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因为两位小姐提前离场,大家也就意兴阑珊,不大积极了,诗会举行了小半日,也草草收场了。宝理心里还惦着远芳的手袋,就急急忙忙地赶到远芳的绣楼,发现远芳正坐在藤椅上生闷气。远芳看见宝理,瞥了一眼,又继续发呆。宝理看形势不对,想离开,但又不甘心,于是壮着胆子道:“姐姐的对联,我有下联了!”远芳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七上八下十分小心’吗?你那肚子里就这点墨水,还想要我给你编手袋!做梦!”宝理神气地说:“姐姐你就不要用老眼光看人了——千军万马一举成名,怎么样?”远芳一惊,坐起来道:“是你对的?”宝理迟疑一下,轻声道:“是的。”远芳是何等聪明的人,马上知道他撒谎,便吓唬:“本来要给你编的,现在你撒谎,不编了。”宝理就央求:“好姐姐,你给我编一个吧!我告诉你,这对子是谁对出来的。”“是谁?”远芳迫不及待地问。宝理又迟疑一下,方道:“就是李家二公子,长得最标致的那个。”“啊!”远芳吃了一惊,脸色微红,但马上又正经道,“少跟这些纨绔子弟混!”宝理委屈地说:“我想跟他们混还没有机会呢!”远芳抬手做出要打的样子:“你怎么好人不学?看我不打你!”宝理忙闪到一边,继续央求:“姐姐我告诉你了谁对的对子,那手袋可要给我织!”远芳犹豫一下,低声道:“我再出一副对子,你去对了来,我就相信是他对的,手袋也给你织。”宝理高兴地说:“好!好!好!”远芳手托香腮,望着窗外的腊梅,随口道:“一枝春信谁为探芳丛。记住了没有?”宝理忙说:“记得记得。”远芳作出严肃的样子:“拿下联来换手袋。”“好的好的。”宝理屁颠屁颠地跑出去了。
候宝理出了闺房,远芳又有了一丝无名的惆怅:不知李公子如何对出下联?上午在花园里,李青柏吟出诗句之后,远芳马上听出那是一首藏头诗,把各句首字读出,就是“远芳佳偶”。难怪周半农当即拉着她们姐妹俩撤离,这事要是传到父亲那里,一顿责骂是少不了的。然而,远芳常在深闺,那青年才俊见得太少,更兼这李公子人才俱备,且大胆表露,远芳那沉睡已久的芳心,一下子就给搅动了,现在就如春雨落在池塘里,激起无数涟漪,一圈又一圈,绵绵无尽。
也是天遂人愿,原来那诗会结束之后,李青柏不甘心离开,半途找个借口,让李青松和林舒先行回府,他自己又折转头悄悄往陈府回来,刚到门口,就看见宝理莽莽撞撞地往外跑。“小兄弟,这么急去学堂吗?”李青柏连忙打招呼。宝理抬头一看,正是李公子,大喜道:“我正要找你呢,你倒在这里!”蹿到李青柏面前,“你好好对出这个对子,我的手袋就指靠你了——一枝春信谁为探芳丛,下联怎么对?”李青柏一听,喜出望外:原来这陈家二小姐真的是有意于自己啊!便不假思索道:“两双彩翼我来寻香蕊。记住没有?”宝理一下子记住了,道:“我去回复。”头也不回地跑了。这李青柏也喜滋滋地回去找老爹,让他去陈家提亲。
李方听了儿子的话,骂道:“你是嫌你老子脸还没有丢够,还让我去丢一次吗?你这个德性,人家陈承影看得中吗?好好念书,金榜题名,庶几陈承影肯答应。即使他不答应,凭你的功名,还怕没有淑女相许!好好念书,别想这些美事了!”李青柏不死心,央求道:“我揣摩那陈家二小姐的意思,对我有好感,父亲若不信,可先跟马先生探讨探讨。”李方口里道:“你兄长和你姐夫在辛夷楼读了半天书,你还在这里啰唣!”心里却暗自打算找马晓春商讨商讨,看有没有希望。李青柏只好怏怏地去了。
隔日李方瞅了个空儿,偷偷请马晓春出来喝茶,试探着说了李青柏和陈远芳的事情。马晓春笑道:“我们只管教书,不敢过问主子的家事的。”李方忙恭维道:“谁不晓得马先生是陈老爷的左膀右臂?您说一句顶别人说一万句!”马晓春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李老爷爱子心切,那我斗胆去试一试。”李方又千恩万谢。
