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大富商书院访名师 窘书生茶楼听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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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昌彝道:“九江对外开放,乃英夷强迫我大清为之,是我国耻,刘贤侄欣然规往,是驱逐英夷,还是与英夷缔结生意呢?”刘学恂知道惹不起这个倔老头,忙假意道:“只是想看看我宝鼎兄,都是三坊七巷中长大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林昌彝面子保全,这才不再追究。其他人都偷笑。

    陈承影不想张扬此事,但宝鼎新授正七品知县,也是大事,三坊七巷并福州城内陈承影亲友故交纷纷上门祝贺。陈承影只得抱病接待,忙了几日,那身体又虚弱了,忙回到内室躺下,幸得陈承行、吴有为、梅怡春代替支撑,才未失礼仪。

    又过了十余日,陈承影总算痊愈了,能参与三坊七巷中重大活动了。他病愈后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给林福祈饯行。林福祈回福州休息了二十余日,该回抚州履职了,三坊七巷中头面人物便在聚春园酒家设宴饯行。酒宴散毕,却有一人请陈承影留下喝茶。此人就是巨贾李方,那个宝回差点做了他女婿的李方。李方是个生意人,说话很直接,就是要跟陈承影做真正的亲家。大概是上回李碧玉吃了宝回的亏,他这回要挽回去,他竟然向陈承影提亲:能否在李青松、李青柏中选一个做女婿?陈承影不大看得起生意人,虽然李方有三坊七巷中最大的藏书楼辛夷楼,他婉拒道:“长芳已经许了长乐的赵家公子。”李方笑道:“我知道长芳已经许了赵家,但远芳不还待字闺中吗?”陈承影道:“远芳年纪尚幼,不堪到贵府执箕帚。”李方还不死心:“我也没有说马上成亲,只是定亲。陈大人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吧?”陈承影忙道:“李大人言过了。承影也是三坊七巷一小户而已,哪里敢妄自尊大?李大人是这三坊七巷中一等一的大户,两位贵公子都是人中吕布,多少大家闺秀都眼巴巴地等着呢!”李方大笑起来:“到底是读书人,言语如此得体。”陈承影道:“李大人过奖。承蒙大人厚爱,小女不胜荣幸。但此事尚容与贱内商量。”李方道:“谢过大人。”

    陈承影闷闷不乐地回来,跟林夫人说了李方提亲的事情,盖因远芳为林夫人所出。林夫人听了,连说“不可不可”,道他们李家两个儿子,都是三坊七巷中的纨绔子弟,都十八了,连一个秀才都没考上,老爷不是说陈家女婿,最低也是举人吗?陈承影忧愁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们陈家和李家都住在三坊七巷内,低头不见抬头见。人家开了口,我们也不好回绝啊!”林夫人怒道:“女儿的婚事不是来做人情的!什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们是书香世家,子女们哪个不是知书达理!你看他李家,女儿不好好管教,竟然跟宝回……”陈承影忙打断她:“我们宝回不也有过错吗?这事你不谈最好。”林夫人不再说下去,但说定远芳绝不可许了李家。

    过了几日,李方带着两个儿子李青松李青柏到陈府拜访,实则向陈承影讨要答复。李青松李青柏都打扮得清爽高雅,作出斯文模样,向陈家展示自己的风采。但陈承影推说贱内林氏不可,小女实无缘到贵府执箕帚,还请李大人海涵。李方父子碰了一鼻子灰,败兴而归。到家睡了半晌,李方登上玉尺山房的辛夷楼,将那二子一婿唤来,指着满楼书籍教训道:“不瞒你们说,我今日甚觉自己低人一等。我李家也是三坊七巷中的大家望族,他陈承影为何就瞧不起呢?思来想去,无非就是一个字:俗!陈家嫌我们李家俗!”停了一下,李方指着李青松李青柏和林舒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以后你们就在这楼上读书,哪天考上生员,哪天再下楼!”那三个少年面面相觑,却又不敢争辩,只得乖乖地坐在楼上苦读。又过了几天,李方到辛夷楼来察看子婿们读书的状况,那女婿林舒道:“岳父见爱,愚婿不胜感激。但这读书科考,也需要高人指点。”李青松却恼了:“什么高人不高人的!我们写的诗文比那些秀才差吗?这福州城响当当的《福州支社诗拾》不是由我们李家出资集结的吗?”“无知!”李方猛地一拍书桌,“我们福州地方,在宋朝出了个柳永,才高八斗,名冠京华,可是于那科举上屡屡不得志,最后下场何其悲惨!真正的光耀门楣,还是要高中金榜!”李氏兄弟就不敢再论了。李方看着女婿道:“你却才说要请高人指点,是否已经有了人选?”林舒不慌不忙道:“那鳌峰书院的山长陈宝琛不是最好的人选吗?”李方沉思一下,道:“此言在理。”

