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陈承影的亲朋好友先后前来探望。盖因陈承影身子虚弱,各位只到内室稍微寒暄几句,便到客厅座谈。接待宾客们的,除了陈承行,还有宝鼎的岳父吴有为、宝回的岳父梅怡春,田耳、周半农和马晓春也时常陪坐。
三坊七巷世代官宦的人家、闻名远近的学士、兴办实业的洋务派人士,但都佩服陈承影的为人,都来探望家教楷模陈承影。这下倒好,陈承影府上的客厅,成了三坊七巷各界人士的聚会地,用那粗通法文的林白江的话说,叫什么“沙龙”。大家平日相聚甚少,现在借了探望陈承影的由头,交流各界的情况。这日,鳌峰书院的山长陈宝琛、致仕在家的吴有为、回家小憩的抚州知府林福祈碰到了一块儿,聊得正欢,却来了一个儒雅精致的年轻人,此人便是现任江苏布政司使刘齐衔的长子刘学恂。刘学恂才识超群,却不去致力于科举,而是开办了福州最大的钱庄天泉钱庄,还开办了一家糖厂。幸亏陈承影躺在内室,要不他又会忧心忡忡了,因为这三坊七巷里头面人物的公子竟然对功名不感兴趣,要是叫宝理知道了,岂不又多了一个不去族塾的理由?
这刘学恂其实去了陈承影内室门外问安,只是陈承影刚刚入睡,刘学恂不忍打扰病人安息,便转身到了客厅,却见三坊七巷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在此,刘学恂忙一一鞠躬问好,最后方在末座落座。那林福祈为在任官职,便道:“卑职在湖北广济、河南光山任职期间,令尊也在鄂北重镇襄阳、鄂东重镇汉阳两大府担任知府,对卑职多有照顾,卑职常欲在这三坊七巷请令尊喝杯武夷春茶,却不曾有机会,殊是可惜啊!”刘学恂忙行礼道:“听家父教诲,林大人在鄂东广济、豫南光山任职期间,夙兴夜寐,为圣上分忧,为百姓兴利除弊,叮嘱我等以林大人为楷模,学习林大人的德才兼备呢!”林福祈忙回礼道:“令尊厚爱,过奖过奖啊!不过同治元年,令尊在任陕西督粮道那阵子,倒真出了险情。那年陕西宁夏回民闹事,西安城门紧闭,那城外饥民,恐怕有几十万,令尊冒着生命危险,多次在深夜带人悄悄打开城门,存活百姓无数啊!至今那陕西各地,还有令尊的生祠呢!”另外两位长辈也叹道:“刘大人真是我三坊七巷之中流砥柱!”刘学恂又一一感激一番。
众人吃了一回茶,接着聊。陈承影的亲家吴有为颇为淡漠道:“那回民闹事,固然可恶,但战事并不甚吃紧。林大人在广济任职期间,洪贼不是占据九江达五年之久吗?广济与九江隔江而望,林大人也没少吃苦啊!”林福祈忙谦让:“安敢安敢?洪贼窃据九江,多数时间被曾伯涵的大军围困,贼首林启容只作困兽之斗罢了!洪贼对广济之骚扰,甚为稀少。卑职在广济期间,有惊无险而已。”
刘学恂又表示了一回钦佩,接着道:“非但中国,其他泰西国家也是多事之秋啊!”
“贤侄安出此言?”那一直沉默的陈宝琛问道。
“譬如那美利坚国家,南方和北方就大打出手,死伤无数,现北方获胜,国家一统。还有那东瀛日本,新天皇登基,与那诸侯打了好几年仗呢!现在连原来的京城也不叫江户,叫东京了!”众人听他侃侃而谈,都惊讶了:这天下都不太平哪!“还有呢,”刘学恂道,“那德意志的诸侯普鲁士,跟那法兰西打了起来,把个法兰西打败了!”
吴有为差点跳了起来:“此国的诸侯打败彼国?天下有这等事?”
“难道有假?”刘学恂也忘记了年龄差别,“彼普鲁士是德意志最大的诸侯,想一统德意志,法兰西怕一统后的德意志成为欧洲霸主,就出兵攻打普鲁士,没想到自己倒给打败了!”
“有意思,”吴有为捋着胡子道,“这天下谋略,都是一个道理啊!”
“看来我大清也须变革了。”陈宝琛却甚忧虑,“这列强之间不管怎么打,但都把兵船开到我们国门了。”
刘学恂遇到知音一般,长揖道:“陈前辈所言,振聋发聩,晚生不才,也知强国之道,不限科考,故在福州兴办了些许事业,晚生恳请各位前辈多多指教,在舆论上多多支持。”说完,又给三位各鞠了一躬。
林福祈忙谦逊起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刘公子兴办实业,既造福桑梓,又为国家增添税赋,也为国人争光。一石三鸟!”
