有很少的几块石头,你若强行加高墙体,墙体势必倒塌。为人处事行事亦然,没有坚实的基础,做任何事都不能脱颖而出,即使勉强做成,也是天下公贼。吾儿可明白为父的意思?”
宝理无奈,低首道:“孩儿明白,先考一个举人罢。”又抬头道,“父亲到时可不许食言!”
“当着你娘在此作证:为父决不食言!”陈承影郑重其事。
宝理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你要去哪里?”林夫人大惊。
“去学塾!”宝理一边系衣带一边道,“早一天中举人,早一天驾兵船哪!”
陈承影得意地看着夫人,偷偷地笑了。夫人也低声娇嗔道:“哄孩子还是有一套。”
治理好了这个混世魔王,陈承影长长吁了一口气,却不料胸中一阵苦涩,张口就吐出一口血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