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李家子婿受了马晓春的指点之后，果然功力大长，在三坊七巷学子们举办的文会上，三人的文章受到一致追捧。消息传到李方的耳朵里，李方不免得意一番，巴望着三人在明春的院试上，一致考取廪生，没想到女婿林舒又闹出一个事情来。原来林舒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稿件给送到书商处之后，书商十分看好，立即刻印发行。书籍甫一问世，福州城为之倾倒，洛阳纸贵，林舒也捞到了不菲的润笔，心想文人在这科考之外，还有另外的出路，不知不觉之间就张扬了一些。某日，辛夷楼上，三个才子互相鉴赏彼此的文章。林舒的小舅子李青柏年轻气盛，言语不免刻薄了一些，引得林舒心中不大快活，虽然当时忍住不发作，回到南门兜却向夫人李碧玉泄露了一点。李碧玉虽然姓李，但眼下已经是林家的人，那心自然是向着林家的，见夫君受了侮辱，心下甚是不满，到娘家跟母亲牛夫人诉苦。牛夫人劝道：“你们吃穿用度都是你爹出的，为娘也没有能力给你们半个铜板，受点小委屈，就忍了吧。”李碧玉更是不满：“你们都是嫌你们的女婿是穷书生，瞧不起！我告诉你们，穷书生也可以挣钱的！”当下就把林舒翻译西人文章赚银子的事给说了出来。牛夫人半信半疑，将这事告诉给李方了。李方大惊，忙偷偷去街上买了一本，翻开一看，差点没气晕倒：我供你吃喝，巴望你考个功名回来，你却去翻译那诲淫诲盗的青楼文章！我李方虽不是三坊七巷中的硕儒大家，也算个头面人物吧！你简直把我的脸给丢尽了！马上把林舒喊来，骂了个狗血淋头。林舒受了丈人这一顿骂，郁闷无比，闷头闷脑地回到辛夷楼，坐在一边发呆。李青柏自觉过分，低声下气地再三道歉；李青松也责怪弟弟，不该惹妹夫生气。正在这时，马晓春拿着三人昨日完成的文章兴致勃勃地上楼来，却看见这三位愁眉苦脸的，不免有些诧异，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李青松就简略地介绍了妹夫林舒翻译西文赚了润笔的事情。马晓春听了大喜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呀！自古文人未入仕，不是做师爷，就是像为师一样靠馆谷维持生计，现在林公子有了这第三条生路，也是可喜可贺。”林舒委屈道：“可是我岳父刚刚教训了我，说我不务正业，诲淫诲盗！”马晓春不解：“林公子翻译的是西洋禁书吗？”李青松道：“禁书倒谈不上，不过写的也是青楼女子和富家公子的情事。”马晓春若有所思，道：“哦，待老爷有闲暇，为师去说一说。”
隔日马晓春瞅了个空子，在楼下“邂逅”了李方。自从马晓春来李家兼职以后，李家子婿们学业大有长进，所以李方对马晓春十分敬重，见了马晓春总要嘘寒问暖一番。这日见了马先生，忙将其请到楼下亭子里，命家人送来菊花茶小憩。马晓春开门见山道：“贵婿林舒公子翻译得出西人文章，风行福州，乃文人的喜事，老爷为何责备他呢？”李方叹口气道：“马先生虽然主馆在陈府，但仍不把我李家当外人，我就跟你讲了实情吧！我李方在三坊七巷乃至福州地面也略有薄名，虽然不是呼风唤雨，但一般市面上的人都给个面子，唯独在文儒坊的陈老爷面前我李方自觉矮人三分，不为别的，就为我家子婿里连一个生员都没有。所以，我就请马先生屈尊来寒舍指导这三个年轻人，你说，在这个时刻，这林舒闹出这么个东西来，不是跟我唱对台戏吗？”马晓春笑而不语。李方奇怪道：“难道不是这样吗？”马晓春道：“老爷所言，固然在理，但世事在变，而今目下，文人之出路不一定全在科举；再说，林公子翻译西人文章的过程，也是写文章的过程嘛！”