陈宝琛却若有所思起来,沉吟道:“刚才听了刘贤侄高论,我倒觉得中国官办的学府也好,民办的书院、家塾、村塾也好,似乎要改一改了!”
吴有为瞪大了眼睛:“陈山长要革掉自己的饭碗啊?”
陈宝琛淡然:“自己的饭碗事小,国家事大。宝琛若能踏进帝阙,一定要呈上革新之奏折!”
大家一齐表示敬服。
在一边陪坐的陈承行如听天书,不晓得这帮人谈论什么,只好干笑着。这时,又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颤颤悠悠地进来了。大家一看,原来是宿儒林昌彝。林昌彝,字惠常,福建候官人,不过现已移居宫巷。林昌彝与林则徐意气相投,曾是林则徐二女婿沈葆桢的老师。其人长于考据和经学,亦善诗词,学问渊博,著述精勤。咸丰元年以进呈《三礼通释》,被授予教授职务,先后在福建建宁、邵武学府任教,后任合浦海门书院山长,现自认为年高,蛰居宫巷,潜心学问。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大家看见林昌彝,都站起来迎接。陈承行忙设座献茶,口称“未曾远迎,恕罪恕罪”。候林昌彝坐定,吴有为笑道:“惠常兄怎么舍得到这里来呀?你那《礼经》研究到什么地步了?”林昌彝道声“休得取笑”,却径到陈宝琛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来,行个礼道:“请山长指教。”陈宝琛双手接过,口称“不敢不敢”,看那书名,却叫“射鹰楼诗话”。陈宝琛大惊道:“惠常兄也要投笔从戎啊,大作叫‘射鹰楼诗话’?”大家都来了兴致,传阅着《射鹰楼诗话》,却是林昌彝收集的近期国人抗击西夷入侵的诗词,其中很多是龚自珍、张维屏、魏源、张际亮等大家诗作。诸人肃然起敬,问:“惠常兄为何以此命书名?”林昌彝饮了一口茶,道出了原委。
原来中英签订《南京条约》之后,福州辟为通商口岸,那英夷传教士趁机侵入,占据了乌石山高出的积翠寺,紧挨着寺庙修起了教堂。乡民据理力争,但英夷倚仗枪炮,强行占领,开工建设,而闽浙总督、福建巡抚均对英夷无可奈何,林昌彝一介书生,极度悲愤,却无法阻止英夷,遂将此诗集命名“射鹰楼诗话”,鹰暗指英国也。
“好好好!”大家一齐鼓掌,尤其是刘学恂,特地给林昌彝鞠了一躬,道:“晚辈受益匪浅,必励精图治,驱逐英夷,振兴中华!”
“振兴中华!好!”老儒生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大家也一起叫好。
正在这时,一个体壮的仆人举着一封家书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跪在陈承行脚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二二老爷,大大少爷寄来家书,大大少爷当上知县了!”
“啊?”大家齐声叫道。陈承行夺过家书,对众人拱拱手,叫声“诸位稍等”,就急急忙忙往陈承影内室奔去。
那陈承影正躺在床上享受着林夫人喂药,忽见二弟急匆匆地往里闯,心里一惊:又出什么事了?
“大哥,好消息!”陈承行喜滋滋地将家书塞进大哥手里,“宝鼎当上县官了!”
“啊!”林夫人手中瓷碗差点掉下,“我儿做了知县?”