    次日一早,李方乘了一顶轿子,出了光禄坊,径直往鳌峰书院去了。离那书院大门还有一箭之地,李方就喝住轿夫,自己下了轿子,正了衣冠,小心地向书院大门走去。门房见了,喝道:“何事?”李方本想发作,但想到自己前来的目的,就竭力谦卑道:“请报陈山长:光禄坊李方求见!”那门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挖苦道:“你以为我是傻子?三坊七巷中的大老板是你这个穷酸样?”李方一听,倒来了兴趣,忘记了不快,笑道:“那你说三坊七巷中的大老板该是什么派头呢?”门子挠挠脑壳,不好意思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但总该有几个下人跟着吧?总得有顶轿子吧?”李方不禁笑了,道:“你说的也的确在理,不过这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短处,很多时候得夹着尾巴做人。”门子狐疑道:“照您这么说,您真是李老爷了?”李方忙扶住门子肩膀,微笑道:“是不是倒不重要,我只想告诉你:在这书香气味浓郁的三坊七巷,只有银子没有功名是抬不起头来的!”门子不信:“您这话不对。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不是可以用钱捐功名吗?”李方摇摇头:“现在是有很多人花钱捐功名,但这三坊七巷中一个也没有!要在三坊七巷中抬头做人,就得拿出货真价实的功名!”门子眯起眼睛思索道:“您这话也很在理,这三坊七巷里举人进士比比皆是,生员就不用提了——看来您真是李老爷了!恕我眼拙刚才没认出来。”门子说完,就要下跪,李方忙扶住道:“不必客气。鳌峰书院虽然不在三坊七巷之内,却是三坊七巷文墨的渊源,也是我敬仰的神圣所在。”正在这时,陈宝琛在监院陪同下,往门口走来,看见李方正与门子闲聊,忙过来打趣道:“李大人怎么与书院门子谈得如此投机?”李方见了山长,慌忙施礼道:“翰墨所在之地,门子也是才子嘛!”陈宝琛对监院笑道:“李大人好像变了个人。”就引着李方往里去了。门子在背后不禁伸了伸舌头。

    三人到笃行斋分宾主坐下,自有丁役献茶不说。陈宝琛候李方用过茶,开玩笑道:“李老爷在福州城内呼风唤雨,稀少光临书院啊!”李方离座,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陈宝琛连忙离座,拱手道:“李老爷如此礼重,叫宝琛费思索啊!”李方面有惭色道:“李方往日汲汲于铜臭小利,自我放逐于文化之外,以致子孙愚笨,贻笑闾巷。李方今日到书院拜访,就是想请山长屈尊指教我的两个犬子,以期放榜之日在孙山之前留个名字。”监院插话道:“李老爷也是三坊七巷中文儒之士,出资刊行诗集,花巨资修楼藏书,都是三坊七巷中的美谈嘛!”李方挥挥手道:“那些都是君子不齿的附庸风雅之举,请监院大人不要再提。”又对陈宝琛道,“万望山长答应我的不情之请。”陈宝琛知道了李方的真实意思,拱手道:“大人见爱,不胜荣幸。但这书院事务繁杂,宝琛实难从命。不过宝琛得知二位令郎尚是童生,特向大人推荐一人,可助二位令郎考中生员。”李方大喜:“山长说的莫不是书院中的高手?”陈宝琛摇头道:“那倒不是,我说的是陈承影家族塾教授马先生。”李方大失所望:“区区一个族塾教师,怎么获得山长如此评价?”陈宝琛颇不以为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马晓春虽然出身乡野,但绝对是福州一流的教师,只是其淡薄功名,不喜张扬罢了,我这书院中优秀学子,不少出自其门下,万望李大人明鉴。”李方只好听从陈宝琛建议。

    不提那李方再去寻马晓春,且说李家女婿林舒,本以为娶了李碧玉,可以过上白衣卿相的文人逍遥生涯,没想到老丈人李方要死要活逼着子婿们去捞功名,自己还得像私塾的学童一样,每日去那辛夷楼上读四书五经,做八股文章,无聊透顶。这日傍晚,林舒垂头丧气地从老丈人家回来,拖着灌了铅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南门兜居处走去,却听见街对面有人喊“林舒哥哥”,侧脸一看,原来是族弟林白江,就是在福州船政学堂读书的林白江,陈宝理的偶像。

    当下林舒忙道:“白江弟弟,好久不见哪!”林白江从街对面跑过来,执住堂兄的手道:“可不是么?哥哥自从做了李家的乘龙快婿,就把我们这些兄弟都忘了!”林舒叹气道:“贤弟就别笑话哥哥了,什么乘龙快婿呀,都快成囚犯了!”林白江诧异道:“哥哥何出此言?”林舒不言,抬头看见林和记茶馆的牌子,便道:“喝茶再聊。”