李方无言反驳，愣了愣，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跟马先生讲。不怕您笑话，我逼这几个人读书参加科举，还有一个原因。”马晓春微笑道：“恐怕是提亲遭拒吧！”李方惊诧得站了起来：“马先生如何得知？”马晓春忙请李方坐下，胸有成竹道：“跟陈家结亲，是三坊七巷中很多望族的愿望；李老爷两位公子，青春年少，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宜是陈府小姐的佳偶。故斗胆揣测。”李方佩服道：“马先生眼力果然非凡。不瞒先生，李方去过陈府提亲。”马晓春哈哈大笑道：“感谢老爷坦率，这事让晓春去试试吧！不过贤婿之事还请老爷心胸开阔些。”李方拱手道：“先谢了。”
转眼到了腊月，宝落、宝亦和陈宗耕都从鳌峰书院回来了，陈承影不许他们闲过，让马晓春督促他们读书写文章。马晓春身兼三职，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快到腊月初八腊八节了，马晓春跟周半农商量，把这些公子小姐都聚在一起，搞个诗会；同时，他也把陈氏族塾的那些小孩子带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周半农怕事，道：“老爷会不会让两位小姐出来？”马晓春笑道：“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有何不可？”周半农只好说：“那就按照马先生的意思办。记住，你是主角，我是配角。”马晓春笑笑，没再讨价还价。
腊八节一大早，宝落、宝亦和陈宗耕就来到正厅西侧的花园里，指挥几个家人布置会场。家人扫地的扫地，搬桌子的搬桌子，忙成一团。陈承影对文化上的事情也很关心，就踱过来看，发现那宝落又在对水池中枯黄的睡莲发呆，心下便略有不快，皱着眉头道：“小子，还不帮你五弟去！”宝落本来对着残荷黯然销魂，被他老子一喊，吓了一弹，见是父亲，忙低头道声“是”，急急地往宝亦那边去了。过了一会儿，周半农带着两个小姐，小心翼翼地往这边走来。周半农见主子在此，有些紧张，解释道：“都是马先生主持的。”陈承影看见两个女儿都显出很喜悦的样子，便和蔼道：“知道，她们也要出来活动活动，再说，在自家的院子里，又不是抛头露面的。”周半农忙拱手道：“大人见教的是。”陈承影不高兴道：“周教授不必如此客气，在自己家里，随便一点好。”周半农又说：“谢大人。”陈承影对他过于谦卑简直有点不耐烦了，恰好马晓春领着三个风采飘逸的年轻人过来了，陈承影忙迎了过去。不用说，三个年轻人是李氏兄弟和林舒。
因为上次在陈府碰了壁，那李氏兄弟本来不想来陈家，但马晓春说这是三坊七巷文化上的雅事，君子只交流诗文，不谈别的，这三位才跟着来了。见了户主，三人忙一齐弯腰鞠躬，齐道：“见过陈老爷。”陈承影上次拒绝了人家，后来觉得过于生硬，本来有些后悔，又听马晓春说，那两位公子虽然貌似纨绔，其实天子聪慧，只要经过专门训练，金榜题名也不是难事，所以对那李家父子就有了些许歉意。今日再看那兄弟俩，也不是非常的面目可憎，于是就笑容可掬地回礼道：“三位公子有请。”三位公子相互看了一眼：这老汉今日倒和蔼多了！不过那心下就从容了许多。过了一会儿，一群学童叽叽喳喳地来到了园子。这是陈二斗领着族塾里的学童来见世面了。陈承影发现里面少了宝常，一问才知道今日西禅寺施腊八粥，张夫人带着他行善去了。陈承影怕宝理调皮，又叮嘱了几句，再看会场也布置停当，就慢慢踱了出去。他知道这是少年们的事情，自己在这里不大受欢迎。