陈承影很镇静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还是刚开始呢!”说着拆开家书,只见上面写着:
男宝鼎跪禀:
父母大人万福金安。十月十六日,接到家信一封,敬悉祖母并父母身体安康,男甚欣慰。尤其是祖母,年事已高,尚日食三顿,粗茶淡饭不论,真父母和男等之福分也!男最担心之事,乃父亲身体,叩请父亲操劳之余,顾及身体。二叔为人诚实,极为可靠,恳请父亲将家务中教育、社交之外,如店铺、田租经营事业类委托二叔管理。
诸弟学业,男尚满意。二弟、三弟寄来的文章,已经研读,以为各有千秋。二弟文章华丽多彩,但不甚合文法;三弟文章恣意张扬,颇有柳永风度,但立意与经书尚有抵牾。四弟五弟和宗耕弟已入鳌峰书院,真我家之幸也!鳌峰书院名师云集,俊才荟萃,三位弟弟之学业必日新月异。六弟七弟,在族塾受马先生教诲,学业颇有长进。此皆父亲并二母心血所聚。男在京师,不能叨陪,每自愧也。另,七弟最幼,在诸弟中亦最聪慧,父亲信中述其种种行状,其实不必怪异,可引导而不可责怪之。男窃以为,他日诸弟中,最能扬我陈氏名声的,极有可能是七弟。
二位妹妹,继续接受周半农教诲,足见父亲之高瞻远瞩,世风至此,男女地位日渐平等。又闻长芳已许鳌峰书院才俊赵元凯,亦喜。远芳尚幼,请以教育为主,可不急于选婿。
家族庞大,人丁繁盛,父亲夙兴夜寐,男每念之,莫不泣下。幸昨日接礼部转圣谕:九江府德化县知县李茂德丁母忧去职,留有空缺,命男去德化补缺。男近日将结交翰林院事务,南下就职。男妇并孙俊义,亦随往德化。俟至德化,男将派人送其母子回福州。家中不必重新为其添置屋舍用具,男在家时一切俱全,可继承使用。
德化地近南方,离家较京城近半,实乃圣上体恤,男不胜感激。男下车之后,可能忙于地方事务,近期难以回福州探望祖母并父母,望恕男不肖。
男妇孙身体皆平安,伏乞放心,男谨禀。
同治十一年十月十八日
陈承影看完家书,抑制心中的喜悦,问陈承行道:“宝鼎的岳父吴大人可在客厅?”陈承行忙道:“吴大人尚在客厅。另外,鳌峰书院陈山长、抚州知府林大人、江苏布政司使刘齐衔刘大人的公子刘学恂、宫巷的林昌彝大人还在客厅清谈。”林夫人不耐烦道:“叫那么多头衔干什么,叫名字不就行了?我儿也是知县哩!”陈承影瞪了林夫人一眼,道:“我们做父母的,不要太张扬。儿子做了官,责任更大,我们要维护子女的名声。”林夫人嗔道:“我们妇道人家,都是孤陋寡闻的。”陈承行忙劝住:“嫂嫂说的对,宝鼎也是县官呢,我们还不是叫他宝鼎?叫那么多头衔麻烦!”陈承影不好再说什么,就对陈承行道:“你扶我去客厅吧!”林夫人道:“这可不行!孟神医叮嘱,卧床半月,不得行动!”陈承影争辩道:“我在床上躺了十天,背都睡疼了,下床走一走,轻松轻松嘛!再说,吴大人、陈山长、林大人、刘公子和刘先生,都是三坊七巷的支柱人物,人家到我府上来探望,我还睡在床上,也不符合礼节吧!”陈承行也劝嫂子:“大哥已经康复了许多,下床走走,不外出吹风,想是没事的。”林夫人道:“兄弟如手足,妻子是衣服。”陈承影兄弟都笑了。林夫人要给夫君梳洗了,陈承行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不是个事,忙去门外等候。
陈承影梳洗之后,唤陈承行进来,陈承行搀扶着哥哥,慢慢出了门。一阵风吹来,陈承影打了个寒战,道:“才十天,这天变这么冷了,想必宝鼎在京城冷得厉害。”陈承行道:“也是,不过宝鼎马上就到南方了,北方冷天气不怕了。”说着,兄弟俩就从侧门进了客厅。众人见了,一齐起身,那吴有为笑道:“我女婿做了知县,我这亲家的贵恙就好了大半。”大家都跟着笑起来。陈承影慢慢坐下,摆摆手道:“吴大人您就别取笑了。我陈承影做官不行,管个家业也不行,你看,这几个孽子,都把我累病了!”林福祈插话道:“治家也不比治理地方轻松啊!尤其像陈大人这般要求子女的,不劳心才怪!”陈宝琛关切道:“我们都是陈大人的老朋友,您贵恙未痊愈,就不要出来了。”陈承影正色道:“宝鼎有今天这点前程,都是各位教诲提携的,我哪能不面谢呢?”林昌彝胡子一翘,道:“承影老弟过谦了。像宝鼎这样才二十三岁青春的,就主政一方,国朝不多见。林大人,你说是吗?”林福祈忙附和:“是的是的,在这三坊七巷,几百年来,还是第一个。这九江府德化县,地跨长江南北,位置重要,民户众多,文化荟萃,朝廷将此地交给宝鼎治理,是重用啊!”大家忙称是,均嗟叹不已。候众人停下,那刘学恂道:“德化与九江隔江而望,那九江是长江重镇,也是对外通商口岸,我到时候去那里找我宝鼎哥哥去。”谁知,此话惹恼了林昌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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