又过了两日,陈承影宴请马晓春,顺便给他发放薪水,预备他回去过年了。马晓春趁着气氛融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出了远芳和李青柏的事情。陈承影沉吟了一下,道:“原来李老爷也带着公子上门提亲,我拒绝了,现在再提此事,恐怕不妥。”马晓春听出陈老爷口气里有商量的余地,就凑过来道:“俗话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二小姐乃女中魁首,这三坊七巷里找不出第二个,就是他再求几次,也不过分,关键是要老爷看得中李家公子。”陈承影忙谦虚起来:“马先生抬爱小女了。前日在那诗会上,远芳也觑见了李公子,竟然不顾男女大防,跟她母亲说起了李公子,却是颇有意于李公子。唉,我这两个小女,都锁在闺房里,怎么也如此放肆了!这话也敢说!”马晓春又笑:“二小姐快青春十六了,也可以谈婚论嫁了,与夫人谈及此事,亦不过分。但老爷不反对,那李老爷愿意再来拜访。”陈承影思忖一下,道:“谢马先生费心,但新年将至,合家老小百余口,家事繁杂,腊月里恐无法接待李老爷;春节之后,老二老三将赴京参加会试,承影恐忙于以上诸事。李老爷若不嫌弃,明年夏天再论此事。烦马先生转告。”马晓春慷慨道:“一定转达尊意。”李方得了回复,心下安了一半。这且不提。
这个新年陈承影命回家过年的宝鼎应酬台面上的事情,他自己一心在屋内休整,预备月底启程,带着宝盛、宝回赴京参加会试。宝盛宝回也丝毫不敢懈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研究本朝前几次会试试题,探讨出种种策略。宝鼎在应酬之余,也来书房指点。三兄弟只恨日头落山太快,哪里品味到新春佳肴的味道?
过了二月土地会,陈承影就带着一干人马北上赶考了。这是一只规模可观的赴京队伍,除了陈承影和两位穿着青绸蓝缘袍的举人服的举人陈宝盛、陈宝回之外,还有八名仆人,担着他们的行装。到了同治年间,福州船政局与西人均开通了从福州到上海的海上航线,各有数艘海轮来往于榕沪之间。陈家一干人就在福州登上了福州船政局的宝顺号火轮,顺着福建、浙江海岸线,往北而去。这十一个人都是第一次乘坐海轮,看那钢铁巨物在海中劈波斩浪,不惧风浪,不免都很惊讶,尤其是那八个仆人,首次出远门,都兴奋得睡不着,纷纷跑到甲板上看新鲜,指着远处的星星争论着它们的名字。宝盛宝回两兄弟也难以入眠,候父亲发出微鼾,都悄悄起来,带上舱门,到甲板上谈心。宝盛一向自信,自以为这次进京,中进士如囊中探物,十拿九稳,所以谈笑甚欢;宝回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在牵挂夫人,因为夫人快临产了。临别那夜,梅羡菊腆着肚皮,忙来忙去,给夫君找这找那的。临了,却带着哭腔道:“自古贫易交富易妻,夫君此番进京,定能高中金榜,还望夫君不忘旧人。”宝回鼻子一酸,差点也哭了。想到自己往日的不齿行径,宝回觉得甚是对不住夫人,就搂住夫人道:“夫人且宽心,宝回心里只有一个你,他日富贵了,必共享之。”夫人依偎在宝回怀里,轻声道:“我不图富贵,只图与君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宝回叹气道:“不瞒夫人,我也不大想去博取功名,只想红袖添香,读自在书,但父亲怎么会答应呢?再说,男儿读了几部书,也该思考着为国家做点事情吧!”夫人这才不语。“三弟又在想念弟媳吧?”宝盛看到弟弟的样子,打趣道。宝回一惊,讪讪道:“哪里还记得她?”宝盛爽朗地笑道:“真不愧吾弟也!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困守闺内呢!以三弟的才识,此行必能得志!”听他那口气,就是他已经得志了。宝回只得又将二哥恭维一番。那边几个仆人见两位公子都出来了,就停止谈笑,静听主子交谈。过了半晌,等那边安静了,一个多事的仆人低声道:“你们觉得哪位少爷更有把握?”一个严厉的声音立即道:“你多嘴,欠老爷打嘴吗?”那个仆人道:“这不是咱们兄弟之间偷偷论一论吗?”另一个老成一点的道:“要说把握,我看两位公子都是三坊七巷中的魁首,不过我觉得二少爷功力更强一些。”大家纷纷点头,很以为然。
且不说这主仆海船劳顿,但说五日之后,火轮到达远东第一富庶之商埠上海,十一人连忙下船,却只在码头上稍事休憩,连夜又登上上海开往天津的海轮,继续北上。那几个仆人甚是失望,嘀嘀咕咕,好不烦闷。出门在外,陈承影不便发作,只好装作没听见。其实下午就有诸多福州在申的名流到码头延请陈承影入城,陈承影都谢绝了。他想上海乃繁华都市,五方杂处,西人甚多,夜生活和各种怪异情形均为宝盛宝回不曾见识,万一年轻人把持不住,受了诱惑,岂不前功尽弃?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又过了六日,船至天津大沽靠岸,众人都舒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上岸了。原来开始几日大家都甚新鲜,但时间一久,就觉枯燥。更兼船上西人甚多,膻气扑鼻,十分地不习惯。还有那穿着黑布袍的洋教士,拿着经书祷告,聒噪难忍。现在上岸,于大家不啻坐牢释放。
