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承影将马母接来之后,只当她是自己的母亲,每日请安问候,饮食上变着花样吃,小恙必请孟神医诊治,老太太竟慢慢恢复了一些。陈承影心里方安了一些。只是马晓春去了,陈氏族塾一时难觅教师,陈承影就请周半农去那里教授。远芳出嫁之后,周半农只是教授长芳一人,如今长芳年纪已长,每日跟一老儒学习,也不适合,尤其是周半农,多次提出如此不妥。现在陈承影请他改教族塾,他自然欣然应允。闺塾拆除,妹妹远嫁,长芳每日孤独地待在深闺里,煞是寂寞,陈承影就思想着让她嫁出去。另外,陈承影对着镜子,发现自己头发大半已白,似乎来日可数,又思量子女众多,这婚事办一桩就少一桩,负担就轻一些,所以就决计让长芳与赵元凯成亲。张夫人看着女儿独守闺房,长吁短叹,又怕她出事,听了夫君的想法,自然同意。于是,陈承影就示意田耳去告知赵元凯,预备做新郎倌了。谁知这赵元凯脑子里只有一根筋,说没有中举绝不成亲。张夫人听了,直后悔当初没有许了林振岳,要不,现在哪里还会受这个愣头青的气?陈承影听了田耳的禀报,也窝着一肚子火:我是低头嫁女,你倒摆起了架子!但是,事已至此,陈承影也拿这个犟女婿没办法,只好请陈宝琛喝茶,委婉地提出了要求。陈宝琛听了,笑得差点将那武夷山春茶吐了出来,半天才缓过气来,指着陈承影道:“陈承影呀陈承影,你这个眼睛只看天的人,硬是叫这个乡下书生给整趴下了啊!”陈承影惭愧道:“还不是在意他那点文采?”陈宝琛恢复神态,道:“那倒是,为了贤婿,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这个忙,我老陈帮到底!”陈承影自然又感谢一番。
陈宝琛别了陈承影后,就乘船径自去了长乐渔村赵元凯家里,找到赵元凯母亲和那打渔的族中长老,致以陈承影之意。赵元凯母亲喜得直叫“菩萨保佑”,又愁道:“我这一穷二白的家,拿什么娶那如花似玉的媳妇呢!”长老也叫穷,说合族凑不齐这婚事的费用。陈宝琛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才不慌不忙道:“你们不用花一个铜板,只要叫赵元凯准备做新郎就可以了!”赵元凯母亲并那长老瞪大眼睛道:“有这回事?”陈宝琛正色道:“那还有假?你们说服赵元凯便可,其他事情你们不用管!”那长老对着赵元凯母亲耳语道:“莫非那陈家小姐……”后面话没有说出来,但赵母却听了出来,就对陈宝琛道:“儿大由不了娘啊!”陈宝琛也听出了他们的意思,心里直替陈承影叫屈:把个秀外慧中的女儿嫁给你家做媳妇,你倒无端猜测人家的品行!
陈宝琛不愿意再跟这两个人费口舌,就气冲冲地回到书院,着人将那赵元凯叫来。赵元凯不知道山长召见有何事情,战战兢兢地进了山长书房,却见山长板着脸在那里,心里就更忐忑了。“赵元凯,我问你:‘一段佳藕出泥泞’这诗是不是你写的?”陈宝琛厉声问。“禀山长大人,是晚生写的。”赵元凯看着自己的脚尖,头也不敢抬。陈宝琛接着问:“是不是在陈承影大人家的花园里写的?”赵元凯脸红了,低声道:“那也是晚生卖弄,辱没山长教诲。”“不不不,”陈宝琛连连摇头,“什么辱没山长教诲!那诗写得好啊!要是不好,那陈承影老爷怎么把他的女儿许给你?如果为师没有记错的话,你们定亲也快三年了吧?人家女儿都二十了,你还忍心让陈老爷这么给你养着?”赵元凯苦笑道:“山长教诲的是。只是元凯上无片瓦,拿什么娶陈小姐?又拿什么养着她呢?好歹等元凯中了举人,有个一文半文的收入,让陈小姐不至于冻馁吧!”“哈哈哈哈哈!”陈宝琛笑声差点将茶杯震落下来,“你真是一个糊涂虫啊!人家陈老爷连女儿都给你了,还会在乎那笔嫁妆吗?成了亲,你依旧攻读,准备乡试,那吃住陈承影会安排你们的。”“可是可是,”赵元凯鼓起勇气道,“我堂堂一男儿,总不能什么都靠着丈人吧!”好说歹说,这赵元凯还愣是不答应。气得陈宝琛要吐血。
陈宝琛内心对陈承影充满同情,觉得这个陈承影做人太不成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求人家娶,人家还不干!这个赵元凯,也真是犟得太过分了。可是,事已至此,你还得求他点头才行。可是,怎样才能叫赵元凯点头呢?陈宝琛这个饱学之士,真的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因为已在陈承影处夸下海口,所以陈宝琛也不敢去陈承影处回话,心中十分郁闷。且不提。