    兄弟二人登上茶楼,跑堂端来一壶安溪铁观音,一碟龙田番薯丸,一碟肉燕皮,兄弟俩边喝边聊。林舒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那心中苦闷都倒给林白江听,林白江笑道:“所谓有得必有失嘛,哥哥又何必埋怨呢!”林舒苦笑:“要不是怕老母饿死,我出家的心思都有了!”林白江道:“哥哥的丈人逼迫哥哥读书谋富贵,无非是一个面子上的事情,其实谋富贵的路子是很多的。”林舒疑惑道:“愚兄我一不会经商,二不会耕地,除了科考,还有什么法子养活老母呢?”林白江看看四周,低语道:“这些都是中国读书人古老的出路,不足为训,其实,哥哥可以尝试着走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出路。”林舒兴致甚浓:“贤弟就不要卖关子了!”林白江指着林舒笑道:“看把你急的。”林舒推心置腹:“不瞒贤弟,现在谁要给我一条生路,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林白江也敛住笑容:“哥哥既然是文人,我仍然给你指一条文人的道路:可以将西人文章翻译过来,卖给书馆获取润笔嘛!这可比你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要容易得多呀!”林舒甚失所望:“贤弟不是开玩笑吗?愚兄我一个洋文也不识得,如何翻译西人的文章?不行不行。”林白江又笑:“小弟我识得便可。”林舒诧异:“我知道贤弟识得洋文,但那跟愚兄翻译西人文章有何干系呢?”“小弟给你讲故事,哥哥把他翻译成中文即可!”林白江点拨道。林舒沉吟半晌,方道:“这也不失为一个计策,只是西人文章如何,能否变成中国人喜欢的文章,愚兄倒一点把握都没有。”林白江抿了一口茶,道:“我就给哥哥讲一个茶花女的故事吧!”林舒喜道:“那甚好。”林白江娓娓道来:

    彼法兰西国京都曰巴黎,巴黎城中有一来自乡下的风尘女子叫玛格丽特,姿色艳丽,才识过人,是巴黎城最红的青楼女子,因其随身装扮总少不了一束茶花,故有“茶花女”之艺名。又茶花女之容貌与公爵亡女相似,公爵思女心切收其为干女儿,并担负其相当花费。茶花女频频出入社交场合,引起一位青年才俊亚芒的爱慕。这位才俊乃某地税务司首脑杜瓦的公子,但茶花女不为所动,亚芒甚是失望。亚芒痴心不改,在茶花女染病期间始终守候,茶花女深受感动,许其追求。为了逃避世人的议论,两人搬到巴黎城郊杜基巴尔,过上了相敬如宾的夫妇生活。但杜瓦认为两人门第悬殊,不同意这门婚事;公爵义父也断绝了茶花女的经济来源。茶花女为了亚芒的前途,为了自身的尊严,假装变心,离开了亚芒。亚芒悲愤交加。很多年后,已经成为贵族情人的茶花女在国外旅行中与亚芒邂逅,双方书信来往,前嫌尽释,但此后不久茶花女染疾而亡,亚芒十分悲戚。

    故事讲完,林舒不胜唏嘘,那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半天方抬头道:“这茶花女也是法兰西的杜十娘啊!”林白江颔首道:“哥哥所评极是。有兴趣翻译吗?”林舒道:“就怕力不从心哪!”林白江正襟危坐:“哥哥文辞出众,才华横溢,这文章一定翻译得好。小弟这几日休假,我回去写个详细一点的故事梗概,几日后送到你府上去。”林舒欢喜道:“如此最好。”然后林舒结账,各自回家。

    过了两日,林白江果然送来一部稿子,洋洋洒洒达万言,故事曲折婉转,比那日在茶楼上讲述的又动人得多,看得林舒直抹眼睛,自然就一心一意地做起那文字再造事情来了。不料事情被李碧玉瞅见,也喜欢得不得了,竟将稿子抢去,先睹为快。林舒吓了个半死,哀告道:“好少奶奶,这事传到岳父那里,咱家就断炊了,你千万不可造次呀!”李碧玉笑道:“要我保密可以,不过你以后写完了文章,要先让为妻拜读。”林舒忧愁道:“这不是四书五经之内,令尊若知晓,你我都脱不了干系的。”李碧玉却道:“这个无妨,夫君每日但去辛夷楼读书,为妻只在家研读你的文章,有个别文字书写笔误的,为妻斗胆斟酌修改。你看如何?”林舒思忖片刻,说:“委屈你了。”此后夫妇二人就白日分开,晚间做那翻译之事,倒也乐在其中。不到两个月,一部《巴黎茶花女遗事》赫然问世。这部奇书一问世,就掀起了一股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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