上得岸来,早有福州会馆派来的仆役等候着。原来这陈承影乃福建名流,在京各福建高官巨贾莫不仰慕,闻得陈承影携二公子赴京参加春闱,早早便商讨接待计划,落实到人。他乡遇老乡,大家莫不喜悦,登上骡车,得得得地往京城而去。走了大半日,骡车进入京都。除了陈承影,其他人都是首次入京,如今见了那帝都豪华,高官仪仗,莫不咋舌,方知福州之外,更有天地。这且不提,仆役驾着骡车,来到北京骡马市大街路北一处巍峨房舍前。陈承影早年科举,亦在此地寄居。这里便是福州会馆,是在京福州人士“联乡谊,敬神庥”的去处,更是赴京的福州举子们落脚的地方。此处乃福州会馆新馆,在虎坊桥另有三处院落,曰旧馆。这一行人入了会馆便听到乡音阵阵,都十分亲切,原来还有比他们更早来京的福州举子。宝盛宝回两兄弟对此十分中意,因为有了切磋的伙伴。此后举子们经常在榕荫堂搞文会,或请名师指点应考技巧,忙得不亦乐乎。陈承影也甚满意。这且不提。
光阴荏苒,一晃一个月过去了。三月初六一大早,陈承影一行,乘了三顶轿子,将宝盛宝回护送到北京贡院。贡院四周,都是荷枪挂刀的兵丁,各地赴京的数千举子,将那贡院塞得满满当当。踌躇满志的宝盛,看了如此阵势,偷偷吸了几口冷气;倒是那宝回,痴痴呆呆的,没事一般。一声号响,数千举子都鱼贯地入了号舍,开始了三场九日的会试磨砺,伴随他们的,只有一盆炭火、一盏油灯。陈承影望着两个儿子进了贡院大门,无限感慨:苦读十余年,此举堪关键。脸庞倒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众仆人忙宽慰老爷:凭两位公子的英才,博个进士当属无虞,就是考个状元榜眼,也是意料之中,谁叫三坊七巷文脉发达呢!陈承影只好笑笑,上轿回福州会馆了。
接下来的九日一百零八个时辰,于陈承影便是一百零八道难关,挨过一个时辰便是通了一道关隘。这几日里,福州会馆也是一片安静,各位举子的家人都在焦急等待。只有一些仆役悄悄张罗,预备给中榜的举子庆祝。好不容易到了三月十四,三场考试结束,两位公子方从号舍姗姗而出,而这陈承影的耳鬓,竟然又添上几许秋霜。果然不出所料,宝盛出来,笑逐颜开,直言试题不难,多为平时所涉及;只是宝回闷闷不乐,自然是难以如愿了。陈承影也不敢多问,只是催轿子将两人接回会馆,命其酣睡两日。那中榜是人人羡慕的,但那号舍却如同牢狱,一人一间,孤零零的,闭门九日,食宿皆不便利,真可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两人回到会馆,稍微洗漱一番,倒头就睡。陈承影看着两张瘦削的脸,又心疼不已,但庆幸此次会试总算完成了大半,而家里的那一班子女,离这京城的差距,何止万里?想到这里,又感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过了两日,两位公子精神恢复,都起床来。陈承影本想知道两人考试情形,但看到宝回那委靡的样子,就强止住了。好在那宝盛,似胜券在握,跟着几个考试感觉良好的福州举子,不是逛琉璃厂,就是上老字号喝酒,只等四月初一放榜了。可怜宝回,每日待在会馆里,读些儿女情长之书,度日如年。陈承影怕他心窄,暗地里让几个老成的仆人盯住。这一喜一忧,把个陈承影折腾得又白了好几根头发。总算到了四月初一,那天一大早,陈承影就让几个仆役去礼部门外看榜。他父子三个,却都坐在会馆里等待。宝回照例形容呆滞,神色憔悴;而那宝盛却梳洗干净,盛装而出。陈承影也略加修饰,只怕福州在京名宦巨贾来贺,自己来不及妆扮。过了一个时辰,只见一个腿快的仆役飞快地跑进来,边跑边喊:“中了中了,陈府一位公子中了贡士!”
陈承影、陈宝盛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只有那宝回依旧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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