陈承影见那赵元凯无心娶妻,心中亦忧亦喜,忧长芳还得等待,喜赵元凯有雄心。今年秋闱看看将至,赵元凯与宝落、宝亦、宗耕都要参加乡试,不能逼其太甚,影响考试。陈承影权衡再三,放弃了逼婚。回头对张夫人道:“长芳青春孤独,你可多去陪陪。”张夫人不悦道:“都是你这个做依爹的太武断,要不我都做外婆了!”陈承影颇惭愧道:“夫人怨得是。但那赵元凯的确非池中之物,久后必有作为。”“作为作为,”张夫人依旧不饶,“我女儿不要什么作为,能平平安安过老百姓日子就够了!”陈承影不好再争下去,只好讪讪地走了。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惆怅。
此后日子就稳稳当当地过着,陈承影诸子均发愤攻读。到了秋天,儿子、义子加上女婿,一行七八个,浩浩荡荡地奔向福州府贡院。几场考试下来,宝落、宝亦、陈宗耕和赵元凯轻轻松松得了亚元举人。十名亚元,陈承影家倒占了四名。人家都说,读书的种都发在陈承影家,至少都在三坊七巷,其他人,都是捡漏捡几个罢了。这回,陈承影倒没有特别的喜悦,好像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宝常和宝理,也去试了一下,但毕竟功力不足,未能如愿。陈宝琛安慰道:“两位且在书院安心攻读,老陈保证你们是本省最年轻的举人。”宝常老老实实地回书院读书了,宝理却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考官有眼无珠”,因为他又要等三年才能考举人,而那福州船政学堂又要在梦里等三年了。
那四个人中了举人,都回到文儒坊陈承影府上自我学习,连同在家等候开科的宝盛,一共五位举人,萃于陈府书房,倒也成了三坊七巷之美谈。陈承影本想催赵元凯完婚,但又开不了口,好像女儿嫁不出去似的。既然已经中举了,赵元凯也没有拖延很长时间的理由了。且耐心等待吧。这时候又出了一件奇事:陈宗耕不愿意准备明年的院试,竟然要回川石岛开办私塾了。真是疯了,放着好好的举人老爷不做,去那荒岛上做教书匠!南后街的胡老板听到这个消息,差点要上吊了!陈宗耕呀陈宗耕,你家祖上保佑你中了举人,理应再接再厉,去那金銮殿上一展风采呀!退一步来说,你不想考进士,也可以安心候缺啊,至少能弄个知县干干吧!这个人,书读多了,脑子读坏了。可是,人家现在是老爷,胡老板也不敢公开非议,只是把女儿喊回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了半天,央求女儿回去好好劝劝夫婿,千万不可功亏一篑。女儿道:“考进士有什么好?一则女儿要和他分离数月,甚至数年;二则他做了官,还不是三房四妾的?我倒希望跟他回到岛上过日子!”胡老板哀叹:“有做官的才,没有做官的命哪!”也只好认了。
众兄弟知道了宗耕的想法,都很惊讶,问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宗耕慨然道:“宗耕个人没有难处,但是岛上学童有难处!目前岛上学童有一百多,能够入村塾的不到二十人。义父每每教育我,读书要为国家为乡里造福。而今各位弟弟才华横溢,理当继续科考,金榜题名,为国效劳;宗耕则回岛创办学校,让渔民子弟有个识字读书的机会。这也是义父的理想!”众人听了,肃然起敬。
果然,陈承影、陈宝琛、林昌彝等人,都很支持宗耕。在陈承影为陈宗耕饯行的酒席上,须发全白的林昌彝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举着酒杯对陈宗耕道:“相公的义父和恩师,都是学冠一方的硕儒,能够弃官回乡,教育子女或讲学授经,他们与治理地方、案牍劳形一样辛苦,其意义也可以等同而论。今相公亦不以官职为要务,而是立志为渔家子弟发蒙,开启乡民智慧,亦无愧于义父和恩师矣!”众人纷纷起立作揖,表示敬意。
陈宗耕忙向林昌彝和各位长辈表示谢意,然后深情地说道:“宗耕本是川石岛一牧童,每日踏着朝露伴着水牛出去,黄昏带着夕阳回来,偶尔识得几个字,却蒙义父不弃,收做义子,并携带至三坊七巷这等文人荟萃之地,鳌峰书院这等群贤毕至的学府,使我脱离尘土,受到良好教诲。如此大恩大德,宗耕何以为报?记得去年随义父回川石岛,义父亲自教诲:义父送宗耕读书,就是要让岛上更多人受到学堂教诲。今时机已经成熟,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陈承影听了,不由得赞叹道:“真不愧吾义子也!”又对其他子弟道,“陈宗耕回岛办学,启蒙渔家子弟,并不是就表明你等科考求官是不好的。做官为国分忧,为民造福,跟教育渔民子弟一样光荣。你等要再接再厉,明年春闱务必不要让我失望!”宝落、宝亦、赵元凯等人齐道:“谨遵教诲。”