果然，陈承影的影子刚消失在院子门口，那宝理就欢呼起来：“八闽大地，才子辈出；三山福州，佳人云集。今日以文会友，各位不要谦虚哇！”众人大笑，就连在一边伺候的丫头们，也都抿嘴偷笑。那远芳嗔道：“父亲刚离开这里，你就发癫。小心我告诉了父亲，罚你跪地板！”宝理得意道：“不怕，我有祖母靠着呢！”众人又大笑。只是周半农皱着眉头，心里只怪马晓春对宝理管教不严。李氏兄弟和林舒，因为在人家地盘上，所以就很收敛，只是静观人家说话。只是李青柏被一个小姐给吸引住了，她就是陈家二小姐陈远芳。李青柏偷偷觑她，只见她十四五岁年纪，身量小巧，面貌姣好，皮肤白皙；笑容似嗔，言语如莺。李青柏也知晓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眼下倒颇向往自己成为故事中的一员。李青柏一面想着，那眼睛就像给丝线系住了，在陈远芳那边扯不回来。那陈远芳正在跟七弟打趣，下意识地往侧边一望，不防那边有一个俊俏公子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瞅，那脸便刷地红了，低头看地上的鹅卵石。李青柏觉得自己也太唐突，忙回头看别人。
那边文会已经开始了。鉴于宝亦的学历最高，是与会的唯一生员，大家就推他做了文魁。宝亦本来胆子较小，但在鳌峰书院里得到锻炼，见了些世面，言谈也大方了许多。只见宝亦站在亭子边的台阶上，清了清嗓子道：“各位文友，北齐魏收《腊节》诗云‘凝寒迫清祀，有酒宴嘉平。宿心何所道，藉此慰中情’，意即百神福佑众生，众生在腊八节以酒宴祭祀之。今日逢腊八节，诸位可否以‘腊八节’为题各自赋诗呢？”大家都鼓掌称好，然后各自酝酿。
宝理是调皮佬，不肯好好想着写诗，蹭到远芳身边，要远芳给他编一只手袋装砚台。远芳笑道：“你先给姐姐对一副对子，我就给你编。”宝理神气地说：“你出上联！”远芳略一思忖，道：“三从四德五子登科。”宝理马上道：“七上八下十分小心。”远芳气得要打他，宝理顽皮地躲开了，远芳撅着嘴巴道：“你那手袋就别想要了。”宝理怏怏地往学童们那边走，路过李青柏身边时，李青柏拉住他，悄悄问：“小兄弟，怎么不高兴？”宝理看看他，不像在调侃，便道：“姐姐出对子，上联是三从四德五子登科，我的下联是七上八下十分小心，她嫌我对得不好，还要打我。”李青柏笑道：“小兄弟这对子对得不错，不过我可以帮你对一个：千军万马一举成名。等会儿你再去对，你姐姐保管高兴。”宝理一听，觉得这个哥哥的对子果然比自己的好，就高兴地答应了。
且说众人受了宝亦的题目之后，都在冥思苦想，好在这里露一手。第一个写好的是陈宗耕，他卷着手，在小径上踱了一个来回，从容吟道：“珍珠配玛瑙，同在水中漂。相拥成一体，何惧火煎熬？”学童们不知所以，还是长芳出来解说道：“宗耕弟弟吟的是腊八粥。珍珠玛瑙是指熬腊八粥的材料，后两句是说熬成粥后大家不分彼此，就是说大家一心，就不怕困难。有托物言志的意思。”众人大悟，都喝彩。宝亦注意到李氏子婿，便道：“李府少爷和高婿，光临陈家，何不让我们见识一下？”李青松和林舒就推李青柏和一首。李青柏正有此意，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朝远芳那里瞟一眼，大声吟道：“远山出芒刺，芳香自淤泥。佳人睡罗帐，偶入白沙堤。”吟毕，又飞快地向远芳那里瞟一眼，远芳两颊之上，立即飞起数朵红云。幸亏没有人看见。这时，宝落出来解说道：“远山出芒刺说的是板栗来自山里，芳香自淤泥是说莲子来自水塘，佳人睡罗帐说的是花生，偶入白沙堤说的是白米。这些也是写熬制八宝粥用的原料。”大家一齐称妙。不过有一人徐徐站起，道：“李公子这诗是一首绝妙情诗。”李青柏、陈远芳听了，立即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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