到了陈宗耕启程的日子,陈承影又亲自陪他回到川石岛,并且资助其五百两银子作为办学经费;吴有为、梅怡春、林昌彝、陈宝琛等三坊七巷中名流均有馈赠。陈宝琛甚至表示,俟岛上学堂开学,他将率人前往捧场。陈承影、陈宗耕自然先谢了。陈承茂那次按照陈承影的要求,请了一个落第秀才来岛上村塾指教,秀才耐不住寂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执教不甚勤快,学童们所学不多。现在举人回来办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岛上渔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尤其是各姓大户,都慷慨解囊,有的提供校舍,有的献出几十亩良田做校产。陈宗耕十分高兴,学校很快开张。陈宝琛如约前来助兴。此事惊动福建知府,知府感其行,奏请天子,授予陈宗耕八品教谕职务,但仍留在川石岛执教。胡老板知道女婿当了八品官,心情才好了一些,也提着礼物坐船到川石岛来看望女儿女婿了。这且不提。宗耕母亲对儿子携儿媳归来,欢喜无比。她也不指望儿子做什么官。现在有饭吃,有衣服穿,儿媳妇肚子看着大了,马上有孙子抱,这日子,以前哪里敢想啊!忽然说儿子当了八品官,她倒慌了,生怕儿子又走了。儿子告诉他,自己一直在岛上陪着她老人家,她这才安心了。
陈宗耕之学校教育方法,与以前之村塾有些不同:其一他常带着学生去炮台参观,请官兵给学生讲岸炮之射程、威力;其次,他还邀请林白江到学堂里教授西文,让渔家子弟认得西文。岛上有些乡土耆老,颇有微词,告到陈承影那里,陈承影辩解道:“西人之所以陈兵我大清国门,就是因为西人颇识中文,研究中华之国土、海洋、民风,今宗耕教授子弟西文,亦是‘师夷长技以制夷’之前提,不必惊慌!”告状者这才无言而归。
且说赵元凯中举之后,稍事休息,就回长乐请母亲到陈府送“日子单”。他母亲鬼鬼祟祟道:“你现在是举人老爷了,怎么还念着这个名声不好的女人?”赵元凯大惊:“长芳一向贤惠聪颖,知书达理,母亲何出此言?”一旁的族中长老添油加醋道:“三月里,他家就托人来过,催你母亲去送日子单。自古低头娶亲抬头嫁女,哪里有女方催男方的?这陈家大女儿八成有问题。”赵元凯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只想着兑现诺言,不承想岳父一家却守着这么大的侮辱。当即哭道:“岳父一家对我恩重如山,母亲怎么有这个想法呢?儿之所以不愿意在三月成亲,只因当时不曾中举。长芳为我,空守闺房数载,我有愧于她,还要让她蒙受羞辱,实在不堪哪!”长老忙解释:“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未对人讲过。”赵元凯摇头道:“岳父一家,在三坊七巷里声望最高,人们莫不敬仰无比。这样想,都是要不得的呀!”
赵元凯母亲又急又愧,忙安慰儿子:“都是你娘见识浅,得罪了你岳父。我这就赔礼去。他要是不见怪,我就把日子单也送去。”当下那长老也同意,并去准备见面礼物。赵元凯中了举人,乡里族人莫不以之为豪,听了长老的意思,马上凑齐了几十两银子,给赵元凯母亲买了些礼物,由长老陪着,去陈承影家赔礼道歉了。赵元凯于那些借来的钱物,都记了账目,后来用薪俸都还了。这是后话。
赵元凯母亲来送日子单,陈承影自然高兴,当即答应择日成亲。于是,他又拿出一笔钱让田耳筹办长芳的婚事。田耳嘀咕道:“老爷这种做法,可不能传出去。哪里有这样嫁女儿的?”陈承影却不以为然,平静道:“黄金有价,才俊无价。你就不要愤愤不平了。”田耳笑道:“花的都是老爷的银子,我愤愤不平什么呢?”陈承影也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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